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恍惚里
入夜之后,气温骤降,圣庙前的地面上都凝了白霜。
墙壁都是石板垒砌的,里外透着寒凉。
太阳一落山,簌簌的霜雪粒子又变成了鹅毛大雪,间或被寒风卷进门里来,很快在圣象供桌前的位置,积了一小片雪。
室内室外的温度已经不差什么了。
瘦小的火堆越压越伶仃。
蔡老大不得不狠加了些柴,可到了后半夜,火堆的火势还是不可逆转的渐渐稀薄了下去,只是不知道这样恶劣的环境后续还要持续多久,他也不敢贸然再添柴了,导致这一大群人连躺都躺不住,只能三三两两的挤作一处干坐着,靠彼此身上那点儿余温取暖。
地睽合着眼睛小憩。
小晴蜷着身体,缩在鹿慨乔身边,瑟瑟发抖的可怜成一团,嘘声问:“鹿大叔,我们救了那个小姐姐,就能回家了吗?我出门时也没有给我娘留句话,她估计要着急的,我、我有些想家,有些想我娘。”
鹿慨乔心疼的不行,抬手一下下顺着她的头发,“你不要乱跑,谁说什么也不要轻信,你就跟在我身边,这边事情结了,我带你回家,啊。”
“嗯,”小晴眼睛下都是乌青,神色有些恹恹的,“不过出都出来了,要是能救出小姐姐就更好了。”
“那当然是好......”鹿慨乔蓦然想起阿傩他们抢小晴出来的目的,不禁又将小晴往自己这边捞了一把,“你就是凡事都往好处想,也不知道这样,到底好不好。”
小晴揉了揉肚子,估计是缓过些神儿来,就开始饿了,颇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鹿大叔,我现在,动动鼻子,就像能闻到我娘烙的馅饼味儿似的,你知道吗?这样的天气,揣着手炉,我能吃十张馅饼呐!”
鹿慨乔深深的叹了一口气,朝着旁边的地睽射出了两把眼刀,才轻声哄劝着,“说得我都想吃馅饼了,等回了镇里,你娘烙好了饼,你也悄悄给我送几张来吧,我让侠客切了卤肉来,咱们一口卤肉一口馅饼,比比谁吃得多,好不好?”
“好!”小晴眉眼弯弯,脸色苍白,笑得却灿烂,“那咱们说定了哟。”
阿傩带着一身霜雪从庙外走了进来——他性子愣,倒是自有一番自己的谨慎,每隔一段时间,总要亲身往外头去巡查一圈才能放心。
“天更冷了。”阿傩盘腿挤在了地睽身边,很突兀的嘀咕了一句,也不知道是对着谁说的。
小晴多少还是有些畏惧生人,立时住了嘴,只拿眼睛不住的往阿傩那边瞄。
大概因为这一路上一直昏沉着,实在睡不着觉,她扛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瞧着阿傩搭了句话,“你们要救的小姐姐,叫什么名字啊,比我大多少?”
阿傩半眯着眼睛缓缓睁开,朝小晴这边看过来,“她......叫小金子,十五岁了。”
“哇,我也十五,”小晴眨眨眼睛,“那我该叫她小姐姐还是小妹妹啊,我是九月生的。”
“那还是比你大的,”阿傩对小晴说话时,语气总算稍微和软了一些,“她是三月生的。”
小晴点点头,顿了一会儿,又说:“你别担心,会找到的,她知道家里人这么为她担心,什么样的情形,都会好好的,等你们去救她的。”
阿傩愣了愣,好半天没说出话来,像是为了掩饰眼里那点儿错愕的波澜,忙也学着地睽的样子,垂了头闭眼假寐起来。
庙里再没有了声息,充耳只有庙外风雪的呼啸声,和火堆燃烧时的噼啪微响。
鹿慨乔心里冷哼了一声,又安抚了小晴一会儿,总算哄着她迷迷糊糊的又有了些睡意,才将她挪靠在边上,自己站起来活动着冰冷僵硬的四肢。
他原地蹦了蹦,不知不觉的走到圣象的石像前,看着这诡异的造型发了会儿呆,脑子里忽然就想到了小白,想到了小白在山上,但凡见到圣象的石塔,总要飞踢上一脚,活脱脱像个吃错了药的熊孩子。
熊孩子......偏偏成了捍卫圣象威名的法僧,也不知道此刻游历去了哪里,吃不吃的饱,穿不穿的暖,眼盲不比口哑,生活上肯定是有些不方便的,尤其是在陌生环境里。
唉。
要是自己当时不那么冲动的犯了什么忌讳,小白也就不用走了。
就像小白在山上时,问他的那句话,“鹿慨乔,你可后悔过吗?”
鹿慨乔叹了口气,举目继续看着圣象石像,脚下悠悠往后面转去。
“吱吱”几声,随着他的动作,石像后座里不知道什么被惊动了,几个拇指大小的活物顷刻间动了起来。
鹿慨乔吓得往后退了一步。
借着身后的光亮,隐隐看起来像是一窝小动物,耗子似的叠在一处。
大约有四五只的样子,黑白灰的,各种杂毛的花色都有。
在他的惊动下,那些活物都竖了毛,立着尾巴,顺着圣象的衣摆,惊慌的窜了上去。
里头只有一只体型最小的,通体雪白,像是先天孱弱没长明白,跟着要往上跑,脚底下却没力气,攀了几次都打滑,回回四脚朝天的摔下来,瞧着特别惨。
鹿慨乔让那一身小白毛逗得心里也跟着毛茸茸起来,情不自禁的往前凑了两步,伸出一根食指,试探性的靠近了那个小东西。
小东西警惕的看着他,身体簌簌发抖一动不动。
鹿慨乔用指尖小心的在那东西的脑袋上揉了揉,小东西挺享受的微微眯了眯眼睛,也许是贪慕他指尖这一点儿温暖,居然手脚并用的抱住了他的手指,脑袋紧紧贴在了他的指腹上,还轻轻的蹭了蹭。
细碎的痒感传上来。
鹿慨乔带着它缩回了手,举到眼前仔细看了看,才惊奇地发现,这还没他食指长的小东西,居然是一只小猴子,圆滚滚的脑袋,滴溜溜的眼睛,细长的尾巴和手脚一样,紧紧缠在他的手指上。
“你这样粘人,我可就要带你走了啊。”鹿慨乔悄声说了一句,不太舍得的又把手指伸向了刚刚的位置。
静静等了一会儿,那小猴子也没有要回去的意图。
鹿慨乔笑了笑,屈指把它攥进了手心,虚虚的护着,开玩笑的嘀咕:“你的家人要跑也不带着你,真是个小可怜,不过我也是个没人要的,以后你就跟着我吧,咱们俩也试试看能不能来个白头偕老、不离不弃什么的,嗯?”
要取个名字吗?
鹿慨乔揪着袖子,把它盖在下面,“一脑袋一脸的小白毛,要不你就叫小白吧,别嫌名字起的不高级啊,我也没有别的意思,就是,脑袋里就这么一个名字,这儿又冷又饿,也想不出什么了,你将就着些吧,赶明儿回镇里了,我再给你好好琢磨一个吧。”
手心里多了个小东西的感觉,还挺有趣的。
他多少有些感慨,这还是他来到这个世界以来,第一个真正意义上完整属于他的东西呢。
这么想想,小白毛的意义就仿佛被升华了一般。
“不歇歇吗?”身后传来了一个声音。
鹿慨乔缩着手转回身,看见是蔡老大走了过来。
“太冷了,睡不着。”
蔡老大叹了口气,“是啊,我也是冷的心里发慌,手脚都僵了,起来动一动暖一暖。”
两人绕着圣象的供桌慢慢的踱步,转圈取暖。
“有句话,我不知道当不当问,”鹿慨乔小声说,“就是你们家丢的孩子,是个......什么样的孩子?”
蔡老大皱了下眉头,“你是想问,两个孩子之间,有没有什么共通的地方吗?”
鹿慨乔一直努力让自己适应阿傩的思维模式,忽然转换成蔡老大这么通透的人,反倒有些不会了,只能点了点头,“反正现在也干不了别的,也就琢磨琢磨这些了。”
“除了是小女孩,应该也没什么别的共同点了吧,我们家孩子十三岁,”蔡老大往人群那边瞥了一眼,“我刚听见了,这孩子和丢的那个,都是十五,是吧?”
鹿慨乔点点头,“是啊,地点上也差着十万八千里了,不过......”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一些,“你们是怎么知道,孩子是被掳到这边来的,有人知道黄城的事?”
“你们从哪里来?”蔡老大疑惑的问了一句。
“清簃镇。”鹿慨乔回答。
“啊?”蔡老大拖了个长音,又抱歉的笑了笑,“我还以为你们从土滋来。”自己说完摇了摇头,“土滋毕竟是外族,我也就多了些心,你别介意。”
鹿慨乔笑了笑,没说话。
蔡老大脚步慢了些,语气也认真了些,“我们镇离这边不远,附近几个镇子,时常就会丢几个人,男女老少的,都有,这百十年来,哪家没有丢过人啊。”
“居然是这样的吗?”鹿慨乔一把攥住了他的手腕,“那没人来找过吗?没人知道这河是怎么回事?”
蔡老大脸上有些无奈,“找,一开始都找的,不过出来几个,就没几个,总是有去无回的,后来渐渐的,大家心里畏惧了,就......算了。”他垂着头,好半天才说,“要不是我家族人兄弟多,只怕也是不敢出来找的,不过也就是......试一试,若是真有什么,大家都是有默契的,不会强求,也就......回去了,不找了。”
这磕磕绊绊的几句话里,都是积年的辛酸和无奈。
可话里的意思,还是让人忍不住一阵的心寒。
尤其是那些被掳走的人,若是有机会听到亲戚族人这样的态度,不知又会是怎么样雪上加霜的绝望。
可若对方真是那么玄妙到不可抗的力量,这蔡家人的态度却也是无可厚非。
鹿慨乔咬了咬牙,低声说:“若真是,你们到时候要回去了,能不能拜托你们,帮我把那女孩子带回你们镇里去照料几天?”
蔡老大是个通透的人,立马明白了,“怎么,你是一定要过去找人吗?”
“来都来了,”鹿慨乔觉得自己被裹挟上阿傩地睽这艘破船也是运气爆表,“再说总这么不明不白的丢人,总归不是回事,最起码也得弄明白了,到底什么样的人会被掳抢,也好提前防范些吧。”
“话是这么说,”蔡老大跟着叹了口气,“先不说这个,我们来都来了,也还是要试一试的,实在不行......你若是信任我,我必然将你家的孩子带回去,好好养着,等你来接。”
鹿慨乔在他肩膀上拍了拍,“那真是太谢谢了。”
余光里看到阿傩到了时间要出去巡查了,可他站起身,却没有往门外走,而是朝鹿慨乔他们这边过来,还从怀里掏出了那根画笔,向蔡老大的方向递了递,一脸期待的肃声问:“这个,你见过吗?”
蔡老大就着他的手看了看,“没有。”
阿傩有些失望的收了起来,垂着头出了庙门。
不过没一会儿,他就风风火火的跑了回来,双手捧着一抔水,高声喊着:“化了!外面的雪,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