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儿与少年

花儿与少年

马腾云

第一章河里清不过漠泥沟河,河边麻五哥坐过

雪花一丝丝地落下,铺满整个河滩,漠泥沟河还是像往年一样,静静地流淌。不时,听到河水里发出“扑通、扑通”的声音,那些鱼儿也开始活跃了。花儿谢了,鸟儿去了,可曲儿还在。坐在河边,欣赏着老汉的花儿:

河里清不过漠泥沟河

河边子里麻五哥坐过

我哭哈的眼泪没人哈说

难心着,眼泪把大路哈漫过

听老汉讲咸丰年间,发生在我们漠泥沟川的爱情故事,也就是这首花儿里提到的麻五哥(本名马五,在家排行老五,也因为脸上有斑,因此,大家都叫他麻五哥)。

时节,已到冬至。

农村的街道,也显出了死一般的寂静,看不到一个新鲜的人,这样的天气,很多人都喜欢待在家里,坐在暖烘烘的土炕上,吃上一碗浆水面。只有,那些为了生活而奔走的脚户(以前由于交通不方便,当地的生产、经贸全靠驴、骡驮运,当地人便把从事这种劳动的人称作“脚户”“脚夫”或者“赶脚的”,把靠脚力谋生的人称脚户),赶上装的像草垛一样的大木车缓缓前行,这次车上装的尽是山货:山草扎成的扫帚,麻柳条编成的篮子,红心柳编成的簸箕,黑刺作成的榔头……这就是麻五哥赶的骡子队。

眼看离家不远了,年轻气盛的麻五哥站在山头美美地扯了一嗓子。

上去个高山了望平川

平川里有一朵牡丹

看去是容易摘去是难

摘不到手里是枉然

这一声唱出来,山谷里有了久久的回声。

这时,一个干瘦黑巴的脚户劝道:“麻五哥,你不要再唱了。”

麻五停下脚步,黑着脸问道:“为什么别唱?你不喜欢听?”

只听干瘦的脚户答到:

花椒树上你不要上

上时嘛刺桠儿挂哩

到了庄前你不要唱

老汉们听到是骂哩

麻五哥听到这话,脸更黑更青了,狠狠地应了个花儿:

“花儿”

本是阿哥心上的话

不唱是由不得自家

刀子拿来了头割哈

不死是就这个唱法

听到麻五哥这么讲,脚户们都发出了笑声。寂静的山谷,也有了一丝人味儿!

唱花儿对这些脚户来说,就是苦中作乐的一种宣泄,苦了累了,唱;喜了悲了,也唱;要是,有一天,他们遇到自己喜欢的女子,就会不停的唱。

这就是尕豆日思夜梦、整日痴迷的麻五哥。

第二章临着大门是三道岭,哪一道岭上嘛过哩

说起尕豆,她是个苦命人。

尕豆的父亲,本名叫木撒,大家都叫他——阿哥,也是个脚户。阿哥命苦,从小就没了爹妈,没人疼没人爱。但是,自从他娶了杏儿,心情高了,马鞭儿吆得更响了,路也跑得更欢了。

山村里的规矩多,人很死板,大家有事没事总爱扯别人的闲话,尤其是,那些闲着没事干的老光棍,蹲在墙角处最温暖的地方,尽情的畅谈庄里新近发生的一些大事,今天这家的鸡被那家的女人偷了;明天,那家的媳妇穿着打扮不正经了……即使夫妻两个在夜里,女人也不敢爬到男人的肚子上,女人的身体贱,若是鞒了自家男人,这个家就会有霉运(也有人说,男子会一辈子长不高)。杏儿知道这个规矩,因此,从来不拿屁股鞒阿哥。但是,阿哥从不管这些破规矩,他觉得杏儿是他这辈子最大的收获。杏儿是那么的俊,脸蛋是脸蛋,腰是腰,身材是身材,那叫一个“条子展”(身材特别出众),恨不得天天把杏儿含在嘴里,搂在怀里,架在肩上。

阿哥宠着杏儿,杏儿宠着阿哥。阿哥宠大了杏儿的肚子,杏儿激起了阿哥的豪气。一年后,一个白白胖胖的尕妮哈(女儿)降生了,阿訇给她起名:阿米乃,这就是她的经名(回族孩子都有这样一个特有的名字,出生后,请阿訇专门取)。另外,杏儿喜欢绿茵茵的豆子,就给她的尕妮哈取了个小名,尕豆。

阿哥常常走宁夏,一去就是三五个月,走时漠泥沟河面结着冰茬,来时微风早已轻抚着大地,杏花开满了漠泥沟河岸。

这次,阿哥又要出远门了,杏儿还是像往常一样给他准备着东西。平常不爱说话的阿哥,今天却给她说了很多奇怪的话,默默地看着她,好久好久。杏儿问他,他也不说,只是叹了口气,去拉青骡子,骡子吃着小豆,吃上几颗,就闭着眼睛,转动着长嘴,尽力地咀嚼着,就像是在吃一颗一颗的小石子,眼角结着厚厚的眼屎,还时不时滚出几颗豆大的泪珠,从长脸上滑下,留下一行长长的泪痕。

往日里,要是阿哥看到这一幕,不急死才怪呢!说不定,这会正端着一大碗盐水,一口一口往青骡子的眼睛上喷呢!但这次却是个意外,此刻,阿哥正坐在槽沿边静静地发呆,眼睛一动不动的看着远方,等骡子把槽里的豆子吃完了,他便开始套车。

杏儿抱着三岁的尕豆靠在门框上,眼睛里全是泪水,满脑子都是和阿哥在一起的幸福日子。尕豆在身后“咿呀咿呀”的叫着,只有杏儿知道她的尕豆是在喊阿哥。

尕豆稚嫩的声音像是漠泥沟河滩里的青石头,从空中落下,狠狠地砸中了阿哥的心。此时的阿哥,真有一种生死离别的感觉,任凭那麦芒似的声音,一寸一寸,慢慢地扎进自己的心里。

杏儿心里默念着:临着大门是三道岭,哪一道岭上嘛过哩!

时间真是把温柔的刀子啊!生活里,一切美好的东西,都被无声无息的割断,而你仿佛又什么都不知道。

今年的漠泥沟川,显得更加荒芜。冬日里,也少了应有的湿润,一切的灵魂都枯萎了。当阵阵野风横扫而过,不知吹散了多少往日的心扉!

转眼半年过去了。一天傍晚,杏儿在做黑饭,突然听到尕豆哭着喊着,杏儿跑出了家门,看到骡子队回来了,高大、健壮的脚户们一个个都立在哪里,但他看不到她的阿哥,眼睛使劲的睁,但还是没有。她多么想轻轻地喊一声:阿哥,我的阿哥,你在哪里?但他不能,这不是在夜里。夜里,她可以爬到阿哥的肚皮上,狠狠地咬着阿哥钢铁般的肩膀,昵着说一句:疼吗?我的哥。她的阿哥总是会沮丧个脸应到:尕心疼!她知道,这既是阿哥对她的昵称,也是这世间最真、最秒的答案!此刻,她已经意识到白俩(灾难)降临到自己头上了。她红着眼,发疯似地冲进了人群,眼前的这一幕,在后来的生活中成为了她记忆的全部。

阿哥静静地躺在大木车上,紧闭着双眼,嘴角有一层干了的血迹,黝黑的脸擦破了一层皮,像极了冬季里啤特果刚窝到一半发烂了的地方,皮层薄薄地翘起,周围还有些微微发白的东西。一旁的尕豆不断地喊着阿哥,小手轻轻地抠阿哥的眼睛,阿哥的眼睛就是不睁,她一次又一次的试着,鼻子里的出气声也越来越响。站在一旁的脚户们都低着头,站得端端的,铁青着脸,极像一个犯了错的小学生被老师教育时的样子。平时,脚户们可都不是这个样子,他们喜欢自由,喜欢大声说话,走路总是大踏步前进,更别说有站姿了。

这就是北方人的性格,或者说是豪爽与自由的另一种表现方式吧!

这时,那个干瘦黑巴的脚户劝道:“尕豆儿,你的阿大乏了,睡着了,孽障的娃,咋们别打搅他。”杏儿,一把抱住尕豆,眼泪直往尕豆的脖子里灌,冰凉刺骨的眼泪一滴滴扎进尕豆的心里,杏儿哽咽着:我的尕豆,以后,你成了没阿大的人了!这声音传出了人群,飘向了更远的远方。

过三道岭时,青骡子不知道看到什么东西了,一个劲的乱转,阿哥使劲拽着骡子,那畜牲的力气太大了,把人和货物都推下了山崖,人没了,货物也全坏了。

第三章阿大阿娘的都走了,只留下苦命尕豆了

世间的一切,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岁月,你让相依的人儿,迷失在空旷的荒野中,一切的悲和欣都在生长。

杏儿,每次想起阿哥,流着泪不停地唱花儿。

大羊离了羊群

满山里转

尕羊羔没吃的奶了

指甲连肉地离开了

心扯烂

鱼离了河里的水了

歌声飘出了很远,一直飘到马大人的家里。马大人(原名马七五,是当地的一位大地主,他是阿哥的雇主,也就是这次雇阿哥送货的主家。)

马大人侧躺在热烘烘的土炕上,紧闭着双眼,大口大口地吸着烟,叫管家老五进来。见老五喘着粗气站在了炕沿边,马大人慢腾腾地转了个身,狠狠地吸了一口烟,起身在炕桌上使劲敲了敲烟锅,对老五说:“杏儿她阿哥,把我的一车货物白白损失掉,我可不能就这么亏了。”

老五弯着腰回答到:“找杏儿,叫她赔。”

马大人听了,说道:“她一个妇道人家,哪里有钱赔?”

老五凑到马大人耳边说:“老爷,您不是爱听花儿嘛!让她来唱,她的歌声甜,脸蛋也不错,还有那个花骨朵儿尕豆,让她给少爷曦穆当媳妇,让他掐,让他咬,让他……”说到这里,老五忍不住笑出了声。

马大人听了这些话,嘴都笑裂了,露出了肉窝,咽了一大口唾沫,眯着眼睛说道:“快,这事你让隔壁的麻阿姨去说,先别让尕奶奶知道。”

麻阿姨是他的常工。

这老话说的好,“欠债还钱,杀人偿命。”这是人人都懂的规矩。但杏儿她没有钱,只有软绵绵的身子,她除了会唱花儿,其他什么都没有。她的歌声美,歌声甜,是唱花儿的唱家,在漠泥沟川很有名气。

杏儿一肚子的苦水只能往肚子里咽,没办法,她只能带着尕豆坐上了花轿。

车子走上了三道岭崖口,杏儿拉起了厚重的窗帘,望着那一层层雾气笼罩着的大峡谷,远远的看见她阿哥在向他招手,若隐若现。她的阿哥,还是像以前一样赞净,黝黑的脸庞,雪白色的帽子。杏儿,记得这是他临走时,泡了三天三夜,换了几脸盆水,洗干净的帽子,只是现在她阿哥的脸,比以前瘦了,也黑了……此刻,杏儿心里起了一个莫名的念头。但是,她看着坐在她身旁的尕豆,正扑闪着大眼睛,静静地盯着她的脸,撅着小嘴,问道:“阿妈,你怎么哭了?”杏儿,一把抱住了尕豆,任凭苦水在肚子里打转。此时,她心里的苦,心里的痛,也只能用花儿来表达。

车夫的鞭子是蛇抱蛋

车轱辘辗坏了路边的牡丹

嗓子哭哑着眼哈哭烂

我立逼着嫁了个“老汉”

自从,杏儿进了这个家门,再也不唱花儿了,脸上没有一丝丝笑容,身上更没有了以前那种淡淡的香味。听不到歌声的马大人气坏了,每次见面都狠狠地骂杏儿,有时乘着没人,还会在她瘪平的屁股上狠狠地踢一脚,或者用他粗胖、短小的手使劲抓一把花儿微微下垂了的白鸽子。有一天晚上,趁着夜色,马大人偷偷溜进了花儿的房里,那时候,尕豆还小,睡的死死的,什么都没有知道!第二天早上,尕豆看到,她的阿妈吊在房梁上,腿子伸的直直的,两只胳膊平行的耷拉着,脸色刹白,两行青泪还挂在微微发笑的脸庞上。

有时候,对于一个女人来说,这样死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啊!

管家把花儿弄下来放到炕上,尕豆爬到阿妈的身边,小手摸着杏儿的脸,杏儿就是一句话也不说。

看着自己最亲的那些人儿,一个个离去,而你又什么都做不了,那种痛苦中的争扎,离别后的绝望,深深地埋进了尕豆幼小的心灵深处的那片净土里。

杏儿的歌声在这一刻永远的消失了,杏儿跟着她的阿哥走了。

第四章园子里长的绿韭菜,就叫她绿绿地长着

从前的岁月,已在时间的利刃下,剥落掉最初的完整。那些沧海桑田的浮尘,试图覆盖从前的记忆。遗憾、惋惜、冷酷……一点点逼近那个不幸的人儿。

天色朦朦胧胧,五岁的尕豆就第一个起床,抱着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夜壶跑到茅坑里把马大人和尕奶奶的尿水倒掉。每天清晨,尕豆要把握好时间,不能早也不能迟。一天早上,天阴沉沉的,尕豆听到鸡打鸣,以为时间迟了,揉着红肿着的眼睛,冲进了马大人的房里,看见马大人抱着光溜溜的尕奶奶,像个刚出生的婴儿一样。尕奶奶硕大的雪梨,裸露在外面,照得尕豆眼睛发疼。马大人一气之下把夜壶甩到尕豆头上。铜壶打破了尕豆的额头,尿混着血水流下来,五岁的尕豆吓得浑身直打颤,像个落水的鸡一样。

白天,尕豆端着大簸箕拌麸草(喂羊)、学做饭、伺候马大人一家子吃饭,这时候,尕豆就像一只受虐的小狗一样躲在灶房的墙角里吃着剩饭。洗锅时,她就戳进锅里,两条小腿就像两根长在土里的葱,朝天上翘着,有一次,她一不小心载进去,差点被呛死,喝饱了那黑乎乎的洗锅水。

泪珠不断地打在黑夜的身体上,但夜仍旧是一副沉默的样子……尕豆最害怕黑夜,晚上,她就静静地睡在灶房的角落里,用被子将自己包得严严实实,这样做:一来不冷,二来可以防住老鼠偷偷爬进自己的被窝,她最害怕老鼠,她可不想老鼠来给她暖被窝。常常,她盼着新的一天到来,却又害怕到来!

站在现实的锋芒上,一滴又一滴的童真,僵硬,结痂,留痕,未来,未来无尽漫长……

尕豆,一天天长大,长到12岁,尕奶奶就叫她,每天挑满三大缸水,天还没亮她就开始挑水。

那时候,人们吃的是泉水,泉水还没引到村子里。泉在村外的山沟里,冬天的太阳来的迟,周围黑呼呼的,尕豆害怕极了,她害怕遇见狼。那时,山里狼多,狼吃人的事,她听过很多,常常,走夜路的人被狼吃掉的可能性极大。尕豆每走几步,就得回头看一下,要是听到后面有声响,她的心好像从胸膛里跳出来似的,那怕只是一阵呼呼而来的山风,但是她也有不怕的时候。

园子里长的绿韭菜

不要割

就叫她绿绿地长着

尕妹是小溪阿哥是河

不要断

就叫她慢慢地淌着

听到脚户哥唱花儿,尕豆就不怕了。

尕豆趁着脚户没走远,跑到泉边,抢时间舀水,她想在歌声没断前把水抬走。但越是这样,越会出问题,因为她走的太急,太慌张,不小心掉进了冰窟窿里。

尕豆,用尽了全身力气,也拔不出掉在水里的脚。冬天的泉水真刺骨啊!她感到一阵一阵的刺痛从脚指慢慢移向身体的每个关节,犹如一根长长的细针轻轻扎进皮肤里,扎进血管里。生为女孩子的她,此时,只能用哭声来宣泄内心的痛苦罢了!

或许,有时候,哭也是一种减轻痛苦的最好方式。

第五章远看尕豆妹像金莲,近看尕豆妹像牡丹

麻五听到坡下的山沟里,有女孩子的哭声,他赶忙跑过去。跑到泉边,仔细一瞧,泉边的冰窟窿里淹着一朵花,麻五傻傻的站在那里,眼睛一动不动的看着淹在水里的花骨朵,此刻,他的灵魂已不知飞到了哪里。

远看黄河一条线

近看黄河有河岸

远看尕妹像金莲

近看尕妹像牡丹

许久,他听到尕豆的抽泣声,这才回过神来,急忙把这朵淹在水里的花捞到了泉边上。

冰凉的尕豆被麻五哥宽大的胸脯捂热了,尕豆挣开泪水打湿了的眼睛。一个很俊的男子抱着她,一只粗糙的大手轻轻抚摸着自己沾满泪水的脸庞,失去爹娘的尕豆早已忘记了温暖的怀抱,此刻她,早已泪如雨下。尕豆觉得她的身体里有一眼泉,酸楚的泪水不断从泉眼里往外涌。

但是身为少女的尕豆,第一次被一个男人这样抱着,他还用手摸自己的脸……尕豆像只受了惊的兔子,从麻五的怀里挣脱开来,红着脸,跑向了马大人的家。

尕豆跑了,麻五看着两个新水桶还放在那里,他想送回去,但不知道她的家,留在这里吧,他又怕这么好,这么新的桶子被过路的人捡了去,守在这里等他来取吧,他又要赶路,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

后来,麻五就把桶子藏进了离泉不远的边麻(一种长的不高,很稠密的树)里,又折了几根插到桶子上面,把水担放在边麻上,留了个记号,然后,唱着悠扬的花儿,去赶骡子队了。

脸上还泛着一层绯红的尕豆,一口气跑到了马大人家门口。这才意识到自己没拿挑水的桶子,哎,自己一时生气,光顾着跑了,这可怎么办?要是让尕奶奶知道,自己把前几天刚做的新水桶丢了,说不定会打断她的腿!想到这里,尕豆撒腿就往回跑,早已忘记了刚刚所发生的一切。

站到泉边,尕豆看到自己的桶子不见了,她的心一下子纠结起来。第一念想,竟想到:肯定是刚才那个男人偷走了,就在这里,他还大胆地抱过自己,他还用他那粗大的手摸了自己的脸……想到这里,她的脸又红了起来,她也更加坚定了自己这个完美的推论,嘟着小嘴,打算坐在这里等他,讨回自己的桶子。反正,桶子没了自己也回不了家。

尕豆转过身,看到离自己不远的地方,她的水担躺在一堆很密的边麻上,她更气了:把我的桶子偷了,还把水担扔了,这人看起来长得还算周正,没想到竟是一个贼,还是个大色鬼……边走边骂来到了水担跟前。她傻了,看到自己的水桶在边麻里端端正正的放着,上面还插着几株,要是不仔细看,还看不到呢!

尕豆心里的五味瓶,此刻,早已经被打翻了,愧疚,悔恨,难堪……

第六章满天的星星像芝麻,尕豆妹的心里种下

窗外的风不断扑打着破旧不堪的窗户,风声和着“咯吱、咯吱”的窗户声,麻五躺在自家的土炕上,回想着今早发生的事。自己长这么大,还没有见过这么俊的女子,更别说抱,还摸脸了。其实,说心里话,这都不是重点,他发现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早已悄悄爬上了自己的心头。他也明白,那妹子年纪不大,起那么早,还抬那么重的两桶子水,她也和自己一样是个孽障的人。

麻五,三岁的时候没了阿达,只剩下阿妈照顾他们兄妹,但是当他长到八岁的时候,他们庄子里降了一场瘟疫,死了很多人。他的哥哥、妹妹和阿妈都没了,他是靠一个叔叔和村里好心人的也贴长大的。

在童年的记忆里像麻五这一类孩子几乎是没有什么快乐可言的。

麻五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刻,那是在他八岁的时候,他清楚的记得,一个尕娃骂他是野种,还合伙用泥巴打他,这一次,他还手打了他们,其实,也就是在拉扯的时候不小心撕破了那个娃的脸。当时,麻五就已经意识到自己这次闯了大祸,但他没想到事情会来得这么迅速,这么突然!自己前脚刚进家门,后脚就有人找上门来了。一个五十多岁背有点驼的老人大步踏进了自己的家门,当时的麻五知道自己这次是难逃这一劫了。

俗话说的好:逃的了初一,逃不过十五;跑的了和尚跑不了庙。麻五,已经做好了死的准备!

雨点一样的柳条子,带着风声落在了他的腿子上,裤角的尘土抖落了一地,那种细小而柔软的东西抽出来的尽是一道道的红印子。

雨点过后,一阵阵的疼痛从腿部直冲他的脑神经,疼的麻五都不知道张了多少次嘴,磕了多少次牙,嘴张的最大的时候,说不定还能塞进一个鸡蛋呢!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那人用柳条抽打还不过瘾,用他那粗大的活像一个老虎牌钳子的手,揪住了麻五的耳朵,疼的麻五脸一时青一时白,直裂着个小嘴。他一点一点往上提,麻五的脚也跟着一点点抬高,他还使劲拧着,牙齿紧紧地咬着下唇,恨不得转他个十圈八圈,像极了人们给老式座钟上闹时的情景。没想到,他的这拧拉相加的方法竟成了后来麻五耳朵不好使的根源。

麻五到死也忘不了,那种火辣辣的疼,一点点渗进自己的皮层里,更渗进他的心里。这种疼不像大棒槌打在自己身上,让你全身麻木,它就像蚂蚁一样,一点点咬你的心,直到现在,还刻在麻五的心里。尤其是,他临走前说的话:有人养,没人教的东西!以后肯定是个祸害!从小到大,这些都是麻五心里最不能碰触的一块伤疤!

男人,就是北方农村家里的天。家里的天踏了,就连畜牲都会跑到你家里来拉屎。大概,这也是农村人更喜欢男孩的一个原因吧!

想到这些儿时沉痛的往事,麻五的眼睛不知什么时候,早已渗出了几滴苦涩的泪水,他来及抹一把就跑出了家门,去完成自己心里暗暗做下的念头。

第七章石头根里的药水泉,泉边上有一个少年

这时天还没亮。冬日里,北方的天空,显得那么干净、清澈,周围的一切生灵比往日苍白了许多。没有过多的修饰,只显出一种淡淡的白色,给人些许荒凉!

呼呼的山风吹得麻五的脸生疼,活像一把极锋利的刀子轻轻划他的脸,那风更恨不得将他身上的破皮褂子也划出一个个小口子。麻五裹了裹身上的破皮褂子,还是坐在泉边静静地等待,等待那个和他一样孽障的人!

不经意间,麻五的手摸到了几个大字,“药水泉”,他打小就听村里的老人说,村里的人要是谁生病了,喝了这泉里的水就能好起来。但麻五没见过,不知道这泉水能不能治病,也许,这只是一个传说吧!但是,他清楚这泉里的水很冰很甜很好吃,村里的人都靠这眼泉生活。要是碰到干旱的年份,其他的泉都干枯了,只有它不干,水还是一样好吃,周围几个村子的人都跑到这里来挑水哩。

尕豆正抬着两只大水桶,边走边想那天的事,时不时会听到她“咯咯”的笑声。刚到泉边,麻五站起来吓得尕豆一把扔掉了肩上的桶子,撒腿就往回跑。麻五见尕豆跑了,追上去一把拉住了尕豆的袖子,连声说道:尕妹子不要跑,不要跑,我是人,我是你前几天在里见过的人。

听出是人,尕豆不那么害怕了,但前几天在这里见过的人,尕豆的心里一下子浮现出,那双粗大的手抚摸自己脸时的情景,吓的她一把抽回了自己的手,咬着牙狠狠地说了句:大坏蛋,你是个大坏蛋!你走,快走……边说边往后退。

听得麻五一时摸不着头脑,想破脑袋也想不出她怎么这么恨他,上次,明明是自己救了她呢!反过来……暗暗说了句:女人,真是搞不懂!尕豆去舀水了,他还呆呆地站在那里。

泉里水很旺,没一会尕豆就舀满了两桶子水,刚放上扁担,麻五追到跟前:“尕妹子,我来,我来。”只听,尕豆撅着樱桃小嘴,狠狠地瞅了一眼,冷冷地回道:“谁需要你帮,大色狼!”麻五看着尕豆的表情,既生气却又忍不住,笑出了声。一把夺过尕豆手里的扁担,放在肩上,唱着花儿,“嗖嗖”的向前走去!尕豆看到桶子被人抢走了,也放快了脚步跟在了后面。

北方的汉子就是这样,常常,做有些事简单、粗暴,没有一点点的绅士风度,但这也是他们最可爱的地方啊!

第八章血泪债装在了心里头,我儿子娃要报仇

一切的美好,总是静悄悄的……

以后,麻五总是早起几个小时,为的是在脚户帮出发前帮自己的尕妹挑水。他把满满的水桶从泉边挑到马大人家门口,然后挪到尕豆的肩膀上,让她再摇摇晃晃地抬进去,这样来回几趟,三口大缸就满了。尕豆笑了,麻五也跟着笑了。

这天,麻五和往常一样还是早早的来到了药水泉边,等尕豆来挑水,但是他等到天大亮了,也没见尕豆来。三天了,尕豆仿佛从人间蒸发一般,没有一点音讯。

麻五,开始坐立不安,他知道自己再也不能等下去了。他要去找尕豆,就算挖地三尺,找到天涯海角,他也要去。

夜,慢慢地扯下了暮布,此时的,麻五早已经站在了马大人的庄园外,抬头望着高高的围墙,许久,他才伸出粗糙的大手深深地撕紧墙缝,钳住墙面上的砖,但他笨重的鞋没处踩,结果还没抓稳掉下来,直接来了个狗吃屎。麻五,爬起来坐在地上,“呸,呸”唾了几下,口中的泥像鸡屎一样贴在了地上。寒冷,刺骨的北风吹得墙头的芨芨草呼呼作响,此刻,麻五的心彻底凉了。

第二天,麻五比往常来的还早。没有月亮的夜晚,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在麻五心里,等待,或许是自己能够见到心上人的最好方式了。

朦胧中,麻五看到一个人向这边慢慢走来,摇摇晃晃,仔细一看,她抬着两个大桶子,麻五知道,尕豆来了,等待了四天的人终于出现了。麻五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像一只离弦的箭飞向了尕豆。

而此刻的尕豆,还沉浸在昨天的痛苦里。就在前一天早上,尕豆和往常一样早早的起床,做好了早饭给马大人一家子端过去。但是没一会,膛房里传来马大人破口大骂的声音和摔碎碗碟的声音。平日里,尕豆听惯了这些,也就见怪不怪了。但是随后,管家老五来叫自己,尕豆的心不由得乱跳起来。

马大人端着米饭吃了几口,觉得不对劲,今天的米饭和自己每次吃的有些不一样,味道怪怪的。但是他也没说什么,准备继续吃下去,他刚要把一筷子米饭送到嘴边,忽然,他看到雪白色的米饭里藏着一颗黑黑的东西,拿出来一搓,是老鼠屎,再往碗里一瞅,还有几颗静静地躺在米饭里。看到这些的马大人,一把摔碎了手中的碗,大吼道:去,去把这东西给我带来!听到这话,站在身后的管家老五,一溜烟跑出了房门。坐在身边的尕奶奶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看到马大人发这么大的火,气不大一处来,出口就是:是不是驴脾气又犯了?还学会摔碗了……来不及回答,马大人早已跑出了房门,找地方呕吐去了。只见,他大口大口的吐着,流着油水的呕吐物满院子都是,这次,马大人差点把肠子都吐出来。

尕豆被管家老五带到了桌前,马大人进来就是一记响亮的耳光,指着饭菜说道:驴日的,看看自己做的饭……此刻的尕奶奶还吃得津津有味,听到这里,她发现自己的米饭里也有几颗颗黑黑的东西,她不仔细看,她也知道这是老鼠屎,因为她是女人,曾经她也在厨房待过。想到这,不知什么时候尕奶奶已经扔下了碗筷,跑出了屋子。

马大人吩咐管家把尕豆拖下去,狠狠地教训。打人,对于管家老五来说,可是他的看家本领,想当年,在县衙监狱的大牢里,在他面前,从来没有问不出的话,人称“活阎王”,后来因为犯了错,逃到了这里,做了马大人的管家。现在,让他来修理这么一个小女子,那真是大材小用,杀鸡用牛刀了。但他还是挺乐意的,毕竟,这是马大人亲口吩咐的,另外,他也好久没有听过那种撕心裂肺的声音了,心里的虫子早已经蠕动了。

只见,老五拿来两件工具,几根又细又长的针,一只抓野猪用的大夹子,这里不像他在县衙大狱里什么刑具都有,是有点“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之意,但在他看来,这两样已经足以够尕豆受的了。

第九章上山的鹁鸽下山来,下山着吃一趟水来

尕豆醒来时,已经躺在自己冰凉的土炕上了,这炕割得她生疼,腿子像是断了一样,手指尖传来一阵阵钻心的疼。看到自己发青发黑的手指头,尕豆才慢慢回忆起那可怕的场景。

她模模糊糊记得,管家把一根长长的针刺进了自己的指缝里,一股黑紫血冒出来,溅到了管家的脸上,管家狠狠地抹了一把,伸出长长的红舌头,使劲舔了一口,骂到:驴日的,真他妈好久没这么刺激过了!爽!尕豆只感觉那种钻心的疼一下子冲进了她的大脑,那种刻骨铭心的疼,让她终身铭记。

“疼吗?……”

男子磁性的声音,轻柔地撞在尕豆的心尖上,此时的她,正被麻五宽大的胸怀捂着。尕豆,第一次紧紧地抱住了男子的脖子。自从,爹妈死了以后,尕豆可是从来没有被人这么关心过、疼爱过,矫贵过。

“我的尕妹子,我麻五哥让你受苦了。”

此刻,所有的冤屈都揉合在纷纷掉下的眼泪里,尕豆轻轻地摇着头,看到天上的星星都看着她,不时的眨着眼睛。

“哥,我的马五哥。”尕豆生平第一次叫哥,叫得眼泪花花的流。

麻五的心,麻了,甜了,醉了!

在以后的日子中,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光里,那一串串的笑声和洒了一地的泉水,成了尕豆一天最快乐的回忆。

每天,尕豆念着、盼着,也唱着:

上山的鹁鸽下山来

下山着吃一趟水来

出门的阿哥回家来

回来时看一趟我来

左边的黄河右边的崖

崖根里渗出个水来

尕妹是鹁鸽着吃水来

阿哥嘛牙虎子打来

麻五,知道尕豆时刻念着他,因此,尽量跑短途,以完成他们黑暗中共同的功课。麻五万不得意跑长途的时候,天上的星星就成了尕豆的希望。每天晚上,她一颗一颗的数星星,算时间,想念马五成了她忍受屈辱和打骂的理由。

远在异地的麻五又何尝不想呢!每当她想起尕豆就会不停地唱花儿,此时,只有花儿才能表达他内心深处的苦。

河底里起的疙瘩云

这两天雨下着不停

尕豆妹好比个海络因

不想是好

想了时瘾犯着不成

一起的脚户哥们都知道麻五哥的尕心事,于是,他们也在一旁瞎起哄道:

杨大郎教场里点兵哩

阿哥地宝刀哈亮哩

三天不见是想死哩

五天上害哈个病哩

第十章尕豆妹神仙下凡了,你把麻五哥哈度了

时间,从手指间一点点地滑落,麻五有了男子汉的骨骼,尕豆打起了花苞,挑水时像一朵水仙站在泉边。

黑暗中,麻五看着尕豆,尕豆的眼真亮、真明啊!比那十五的月亮还圆还亮,麻五只看了一眼就不敢再看了。十六的尕豆正打着花骨朵呢,新鲜、饱满。尕豆妹就是个仙桃,捣一指头就出水,咬一口就会香一辈子!麻五时常极力压制体内的荷尔蒙,任凭它一次次冲撞自己的神经,生怕自己一时把持不住,干出错事。

有时候,性欲这东西不是你说控制就能控制的,正如:干柴遇上烈火。这天,尕豆让麻五狠狠地咬了一口,咬得尕豆全身发麻,身体不由得软瘫了。麻五恨不得把尕豆含在嘴里,捧在掌上,捂在心上。

阵阵的暖风吹过,蒲公英飘落了一地。麻五牵着尕豆的手走进了一处塌陷的房屋,好久没人住了,院子里花团锦簇、草长莺飞,还好土炕还在,麻五扫净炕面把水一样的尕豆放在炕上,尕豆的心里像是钻进了一只小兔子。尕豆被麻五一把拉进了怀里。

仙桃仙果我吃了

仙酒没喝着醉了

尕豆是神仙下凡了

你把麻五哥哈度了

曲儿就像一颗树,幸福的绿叶包住了两个人的世界,一阵阵芳香扑打在麻五的脸上。

打柴人的麻鞋脚户哥

毛练儿缠下的裹脚

尕豆羞着叫不成哥

心疼着叫了个姑舅哥

这年头,头上戴一顶灰色的皮帽或毡帽,腿上缠一条蓝毛练儿裹布,腰里系一根麻拧的细绳,插上一把明晃晃的刀子,手上挥一根皮鞭子,是脚户哥们最奢侈的行头。麻五,也像其他脚户一样自己能穿上这么一身行头而骄傲!

想想当初,自己为了这么一身行头,可是吃尽了人间苦啊!顶着腊月里的大雪,从黑刺粱上弄了一驮山货拉到河州城里才换回这么一身行头,有些,可是他多年的家当啊!

想到这些不堪的往事,麻五心里的酸水,一股股涌上了心头。

第十一章打马的鞭子闪折了,想你着腔子积血了

尕豆,慢慢意识到长大是一件多么危险的事。

当初,尕豆是马大人引进门的童养媳,是让少爷曦穆掐的花骨朵。这一年,马大人要给十四岁的智障少爷圆房,就不叫尕豆出门了,当然,天不亮出门挑水的这一项重任也随之取消了。对于尕豆说,这比死了还难受,一天中最光明的时光消失了,黑暗再次笼罩了她的全部生活。

夜,无尽的迷茫,无尽的彷徨,在爱与痛的边缘,四处流浪……

尕豆整天默默地流着相思的泪水,见不到麻五的尕豆,心宛如刀绞,没日没夜的唱花儿,此时,也只有花儿能陪着她。

打马的鞭子一柱香

放给着描金的柜上

嘴上没说的心里想

想给着骨头里渗上

黑夜终于到来,麻五来到马大人的庄园外。东院靠北是一溜抱三间的瓦房,尕豆和曦穆就睡在里面。尕豆刚伺候曦穆睡下,就听到院外毛头鹰的声音,轻轻飘进院里。随后的声音,让她做梦也没想到:

东山里拉雾西山里开

平川里下着个雨来

尕妹是牡丹院子里开

阿哥是蜜蜂着釆来

尕豆的心像一面鼓,嘭嘭直跳,她知道这是自己日思夜想的人来了,她把木梯子搭在院墙上,轻手轻脚的学了个夜莺的叫声,轻轻地应了个花儿:

尕妹是冰糖阿哥是茶

茶离了冰糖是不甜

尕妹是河水阿哥是鱼

鱼离了河水活不成

冬天的风很大,麻五在墙外打了个喷嚏,尕豆心疼她的麻五哥,轻咽着叫了一声哥,不由得哭出了声。尕豆的哭泣声搅疼了麻五的心,麻五经过上次的教训,早已准备好了一个木梯子,一个劲翻过墙顺尕豆准备好的梯子下到院子里。两个苦命的鸳鸯抱在了一起,尕豆知道智障少爷睡得正香,就大着胆子拉起马五的手进了屋。

黑暗中麻五看见尕豆毛洞洞的眼睛下面,挂着几颗泪珠,尕豆用粉拳在麻五厚实的胸脯上轻轻地砸了几下,麻五一下子抱住了尕豆。麻五再也忍不住了,使劲咬着尕豆的红嘴唇,两人心里的疙瘩,此刻便化作了水,水中有你也有我了。

尕豆是露珠,是花瓣,是含在嘴里的冰糖,温润着阿哥的心尖。

在情人的眼里,夜总是短暂的。

公鸡打鸣了,尕豆看着麻五要走了,她知道自己心中就算装着再多的不舍,也只能静静地看着他远去、挥手、告别……

麻五粗糙的大手抚摸着尕豆的脸,泪水不断地落下,他知道:天下没有不漏风的墙,终有一天这事会被别人发现,就会……麻五,打了个寒颤,他不敢继续想下去了。

正如古人所说: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麻五立刻起身穿衣服,可尕豆一把抱住麻五的腰不让他走,麻五拉开尕豆的手,亲了一口她的额头说道:“以后,我们有的是时间,该走了……”

爬上了梯子,麻五回头看着尕豆说道:

房子你拆过了你墙留下

有墙是我搭房着坐哩

肠子扒过了你心留下

有命是我还等着你过哩

尕豆听了这话,不知为什么,一股淡淡的忧伤悄悄爬上了尕豆的心头,哽咽着应到:

麻子麻地着脸上了

心肠们好着我爱了

麻五,消失在了黎明前的黑暗里。

第十二章铁狮子门口搭天桥,虎口里遇了个面了

那些甜蜜的美好,在现实的打压下,总是可怕的。

七月,田边的李子熟了,尕豆从小就喜欢吃,但这个秋天的李子,她没吃几个就很恶心,她想吐。有时,差一点把胃吐出来了。

常常,她蹲在灶房的角落里,一个人静静的发呆,晚上尽做一些可怕的梦!做饭时,她抓了一大把灰吞进嘴里,闭着眼睛慢慢地咽下去。这一举动被曦穆看见了,问她为什么吃这个东西,尕豆就告诉他,肚子疼,应当吃这个;去挑水时,尕豆逼着自己喝下几大口冰凉的泉水,曦穆问她,她就说口渴。但这并没有如她所愿,肚中的东西仍在慢慢的长大。

俗话说:十五的月亮,平落着平亮。又是一个十五的夜,尕豆想起了她的马五哥,想起了那晚……

有时,心中想象着的一些美好的东西,不觉间,就会来到你的面前,让你猝不及防!

尕豆再一次听到,那陌生而又熟悉的声音。

东山里拉雾西山里开

平川里下着个雨来

尕妹是牡丹院子里开

阿哥是蜜蜂着釆来

不知什么时候,泪水早已悄悄打湿了尕豆的脸颊,她呆呆地站在那里,许久才回过神来,她知道自己日思夜想的人来了,赶忙搭上了梯子。

麻五顺着梯子溜下来,尕豆一下子扑过来,两个人紧紧地抱在一起。麻五咬着尕豆的耳朵说道:“我快没气了……”,尕豆这才松开手,两个人再一次走进了屋里。

走进屋,尕豆来不及说话就先拉起麻五的手放到自己的肚子上,睁圆了大眼睛问到:“感觉到了什么?”此时的麻五还不知道尕豆已经怀上了自己的娃,以为尕豆想他了,就半开玩笑的答到:“比以前白了!”听了这话,尕豆气得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只好如实说道:“你要当阿大了。”这一句话,可把麻五吓坏了,差点没晕过去。他猛的抬起头,仔细打量着尕豆,眼角露出微笑,一把拉过尕豆紧紧地抱在怀里。

以前,尕豆吃过的所有苦,此刻,都化作眼泪流了下来。她没有一丝丝的恨意,要说恨,她只恨这个无情的社会。

片刻的宁静后,尕豆依偎在麻五的怀里,闪着大眼睛问到:“我的哥,我们怎么办?”麻五抱的更紧了,盯着尕豆的眼睛说道:“我们离开这儿,我带你去宁夏,那个地方我熟悉。”

尕豆狠狠地点了点头。

这时,少爷曦穆被尿憋醒了。每天夜里,他要撒尿时都由尕豆伺候,可现在他找不见尕豆,他揉着眼睛满炕找,他看到炕角里,尕豆被一个大男人抱在怀里,尕豆还哭着,曦穆吓坏了。

在儿童的记忆里,最可怕的莫过于贼了。曦穆大声喊:“阿妈,贼,贼来了……”

幸福、平静的水面,抛下了一块沉重的石子,水面溅起了巨大的浪花,此时的尕豆吓得魂飞天外,涨红着脸说道:“曦穆,别喊,别喊……”

惊吓过度的曦穆全然没有听见尕豆的声音,带着沙哑的声音越发的喊叫,慌得麻五急忙去拉。曦穆见“贼”朝自己爬过来,更加害怕了,哭叫的声音更大了。麻五惊慌失措的捂住了曦穆的嘴,曦穆不叫了,但是,院子里的那只大黄狗使劲地咬起来。

最近,不知是马大人发现了什么,或者是其他什么原因。上次出门回来时,牵回来一条大黄狗,就栓在院子里啤特果树下。这事,尕豆还没来得及跟麻五说呢!

几颗豆大的汗珠吊在麻五的额头上,他暗暗想到:今晚,他和尕豆的事可能就要被发现了,但是他万万也想不到事情会来得这么的突然。冰冷冰冷的夜,仿佛无声地望着自己,望着这个村庄。

前院的马大人听到了后院的狗叫声,扯着嗓子喊管家老五,老五听到马大人叫他,急忙披上他年前买的新羊皮褂子跑到马大人屋檐下。马大人吩咐到:“你去后院看看,是不是贼来了。”

“马五阿哥,你快走!快!”尕豆一把推开了麻五。

麻五撒腿就跑出了屋,刚上梯子,却不知怎么的,那只大黄狗,不知什么时候扯断了绳子,跑过来咬住麻五的右脚。麻五使劲一蹬,脚抽出来了,但鞋子被狗咬掉了。他也来不及再去捡鞋子,翻墙拿上工具便跑了。

管家已经跑进了后院,他看到尕豆正吃力搬那只木梯子,他知道刚才肯定有人来过,而且就是通过梯子进来的。老五死死地盯着尕豆,生怕她在自己眼前消失。

“我的曦穆呢!我的曦穆……”马大人夫妇互相搀扶着,喘着粗气跑过来。

房门大开着,他们你推我搡地冲进了房里,老五把灯笼移到炕头,赤身裸体的曦穆躺在靠窗的地方,一床新被子捂在他的脸上。马大人一把拉开被子,曦穆刮白的脸庞就暴露在灯影下,他紧闭着嘴唇,一丝血迹挂在他的嘴角。

尕奶奶扑到曦穆的身上,哭叫着,摇晃着,好半天,气若游丝的曦穆,眼睛睁终于开了一条缝,他看到了很多的人影,曦穆惊慌的叫道:“阿妈,贼,贼!”之后,眼睛睁得又大又圆,再也没说一句话。

有时候,人的生命是如此的脆弱,经不起一点儿折腾!

第十三章指甲连肉地离开了,刀割了连心的肉了

马大人亲自拿着灯笼来到院中找,在湿地上他发现了一串脚印,顺着脚印,他来到墙角的梯子旁。老五爬上梯子,看到地上的那串脚印到这里就消失了。当他下来时,发现不远处的墙根里有一只鞋,老五一下子从梯子上滑下来,跑过去捡起鞋子,向马大人报告:“老爷,你看……”

马大人凑到跟前,仔细打量着。

这时,住在隔壁的麻阿姨跑进来,说道:“老爷,上房的是麻五,我看哈了。”

听到这话的尕豆差点吓晕过去,但她知道她不能,急忙跑出屋,大声说道:“麻五姨,你不要胡说,你眼睛花了,肯定看错了!”

麻阿姨一心想要讨好东家,根本不理尕豆,歪着嘴回答道:“我眼不瞎,看得清清楚楚,就是麻五,他在房顶上看到了我,还央求我说‘麻阿姨,今晚的事,你不要说,下回来了,我给你一件上好的八昙花布料。’我的好东家,我总不能为了一个布料,说这些没良心的话吧?”

八昙花的料子是脚户出门时从外地运到这里的时尚布料,是做衣服的上好料子。

马大人对麻阿姨的忠心十分的满意,立即吩咐管家老五拿来一批上好的八昙花料子,给了麻阿姨。麻阿姨高兴的眼睛都眯在了一起,抱着料子就跑了。

这时,尕奶奶哭丧着脸来到马大人身边,在他耳边悄悄说着什么,只见马大人的脸一会青,一会紫,还没等尕奶奶说完,他就跳起来吼道:“去,你们都去,太阳没落山之前把麻五绑到我的跟前!”

他知道了:准备给自己家续香火的尕豆,已被别人提前下了种,在他的眼里是一件天大的丑事,这比别人扇他几耳光还疼。

这件事,也打破了一家人原本平静的生活。尕豆有大肚子作证,即便什么也不说,大家都明白。

马大人走在街道,看着村里的人,站在路旁冲自己发笑的表情,他恨不得将自己的头塞进裤裆里。本家的人,对此事可上心了,平时,不怎么走动的亲戚,都来给他出主意,对于尕豆,是淹死好,还是掉死……但是,马大人和尕奶奶最后还是选择了沉默,他们不能让自家的香火就这么断了。尽管,不是自家的种,但只要种在自家的地里,也就是自家的了。

尕豆被关在后院的黑窑洞里,这次却没有受管家的酷刑,但她心里不知道麻五的一丁点儿消息。尕豆常常做恶梦,梦见麻五被马大人抓起来了,用粗麻绳绑着,还说要拉去砍头,这时,她就会从梦中惊醒。

尕豆一天比一天担心她的马五哥。有时候,实在控制不住了,她就会唱花儿,只有花儿,才能表达她内心的煎熬。

日头落了着实落了

光气儿从石崖上溜了

指甲连肉的离开了

刀割了连心的肉了

第十四章千思万想的难团圆,活剥了尕豆的心肝

自打发生了那件事以后,麻五再也没有回自己的脚户帮。他清楚的意识到,以后,脚户帮里再也不可能有麻五这个名字了。他整天藏在大黑沟的鹁鸽洞里,满脑子都是那晚发生的事,他的尕豆现在是不是又被那狠心的地主打了……

天还没有大亮,脚户们从洞顶走过,他都会被阵阵地花儿声吵醒。

咕噜雁单飞了没有伴

尕心里装了个破烦

成双成对是算好看

单帮子活地是落怜

花儿都是用方言唱,“破烦”就是典型的临夏方言,可以理解为烦心、苦恼。大概意思就是:娶不到媳妇,害了相思病时的那种烦心。心里的破烦不清,人看起来很落怜,落怜也是方言,跟可怜差不多,却比可怜有更重的苦味在里面。

麻五听到了这首花儿,内心是满满的忧愁,一股酸楚的泪水从眼角慢慢地滑了出来。他知道自己的这个破烦消了,自己也不落怜了,因为他有日思夜想的尕豆,但现在他不知道他们把尕豆怎么样了,她是不是……无数个答案在他脑子里乱转,有些甚至他自己都不敢想。

这天傍晚,麻五再也忍不住了,唱着花儿下了山!

亲亲热热说下的话

死哩么活哩到一搭

再能和尕豆说上个话

头割下

血身子也要到一搭

晚上尕豆梦见自己走进了一间大屋子里。忽然,她看到她的麻五哥被官老爷,绑在大堂上,她的麻五哥穿着血淋淋的衣服,眼睛紧的索在一起,嘴角的鲜血一滴滴掉下来,渗进僵硬的黑土里。马五哥看见了她,轻声地哼唱到:

说下的话头没忘下

不死是到一搭

我是金子着有假的话

大堂哈当炉子着炼哈

尕豆的心在这一刻,被狠狠地扯碎了,她扑向麻五,可马五忽然就不见了。尕豆发现自己躺在冰冷的黑窑洞里,双手伸的抓着一把麦草,泪水早已打湿了衣襟,她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痛苦,眼泪像雨点似的掉下来。

千思万想的难团圆

活剥了尕妹的心肝

再能和马五哥见一面

我死了着也心甘

尕豆已下定了决心,要去见马五,但是这比登天还难!首先她面临的最大困难就是眼前这个暗无天日的窑洞,她无耐的坐在了有潮又湿的空地上。

这是一场太慢长的等待,这是一场没落了的辉煌,这是一场亘古缠绵的忧伤。

片刻的宁静过后,尕豆仿佛看到了希望。她知道她的马五哥不会那么轻易被他们抓住,马五哥在他心里是真正的男子汉,是人里头的人尖子(一帮人当中最出色的一个)。想到这里,她的嘴角露出了一点儿微笑,欣慰的唱到:

青线麻鞋的白邦腿

头帮里吆喝着里

马五阿哥的好人才

人里头算上着里

她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坐在那里尽情的回想着和马五在一起的那些神仙般的日子。以前,麻五每次来,都会给她带一些东西,冰糖、梳子、发卡……

看着曾经那么熟悉的一切,过往的一切就像是一场梦,曾经,或许,已成了他们永远也回不去的曾经,但马五哥对她的好,都一件一件印在了她的心里。

马五阿哥的好心肠

毛蓝的手巾里包冰糖

冰糖发给着炕头上

吃里嘛不吃是你思想

想到这些美好的曾经,她发疯似的在自己的衣兜里翻起来,生怕错过任何一个小角落。尕豆找到了,她拿出一小块冰糖,左瞧瞧右看看,然后依依不舍地放进了嘴里,闭上了大眼睛,仿佛品味着人世间最美好的东西。

第十五章尕马儿拉回

过去的岁月已经失血过多,倒毙在记忆的路上,过往的一切,都在灰暗中默默地滑落……

尕豆再也不能等下去了,尕豆知道麻阿姨是个贪心的人,也许这就是她逃出去的唯一希望。

这一天,麻阿姨来给尕豆送饭,今天的尕豆格外的开朗,她把饭菜放到一边和麻阿姨拉起了家常。从小时候讲起,她阿大阿妈的死,直到后来遇到马五哥,只要是她所记得的她几乎都跟她说了,这一听一说就是大半个晚上,听得麻阿姨眼圈红红的。

不管一个人再怎么狠心,在他的内心里总是会有那么一丁点儿良心。再说,她也是女人啊!

尕豆见麻阿姨动情了,就开始向她下话(求情)求她放自己走,并且把马五送给她的所有东西统统拿出来,送给了麻阿姨,另外她把她阿妈留给她的唯一的银手镯也给了麻阿姨,麻阿姨看到这些,什么话也没说,顺手带走了所有的东西,悄悄地走出了黑窑洞。

窗外的月光依旧是那么的明亮,微风轻抚着大地的每一寸肌肤,丁香、萤火虫、闪烁着的灯光……尕豆感觉眼前的这一切仿佛还是在梦里。

尽管,这一切是那么的迷人,那么的美丽,但她顾不得多看上一眼,更没有时间去想别的事,此刻,尕豆的心里,只有那个属于她的远方。

上一章书籍页下一章

首届掌阅文学大赛中篇入围作品集:情感篇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言情穿越 首届掌阅文学大赛中篇入围作品集:情感篇
上一章下一章

花儿与少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