蜗角虚名身外事
蜗角虚名身外事
满庭芳
蜗角虚名,蝇头微利,算来著甚干忙。事皆前定,谁弱又谁强。且趁闲身未老,尽放我、些子疏狂。百年里,浑教是醉,三万六千场。思量。能几许,忧愁风雨,一半相妨。又何须,抵死说短论长。幸对清风皓月,苔茵展、云幕高张。江南好,千钟美酒,一曲满庭芳。
曾经有一只蜗牛,蜗牛虽小,却身负两个国家。一个国家在蜗牛的左触角上,叫触氏帝国;一个国家在蜗牛的右触角上,叫蛮氏帝国。两个国家在蜗牛身上经常为争夺土地而发生战争,战况十分惨烈,常常伏尸数万,胜利者追亡逐北达五日之久……
以人类的眼光和经验来看,蜗牛角上的“帝国争霸”是滑稽而可笑的。可是蜗角上两个国家可不这么看,他们肯定认为一毫米、一微米的空间都意义重大,每一场战役、每一次战斗都是关键的转折点。
“只缘身在此山中”,就是人也很难跳出置身其中的繁华世界去发现它的局促和狭小。这正是庄子所说的“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
一个人一旦参悟了庄子的“小大之辩”,明白了再辉煌的成就都不过是海市蜃楼,他就不会再汲汲于名利了。可人还有一个本能,就是为一切既存事实辩护,没人愿意主动戳破华丽的伪装,哪怕明知道它是虚假的。人们宁愿自欺欺人地随波逐流,也不会选择直面白森森的真相,除非受到某种刺激。
苏轼受到的刺激来自“乌台诗案”和其后的黄州之行,死里逃生之后,他开始深思人生的意义。以前只是当作哲学反思和诗词素材的老庄学说,此时成了剖破幻象、直抵生命核心的利刃。
苏轼在《答李端叔书》中说:“轼少年时,读书作文,专为应举而已。既及进士第,贪得不已,又举制策,其实何所有?”对他来说,读书、作文、应举、做官、进谏都是再自然不过的人生必修课。他人如此,苏轼亦如此。苏轼做得还比他人要好,他从不会反思做这些事情有什么不对头。直到以言获罪之后,他才第一次认真地重新考量以往的人生历程。
自觉不自觉地,苏轼产生了“改过自新”的想法。皇帝在把他贬到黄州的圣旨中本有要求:“黜置方州,以励风俗,往服宽典,勿忘自新。”是让他体会皇恩的宽大,自新以报。但苏轼的自新与其说是为报皇恩,不如说是命运无常给他上了刻骨铭心的一课。在狱中,苏轼的魂魄都被吓得离窍而去,为了得到心灵的真正安宁,他转向了佛教。他在《安国寺记》中写道:
余二月至黄舍。馆粗定,衣食稍给,闭门却扫,收召魂魄。退伏思念,求所以自新之方。反观从来举意动作,皆不中道,非独今之所以得罪也。
他反省过去一切的“举意动作”皆不中道,未知今是已悟昨非。
于是喟然叹曰:“道不足以御气,性不足以胜习,不锄其本而耘其末,今虽改之,后必复作。盍归诚佛僧,求一洗之。”
为了从气到习、由本至末彻底改过自新,苏轼决心皈依佛家,一洗前尘。他的修行是诚心的:
得城南精舍,曰安国寺,有茂林修竹、陂池亭榭。间一二日辄往焚香默坐,深自省察,则物我两忘,身心皆空,求罪始所生而不可得。一念清净,染污自落;表里然,无所附丽。私窃乐之。
看样子,他真的在佛法中寻觅到了清静。物我两忘,身心皆空,高僧证道也不过如此吧。
苏轼接受了命定论,所以说“事皆前定”,今生的挣扎幻想、营营役役全是徒劳。“死生有命,富贵在天”是一种朴素的达观精神,不一定会导向犬儒般的消极待命。孔子就说过“富而可求也,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如不可求,从吾所好。”孔子知富贵不可求,故终生从其所好,传道授业、周游列国。苏轼知“事皆前定”,故决心趁闲身未老,放自己一些疏狂。诗酒趁年华,百年醉过,不过三万六千场。
细心读这首词,会发现其实苏轼并未“物我两忘,身心皆空”。在貌似达观知命的述怀中,始终潜流着一股抑郁不平之气。填词本身就落了窠臼,禅宗讲“不立文字”“以心传心”就是怕文字限制了佛性。苏轼诉诸文字难道不是因为“不平则鸣”吗?
若已看破红尘,又何必埋怨“忧愁风雨”的相妨?“幸对清风皓月,苔茵展、云幕高张”,一个“幸”字露了底。清风皓月、云幕高张是幸,那必然还有苏轼尽力逃避的“不幸”。天工造化的美景只是被他当作避难所,在这里,他可以不理会世间俗务。但带着逃避的心来,就意味着他只是做短暂借居的打算,而没有做好安家的准备。
一直没有离开纷纷扰扰的尘世,即使在黄州,他也曾上书太守,力废本地的杀婴陋俗。眼睛不离闲山逸水,心中惦记的总是人间冷暖。
求解脱,难解脱。黄州鲜有亲朋,文酒之欢难得,幸有江南好风、美酒千钟,一曲《满庭芳》助兴,自吟、自斟、自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