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有皎月渡银墙

曾有皎月渡银墙

谢千月凯旋归京时,全城轰动,万人空巷。

百姓们自发地站在街道的两旁欢迎他们,更有那大胆的姑娘小姐朝谢千月身后的将领们扔帕子香囊。

她此番出征立了大功,王上亲自在宫中设宴,是以,她率着一众将领,与迎接使顾远一起,自城门直接策马赶赴皇宫。

谢千月得胜还宫,王上亲率众人在宫门口相迎,他摆出了如此的阵仗,谢千月自然也免不了陪着他相互恭维几句,演一出君仁臣忠的戏码。这一演便是大半天,直到正午,一群人才入了宴。

顾远是大长公主的儿子,身份不低,所以座位很自然地被安排在谢千月的旁边。宫宴不似家宴,可以随意走动,一众想巴结谢千月的人自然不会挑在这个时候来找她,而谢千月幼时一直呆在府中,长大后又出征了几年,在这京中,除了顾远,并不认识几个官员,所以她便只与顾远在讲着话。

侍女端来酒水,顾远执起酒杯想要敬谢千月,却见自己面前的人已经倒好了酒,轻声喃喃几句,将佳酿洒了一地。

打仗自然免不了有死伤,即便是再优秀的将领,也不可能保证自己带的大军从出征到归来,一人不少,一人不缺。顾远见了她这动作,只当她是祭奠战场上死去的兄弟,并未多言。

谢千月再次倒酒,抬手与顾远共酌一杯,腰间的玉佩随着她的动作滑至腿边,在衣服的遮掩下露出莹莹一角,格外耀眼。

“你不是说带着玉佩碍手碍脚的,所以没有佩玉的习惯吗?”顾远心细,自然一眼便瞟见了这块玉佩。

谢千月闻言一愣,手不自觉的放在玉佩上摩挲,道:“这是军师给的。”看了看顾远不解的眼神,又道:“军师跟着我一起打了三年仗,最后一战,还帮我挡了一箭。”

谢千月说这话时眼波略微浮动,顾远不禁挑眉,心中暗想:当真是跟了三年情深义重啊,挡了一箭就感动成这样。他盯着那玉佩的一角看了许久,等到转头斟酒时,突然觉得那玉佩有些眼熟,便又去看了一眼。

“总盯着这玉佩看什么。你之前要我速回,是出了什么事?”现在想想,要不是顾远这速回二字,最后一仗,她应该不会打得那样惨烈吧。

顾远将目光从玉佩上转到谢千月的眸子里,他那双精致的丹凤眼中仿佛有万千秋水滟潋,看得谢千月心神一晃。他勾了勾唇,道:“过几日你便知道了。”

出生于将帅之门的谢千月自幼过得那叫一个豪爽,上有几位哥哥宠着,下有众多家仆护着,不过六七岁便有了孩子王的架势。听起刺绣女训眼皮就打架,听到兵法战略眼睛就放光,与她那个贤良淑德的姐姐走的完全是相反的路子。

只可惜,漠北城破,父兄战死,进攻的胡人用沾满鲜血的大刀砍碎了她曾经幻想过的一切美好。

她被随父亲赶来支援的顾远救出了城,跟着他去了京城。那时的她,目睹了亲人惨死,又不熟悉京中的环境,来了不过两日,就病倒了。

顾远刚从漠北回来,自小锦衣玉食的他还未来得及好好休整,就拖着一身骑马带来的酸痛,去探望谢千月。为她请御医,为她买蜜饯,为她置衣装……他的母亲大长公主看在眼里,有时还同旁人打趣说:“他这哪里是捡了个遗孤,分明是带了位公主回来。”

顾远长了谢千月几岁,正是爱闹的年纪,谢千月病一好,他就带着她四处疯玩。昨日撕了王家少爷的折扇,今日又散了李家小姐的发髻,弄得贵族子弟看见他俩就绕道走。

顾远除了捉弄别人,时不时也会与谢千月开玩笑。一日他听了戏回来,玩心大起,拉着谢千月在府中找了棵大树,又命下人捧了坛陈酿,一本正经地对她道:“千千,女子出生时父亲会在树底埋下一坛酒,待到她们出嫁时再挖出来给夫婿饮用,如今……”

未等他说完,一旁的谢千月便翻了个白眼,忍无可忍地道:“你倒是想得美,直接想到当我爹去了。”

他乐不可支,笑得手都颤了,一下没拿好那酒,坛子掉在地上摔成了碎片,酒洒出去倒是毁了树旁的一株娇贵的好花。

他们一同上了学堂,十几岁的少男少女间哪里瞒得住什么心事,他与谢千月又时时刻刻在一块顽笑,两三月后,诸位同窗就开始背地里管谢千月叫顾远的小媳妇了。

前两年被撕了扇子的王家少爷定了亲,他的未婚妻给他绣了条帕子,他拿着到顾远面前炫耀道:“怎么样,让你的小媳妇也给你绣一个。”

顾远冷哼一声走开,王家少爷还在后面喊着:“后天,后天要拿来给我看看啊。”

当晚顾远就跟谢千月讲了这事,他说的时候眼睛亮晶晶的,盯得谢千月只能靠喝水来缓解尴尬。

“你别看着我,我拿起针就犯困,你又不是不知道。”谢千月咽下一口水道。

顾远叹了口气,他知道她不擅女工,也不想难为她,想着后天被笑话就被笑话算了,然后就回去睡觉了。

但他不知道,谢千月只是嘴上那样说,心底里,还是不愿他被嘲笑。他一走,她就找婢女借了针线篮子,坐在灯下开始认认真真地绣最简单的绣样。

她是真的一拿起针线就很想睡觉,但她脑袋刚刚往下一栽,右手上的针就钻进了她的左手食指尖,痛的她困意刹那间就消了。她连忙用嘴将指尖的血珠吮吸干净,然后继续绣。

顾远回房以后在床上辗转反侧睡不着,想着后日要被嘲笑心里就不舒服,他记起母亲曾拨了一个绣法很好的丫鬟给谢千月,便一下翻身而起,穿好衣服就往谢千月的院子跑。

等他进了院门,才想起现在已经夜深,人都睡下了,当他欲走时,却发现谢千月的屋子还亮着灯。他们一起生活了这两年,心中男女大防的观念并不重,所以顾远很坦然地就在深夜里推开了谢千月房间的窗子。

彼时她正在专心致志地与绣帕做斗争,冷不丁听到窗子发出了响声,一不留神,又被刺了一下。她拿着绣绷走过去,就看到顾远一脸好奇地站在那里。

“千千,这么晚不睡,你在干嘛?”顾远扒着窗棂朝里看,一眼,就瞄见了谢千月手中的绣绷,以及,她沁出了血珠的手。“千千,你,你在给我绣帕子?”

谢千月被他这样一问,也不好意思了起来,红着一张脸道:“不给你绣,到时候你被笑话了怎么办。”

顾远隔着窗子拉过她的手,把她指尖的血擦拭干净,然后道:“把帕子给我吧。”

“还没绣好啊。”谢千月把东西往自己身后藏了藏,不大愿意让顾远看。

顾远见她红着脸的样子煞是可爱,突然一下凑近往她脸上啄了一口,又趁着她失神的瞬间,一把夺过了绣绷。他坏笑着跑远,边跑还边道:“千千,早些睡觉啊。”

尽管没有看得太懂他家千千绣的是个什么,顾远还是拿着这条帕子去找了王家少爷炫耀。王家少爷左看看右看看,到底没忍住,问道:“你那小媳妇绣的是什么花样?”

“你管那么多,千千给我绣了就行了。再说了,千千给我的东西,你要看懂干什么?”顾远不客气地回他。

至此,谢千月那小媳妇的名号算是彻底传开了,只要夫子不在,大家都这样喊她。

谢千月晚间沐浴后想起顾远前几日落了块玉珏在自己房里,就披散着半干的长发给他送去。她轻轻地敲门,可为她开门的,却是一个陌生的女人。

女人点了妆,眉宇间有着谢千月这个年纪所没有的妩媚,她身上穿着颜色极淡的抹胸,外面的透明罩衫下,是一双洁白无瑕的玉臂。

顾远自房中踱步而出,见到谢千月,惊讶地道:“千千,你怎么过来了。”

“我,我来,给你送玉珏。”她看着外衫已褪的顾远,想象不出此刻的自己是个什么表情。她掏出怀中的玉珏,一把塞给顾远,转身便走。

顾远追过来拉住她,十三四岁的少女,眉眼间已经初现玲珑,刚沐浴过的皮肤又格外水嫩,散在肩后的长发带着清香,这样的夜里,他发现他的千千,长大了。

“千千,我……”他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解释。过了今年的生辰,他就十八岁了,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他的母亲大长公主拨了个颜色姣好的女子做了他的通房,明明是这样隐晦却又正常的事,偏偏,还未开始就被谢千月给撞见了。

“你回去吧,我也回房了。”她挣开他的手,提着裙子跑走。她在漠北长大,那里是边关,住在那里的人时刻担忧着敌人的抢掠,根本没心思弄这些繁琐的事情,而且,那里的男人,只会娶一个妻子,没有妾室。

她不知道要怎么面对这些东西,更不知道她是否应该阻止,又能以怎样的身份去阻止。她不过是顾府的一个寄客,非主非仆,纵然她喜欢顾远,她又凭什么去管这些事。

顾远回房,脑子里还是谢千月那张脸,看着房间里的女人,摆了摆手,让她离开,并勒令她不许说出今晚之事。

有了那日的尴尬之后,谢千月就开始避着顾远了。

前几日还好,可到了后来,顾远就忍不住了。他开始变着法子逗弄她,就像小时候一样。

他找她一起去学堂,她就刻意起的格外早,提前到了学堂。

他叫她出去赏花,她就推脱自己还有功课未做完。

被他们幼时散了发髻的李家小姐快要成婚了,要留在家中绣嫁妆,再也不能来学堂,于是就请了学堂里同窗的姑娘们,办了场宴席。

没有大人在场,姑娘们的言语总是放的开些。加之她又算是较早成亲的,大家都围着她,问些闺中的私密事。

不知是谁起的头,就问起了对方公子的通房。李家小姐脸上有着红晕,却不避羞地回答着。

谢千月没忍住,张口就问道:“他有了通房,你心里不会膈应吗?”

“通房嘛,大户人家的公子哪个没有?这有什么好膈应的。日后嫁了过去,看得顺眼就留下,看不顺眼给点钱就打发了,容易得很。”李家小姐说的随意,就像提着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情,却不经意解开了谢千月的心结。

顾远依然在府中与谢千月开玩笑。他往谢千月爱吃的蜜饯中偷偷塞了两粒青梅,谢千月吃时未留意,弄得满口的酸涩,一抬头,就看见他在一旁笑。“青梅吃青梅,千千,你别生气了。”

她看着他俊美的脸庞,道:“竹马骑竹马,你若是能骑上竹马,我就不生气了。”竹马不过是儿时的玩具,顾远如今如何能骑得了?

可他偏偏有主意,叫下人牵了匹马来,指着它道:“这匹马,叫竹马。”他翻身上马,扯着缰绳,让马略走了两步,“千千,这下,你不能再生气了。”

谢千月终是露了笑容,轻声道:“我不生气了。”

京城外起了匪患,王上有心历练顾远,便下了旨让顾远领兵剿匪。谢千月担心他的安危,便随他同去。

那土匪头子是个有谋略的人,也读过几年书,占着熟悉地形的优势,一时之间,顾远和谢千月倒也无法攻上。

他们在远处耗了几日,顾远便想了个主意。他在前面强攻,谢千月带人走小路冲上去,他吸引了大部人马,谢千月则趁机从后方偷袭。

顾远进攻挑的是黎明时分,那时的土匪还没睡醒,正是防守意识薄弱的时候,而且天色还有些昏暗,正适合谢千月一行人隐藏。

顾远把剩下的人分成两拨,一拨在前路隐藏,一拨随他去山上直接进攻。开始土匪们还会据山而守,但顾远早有准备,命人泼了油,点了火,逼得他们无处藏身。土匪头子不得已,带了人马往山下冲,却被山下的埋伏人群给退了回来。

土匪们退无可退,只能与顾远他们硬拼。土匪头子骑在马上,大声指挥着他们进攻。被打散了的土匪们慢慢凝聚了起来,朝顾远的队伍涌了过来,还有一些人被分散出去触发山间的机关。

有了秩序的土匪们的实力还是不容小觑的,可架不住顾远还有后招。两方正打的火热之时,谢千月的人马也过来了,一众人骑着快马,直接冲进了战局。

好不容易聚拢了的土匪,霎时又被这批人给冲散了。

谢千月直奔顾远而来,银枪白马的少女一身劲装,眉宇英气逼人,骄阳下的她枪法熟稔,一招一式都如行云流水一般,煞是好看。

周围是刀光剑影,鲜血飙飞,如此危险的情况下,顾远却对着谢千月那意气风发的笑容晃了神。回去的路上,他的脑海中一直想着:他的千千,真是漂亮啊。

那次剿匪圆满成功后,谢千月和顾远就出了一次小小的风头。更有好事者议论谢千月,说谢家将风,后继有人。

谢千月刚刚回来,手上事情还不多,除了要应付那些前来拜访的官员外,她的日子过的还是比较清闲的。她休整了几日后,便召集了几个得力的将领,一起聚在了将军府。

她找他们来其实只为了一件事:帮军师找妹妹。

军师帮她挡下了那一箭,她得胜归来,而他却永远地留在了漠北。临死前他把将他幼时走失的妹妹寻回的重任交给了她,她自然也要尽心尽力地去完成。

她拿出军师给她的玉佩,让画师仔细地勾画了几幅图出来,分发给几位手下,让他们去寻找拥有这块玉佩的第二个人。

“将军,这玉佩未必就只有两个啊。”李维拿着图,看了半晌,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

谢千月毫不客气地给了一个白眼,道:“你这不废话吗,要那么容易能找着,我会把你们喊过来?”

成虎一只手搭上李维的肩,对着谢千月道:“将军,就是我们查出来了玉佩在哪,那有玉佩的人也不一定就是军师的妹妹啊,你怎么知道玉佩有没有经过转手?”

“我让你们找的自然是原主。你们也别把这事想太难。军师家里原来是经商的,家境富裕,这玉佩是军师的父亲那时特地找人雕的,应该不会有重复的。但到底有没有重复的,这我也不确定。”

“将军,你这才是废话呢,说了和没说一样。”李维也毫不客气地还了谢千月一个白眼。

谢千月收到白眼后抿了抿唇。然后笑得一脸如沐春风地道:“李维,半个月之内,要是没消息传过来,你就给我滚回漠北扫战场去。”

李维嘴角抽了抽:“将军你这么凶悍,小心以后嫁不出去。”

谢千月猛地一板桌子,对着所有人道:“五天之内不传消息回来,大家就陪着李维一块滚回去扫战场吧。”

众人“……”

都说没有压力就没有动力,十几年前的东西,硬是被谢千月这几个人给挖了出来,本来难查的事情也有了些眉目。

谢千月这日坐在府中无事可做,找人的事情有了线索之后便交给了李维成虎几个人。

百无聊赖之中想起了顾远前几日与她在宫宴上说的话,心思一转,牵了匹马便直奔顾远的府邸。

她与顾远自幼一块长大,彼此早已互许心意,她想着他的速回,想着及笄那年他对她说的话,想着三年里互通的书信,眼角眉梢的笑意便怎么也止不住。

却不想,在那里碰上了顾远的母亲,大长公主。

大长公主待谢千月一直还算和善,但谢千月知道,那份和善只是出于对她身世的怜悯与皇室对她们谢家的愧疚。

大长公主屏退了身旁的婢女,对着谢千月便开门见山的道:“远儿已经定亲了,本宫希望,你能将心底的情愫藏好。”大长公主理了理衣袖,平静的话语却在谢千月心里掀起一番惊涛骇浪。

谢千月睁大眼眸,不可置信地问道:“真的吗?”

“你该知道,本宫没必要骗你,这门亲事一年前就定了,那家小姐母亲的身体不好,再过两日他们便会成亲,你回来了,正好还能喝杯喜酒。”

“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谢千月盯着大长公主的眼睛问道。

“千月,你很优秀。”大长公主敛眸,然后猛地睁开,眼底迸出凌厉的寒光,“但是,你配不上我的远儿。”

谢千月连礼都忘记了行,直接运起轻功朝顾远的院子飞去。顾远被突然过来的她吓了一跳,正想开口询问怎么了,却听见她先开口道:“你定亲了?”

顾远愣了愣,然后立即反应过来道:“母亲找你了?”

谢千月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还是重复的问道:“你定亲了?”

顾远咬咬牙,道:“千千,你听我解释。”

“既有了解释,那此事便应当是事实了吧。”

“顾远,八年情谊,我对你的感情你不是不知道,我竟不知,你的一句速回,是让我归来喝你的喜酒。”

谢千月说到此已经红了眼,谢家是将门,谢家儿女向来敢爱敢恨,她努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绪,转身离去,脚在跨出门槛的一瞬顿了顿,声音颤抖地道:“顾远,既是无情,何必招惹。”

顾远见她离去,赶忙起身去追,却被自己的母亲拦下。他冷冷地看着大长公主道:“母亲当真是下的一手好棋。诓着我与白沫定亲,说什么只要我与她定亲,千千又能在三年内得胜归来,就答应我和千千的亲事。如今千千回来了,母亲却抢先一步让千千误会,使得我与她徒生嫌隙。”

“我给过她机会,是她自己没有珍惜。远儿,你是我唯一的儿子,我不能让她毁了你。”大长公主别过眼去,到底是自己的儿子,她做不到像对谢千月一样的针锋相对。

有了大长公主这一拦,谢千月便没了身影,顾远懊恼地甩了甩袍袖,道:“我不会娶白沫的,这亲事,我明日自己去退。”

大长公主轻笑一声:“那白沫的母亲如今重病在床,否则白家也不会这么急着找我定下你们成亲的日子。你此时去退亲,毁了人家的名声不说,若是将白夫人气的撒手人寰,你就不怕流言蜚语淹死你和千月?你就不怕你和千月会一辈子良心不安?”

听了这话,顾远的脸色已是难看至极,他不可能为了自己的儿女私情罔顾他人的生死,更何况,那白沫也是无辜。他皱着眉头,看着自己面前衣着华贵的母亲,气冲冲地转身回房,重重地把门一摔,一个人独自思索着对策。

谢千月几乎是落荒而逃地离开顾远的府邸。心底的寒冷让她想起了十一年前漠北的那个夜晚,她的父兄在城外殊死拼搏,援军却迟迟未到,他们终究没能守住城门,漠北城破,胡人入塞,接下来的,便是惨无人道的屠城。妇女的哭喊声,孩子的啼叫声,刀枪相交的金戈声,剑戟相撞的铿锵声,不绝于耳。

她永远都忘不了那一晚,她娴静胆小的姐姐,连虫子都会害怕的姐姐,在一片混乱中坐在自己的房间里抱着她盛装打扮。然后把她藏在衣柜里,温柔的对她说:“千千,谢家子孙死也要死在战场上,不做逃兵,可你还这么小,姐姐怎么舍得让你去送死。等会你就躲在这里,千万别出声也别动。”

她躲在柜中,手紧紧地攥住衣角,透过缝隙看见一个胡人踢开房门,闯了进来,而她的姐姐娇笑着迎上去,趁他不注意,用父亲赠与的碧玉簪亲手结束了他的性命。姐姐以美色为引,杀了四个闯进房间的胡人,最后,死在了第五个胡人的刀下。

临死前,姐姐用口型对她说:千千,姐姐把你的那份敌人也杀了,你可以放心地离开了。她在柜子里,一边读着姐姐的口型,一边泪流满面的点头。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声音渐渐地小了。她颤抖着身子从柜子里跑出来,却没注意脚下,被尸体绊了一下,她摔在地上,沾了满身的血污。

城外姗姗来迟的援军见大势已去,已经无力回天,只好找了几个身材瘦小,年龄不大的少年进城救人,毕竟这样的人容易隐藏。那时顾远随着父亲也在那里,他偷偷地加入了那支救援的队伍,在满地狼藉的谢府内碰见了谢千月。

谢千月还记得,她孤独无助地站在一片尸体当中,举目望去,那些尸体都是前两天还在和自己说话的人,都是她无比熟悉的人。而顾远就在此刻出现,用一方干净的帕子擦拭着她脸上的血渍,然后轻轻牵起她的手,带着她逃离了那座炼狱。

他说:“别怕,我带你回家。”

彼时她睁着一双泠泠的大眼望着他,凄然地答道:“我已经没有家了。”

他抓紧了她的手,无比认真地道:“今后,有我的地方,就是你的家。”

那一日,整个漠北,唯独活了她一个人。谢家一百三十八口人,除了她,全部成了胡人的刀下亡魂。

是那个叫顾远的少年将她从黑暗中带向了光明,给了她希望,却又亲自将她重新推下了绝望的悬崖。

女儿家的名节何其重要,他既与别人定了亲,不管是什么原因,她与他之间都再无可能,她有她的傲骨,毁了别人的清誉成就自己的姻缘,这种事,她不能做,更不屑去做。

谢千月抬手抽出自己发髻上的碧玉簪,指尖在簪尾轻轻抚过上面用蝇头小楷刻的三个字,拿得起。

这簪子一式双份,一支在姐姐那,刻的是放得下三个字,一支在自己这里,刻了拿得起三个字。其实这六个字的正确排序是,拿得起放得下,可她那什么都不懂的大老粗父亲硬是把这几个字换了个顺序,偏生他还固执得很,执拗按他的想法把簪子分给了她和姐姐。为此,她和姐姐还在暗地里笑了他好几回。

指尖摩挲着那三个字,谢千月知道,自己应该要放下了,否则,只会害了别人,也会害了顾远。

谢千月回到将军府,一进大厅就碰见了一脸喜上眉梢的李维,她正准备问问这是怎么了,就听见李维道:“将军,找着了。”

谢千月正处在情绪低落时,一下子也没反应过来他的意思,便道:“找着就找着了,这么开心做什么。”

“五天之内完成了任务,我们不用回漠北扫战场了。”

听到“扫战场”几个字,谢千月瞬间想了起来,她激动的道:“你们找到军师的妹妹了?是谁?”

李维被她这突然转变的情绪吓了一跳,愣了愣才道:“是镇国公府白家的嫡长女,白沫。已经确认过了,那玉佩她自幼带在身上,不会有错。”

“白沫。”谢千月一边轻声喃喃,一边往前走了几步。然后突然转身道:“不对,怎么会这么快。”不管是让他们半个月传消息回来还是五天之内传消息回来都不过是她的玩笑话,如今虽然有了一些眉目,但毕竟已经是许多年前的旧事,他们绝对不可能这么快就查到。

“哈哈哈,不愧是谢将军,这么快便发现了端倪。”正在思索间,一位金袍玉带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抚掌朗声笑道。

谢千月抬头见了他之后连忙拉着李维跪下行礼,双手抱拳道:“末将参见王上。”

王上挥袖免了他们的礼,然后扬手让李维退下,大厅之中便只剩下了他与谢千月二人。

“不知王上突然来此,所谓何事?”

“孤想与将军做笔交易。”王上勾着唇角,一双精明的眼里满是算计。

“王上想做什么交易?”应该与白沫有关吧。谢千月在心里想着。

“孤帮着将军查出了想要的东西,将军是否准备让那人认祖归宗呢?”

“孤要做的交易很简单,只借用一下将军的名号而已。”

“孤已经让人刻好了将军家里一百三十七口人的牌位,准备在京城里给他们一场风光大葬。这笔交易,将军不亏。”

谢家纵然一门忠烈,但到底是没有守住城门,所以谢千月的家人哪怕是在九泉之下也是戴罪之身。能为他们正名,亦能完成军师的嘱托,这笔交易,她的确不亏。

但她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可面前这人是王上,就算这笔交易是她亏了,她也无法拒绝。

当晚,谢千月便带着几位亲信出城去与王上安排好的人会面,再一起返回京城,为她谢家人正名。

王上想支开她,她也正好能避免一场尴尬。

谢千月这一走就是半月,快到京城的时候,她算着王上的事情应该办完了,便派了成虎先行一步去城中探探情况。

白家这些年势力越来越大,族中子孙遍布朝野,士工农商皆有涉及。而最近,更是想靠着联姻更上一层楼。白家如此招摇,王上怎么会任由他们发展?

碰巧那白家的嫡小姐的身份出了错,王上便正好借此打压,用了谢千月的名头,派人将那嫡小姐的身份昭告众人。如此一来,既给了白家警示,又毁了这桩联姻,王上自是可安枕无忧。

谢千月抿着唇听完这一切,一言未发,拎着佩剑去了客栈后院,在寂寂黑夜中,将银剑舞得密不透风。

她的心中不好受。

不仅仅是因为她自己间接毁了自己兄弟的妹妹一生幸福,更因为,白家嫡小姐联姻的对象,叫顾远。

那日去顾远处,因为不想毁了与顾远定亲的那家姑娘的名声,自己一意孤行,不听顾远的解释,想要放下那段坚持了十年的情。甚至因为想要逃避,没有去查王上的目的,就连夜出了城。

可事到如今,兜兜转转,她还是误了那姑娘的一生,也将她与顾远之间的裂缝,越拉越大。

院外的桃树正是开花的时候,娇艳的桃花在谢千月面前妩媚生姿,她裙裾飞扬,一招一式舞得淋漓尽致。她的步伐慢慢紊乱,她的手腕渐渐酸痛,可她浑然未觉。直到掌中的银剑坠落,发出“叮当”一声脆响,她才仿佛回到了现实一样,整个人跌坐在地上,像个孩子一般哭了起来。

她用双手去捂住眼睛,却只感觉到温热的泪水从指间溢出,那晶莹的液滴承载着这些年的委屈,肆意流泻,怎么止也止不住。

十三岁那年的花朝节,顾远带她出去玩,她认真地描眉画唇,穿了自己最精致的绣裙。看着顾远惊艳的眼神,她觉得自己无比快乐。可顾远不知道她的小心思,更不会知道当他对着别的小姐,流露出同样的惊艳神色时,他身边那个姑娘的失落。

十四岁那年的乞巧节,在一片灯火迷离中,顾远与她相互许了情意。但不过转瞬,他便为前来与他二人打招呼的一位小姐,亲手簪了一小簇花在鬓边。

十五岁那年她及笄,顾远说让她再等一年,等他弱冠一过,他便来娶她回家,她满心欢喜地应了。

可晚上再一仔细思索,自己一介孤女,说好听点是忠烈之后,说难听点就是败将之女,一没家世地位装点,二没父兄族人撑腰,哪里配得上大长公主的独子?

顾远是天生的好相貌,一张勾魂夺魄的桃花面,两只流光溢彩的丹凤眼,京中喜欢他的姑娘不在少数。顾远从小被姑娘们围着都习惯了,有一些暧昧的动作在他看来是常事,在谢千月的眼里却是大相庭径。

谢千月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办,在那些高贵典雅的京城贵女前,她总会不自觉的有些自卑。

于是,她做了一个决定。

她进宫去找了王上,在以沙盘对弈的方式连败五位将军和三位皇子后,王上终于同意让她领兵出征。

既无身份地位,那她就用自己的浴血拼搏来换取一个配得上他的门第。她要用自己的努力,堂堂正正地站在顾远身边。

出征的前一夜,大长公主来找了她给了她两个选择。要么,她放弃将军的官职;要么,她出征,但她与顾远的亲事,大长公主绝不会同意。

她的身份,到底还是和其他的大家闺秀不同。顾远要娶的人,是既能帮助他,又能衬托他的人。

而她呢,若出征失利,身份自不用再说。若大战告捷,她风华无两,嫁与顾远,只会将顾远今后的一切功绩盖过,不论顾远做了什么,有她这个巾帼英雄在前,都会显得黯淡无光。

谢千月是谢家的女儿,谢家八年前一家葬身胡人刀下,此仇如何能不报?身份门第,又怎么能容忍她有半分的退让?

彼时年轻气盛,面对大长公主,她选了第二个选择。

她相信顾远,相信顾远一定能理解她,一定能等她拥有一个配得上他的地位时,再来娶她。

可是,她信错了人。

谢千月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双眼几乎肿成了核桃。为了不让众人见笑,她只好放下束起的长发,褪下武装,再整红妆,用脂粉来细细掩饰。

她本就生的美,即使被边城的风沙吹砺了肌肤,也难以掩饰那精致的面容。一身素净的白色襦裙,再以一头如瀑的墨色青丝相称,银色的额饰在阳光下极其耀目,显出她的眉目如画。策马进京城时,百姓们都看傻了眼,不自觉的就为她让出了一条道。

谢千月领着一大群人,携着一百三十七块牌位,直奔谢家祠堂。

走到一半,她突然听见一段锣鼓之声,奏的,分明是哀乐。抬眼望去,只见一大片的白色,正朝她们走来。

她不喜招摇,走的路相对僻静,却十分窄小,只能容一支队伍过去。她骑在马上,一眼便看见了一袭白衣的顾远,而此刻成虎也过来告诉她,顾远身侧披麻戴孝的少女,正是军师的妹妹白沫。

白夫人本就病入膏肓,白沫并非白家女儿的事情又传的沸沸扬扬,当年她为了争宠而抱养他人女儿的事也彻底曝光,再加上大长公主在知道了这件事之后就把白家的这门亲事给退了,白夫人突逢此巨变,不过两三日便驾鹤西去,撒手人寰。

那一瞬间,谢千月几乎想过要退却,可她身后的,是她的父母,是她的兄姐,是她的家族。作为谢家人,她只能昂首向前走。

两方人马相遇,却哪一边也不愿退让。周围的百姓越来越多,一方是保家卫国的英烈,一方是瞒着夫家,抱养他人女儿的贵妇,谁让谁走,大家心里一看便有了定论。百姓们起哄的言语基本上都偏向了谢千月。

白沫抱着灵牌,泪水早已流满了秀美的脸庞,她楚楚可怜地看向顾远,顾远没有说话,只是朝谢千月望了过来。

谢千月的目光与顾远的冷眸对上,她看到了他眸中的失望,他望见了她眼里的坚定。

顾远小声地与白沫说了些什么,白沫不情愿地挥挥手,谢千月对面的队伍便缓缓移动,分散站在街道的两旁,为她们让出了一条路。

谢千月扬鞭催马,带着众人浩浩荡荡地离开。

当她与顾远结束对视的那个刹那,她生出了一种对世事无常前所未有的恐惧。明明前两日她还在为从恋人变成故人而惋惜,现下,她与顾远,怕是成了路人。

十一

半年时光在不经意间流逝,边关战事突然告急,昔日顾远的一句速回,让谢千月匆匆一战,不仅己方损失惨重,还未能将敌方赶尽杀绝,胡人休整不过几月,便再次开战。

谢千月再披胄甲,点兵重回战场。临走的那个早晨,她去见了顾远。

少年一身白如雪的衫袍,立在院中,只一个冷冷的眼神,就让谢千月欲说语却休。

“白沫没了,是自缢死的。”顾远轻轻地说着,语气格外冷静。“谢将军,你满意了吗?”

谢千月紧紧地攥着自己的衣角,几乎心如寂灰。

顾远转身欲走,谢千月伸手拉住他,他却拂开了她的手,用及其温柔的声音,说了最绝情的话语:“谢将军,你战死沙场之日,便是我娶亲之时。”

突来的风撩拨起谢千月的长发,吹散了她指尖上残留着的他衣袖的触感。她走出他的院落,绕过回廊,后面有极轻的脚步声划过她的耳畔。那样熟悉的声音,每一个踏在地面上的步子,都仿佛是落在了她的心上。

几乎是电光火石间,那些疑惑过的,失落过的,便好似云开雾散了一般。

她停住脚步,眸子凝视着前方的墙面,启唇道:“若是,我能得胜,我会请旨一直驻守边疆,如无必要,再不回京。”她顿了顿,眨了眨略有酸涩的眼睛,接着道:“若是我有一日战死沙场,希望,你能带我回家。”

言毕,他转身回房,她奔赴战场。

军中有一位将领,是白夫人的堂兄。谢千月在一场战役中带人偷袭胡人的粮仓,命其在外接应,他对谢千月怀恨在心,暗中撤兵,使得谢千月一行人被困死在敌军之中。

无数的利刃在她的肌肤上划出伤口,身侧的士兵与胡人一个个倒下,殷红的鲜血染湿了她的战袍,阵阵痛意让她的动作越来越迟缓,意识越来越模糊。

谢千月勾唇绽笑,目光迷离朝向远方,她要死了,顾远应是要娶亲了吧。

她知道,大长公主为了将她与顾远彻底断了,一定把那晚给她作选择的事情半藏半留地告诉了顾远。

她也知道,因为白沫一事,在顾远的心里,她刁蛮跋扈,不听他的解释,却又背后使绊子,毁了白沫的一生。

她还知道,顾远不知道军师已故,以为她喜欢军师。

顾远喜欢她,可她为了白沫的名声,辜负了他的情意。她多想和顾远说清楚,但她怕,怕会如大长公主说的那样,误了顾远的一生。

她的顾远是应该高冠博带,袖染乾坤,指点河山的,她已经负了他,不能再误了他。

其实父亲当年没有错,家国大恨,身份门第,家族声名,她在自己身上加注了太多,学不会放下,便再也无法拿起儿女情长。

若那时自己不是年少轻狂,不是因为自卑,过分看中地位身世,执意要出征,或许她早就堂堂正正地嫁给了顾远。

只可惜,这一世,明白得太晚,悔悟得太迟,只盼来生,她可以不再经受亲人死别,可以不再背负血海深仇,可以与自己相爱的良人执手厮守至白头。

番外

顾远还记得,与谢千月的初见。

在那个血腥漫天的夜晚里,他的千千,是那样的玲珑脆弱,是那样地让他想要去保护。

他把谢千月带回了京城,他喜欢看她为他精心装扮的样子,喜欢看她穿着襦裙撒娇的的样子,喜欢看她叫她哥哥的样子。

可他独独不喜欢她要当女将军出征时的样子。

曾几何时,他一心一意想要保护的少女,成了遣兵调将,英姿飒爽的巾帼?而他,只能在她出征的时候赠上一杯送行酒,再替她系好披风。

这一切,好像是这样的顺其自然,又好像跟他想象的不一样。

他为谢千月而担心,生怕战场上刀剑无眼伤她分毫,但当捷报频传时,他又不禁想,是否,自己去也是一样?

偶有知晓他与谢千月的情愫的人向他打趣,他们说,谢将军如此厉害,以后你就可让她帮你引荐引荐,混个好差事。他总觉得自己听到这些会格外生气,比听到用他的身份去谋求官职还要生气。

他有时会宿夜饮醉,别人都只道他深情,可只有他自己知道,这酒,究竟有几分是为了谢千月而喝。

他还爱谢千月吗?他觉得自己是爱的。所以当他的母亲大长公主提出要给他给白沫定亲时,他一口就回绝了。可是当他在母亲的安排下见到白沫时,心里却有个声音说,答应了吧。他给自己找了足够的理由,权宜之计,母亲相逼……

他记得自己见到的那位少女,眉目楚楚,红唇皓齿,尤其是那双潋滟着的波光水眸,轻轻一转,便是无尽的柔情,又夹带着丝丝柔弱,就如同初见时的谢千月一样,那样让他想要保护。

还爱千月吗?他问自己,爱的,他又这样回答。

那一日他的母亲办了个宴会,母亲让他舞剑助兴,又让白沫在旁清弹一曲古筝,他突然就明白了,为千月送行的那一日,到底是哪里不一样。

那个骑着高头大马,披坚执锐的将军应该是他;那个保家卫国,戍守疆土的人,应该是顶天立地的七尺男儿,而不是谢千月这样的妙龄少女。

送行的那个人应该是千月,而不是他啊!

那些夸他文采斐然,谋略过人的人可知,他真正的志向是做一个武官,铁马金戈?

那些夸他武功卓绝,身姿矫然的人可晓,他若与千月过招,连百招都走不过?

他是个热血男儿,却比不过自己心爱的女子。曾经的那些荣誉,有多少是冲着他他皇亲贵胄的身份?那些恭维,有几句又是真心?

他被自己这些可怕的想法吓到,曾经的骄傲,仿佛在这些想法里都化为了云烟。

谢千月的捷报依旧频传,他却没有了最初的兴奋与喜悦。

在京中贵女面前,他能体会到优越感,可在谢千月面前,他却感受不到。

后来,她回来了,她还带来了无数的赞美,他知道,这些,比他收到的要真诚太多。

军师的玉佩,母亲的计谋,将他与她越隔越远,他知道,她的心中,他未改变。可是他的心,已经变了。

彼时她眉眼清冷却难掩忧伤地问他,既是无情,何必招惹?他便知道,他与她,回不去了。

他起步去追,却被母亲拦下,转身回房的瞬间,他突然问了自己一个问题,他真的想与她回去吗?他不知道怎么回答自己提出的问题,他感觉自己突然好累,累到就愿意一切顺其自然,不再与母亲争辩,也不再管他的千千是否会伤心。

时光不会为了一人停留,日子一天天总会过去,他被母亲关在家中,一切的日常往来都由他的替身接管。

只是那一日,谢千月要出征的那一日,他听见了她与自己替身的对话,那么绝情的言语,他却无力也无心去阻止。却到底没忍住,转出回廊,见了她一眼。

他开始刻意地不去听外面的消息,尤其是关于谢千月的消息。

无数个夜晚,他辗转反侧,想要冲到谢千月的家中,拥住她,告诉她也告诉自己,他爱她,可惜,他从未这样做过。每每午夜梦回,他都在问,为什么会和千千成了这样,不过一个分隔两地三年,怎么就能这样轻易地敌过他们青梅竹马的十载?但每次没等他想出答案,他又在愁绪繁复中睡去。

母亲又给他找了一门亲事,他没有拒绝,是否在谢千月战死时成亲,于他而言,都不重要了。他成亲那日,挑起新娘红盖头的刹那,见到的却好像是谢千月的脸。

红妆娇艳,冰肌玉骨,他曾经说过此生不负的人以他朝思暮想的方式出现,他想抚上她的脸,却猛然发现,这,不是她。

他的新娘是个婉约的大家闺秀,彼时,她红着一张俏脸,小声地提醒他要共饮合欢酒。他苦涩地莞尔,走过去斟酒,烈酒入喉的那一刻,他的眼中多了几分释然。

他知道,自己配不上谢千月。他的心胸太小,只容得她如苍鹰般搏击长空,然而,她是鲲鹏,遮云蔽日的鲲鹏。他嫉妒她的成绩,他的心容不下展开整个翅膀的她。

烛火重重,红鸾帐底,他搂着自己的新娘,唇角勉力勾起,千千,此后山高水长,你我应是再无瓜葛。

成亲之后,他听从母亲的安排,重返朝堂,出将入相。那时的谢千月已经出征,他便再未见到过那曾经互许终生的女子。

妻子中规中矩,善解人意,明明知道他与谢千月的过往,却从不为此而与他吵闹,只安分在家,相夫教子,他与她相敬如宾,岁月如此,倒也是静好。

再后来,谢千月战死沙场,马革裹尸,他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正在院中品茗,茶盏打上杯盖,发出清脆地一响,滴滴热茶溅出,白皙的手瞬间染上红点。他的手指不自觉地颤抖却不知是否只是因为被烫了。

他心中的某个角落转出些断断续续的语句。

“今后,有我的地方,便是你的家。”

“若是,我战死沙场,希望,你能带我回家。”

他连夜策马出京,只身奔赴漠北,夜间的露水洇湿了他的衣袍,骏马疾驰带来的猎风刮在他的脸上,吹散了他眼角的一小片冰凉。他的眼眸,却始终盯着前路。

千千,

我来带你回家。

……

某个夜间,他在凉亭中赏月,娇美的妻子款款走来,素手捧着微微隆起的小腹,顾远抱着她坐到了自己的腿上,指着那轮皎月对她说:“若我们以后生了女儿,叫顾月可好?”

明洁的月光洒下,云雾略有缭绕,平添一抹朦胧。月色轻转,幼时的回忆便点点浮现。

花朝节上她的精致妆容,她提着裙角在他的眼前快速旋转,笑声萦纡。七夕节上他与她私定终身,灯火阑珊的美景也比不过她青涩却又妩媚的笑容……

今生今世,他到底是负了她。

千千,生死阴阳,你我,终是再不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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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届掌阅文学大赛中篇入围作品集:情感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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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有皎月渡银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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