第七十八回
武昌府茂坚擒世子
人垂暮发奋著条例(1)
大轿进了齐化门,沿着城墙走了半里地,折而向西,却不是去东华门的必经之地。
喻茂坚不由纳罕:“夏大人,难道不是从东华门递牌子请见的吗?”
夏言叹了口气:“皇上已经许久不住在宫里了,现在晏息起居,都在紫禁城西边的西苑之中。”
喻茂坚忽然想起来,在很久之前,邸报上曾刊登了紫禁城后宫宫女犯上作乱,刺王杀驾。为了这件事,喻茂坚曾上请安折子,还是规整的秉笔太监写的馆阁体,只是朱批了三个字:圣躬安。
想到这,喻茂坚浑身打了一个寒噤,不再说话了。
轿子上了棋盘街,远处的天安门正矗立在正午的骄阳下,金灿灿的黄琉璃瓦反射着太阳的光,门前一对华表上,望天吼和望君归依旧守护着百年的紫禁城,可是谁能想到,就是在这紫禁城中,出了这样骇人听闻的事情。
轿子走过了西华表,便到了西苑的门口。
夏言忽然转过了脸,恳求地盯着喻茂坚:“喻大人虽然常年外任,但是明达之人都能看得出,皇上对喻大人的信任,是旁人难以企及的,还请喻大人谏劝皇上,尽早回宫参政。否则国家将国无宁日啊!”说着,不知道那句话触动了情肠,堂堂一品大员竟然垂下了眼泪。
喻茂坚点了点头,便哈腰出了大轿。以前陛见陛辞,都是过东华门,进隆宗门,最后到乾清宫冬暖阁,喻茂坚望着陌生的西苑黄门,心中很不是滋味。
西苑外,几乘官轿整整齐齐的摆放在一箭之外,因着是天子脚下,轿夫们只好贴墙坐着,小声地说着话,不敢造次。而穿着整齐的官员们,则守在门外等候着陛见。显然,他们在此地站了许久了。
喻茂坚绕过这些官员,径直来到门前,递了牌子。一个锦衣卫飞也似地跑了进去,这些候见的官员们纷纷交头接耳,啧啧称奇,皇上已经数月不见外官了。怎么一个二品外官,却堂而皇之地递牌子?有的已经准备看笑话了。
在众多等候的官员中,两个年轻的官员认出了喻茂坚,这两个人一文一武,忙上前一躬身:“这不是喻大人么!没想到是您啊!”
喻茂坚却眯着眼睛看着二位,实在是面生得很。两个便自报家门道:“下官张居正。久仰喻大人!”
站在旁边的武将却一抱拳:“喻大人!末将戚继光!能见到您真是三生有幸!我带兵抗倭。很多人都是台州喻女之后。感谢喻大人,没有您当初仗义易俗,我手下也少了些精兵。”
喻茂坚点了点头,欣赏地看了看张居正和戚继光。“你们也是见皇上?”张居正叹了口气说道:“如今皇上闭门清修,可是朝中多少大事啊!若是喻大人得以面见天颜,还是要多谏劝才是。”
不到一盏茶的光景,王宝哈着腰,一路小跑过来,朝着喻茂坚行礼道:“皇上叫进去。”
喻茂坚正了正衣冠,跟着王宝走进了陌生的西苑。这里虽然和紫禁城有一墙之隔,但远不及紫禁城巍峨壮丽。却是山水林园,一派江南水乡的景色。走过了照壁,绕过一段高墙,迎面看到了一片宽阔的海子。喻茂坚问王宝道:“皇上就在此地吗?”
王宝指了指海子东边的一个青瓦房舍:“皇上就在这里静修。”
看了看左右没有人,便压低了声音说道:“要不怎么说喻大人呢,皇上每日除了在前面的金殿隔着帘子听政以外,其他的时候从不见外臣的,您是至今独一份呢。”
喻茂坚却越听越觉得慌乱,站住了脚,一把拉住王宝的手:“王宝,正德二十年宫女之变,到底是怎么回事?”王宝却怔怔地看着喻茂坚,眼神之中一阵慌乱,嘉靖皇帝自登基以来,便是王宝伺候,放眼整个北京,也没有谁敢这样扯着王宝逼问了。王宝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喻大人,咱们也算是老相识了,皇上也几次提及您,可是这件事我不能说。您就饶了奴婢吧。”喻茂坚这才反应过来,原来是自己失态了。整理了一下宽大的官袍,快步朝海子东走去。
王宝站在了门口,轻声道:“皇上,喻大人求见。”
喻茂坚撩起了官袍,顺势跪了下去:“臣喻茂坚参见皇上。”可是房间之中却没有任何动静,喻茂坚也不敢擅动,只是静静地等着,王宝则肃立在门的右侧。过了好一阵子。里面忽然传来了一声陶磬的敲击声,悠扬悦耳。王宝这才松了一口气,对喻茂坚说道:“喻大人,皇上叫进去呢。”
喻茂坚不明就里,从地上爬了起来,双手端着官袍的前摆,哈着腰迈步走进了房舍之中,迎面扑来的是一股药香,越往里走,便感觉这味道越苦。还有一种刺鼻的味道,喻茂坚猛然想起来,当初雷通配置火药的时候,曾经有一种东西叫硫黄,便是这个味道了。喻茂坚不由地心里一紧,在往里面走时,只见房间的四周,挂满了帷帐,一个身影正背对着喻茂坚,盘膝打坐在蒲团之上。
喻茂坚没有说话,见面前也有一个蒲团,便跪在了上面,静静地等着。透过帷帐去瞧的时候,这背影纹丝不动,像是庙里的一尊雕像,正在喃喃地念诵着什么。喻茂坚也不敢打扰,思绪一下子回到了嘉靖初年:那是喻茂坚第一次陛见嘉靖皇帝。在乾清宫的冬暖阁,嘉靖皇帝还是少年模样,还很喜欢笑,问自己是不是江西人,自己回答说不是。这少年皇帝眼轮一转,喻茂坚当时就判定,这位皇帝定然聪慧异常,大明有望。可是如今,当初的少年天子,正坐在自己的对面,中间隔着帷幕,就好像是隔着万水千山。时间飞逝,岁月荏苒,一世君臣已经二十余年了。自己已经皓首白发,而当初的少年,也变成了如今模样。
正在喻茂坚胡思乱想间,忽然传来了连续三声陶磬之声。喻茂坚忽然有一些恍惚,这里似乎不再是京城的皇家园林,而是某个吕祖庙。喻茂坚的思绪被打乱,见嘉靖皇帝缓缓地起身。便俯下身去行礼。“起来吧。旁边坐。”嘉靖皇帝的声音,仿佛来自远方,听得不甚明晰,然后帷帐被打开,嘉靖皇帝走了出来。
时隔三年,君臣再次相遇,却发生了这么多的变化,不管是嘉靖皇帝,还是喻茂坚,都怔了良久,互相仔细地打量着。过了一盏茶的工夫,嘉靖皇帝才说道:“你都老成了这样了?”
喻茂坚笑了笑:“臣久在外任,自然是栉风沐雨,不比京中的官员们享福。”
嘉靖皇帝难得破颜一笑:“那此次你便留在京中吧,都一把年纪了,再要是外放,天下人该说朕不懂得爱老怜贫了。”
嘉靖皇帝的一番话,使得大殿里的气氛不再那样凝固了。喻茂坚虚坐在绣墩上:“谢皇上,不过老臣有一事不明,还请皇上指教。”
嘉靖皇帝的脸顿时沉了下来,他似乎很暴躁,在地上来回地踱步,并没有接喻茂坚的话,反倒是冷冰冰地说道:“是不是夏言跟你说了什么?”
喻茂坚知道,即便是皇上偏居在这里,对于内外的事情依旧是了如指掌,反倒是放心了不少:“夏大学士是和老臣说了些话,叫老臣谏劝皇上回宫居住,不管是前朝还是历史,皇上离开紫禁城,总不是好事。”喻茂坚不卑不亢地说道。
嘉靖皇帝的胸口,像是押着一块大石头,压得他喘不上气来,只是看了一眼喻茂坚:“外面是怎么风传的?你恐怕是知道吧。”
喻茂坚点了点头:“老臣知道,说皇上一心求仙炼丹,远离朝堂,视江山社稷为无物。”
还没等喻茂坚说完,嘉靖皇帝忽然仰天大笑。他好像已经很久都没有这么笑过了。就像是夜晚枭鸟的鸣叫,却忽然收住了。脸上却带着一丝难以描述的悲苦,走到了喻茂坚的身边,说道:“你说句真心话,朕是不是昏君?”
喻茂坚坚定地摇了摇头:“皇上圣明烛照,世所罕见,勤政如太祖,雄才如成祖。”
嘉靖皇帝面色稍和,叹了一口气说道:“这话要是别人说,朕一定把他打出去,不过朕信及你,你说的,应该就是真的了。”说着,转过身来,坐在了蒲团之上,一字一顿地说道:“朕既然不是昏君,可为什么宫女敢对我下毒手?朕是天子,代天巡狩,宵旰勤政,几个宫女便恨我入骨!”嘉靖皇帝一边说着,一边浑身微微地颤抖,可能是想到了嘉靖二十一年那个可怕的夜晚,在自己熟睡之际,平日伺候自己起居的宫女,竟然用一条白绫死死地缠住了自己的脖子,也有可能是愤懑和委屈,却不能宣泄,只能忍着。
喻茂坚见皇帝如此,便不能在绣墩上坐着了,忙跪了下来。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嘉靖皇帝也缓和了好多,声音也变得安定了不少:“这回你总明白,为什么朕要住在紫禁城一墙之隔的西苑了吧。”
喻茂坚点了点头,设身处地地站在皇上的立场上,却也没有别的办法。叹了口气说道:“不过社稷为重君为轻,皇上还是不要荒怠了政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