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沙

流沙

大云朵

万江的两岸被六百米宽的韩江划拉开来,只有一座由五只大桥墩支撑着的万江大桥连接着两岸,东岸山多叫东联,西岸房高叫做西联。两岸上有多少座架在韩江上的桥梁,沈峰没有打探过。但万江大桥是这万江镇管辖内仅有的一条。万江大桥是解放后修建的,在那之前,东联和西联是靠行船来走的。数来沈峰便是这解放后的第三代人,赶上文革刚刚结束那时候出生的。沈峰的父亲沈来运是个行船的,在那个年代,行船能赚的钱维持的生活也是算的上是现在的小康了。沈峰的母亲就是沈来运行船时认识的。

沈峰小的时候听过奶奶提起,母亲自说是江城大户人家的小姐,父亲被抓去斗地主,她四岁时就跟着母亲和哥哥,也就会沈峰的姥姥和大舅一路乞讨流浪到了江县被一个拾荒的孤老客收留,孤老客就娶了姥姥。沈峰母亲大字不识一个,只会歪歪曲曲的写出自己的名字。

行船是给沈来运赚来了不少,镇上的街市人来人往鱼龙混杂,万江是个小地方,又处在客家地区和潮汕人的交界处,三教九流汇聚一堂。沈来运算不起是什么时候了就染上了嗜赌的恶习,一来二去,家底都掏光了。

被这滔滔韩江水卷走的不只是沈家的家底,还是那不回头的岁月。

在沈峰的记忆里,家的颜色是暗灰色的,暗灰色的墙,暗灰色的方桌,暗灰色的床板……

第一章

轰隆隆发动机的声音在空旷的夜里声声击入人心。

月亮高高挂起发出冷色的光照在韩江边,这样的深夜里,在乡下地方应是静谧的,万江虽是乡下地方,但在十年前甚至更早,这种夜里的静谧就被不复存在了。街上的宵夜档口越来越多,都在老实人家入睡后活跃起来。

沈峰刚提的车靠在江边,车灯开着照向江上的那艘抽沙大船。江边的老孙坐在塑料凳上翘着腿抽烟,两个月前从就近村子里叫来的给他夜里盯着沙船放哨的,说是田同的表姐夫,自己人得照顾,干一夜活儿给他两百。天下哪里还有比这更轻松的活计儿。

沈峰的车还没熄火,老孙就噔噔噔的跑上阶梯,哈着腰腆着脸喊了他一生:“峰哥,这么晚还来看呢。这您放心吧,我盯着呢。”一边说一边从兜里掏出烟递给他。沈峰接过,点了火,靠在车座上,吐出一口烟雾来。

“你小子,给我好好看着,一看见什么苗头就立马把机器关了,省得老子赔上一台机,卖了你孩子都还不起。”把没灭的半卷烟头往老孙脚下一丢,沈峰拧开车孔,方向盘一扭就把车开走了。老孙在后头啐了一口,提了提裤头,叼着烟又回到他的板凳上。

抽沙船上的人还在忙活着。

万江大桥的第三根桥墩出缝了,这是半年前县政府发出来的消息。嘿,这桥墩出缝儿不是正常的吗?乡下人家刚建的好好房子也会出缝儿,一根桥墩子出缝儿就拿点水泥给补上呗,有什么大不了的。那时沈峰媳妇儿王彩芬和田同就是这么说的。沈峰掂量着可没这么简单的事儿,出缝儿需要这么大张旗鼓的出布告吗?搞得行船的都出来摆渡了,没人敢过万江大桥。沈峰托人打听,果然,向永泽没过两天就从县局里开着车火急火燎的到他家里来。

原来那桥墩不是出缝儿,是下沉!

下沉是什么概念?

桥墩下沉也就是河床下沉了!河床是怎么沉的,那就要问问靠着这成日里大东风卡车来来往往运走的一车一车的河沙发家致富的人了。

这挖河沙也不是个新的活计儿。早在老祖宗的年份里,谁家村里建个新房子都是从挖沙人家买的沙子。农村人一生忙忙碌碌就为了每一代人都能建上自己的房子,所以这河沙的价格也一直不大变动。

可就是那几年前,这镇上一家大户,那是真正的大户,那家的老头子六十来岁还在乡下拿着搅石灰的铁匙给人刷房子,改革开放政策一出,做了包工头带着一伙年轻小伙子到城里去干工程,工程越干越大,做了房地产商,还当过几天的首富。大户在外头的钱也赚多了,人也老了,小老婆也给他添丁了。就盘算着要为家乡来做点贡献了,就在沈峰村子下边的一大片空地上,规划了一大片的住宅区。哟呵,这成片的房产就被带动起来了,大片的荒山也被开出来搞别墅了,连这东联山上一个坑一个坑无人问津的温泉眼也被一个个买断了。房产业要动,是少不了那些建材的价格也要上涨的。

田同是和沈峰不仅仅是一块开赌场的合伙,还是这十几二十年来风里来雨里去的弟兄。看着这势头,田同就撺弄着沈峰同他一块捞上这一把,沈峰觉得这也是个不错的路子了,就拿了十年来开赌场的钱跟他一块买了三艘运沙船,抽沙机,怎料这本儿才刚刚回来,润头才起,就来了这么一出儿。

他沈峰可不是这么胆小如鼠的人,若没有胆子,今时今日的万江也没他说话的份儿。

第二章

沈峰读完高中便出来了,他读书也不差劲,在班上也还过得去。但家里过不去,沈来运的赌瘾越来越大,运气来了,沈家能过上几天好日子,就说是像天天过年也不为过。运气差时,沈峰就只能自己去看看哪家哪户在建房子,给他帮上一下午的忙,客气的人家会留他吃一顿饭,小气的呢?千方百计的嫌他小,气力不够,少给他一两毛钱当成理所应当。沈峰十六七岁就看够了这些人的嘴脸。

领到高中结业证书隔天,沈峰就不去上学了。从家里出来身上背着个包蹲在路边捡起别人丢剩下的烟头抽,考虑哪儿搞口饭吃。那时他还想着要不跟着人家每天进江县的大巴去城里讨生活吧,他身上可一分钱没有,车都上不去。这一愣神,没个注意,烟头就烧到了指头儿。他赶忙儿一丢,啐了一口唾沫在手上缓缓那阵灼痛。

有上学的学生路过看见他那一身发黑的校服和嘴上的烟头都离得远远的。只有一个扎这一根大麻花辫子的大姑娘,估计是低他一届的,有些眼熟,圆溜溜的眼睛盯着他看,沈峰觉得有些不自在,站起身来拍拍裤子往回走了。

后来呢?后来那个姑娘给他暖了炕头,生了两个小子,大儿子还是是圆滚滚的小胖子,体重永远比同龄人重上三四十斤。现在那姑娘,手上的金镯玉镯成串儿,纯金儿的耳坠在耳朵下晃荡着。身上的裙子没有一条是一千块以下的。这手边上呢?是挫不完的麻将。

那时的沈峰不知道到哪里去找他的下一顿饭,打零工能饱他几天肚子可不是长久之计。他思量着,到橄榄场区碰碰运气,看那还招不招人。

巧得很,田同的档口就缺人。

田同是谁啊?田同也不过就是跟他沈峰一样的穷鬼,家里兄弟姐妹一箩筐,排行老九,个头不过一米五出头,也是没饭吃饿的不长个儿。田同比沈峰早出来干了四年,在他叔的橄榄档口上扛了三年半的橄榄,一筐橄榄上肩都看不见他的头了。天天吃两个包子只就着他妈做的咸菜吃。乡下的咸菜都是存放在猪圈边上了,有手艺儿的就能做的爽脆,没手艺儿的呢?就像田同他妈做的,一股子说不出来的酸臭味儿。就这样田同的吃的三年半咸菜省下了一个属于他自己个儿的档口。

在万江这个小地方发财起来的哪个不是苦水里过来的呢?

沈峰个儿高劲儿大,不只是田同的档口要他,几个档口都稀罕他的脚力。

万江人的性格里大多是有潮汕人的豪情精明,客家人的细腻好客。老辈的档主们都喜欢这个小伙子,提携着他。一来二去,半年来,沈峰在这橄榄场也算是说得上话儿的人了。田同机灵,就拉着他一块儿合伙干了。

也用上了四年,沈峰和田同就成了这橄榄场的主儿。这一年橄榄收成多少,一斤多少钱都是他俩一句话的事儿。这万江的橄榄就被他俩一手垄断了。

钱多了事儿也就多了。沈来运见儿子赚了点钱儿,往赌场跑得也就更勤快了。

田同给沈峰支了个法子,既然沈来运爱去别的场上赌,那不如在自家场上。正巧西联那时的大哥王安想拉人入伙,就手头上那点,他俩合伙也能拿三成的股了。就一句话,干不干。

沈峰是谁?穷缸里苦大的孩子,如今又有能赚钱过好日子的法子他怎么不去做呢?

干!

第三章

干赌场的十几年前,沈峰住在万江大桥下小木棚,下雨天挡不住雨水,艳阳天挡不住日头。第一个儿子出生时,夜里不敢点灯,怕电费太多,被被他偷接线的那家人家发现。夜里睡不着啊,想着明天上哪里再赚五十块来给儿子买上奶粉。

干赌场的十几年里,他买了万江大桥下最贵的商业铺来住家,换了两台车子,现在提的是第三辆了,手上也多了金戒指,手表。沈来运呢?也不赌了,在赌场里转悠,帮儿子盯着场子。偶尔摸上一两把,就当溜溜手,省得手生了。沈峰的股从不到一点半到现在的五股。

赌场这种地方,每年警察都要去光顾那么一两次。但沈峰的场子可不怕,为什么呢?

向永泽呀!向永泽是谁啊?

向永泽是万江局子里的人,当年他侄子闹事儿差点打死个人的时候,还是那时在万江刚刚说得上话的沈峰给两家做人情和解。

道不同不相为谋。但他俩明着看道不同,但谋的都是一个东西:钱。这万江是个小地方,但万江的钱可不是小数目啊。万江有什么?有赌场,有橄榄,有稀土矿,有的是大块的地皮···这些能换出去的任何一样东西,你就是有一股,也是个在万江有头有脸的大人物了。奈何粥少和尚多,一个和尚自己去抢粥怕是会被打死,三人成伙气势上也能压人一筹。

沈峰的场子就一直在向永泽的庇护。

但这两年来,这政府对万江是越来越重视了。

万江处在客家地区和潮汕地区的交界处,潮汕势力在这地方较为强势,奈何这管辖着万江镇的江县是客家人的地方。不睦倒是未曾见过,这万江镇有点儿什么动静,上面也就睁着眼闭着眼能让它过就过吧。只是这两年政策一条条的下来啊,万江镇不改不变也是不行。单单说这稀土矿吧,国家就不给私人开采。那些干了几年稀土矿的就不服了,强龙不压地头蛇,好生生的挡我们的财路做什么?不服就继续干呀,加大力度的挖。机器没日没夜的开。

?江县来人了,几十辆武装部队,把这些不听话的都给抓进去,机器也给缴了。从头到尾的查,于老三就是万江第一个被开刀的。光是农田赔偿这一项就让他几十年的老家底都给了出去。

消息一出。那些干着不怎么光明正大行当的人们都忐忑不安。沈峰见势头这般,便把赌场的股一成一成的回去。他思量过,以前受生活所逼迫才要千方百计地挣钱,现在有了家底儿,没必要跟政策对着干。

但是这河沙的润头才起,他此时若是收手那本儿就回不来了。田同也是不能肯的。

向永泽的手再能盖,也盖不住这抽沙机的声音啊。沈峰躺在自家的沙发上,电视里的播音员不知说着什么消息,他的心里就是这么几句话来来去去,找不到出口。彩芬还没回来,又要挫麻将通宵了。儿子在楼上睡着了。沈峰摸索着桌子上的烟,点上了一根。

夜还那么沉。

第四章

不知是几点,砰砰砰的砸门声传来。

“峰哥···峰哥···出事儿啦”像是老孙的声音。真是的,不会睡前掂量着河沙的事儿睡着了还是得做噩梦吧。沈峰还在梦里,听到自己的心里这样说。

砸门声不止。

不对呀。沈峰才意识到,真的是老孙在砸门。赶忙儿一个挺身爬了起来,拖鞋都来不及套上就去打开门。

老孙的脸在夜色中特别的惨白,许是喊得渴了“峰哥···出事儿了,抽沙船被抓个正着,都给缴了,那些干活儿的人···现在都河边蹲着呢。我···我就趁机···趁机···”结结巴巴又大声的喘着粗气。

沈峰一听,不好,给上面来了个先发制人了。转身拿了电话就给向永泽拨过去。嘟嘟嘟了两桶,向永泽才慢悠悠的接起。

“老向,叫人把我那群干活儿的给放了。这件事儿,明早我自己去江县解决。”啪嗒就把话筒给挂了。老孙还是一副惊魂甫定的样子。

沈峰拍了拍他的肩头,他才回过神来。

“峰哥,现在,现在该怎么办?”

“怎么办?你过问做什么?总归担事儿的不是你。”说着,沈峰哧笑了一声“看把你吓得。”从裤袋子里掏出五张,递给了老孙便打发他回去,不要太过声张。老孙接过钱,谢了谢沈峰就走了。

现在才三点来钟,离天亮才两个钟。这么大的阵战沈峰是睡不着的了,他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点上烟。却发现自己的手都是不停控制的颤抖着。这抽沙的弟兄们要弄出来可是不容易啊。刚刚他那副样子都是给老孙看的,打给向永泽,那是先在气势上压他一筹。在这万江呆久了,都知道这些人其实都是假老虎,说话议事儿比的就是谁比谁大声,谁比谁更敢下注。背后再去怎么勾连通节那都是后话,先把场子话揽过来是要紧的。

现在得先把田同叫来商量商量,那小子指不定在哪个温柔乡的炕头上呢。

先拨了彩芬的电话,把她叫回来照看孩子。电话刚刚拨通,啪哒啪哒的麻将的碰撞声就先入了耳“喂——”彩芬的声音入了耳突然就觉得有些烦躁。说了句回家就挂了电话。

再给田同拨去,他一听是抽沙出了事儿就立马过来了。

“怎么一回事儿?谁搞得我们。”田同一来就急哄哄的问。

沈峰深深的吸了口烟,把燃过的烟灰弹在了烟灰缸中。“把人弄回来。我不干了,你也别干了。”

“你胆子咋这么小,不是老了胆子也不能用了吧。抓了一次就怕成这样?太孬了”田同激声道。说完便把茶壶的壶嘴儿对着自己往嘴里倒茶。

静默了一会儿。

“这万江大桥可是这东联西联的一大命脉,东联的山产田产都靠着西联的墟。如果真的用船来运,来来往往这坏的可不是咱们三只船的事儿。”沈峰冷静的声音衬着这黎明前的夜。

田同挠了挠头,往沙发背上一靠。

“我这阵儿也想过,自从换了届,那位上台后,这对万江的政策是一天换一条。你看看,赌场,这个月都来了3次,赶上一年的次数儿,这样下去,生意是做不成的。”田同在赌场还有着五成多的股,这阵儿的赌场的光景也不是很好。“你可是倒好,把股都抽走了,一毛钱都没有缺,你小子就是滑头!”田同拿起沈峰放在茶几上的烟,点上了一根,摇摇头无奈的笑道。

不知是没有睡好的缘故,还是天蒙蒙亮的压抑。这万江压抑沉寂的就像沈峰觉得自己脑子里身体里像是涨了气似的难受。撤了抽沙船,他沈峰在这万江所有赚钱的行当里都没有一席之地了,说话的声音也小了。这万江就是个人踩人人追人的地方,?他若是退了,新的后生就会涌出,这万江的光景都是几年一换的,从来没有例外。赚钱的门路倒是很多,石材玉石便是他看好了一条正经路子。他是不想自己若是那一天像于老三那样突然啥也都没有了,留下一家子的嘴,在那里等着吃,孩子等着上学的钱,那跟他二十年前有什么区别,就是家里多了三张嘴罢了。

彩芬回来后啥也没问,就进了厨房给他俩下了碗面吃。

退了的话,彩芬也不用经常陪着那些局长太太和富太太们成天成夜的打牌,应酬了,可以好好照应着俩个孩子。彩芬除了变得爱买些东西,主持家里还是很贤惠的。这就是为什么万江人发达了之后争先恐后的想换老婆,要不就是男男女女之间色声流转。而他沈峰没想过。她在他吃不起饭交不起电只能住着破棚的时候就愿意跟着他,他哪里有发达了就不要她的道理。那么多年来,他做什么决定她都是默默不过问,只为他应酬好那些富太太们。

吃过面,她在厨房里善后,田同去把他的车提来,他俩预备天一亮,路好走一点就上江县去。沈峰踱进了厨房,“彩芬,我两年前在江县订了套房,缴了钱了。我把电话给你,你盯紧了就装修吧,孩子上学这边我来弄。等我把这边的事儿完结就搬家。江县有重点中学,阿大以后也能好好上学。”

彩芬停下手上的活计儿,诶了一声算是答应。这个男人对她好她是心里清楚的,看着身边那些太太们,哪个不是表面上开开心心,实际上男人干的一大堆糟心事儿她们都只能往肚子里咽,可不敢开口。对比之下,她是觉得沈峰确实是个可靠的人,他做什么都有他的度量。她只要相信他便是了,万万不能给他拖后腿。

田同把车开来,吆喝了一声,沈峰便出去了。

在蒙蒙的晨雾里,车子的尾巴渐渐消失。

沈峰坐在副座上闭目养神,还有一场硬仗要打哩。脸色可不能难看,从车子的储物箱里拿出一片洋参喊在嘴里,又给田同塞了一片。这是彩芬给他车里备下了,田同偶然发现就拿了过去,还说叫嫂子再给你备上,这个先拿走。

洋参的甘甜味在嘴里漫开来,用浓郁的甘香盖上了常年吸烟的苦涩。

——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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