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安平

沈安平

林嘉慧

沈三怕了,他真的害怕了。就这样安静地坐在那,用那么纯粹的眼睛望着他,仿佛她真的还是个孩子一样。对视的那一刻,沈三尝到了嘴里的血腥味,浓郁的漆黑的血腥味。他又想起夭折的二姐,拿起杯子,他把冷透了的茶仰头灌下喉咙,嘴里都是碎碎的茶渣。用了许多年的杯子里暗沉的,苦涩的茶垢,怎么样也洗不干净。他垂下了头,眼睛里找不到焦点,嘴里不停呢喃着:作孽啊,都是孽啊。

沈母在三个小孩年纪尚小的时候就和沈焱分居了。理由很简单也很不简单:沈焱有家暴倾向,婆媳关系恶劣。在那个渺小偏僻的山区村子里,在纲常伦理根深蒂固的旧时代,一个连自己姓氏都不知道的童养媳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和手段,在丈夫暴怒的一句“滚出去”声里挺直了腰抱着小孩提着行李,大步跨出了沈家,那个四代同堂的大家族。沈母后来回忆说,她还记得最后离开时婆婆那轻蔑的眼神,就这一眼,让她下定决心咬碎了牙也不会再回到沈家。

再多的故事,沈三也没听母亲说过了。他只记得小时候因为成绩不好,沈焱那家常便饭令人头皮发麻的抽打,打完还要带着一身伤到院子里罚站,不给吃饭。沈母替他求情,或是护他在身下都全然无用,因为挨打的会变成沈母。沈焱身上的暴戾发泄不完,棍子就不会放下。有时母亲半夜给他擦药,擦着擦着眼泪就滴到了他伤口上,又凉又辣。每次看见沈母偷抹眼泪,沈三都会在心里默默地想长大一定要对母亲好。

沈母和沈家决裂搬走以后,一个人带着三个小孩,没有一寸田地,独自谋生。他们就像没有根的草,随时都可以离开,贫弱顽强地生长着。沈母开过小卖部,养过猪、鸡和鸭,只要可以养起三个小孩,准确地说,只要可以活下,她什么活都试过。每天天没亮就抬着个三轮车走上二十几里地到镇里去搬货,一个女人,没有人不知道受了多少欺负。春秋时节,全村人都开始农忙的时候,只有沈母一家是空闲的。基本上沈三没干过农活,也没什么农民梦想,搬货喂猪倒是经验颇丰的。

沈母的三个小孩,大姐叫沈冬忍,比沈三大七岁,原本应该是叫沈冬花的,她离开村子以后自己改了名字。沈三对这个姐姐的印象就是淡淡的,干什么都是淡淡的,好像没有什么值得上心。对这个不怒自威的大姐从小沈三心里就些轻微的惧怕,所以他和这个大姐不是很亲近,只记得姐姐一直是班里第一名。沈冬出去的早,农村里女孩子读的书不用太多,沈母也供不起,她便随着去城里打工的大潮早早离开了家。沈三还记得大姐走的那天,天空飘着小雨,很舒服。一向没有什么情绪外露的沈冬花抱了抱家人,沈三看见她攥着行李的手微微泛白。她拿着包转身离开的背影,隐隐约约和当年沈母离开沈家的背影重叠了起来。沈冬花早些年还会往家里寄些补贴,逢年过节托同乡捎过几句话,令人不解的是她没回来过。沈三心想,大概是她生性淡漠惯了。沈母一开始还会惦念一下,问了和冬花同去又折返的同乡,知道冬花好像去了更远的大城市,似乎是过得不错的,也就没再多想,她也没指望靠大女儿养活,知道她养活了自己就够了。毕竟生活除了这个,还有太多未尽琐事等着她操心。

沈三之所以叫“三”,是因为他原本还该有个二姐。沈母怀她的那会天灾人祸都找上了沈家:家里的田因为洪灾颗粒无收;沈焱的弟媳和姐夫苟合的丑事被族人发现了。一连十几天没见过太阳的雨天,惹得阴沉沉的人心也耐不住烧起了一把潮湿的火,一时间沈宅里毫无生气,静悄悄的。沈焱一回到房间就发火,加上沈老太一向与沈母不和,时不时就向儿子念媳妇的不是,沈焱没忍住打了沈母发泄内心的焦躁,怀着孕的沈母被打了几次,这个二姐自然也就早早夭折了。但这夭折却不是流产,二姐是见过阳光的。当时孩子生出来,又瘦又小,沈老太恶狠狠的一句“又是个不带把的,指不定就是这个娃克父才惹出那么多事来”,沈母轻轻摇着怀里的女儿没说话,沈冬花也只是静静地靠在床边看着自己的妹妹。沈焱没怎么管这个小孩,一边是家丑一边是粮食问题,他早就已经没有了别的心思。这个孩子的出世,一丝一毫都没有影响到这个家族。就连本该找算命先生给算八字起名字的事情也被遗忘了,这个孩子就这样无名无姓又悄无声息的活着,找不到一丝活着的痕迹。没过多久,也没有一丝预兆地这个小孩就夭折掉了,连死亡都是静静的,没有哭出过声音。生都没有带来过影响,更别说死了。沈母带着冬忍静静找了块土坡把孩子埋了。只是过了几天亲戚迎面碰见她,没瞧到她手里惯常抱着的小孩,远远地就问了句“孩子呢”?

沈母也没有停下闲聊的意思,急匆匆地走了过去,回答了声“夭了”。

乡下人总是坚韧的,尤其是女人。沈母第三四胎都是男孩,也就是沈三和他弟弟沈为明。沈三原名该叫沈为国,只是喊惯了沈三,本名倒是少人知道。算命先生给他算八字的时候说他“汝病欲求痊安日,切忌舍弃无用物”。沈母不懂,但是也妥帖地记在纸上留给沈三长大以后自己看。沈三长大了也没看懂。等到他看懂的时候,一切都已经太晚了。而他的弟弟沈为明和他不同,读书更有天赋,从小两兄弟一起上学,沈为明深得沈焱喜欢,所以家里常常被打的其实只有沈三。沈三有自知之明,读书不是块料,成日插科打诨,但是偏生胆子又是个小的,也不知道是不是挨揍挨习惯了,光长了个大个头,肩宽背厚,被村里的小头头欺负了打的鼻青脸肿回家也不敢说话。还是沈为明知道了以后陪着他一起放学回家,找到小混混狠狠地干了一架,警告他不准再找哥哥麻烦。

八十年代末,到城市打工的人越来越多,沈三混到初中毕业了就没再浪费钱读书了,在家里呆了两年,帮沈母拉货送货,村里日复一日的生活磨不掉年轻的闯劲儿,更何况有大姐这么个先例在。沈母存了好几年的钱,承包了一小块地,想叫沈三留在家里耕地。从小没干过农活的沈三并不喜欢种地这个活。他几番周折打听到大姐的行踪,和村里几个兄弟一起南下去投奔沈冬。三姐弟只留下沈为明一直留在村里念书,和沈母相依为命。至于那一小块地,就被沈母开起来种菜了。沈三会回来的,这个地还是得给他留着,她想。

沈三打听到沈冬忍在城里一家工厂里混到了经理的位置,生活比在村里不知道好多少倍。但他还不知道沈冬花已经改名叫沈冬忍了,在工厂门口找人的时候闹了点笑话。

“小伙子,你找谁?”

“诶,大爷,我要找沈冬花,是厂里的经理。”

“沈冬花?你确定?厂里只有一个叫沈冬忍的,没有冬花。”

沈三傻了眼,还是沈冬忍找到了门口把他领了进去。姐弟相逢,倒是有几分温情,只是沈三隐约觉得和沈冬花之间有距离感,毕竟大姐离家以后就再也没回去过,眼前这个烫着头发的新女性和他记忆里绑着两条麻花辫的大姐就像是两个人。

“姐……真的是你啊姐!你怎么改名字了?”

“不是我还能是谁,你还有第二个姐不成?名字嘛,故事有点长,就不说了。”

头几天,沈三沉浸在大城市带给他的新奇体验中,看花了眼,没过多久就被沈冬忍凭人脉塞进了一家酒楼厨房里当学徒,怀抱着在大城市里赚钱的野心,沈三勤勤恳恳地在厨房里学着切菜雕萝卜,渐渐融入了城市的灯红酒绿。

然而,人生除了野心还有很多意外。在酒楼的第二年,沈三就和尤川相恋了。

尤川是沈三随酒楼去邻省的城市培训时认识的,尤川刚高中毕业到工厂里工作。尤川家不富但是也不穷,毕竟还是城市家庭。活泼天真的尤川比沈三小三岁,两个人凑到一起也算是郎才女貌。

“用个萝卜雕个兔子送你好不?”

“好!快雕给我看。”

两个人很快就不满足于情侣间天天约会的几个小时,他们想要天长地久的“婚姻”。尤川父母当然是勃然大怒,说什么也不让他们在一起。说尤川天真是有原因的,因为她很快把自己献给了沈三。这下可闯了祸了,不久之后,尤川半喜半忧地发现自己怀孕了。这下尤川父母气到心力交瘁,也没有阻拦他们结婚的理由,愤怒又无奈地让他们去民政局领了证。至于别的婚礼仪式什么的一概是没有的。这对年轻的小恋人却特别满足,拿着小红本你瞧一眼我摸一下。尤川辞职离家,不顾父母阻拦跟着沈三回到了原来城市。

“川儿,别担心,我会让你幸福的。”

“我相信你。”

她就像一头温顺的绵羊一样,小心翼翼地咬住沈三的衣角就不松开了。这一趟回来沈三不再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了,他要负担起一个三口之家的开销。

他找到了沈冬忍说了结婚的事情然后借了一笔钱,“姐,这笔钱等我赚回来了就还给你。”

“行了,让你在厨房好好工作,你倒好,出去一趟媳妇孩子都有了。”

“嘿嘿”沈三傻笑了下,“对了姐,你顺便和妈说一声吧,我就不和她说了,指不定要怎么念,跟妈说一声酒席可能等我回去了就摆上。”

“成,照顾好你媳妇。”

沈母知道突然冒出来一个怀了孙儿的媳妇以后,在家静静地坐了一个早上。

而沈三和尤川一起租了一个偏僻的房子。他让尤川安心地养胎当个家庭主妇。为了赚更多的钱,沈三离开了酒楼,辗转在城市的各个角落。这座滨海城市发展得太快,赚钱的法子也变得鱼龙混杂起来,因为认识了一些“好朋友”,沈三摸到了黑暗的边缘。他接触到一些见不得光的工作——黑社会,开始变得没有什么时间回家陪伴妻子。而尤川每天除了打扫卫生,做饭给自己吃以外,终日无所事事,她渐渐地和房子周围的女人们学会了打麻将。尤川用打麻将来麻痹时间的空闲所带来的无所事事,她在麻将桌上听着女人们八卦、抱怨、生活。她慢慢融入她们,也开始对生活满腹牢骚,在稀里哗啦的麻将声里猜测起昨晚听到的哪家的吵架声是因为什么事。

“阿文,昨天晚上你有没有听到隔壁栋吵架的声音?”

“哦,你说那个啊,好像是男的喝醉了和他老婆吵架,我跟你说你这是来得晚,他们家基本每个月都要吵那么几次,久了你就知道了。”

“来来来,继续打牌,等一下,四万我要,碰!”

就在沈三没有留心的地方,处于孕期格外敏感的尤川渐渐融进了那个逼仄的小区里浑浊不清的圈子。对尤川而言,打麻将的输赢不是最重要的,可能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她正在麻将桌上寻找着自己的存在感。一个算是孤独的孕妇,在一个陌生的城市,其实她没有料到会那么难过。

但是沈三和尤川还是十分恩爱的,沈三对尤川有求必应,尤川就像他圈养起来的宠物。他竭尽所能保护着他新生的家庭,因为小时候的经历,沈三内心一直渴望建立一个幸福完整的家庭,而且十分憎恶家庭暴力。

一个冬春过去,尤川生了个白胖的小姑娘,母女平安。沈三爱极了自己的第一个孩子,给家里传了信,“妈,你有孙女了!”他们还没钱在城市买房子落户,只能把孩子的户口按在了沈母名下。

沈母拿着孙女的八字找算命先生算了算,说命里缺木。沈三给女儿起了个名字就叫沈琳琳。他心想,四个木应该够了。这时候,沈三在赌场帮人收债也发了点财。表面上看,这个小家庭似乎有模有样的经营了起来。沈三把尤川宠的好好的,没有让她感受到在城市生存的经济压力。硬要说尤川有什么烦恼,就是小孩每晚的啼哭扰得她无法好眠,打麻将的牌运不佳吧。虽然经历了分娩之苦,本质上尤川依旧是那个活泼天真的姑娘,口渴了就打电话给楼下的杂货铺,“喂,老陈啊,老样子送一箱橙汁上来603吧。顺便把上次那些空瓶还给你。”

“行,没问题。”

玻璃瓶在箱子里摇摇晃晃,碰出清脆的声音。

但是,好景不长。“沈三被抓进局子了”,沈冬忍打电话给尤川。尤川手腕一抖,很快又平静下来,她下意识觉得事情不会太糟,一定有办法解决。事实是沈三在的赌场被人举报了,现场人赃俱获,沈三就是那儿的一颗弃子,废了,也没有必要救回来。沈冬忍告诉了弟妹警察局的位置以后又往家里打了电话,告诉了沈母。这两年沈三下来投奔她,倒是让她和家里多了几分联系。

沈母竭力保持镇定,硬声说“一定有什么办法,不管花多少钱一定要把你弟弟救出来”。

“我会的,放心吧妈。”沈冬忍沉默了,她不知道这件事情到底可不可以用钱摆平,一切都还要看局里的态度。尤川抱着女儿赶到了局里,沈冬忍已经在那和人交涉了。局里的态度也不算很强硬,多活动活动还是可以把人捞出来的。尤川先和沈三见了面,沈三不停地安慰尤川,“不会有事的,你照顾好自己和琳琳,钱先省着点用。”沈冬忍让尤川先回家,然后和沈三说,“如果这次可以出来,你就回家吧”。

在局里被问了几天的沈三憔悴许多,他没说话,他不甘心。

“妈那不是还给你留了块地吗,你回去了以后就好好种地,安稳。”

“姐,换做是你,来了这个地方你还想再回去吗?”沈三见过城里的繁华,怎么会甘心再回去那个小村子里当农民。但是他也怕了,怕自己出不去局子,或者出去了又再进来。

“你以为就算你出来了还能找什么体面的工作吗,你有案底了你知道吗!”

沈三愣住了,他垂下头,低低地应了句“……我再想想,再想想。”

沈冬忍起身,大步离开了警局。

“三儿,回家吧,快下雨了”,沈母喊道。

“就来就来”,沈三收拾了一下货架,锁好仓库门,跑回了家。

沈三在局里拘留了两个月以后被放了出来,他决定回家。两个月的拘留让他愈发畏缩了起来,之前想留在城市闯天下的野心被吓退了,但不至于灭绝。尤川不想去乡下,但是也没办法拒绝,她本来就是依附着沈三而存的。

而在沈三回来那年,沈为明在经历高三,不幸的是他没考上大学。

“妈,我要再读一年,考多一次,一定会考上的”,沈为明咬牙愤然道。

“可家里实在是拿不出钱来了,阿明”,沈母为难地说。

沈为明双手握拳,目视远方,“钱,我去借,等我工作了我来还”。

他想到了那个已经断绝关系沈家,毕竟他身上还是流着沈焱的血,他相信这笔钱不会借不到的。他背起包,装上水和馒头,和沈母说声他要去沈家借钱就走了。这一去就是四天,沈母焦心不已。

第四天傍晚,沈母终于在家门远远看见了沈为明的身影,她连忙迎了上去。

“我借到钱了,找二叔借的”。

沈焱早些年就已经死了,沈家主持大局的就剩他二叔和三叔。二叔驼背,垂着个晦气的三角眼,身形瘦削,一脸尖酸刻薄相。

“二叔,我直说吧,这次我来是想借笔钱复读,我……”沈为明话都还没说完,二叔就轻描淡写地开口答应了。“行啊,你写张借据吧。”

沈为明本抱着以死相求的心来,没想到居然这么轻松就拿到了钱。事实上,沈为明不知道的是,沈焱死后是给小孩留了些财产的,沈家没有一个人告诉他们。就这样,沈为明又搬回了学校开始复读一年。

沈三的回来倒是让沈为明更专心于学业了,毕竟家里多了几个人照应。沈三一家的回来在村里引起了小小的骚动,大家都想看看沈三娶的城里媳妇。尤川在小小的房间里呆坐着,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天窗旁边脱了漆的砖块,沈琳琳在她怀里睡得安稳。沈母不是很喜欢这个城里媳妇,看上去就不会干事,还生了女娃。但是她没有表现出来,仍是和和气气的和自己的儿媳妇聊天。

沈三没有注意到这头两个女人之间隐约的交锋,他寻思着做些什么买卖好。除了种地,村里也没有什么可营生的,但是沈三不想自己真的变成个农民。他找沈母商量,“妈,地还是你来种吧,前头的店我来打理。”沈母答应了,她是真的心疼自己这个儿子。而尤川就在家里带小孩,琳琳的奶粉也断了,每天喝喝粥水米糊。

日子长了,沈三在镇里进货的时候发现了有一家新餐馆开张了,心思又开始活络起来。果不其然,餐馆正缺人,沈三几年学徒出身的经历让他拿到了厨房的工作。沈三兴高采烈地回家抱起自己的小女儿转圈,大声宣布自己找到了新工作。沈母连声说“好好好,找到了就好,今晚加菜庆祝一下”。尤川也跟着高兴了一会,但是很快她就开心不起来了。

“川,替我收拾点东西,明天我就得搬到餐馆的阁楼去了”。

“怎么要搬到那边去了?”尤川惊道。

“新餐馆开张,这几天估计正要忙呢,镇上离家也远的很,每天来回赶不方便”,沈三摸了摸女儿的头,“忙过这段时间吧,或许我就可以在镇上找到落脚的地方把你们接过去了”。

尤川欲言又止,她害怕自己一个人留在这里。“……好吧”。

沈母说,“三儿,好好干啊,妈相信你,家里这些事你就别操心了,有我呢”。

前头的小商店又归沈母打理了。尤川每天抱着沈琳琳在房子里无所事事,洗洗衣服,晾凉木柴,她又想起了麻将。

沈母忙起来愈发觉得自己这个媳妇什么用都没有,儿子在外辛苦打拼养家,她就抱着个孩子在家里发呆,于是让她跟着自己到店里帮忙看店。看店这段时间倒是让尤川认识了一些村上的女人,也算是有人可以凑在一起聊聊天。半个月过去了,沈三还是没回来。尤川愈发觉得后悔了,她开始想念城市里的生活,这里并不属于她。

千盼万盼,好歹把沈三给盼了回来。“你终于回来了!”尤川抱着孩子在门口等到了沈三。

沈三抱住尤川和琳琳,高兴地说“老板很看重我,店里的生意还不错,我应该很快就能在镇里落脚了”。尤川平静的脸上有了一丝光彩,还有希望啊,她想。

一年过去,沈为明果然考上了大学,飞上枝头变凤凰。沈三大喜,带着全家到餐馆里吃饭,“今天我已经和老板打过招呼了,亲自下厨,这好像还是第一次给你们煮菜。怎么开心怎么来,我们家总算是出了个大学生了!”

“哈哈,期待哥你的手艺了!”

饭桌上,尤川打量着自己这个没见过几面的小叔子,长得比沈三秀气些,是个读书人的长相。她给小叔子敬完酒,就开始专心喂起了女儿。沈母掩不住脸上的喜意,但也没在桌上多说什么,给自己小儿子敬了杯酒,“我家阿明有出息了!”。沈为明和沈三开了好几瓶酒,两兄弟喝了个痛快,这下才算是把前几年缺的份给讲了个尽兴。

在家里休息了一个月,沈为明也就收拾好东西准备离家求学了。弟弟的离开让沈三更迫切的想要离开村里了。一年时间,沈三还是没能在镇里落脚。尤川和沈母的矛盾也日渐明显,尤川花钱比较大手脚,沈母一贯节省,剩饭剩菜从来没倒过。一来二去的,日子久了沈母开始训斥尤川,她本就看不惯尤川依附自己儿子生存的姿态,觉得尤川就像个吸血虫一样,除了给沈三的负担以外什么用都没有。尤川觉得日子越过越委屈,好几次和沈母吵起来,吓哭了琳琳。

终于有次尤川和沈母吵完架,把女儿哄睡了以后,偷偷跑去坐车到镇上找沈三。跑到餐馆问人,“你好,我是沈三的老婆,请问他在吗?”

“三嫂啊,三哥还在后厨忙着呢,你先到他房里等他吧。”那人便给她指了路让她上阁楼。尤川走上去却看到阁楼的门虚掩着,一个女人在房间里折着沈三的衣服。她一把推开门,吓了女人一跳。

“你是谁?怎么上来了”,女人问。

“你又是谁,怎么会在沈三的房间里”,尤川厉声质问。

“三哥的衣服干了,我就给他收拾好呗。”

“他的衣服是你给洗的吗?”

“和你有什么关系,你到底是谁”,女人走上前来想把尤川推出门。

没等女人靠过来,尤川转身就走了。她觉得天都要塌了。下了楼呆坐在餐馆对面的街角上,她想等沈三出现,她需要一个解释。下班以后看门的人告诉沈三,有个女人来找他,沈三到处看了好久,终于在街角发现了尤川。

沈三握着她凉凉的手,急声问,“你怎么来这了,是不是家里出什么事儿了”。

尤川的眼睛黑黝黝的,像口无声的枯井。她看着沈三说,“我在你房里看见了个女人”。

沈三有些摸不着头脑,“女人?”

“她喊你三哥,她给你收拾衣服。”尤川看着沈三的眼睛缓缓地说道。

“啊,你是说我们餐馆里的小雯”,沈三心下一颤,原本不该有的暧昧就这样被熄灭在尤川黑黝黝的眼睛里。“小雯这个姑娘很热心的,我们餐馆里后院晾的衣服都是她收拾的”。

尤川凄恍地抱住沈三,埋头在他肩上就哭了出来。“别让她给你收”。

沈三抱住尤川,内心里满是罪恶感。

那一晚尤川就和沈三挤在那个小小的餐馆阁楼上,她到底是没有和沈三说自己和沈母吵架离家出走的事情,找了个借口搪塞了过去。沈三搂着很久没有好好亲热过的妻子,没有克制住自己。而尤川也迫切的需要一些仪式来证明沈三仍属于自己。她本来是想来找沈三问到底什么时候可以搬到镇上来,出了这么个插曲也就没了声响。她忍了忍,想,至少沈三还是她的。是吗?她自己都开始不确定答案了。

隔日,尤川替沈三收拾好房间就赶回了家。沈琳琳看不见妈妈哭了半天,嗓子都哑了,听得人心碎。沈母冷着一张脸质问,“呵,还知道回来,了不起啊你,你昨晚到底去了哪里,孩子就这样抛下不管了,是不是你生的啊到底?”尤川没说话,她知道沈母如果得知他去找了沈三只怕会更生气,她说了句去找人,然后抱起琳琳就去商店看铺子了。也没管沈母的脸色多难看。

尤川想,日子真是太难捱了,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放弃。她望着天,呢喃道:“沈三,你再不回来,我就要下雪了”。

尤川很快发现自己又怀孕了。沈三急忙忙赶回来,和妻子团聚。同时他找到了餐馆老板借了钱,在镇上租了房子。日子仿佛循环播放了起来。沈三又多了一张借据,尤川又怀孕了。但是沈三并不满足,他本是想找到大一点的房子把母亲也接到镇上的。尤川的再度怀孕打乱了他的计划。

和第一次怀孕比,尤川显得自在多了。让她更满足的是,镇上也有麻将。她每天带着琳琳到麻将馆里报道,夏天闷热的空气还有驱赶不尽的蚊子丝毫没有印象到她的热情。琳琳就被她放在一旁的塑料凳上,打到夜里琳琳就睡在了凳子上,白嫩嫩的屁股被蚊子咬的全是红红的一片。那些大妈们纷纷称赞琳琳的乖巧,被咬成这样居然也没有哭,睡得可熟。人可真的是适应性很强的动物。

就在尤川生下二胎的第二年,沈为明也毕业了,他赶上了国家包分配的最后一届,分到了城市里吃“铁饭碗”,他离乡下越来越远了。而尤川的二胎还是个女孩,沈母明显开始着急了。沈三脸色也不太好,本来上面在严查计划生育了,他顶住压力就想看看这一胎能不能生个男孩。谁料还是个女孩,算命先生还算出了这个孩子克他。雪上加霜的是,这个二胎还是天生带病的,先天性的心脏病。知道这个消息的那一刻,沈三竟恍惚觉得这个孩子是他未曾谋面的二姐再世,回来讨债了。这个孩子出生的时候正是沈三最穷的时候,餐馆卫生条件被查,强行关张了。他又再一次失去了工作。为了躲避计划生育的风头,这个可怜的孩子还没有在父母身边呆足百天,就被送到另一个村里一对老人那照看。原是想送到沈母那的,沈母用没有时间照顾的理由拒绝了。她在尤川还在坐月子的时候就沉着脸嘲讽道,“早知道是个女孩,还不如让三儿出去外面找个人生算了”。尤川本就虚弱,脸色愈加苍白了起来。

而这第二个孩子不被期待的降生,还有那可怕的“心脏病”三个字,让她被这个家庭彻底地遗弃了。

沈三想去弟弟那找找生路,把尤川和琳琳留在了镇上。沈母也回到村里,这下乡下就真的只有她一个人了,没有人耕种的田地渐渐荒芜了起来。

一笔一划的写好“爸爸说今年过年会回来,我很想他。今天我还发现了一大秘密,把三竖起来就是川字了,尤也可以从沈字里截出来,妈妈和爸爸的名字真神奇”,琳琳合起日记本,放进抽屉里。她今年已经上小学四年级了。妈妈每天晚上都麻将馆打麻将很晚才回来,小小的房间里只有她自己一个人。爸爸在城里,一年都可能不回来一次。每次和同学聊起天问到爸爸是干什么的,琳琳从来都回答不上。她只记得妈妈说“你就和别人说爸爸是做生意的就好,别的不要多嘴”。琳琳乖乖地应了。她还知道自己有个妹妹叫,好像是住在别人家的,妈妈说因为现在外面有坏人在抓小孩,每家只能有一个,不能把妹妹接过来一起住。琳琳心里有点害怕,又有点小庆幸,被留在妈妈身边的是自己。

琳琳又翻出自己的日记本来,在上面画了四个小人,标上爸爸妈妈琳琳和安平。再画上一个大圈把人都圈在一起,工整的写上“一家人”。她收拾好书包以后,心满意足的爬上床睡觉。尤川打完麻将回到家,小心翼翼地关好门。她走到床边替琳琳掖了掖被子,把她的头发别到耳后。

沈三有外遇了,她知道。她也知道自己这里不管是不是下雪了,沈三都不会再在乎。他去投靠沈为明,还是没有办法找到正经工作,毕竟案底摆在那。他决定找回以前跟过的人,在黑暗里求存。在那些场合里呆久了,和尤川分别许久的沈三一下就沉沦其中了。钱也来的快,把一部分拿出来寄给尤川,剩下的他该怎么潇洒怎么用。安平的病被他抛到脑后,毕竟手术费是个无法想象的数额。已经不知道多久尤川和沈三之间除了要钱,再也没说过话。比起陪在沈三身边那些女人,尤川觉得自己更像沈三金屋藏起来的娇。镇上终年如一日的生活让她彻头彻尾的变成了半个乡下人,她早就已经忘了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的,忘掉她本该过着什么样的生活了。

这样守活寡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呢。她望着琳琳的脸,呆呆的想。

偶尔她也会想起自己可怜的第二个女儿,安平这个名字还是她起的,希望她可以一辈子平平安安,户口也是落在了沈母名下。尤川一个月去看她一次,上次去看她的时候,她就被放在地上,身下就铺着一块小小的凉席,她又气又心酸。送去的奶粉不知道是不是都给两个老人吃了。而且更让她害怕的是,小孩不认她,从来没有开口喊过她妈妈。

自从生下安平来,这些年,沈三和尤川之间的隔膜越来越大。数不清的争吵,还有沈三日渐暴露出来的家暴倾向,都在让他们的感情分崩离析。尤川不知道他们之间还剩些什么,他们已经很久没有同房过了,她只能通过悄悄地租一些见不得人的片子,买一些路边的情色杂志回来纾解自己的欲望。她不是没想过离婚,只是被圈养起来的这些年让她已经不知道该如何在社会中谋生了。她不知道自己可以干些什么,不得不依附着沈三。就像他和她的名字一样,尤川完全活在沈三的阴影下。

几年光影,沈冬忍和一家电脑配件厂的经理结了婚,她也是个有手段的女人,经理成了远近闻名的妻管严。沈为明在单位里找到了一个城市姑娘成家,日子越过越小资。表面上看来,只有沈三过得最不成人样,他最混的时候还去玩了毒粉,好不容易才戒了。凭着自己这些年积累的人脉,在赌场里放债,零四年的时候他还大赚了一笔,这一笔让他在市中心买了一套房子。他把尤川和琳琳接了出来,玩了好几年,该有个家的样子了。他想把安平也接出来,这些年的忽视多少让他心有内疚,他想让安平到市里的医院来好好查查。沈为明说可以帮忙找到慈善机构资助安平,等到安平的病医好了,也就可以把沈母也接下来一起住了。

这个时候安平已经四年级了,她一直和那对老人生活在一起,老婆婆前几年已经去世了。她就在村里的小学上学,偶尔尤川会来看看她,没有带琳琳来,怕她心里不平衡。沈三和尤川开着车来接她的时候,她都不能认出来沈三是她爸爸。这个被抛弃的,一开始就被父母在心里判了死刑的孩子,呆呆的任沈三抱起来,一点也不怕生。

安平被送到市里的大医院做了身体检查。结果出来的那天,阴雨绵绵,潮湿的空气让人浑身不舒服。沈三皱了皱眉,“这雨有完没完。”

医生打了个电话给沈三,严肃地让他带着小孩立刻到医院一趟。沈三一下子紧张起来,“难道安平的心脏病出了什么别的意外?”

“没什么意外,她的心脏病可以做手术了,再晚两年估计做了手术也活不过十八岁……还有,这个小孩下体有被长期性侵的痕迹。”医生紧皱眉头厉声说道,“她不是和你们一起生活的吗?”

沈三只觉得脑袋轰地一片空白。

长期,性侵。

他双眼发直,艰难地说,“不……她不是和我们一起生活的,她被寄养在乡下一户老人家里”。

安平就这样安静地坐在一边,睁纯粹的眼睛看着他,好像她真的还是个孩子一样。从头到尾她都没发出过声音。

“……估计孩子心理也出现了一些问题吧,最好尽快带她去看看心理医生。”医生说了很多,沈三只记得最后一句话了。

他想杀人。他把安平带回家让尤川照顾好她,又摸了摸琳琳的头,拿起车钥匙出了门。他要回去。当晚沈三就开车赶回了乡下,发现那户人家已经没有人住了。沈三红着眼把门拍得震天响,惊得邻居出来,“喂,大半夜的,吵什么吵啊?”

“这里那个老人家呢?”

“哦,你是说胡大爷吗,前不久死了,好像是吃药自杀吧。尸体都臭了才被发现,也是可怜啊,儿子都在外面打工,连个能收尸的人都没有。”

沈三怒极反笑,没再理人,转身开车走了。回市里的路上他也不管限速多少一路狂飙,多得路上空荡,才没有出事。他开得精疲力竭,将车停在了一边,大声嘶吼,最后哭了起来。他记起了算命先生给他的那句“汝病欲求痊安日,切忌舍弃无用物”。

脏啊,怎么就那么脏呢。但,明明是他把安平放在那个肮脏的角落里自生自灭的,不是吗。好一个无用物。

他嘴里仿佛尝到了血腥味,黑的沉重的血腥味。他又想起那个夭折的二姐,他拿起杯子,把冷透了的茶一口喝完,嘴里都是碎碎的茶渣。用了很多年的杯子里暗沉的,苦涩的茶垢,再怎么样也洗不干净了。沈三脑子里不停的回荡着:作孽啊,都是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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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届掌阅文学大赛中篇入围作品集:情感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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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安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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