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翌日清晨
赵沁阳终于在玉蝉一声声的催促中,醒了过来。
“殿下可算是醒了!再不起来,早朝可就迟到了!”
赵沁阳捏了捏额头,道:“几时了?”
“寅时三刻了,殿下今日也不知是怎么了,睡得那样沉,可是有哪里不适?”玉蝉略带些焦急。
“不曾,许是昨夜里熄了两盏灯,睡得格外好些吧!”
“那便好!”
玉蝉扶起沁阳,先是拿过一盏盐水,递到沁阳嘴边,待她含过一会儿后,拿过一个白瓷盂,接住她漱出的水。
赵沁阳捏了捏额头,又一次感叹这早朝实在累人!明明要卯时末才上朝,却偏偏要众大臣寅时就在宫门外等候。阿英倒是说过让她踩着点儿到就行,可她身为公主却参政,已是不合规矩,再那么张扬,恐怕那些老文臣一个个的都要来她公主府门口上吊了!
玉蝉见自家殿下这疲惫的模样,是止不住的心疼,殿下今年才不过十一岁啊!若是让皇后娘娘的在天之灵知道了,指不定要多心疼呢!
玉蝉是沁阳的母亲宸皇后捡回宫的孤女。
那时,玉蝉还是一个五六岁的孩子,因父母早亡,亲戚不养而流落街头。
小玉蝉在街上游荡了数日,只食得一位老婆婆从牙缝里省出来的一点饼子,她的肚子实在太饿了,逼不得已就偷了包子铺老板的一个包子,被包子铺的伙计追得满街跑,一不小心就撞上了南巡的帝后龙辇。
这一撞就惊了马,马车失衡,一下子就把宸皇后颠了出来,众人皆是大惊失色。好在啊,先帝爷是会功夫的,窜出来一下子就揽住了皇后的腰,平稳地落到了地上。
小玉蝉仰头看着他们,逆光而落的二人,可真像天上的神仙,小玉蝉一时看呆了。直到那美得像画中仙子的人儿向她伸出了手,她才反应过来,这哪里是神仙,这是他们大行的帝后啊!
可她冲撞了龙辇,又听闻皇后娘娘前些日子刚怀了身孕,皇帝陛下十分高兴,提前就大赦了天下。如今被她这一冲撞,也不知小皇子还好不好,若是不好,她岂不是要被拉出去砍头了?看皇后娘娘面色红润,也不像有事的样子,可小玉蝉还是很害怕,以至于在饥饿疲惫与惊恐害怕的双重刺激下,她晕过去了。
再醒来时,她正穿着质地柔软的衣服,躺在一张华丽的大床上,床边还坐着个仙女一样的姐姐。
仙女姐姐朝她温柔地笑了笑,道:“你醒了?可有哪里不适?”
小玉蝉呆愣地摇摇头。
仙女姐姐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又问:“那,你可是饿了?”
小玉蝉轻轻地点了点头。
“我叫人送来,不过太医说你多日不曾进食,胃肠虚弱,不宜吃太多哦。”
小玉蝉又轻轻地点了点头。
“小丫头,怎么不说话呢?”
小玉蝉瞪着溜圆的大眼睛,瞅了瞅仙女姐姐,良久才糯糯道:“谢谢姐姐……”
“可别,我这个年纪啊,都可以做你的母亲了!宫中人人称我一声花姑姑,你也便随他们称我花姑姑吧!”
小玉蝉仰起头诧异地看着她,问道:“宫,宫中?”
“嗯,皇后娘娘见你可怜,便将你交与我了,往后啊,咱们做的虽是伺候主子的活儿,也总好过流浪街头吧?”花姑姑耐心道。
玉蝉闻此,连忙跪在床上,一边磕头一边大声道:“谢皇后娘娘!谢姑姑!谢皇后娘娘!谢姑姑!”
花姑姑连忙扶起她,道:“小丫头倒是机灵,快起来吧!改日姑姑带你去亲自向皇后娘娘谢恩。”
自那起,花姑姑为她取名“花玉蝉”,小玉蝉便在花姑姑身边留下了,成为了大行皇宫里最小的宫女。待皇后娘娘诞下嫡长公主后,小玉蝉便被派去照顾这大行帝后最宝贝的公主了。
所以玉蝉在长公主身边已有十一年了。赎个罪讲,她早已把沁阳当成了自己的亲人看待,如今看着她小小年纪便如此劳累,怎能不心疼呢?可这也没有办法啊,陛下实在年幼……
华贵的轿辇从长公主府一路顺着朱雀大街向皇宫行去。
赵沁阳掀开帘子,入眼的还是满天星辰,入耳的却是小宝子的絮絮叨叨,于是她颇为无奈地闭上了眼睛。
有时候,她真羡慕那些老百姓,可以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她已经多久没有睡到自然醒了呢?好像从阿英登基以来,她再也没睡过一场满足的觉了。
幼帝登基,江山不稳,两年来,大行朝廷每天都会召开早朝,在这般勤政之下,大行国情渐稳,但幼帝羽翼尚未丰满。
如此看来,离她当一个闲散公主的日子还远的很呐!
轿子行驶的速度很快,却并不颠簸,平平稳稳地到了宫门口。此时,宫门口已是聚集了大批的官员了。
长公主的轿辇甫一落定,便响起了此起彼伏的问安声:
“臣等给长公主请安,长公主万福金安!”
看不惯归看不惯,动不了就是动不了,心里一万个不愿意在朝廷上向她卑躬屈膝,身体上还不是得做出来?
“免礼。”
“谢长公主!”
赵沁阳并未下轿,倒不是她无礼,而是她不能那么有礼,这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的道理,她岂会不懂?她本就是女子,又年幼,若还如父皇母后在时那般乖巧有礼,还不叫那一群各怀鬼胎的大臣生吞活剥了去?
幼帝登基,众大臣谁不想当个辅政大臣,甚至是摄政王?可偏偏让她一个女娃娃自封了摄政长公主,掌了大行的皇权!谁甘心?谁服气?谁不想把她从这个位置上拉下去,亦或是操纵她?所以她必须得把作态拿捏起来,必须得把气势养起来。
能被诟病的事儿,她是不会去做的,比如外臣留宿后宫,说到这里,沁阳心中微叹,入了朝廷,她这正八本的嫡公主倒成了外臣了。
但独坐暖轿中,这种略无礼又无关原则的事儿,她也就做了,毕竟,她终是女流,怕寒凉也是情有可原的,更何况还能压一压众大臣的气焰。
此时距离宫门大开还有些时候,赵沁阳坐在轿子里闭目养神,众大臣皆在相互攀谈,联络感情,同往日一样。
突然,一道声音响起:“庞兄,今儿我可得给你讲一件稀罕的事儿啊!”
“哦?什么稀罕的事儿?”另一道声音疑惑地问。
“这事儿可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你听了,一定不敢相信。”那道声音以一种非常夸张的语气说道。
“何事如此?楚贤弟莫卖关子了!快来讲与我听听。”
那男子嘿嘿一笑,道:“今儿我出门呐,看见院中死了一只老母鸡!”
“那有何稀罕的!”
“怎么不稀罕,您知道它怎么死的吗?”
“怎么死的?”
“打鸣死的!”
“贤弟这可就不对了,这母鸡怎么会打鸣呢?”被称作“庞兄”的男子立马反驳道。
“是啊,母鸡怎么会打鸣呢?这不一打鸣就死了嘛!所以啊,母鸡就好好呆在窝里下蛋就行了,何必出来打鸣,死了,丢人现眼!”男子哈哈笑着,眼神时不时地飘向那华贵的轿辇。
众人闻此皆是一惊,这楚少将军可真是,真是,勇气可嘉,胆大妄为啊!楚老将军都不敢说一声“牝鸡司晨”,可这楚少将军竟敢诅咒长公主去死!旁边儿的庞侍郎怎么还陪着他一同胡闹啊?都不想活了吗?
与楚老将军交好的几名大臣,正要去拉那楚少将军一把时,就见那少将军一步步走近了长公主的轿辇。
“公主殿下,您说,是不是呢?”楚云月手捻着轿辇上的流苏,神情颇为得意。
赵沁阳依旧闭目养神,这样的话她听得多了,这般诅咒她去死的,也算是轻的了。所以她并未有太大的情绪波动,只是很诧异,这是哪儿来的蠢货,敢在她手握实权,一人之下之时说这样的话,岂非找死?
赵沁阳并未回答他,什么人都配与她对话吗?
楚云月见赵沁阳不说话,心里有些不满,她若是不言语,这戏可怎么唱得下去?
“长公主殿下,您倒是说句话呀?”
赵沁阳依旧没有说话,倒是侍候在轿辇另一侧的小太监小宝往前一拱手,道:“楚少将军有所不知啊,这‘云麾将军’乃一从五品武散职,是够不上那个资格与我家殿下攀谈的,您若是想与我家殿下聊上几句,需行跪拜大礼,曰:‘臣云麾将军楚云月,特来向长公主殿下问安,望殿下……’”
“住口!”楚云月没有让这小太监继续说下去,跪拜大礼?她想得美,一个祸国妖女也配让他俯首称臣?笑话!
众人见气氛不对,与楚老将军交好的几位大臣连忙上前拉住楚云月,要他向轿辇中的长公主行礼认罪。
“贤侄,快快向殿下认错!”一个白胡子老头劝道。
“我不!凭什么!就她一个妖……唔……”楚云月话未说完,便被老头叫来的几个人捂住了嘴。
“休要胡闹!你们几个压住他,把他带下去!”说完,朝着轿辇一跪,大声道:“老臣吏部尚书于光,恳请公主莫要怪罪楚少将军,楚少将军少不更事,多有冒犯之处,还请殿下开恩,从轻处理!”于光知道,这楚少将军是逃不了一番责罚的了,只能求公主殿下从轻处理了。
“老臣兵部尚书武尚清,恳请公主从轻处理,楚老将军为国出生入死,劳苦功高,老年才得这一个孩子,求公主开恩!”
“臣等求公主开恩!”
赵沁阳掀开帘子看了一眼,可着实是吓了一跳,这朝中文武百官近六成都下了跪了,这个现象可不好啊!
“本宫又没说要把他怎么样,众位大人此举是否欠佳呢?”
“这……”
赵沁阳起身下了轿,太监小宝连忙道:“哎呦!我的小主子,这天寒地冻的,您怎么就下来了,冻坏了可怎么好!”说着,就钻进轿子里,取了一件大氅给她披上,念叨着:“今年的天气反常些,这都二月了,还是十分冷的,公主可得注意些!”
赵沁阳配合着穿上了大氅,眼睛紧盯着跪在地上的众位大臣,冷哼道:“我竟不知,楚老将军何时有这么好的人缘了!”
众臣沉默不语。
“礼部侍郎张大人,本宫记得你前日刚以‘教子无方,纵容独子横行霸道’参了楚老将军一本吧?”
张大人神情一顿,“这,这……”
赵沁阳没有再理会他,而是转而对另一名老臣道:“光禄大夫金大人,本宫记得你有一女名金常妍,前些日子被这楚少将军退了婚吧?”
金大人抬起头,眼中是藏不住的愤怒,他就那么一个女儿,自小就是娇生惯养的,他从不舍得让她受半分委屈,却没想到前些日子被那楚云月退了婚,受了莫大的委屈,现在整日郁郁寡欢的,他看了实在是心疼啊!
“殿下,老臣,老臣……”
赵沁阳摆摆手,示意他不必再多言了。
随后,正声道:“比起楚云月对本宫不敬,本宫更忌讳结党营私,你们今日耍的把戏,本宫看得清楚,各自回去好好想想吧!”
短暂的沉默后,响起:“下官谨遵教诲!”
楚云月对赵沁阳丝毫不理会他,感到非常不满,他想跳出来找找存在感,却被几个年轻力壮的大臣拽得死死的,只得看着她又坐回了轿中。
鸡鸣起,宫门大开,三声鼓过后,赵沁阳的轿子先行入了宫门,文武百官按序紧随其后,径直走到了勤政殿门口。
御前吴公公捏着尖细的嗓子大声而绵长地喊道:“上朝——”
赵沁阳下了轿,走在百官之前,一步一步地登上勤政殿前的十五层台阶。两年多前,她也是踩着这阶梯,手牵着幼帝,一步一步地登上了权力的最高峰,这两年来,她踩了千次这阶梯,每一次踩都会有不同的心境。
进入殿中时,小皇帝还没有到,这是规矩,只有众臣恭候圣上的规矩,没有皇帝静候臣子的道理。待众人站定,须臾之后,那一抹明黄色的小小身影才从黄幔子后踱了出来。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爱卿平身!”
还是那个奶声奶气的声音,却平添了不少威严,这些日子,他一直在进步,一天比一天更像帝王,赵沁阳看了,心里是真的高兴。
赵恒英看了吴公公一眼,吴公公面色微僵,看了看长公主,眉头微皱着招招手,就见几个小太监搬了一套上好紫檀木的桌案上来,摆在了龙椅的右手处。。
众人皆是诧异,这是何意?
紧接着睿文帝就面带微笑道:“皇姐坐上来,看看可还舒适?”
“陛下此举不妥。”赵沁阳拧眉,这英英怎么了?
“甚妥,皇姐为了大行的安定,日夜操劳,朕甚感欣慰,特赐长公主与朕同坐议政!”赵恒英道。
未等赵沁阳有所回答,就见满朝文武皆跪地喊道:“臣等以为,此举着实不妥,望吾皇收回成命!”
赵恒英皱起眉头,目光冷凝,道:“朕意已决。”
这时,谏议大夫刘植躬身道:“禀圣上,圣上冲龄,未能亲政,天步方艰,军国事重,幸得长公主殿下辅政,大行才得以安定繁荣,按理说,长公主殿下坐得起这檀木案!”
闻此,赵恒英点点头,面上挂了一丝笑意。
但紧接着,刘植又道:“可,古有鉴,先唐之乱皆从武后乱政而起,长公主殿下以女儿身参与朝政本就不合理法,如今又要与陛下同坐,恕臣直言,这实属不妥!”
赵恒英眯着眼,点点头,问群臣:“众爱卿以为呢?”
“臣附议!”吏部尚书附和道。
“臣附议!”方才在门外的那位庞侍郎也应和道。
几个大臣交换了下眼神,附身也道:“臣等附议!”
“呵,”赵恒英冷笑一声,从龙椅上起身,走到了台阶上,“满腹经纶化粪土!朕竟不知,朕的臣子们竟如此糊涂!如此迂腐!”
“臣等惶恐!”
“惶恐?你们也就会说一句惶恐了!”赵恒英缓缓走下台阶,叹口气,道:“先帝驾崩,九王夺嫡,是长公主救朕于水深火热之中,而那时的你们呢?纷纷殚精竭虑地思量着该站哪个王爷的阵营!”
“皇上息怒!”众大臣跪。
“扶持朕,守护朕,助朕登上皇位的,是长公主,所以长公主参政,何时成了不合规矩了!”赵恒英指着刘植,“你说,长公主入朝为官为何不合礼法!”
“长公主为女子。”
“女子又为何不可入朝为官?”
“臣,臣不知……”刘植面色尴尬,他只知道女子不可入朝为官,却不知道,女子为何不可入朝为官。
赵恒英又指了指最先附和刘植的吏部尚书。
“臣愚钝!”吏部尚书瑟缩着,心道这小皇帝何时有这等气场了?
这时,赵恒英走到了那位庞侍郎身前,冷声道:“庞颖初,你说。”
庞侍郎微微一笑,道:“臣以为,女子并非不可入朝为官。”
“哦?”赵恒英冷笑一声。
“回陛下,臣确实认为,女子未尝不可入朝为官!”庞颖初的面上始终挂着微笑,一双狐狸眼似眯非眯,垂眸打量着只及他腰间的小皇帝。
“女子乃大千之本源,乃天地人之初,如此伟大的女子,岂会没有入朝为官的资格?”
赵恒英点点头,又听庞颖初道:“长公主殿下金枝玉叶,聪颖过人,救国于危难之中,实属女英豪,入朝为官乃国之幸!”
赵恒英挑眉,瞥了他一眼,道:“继续。”
“但,长公主不应入朝为官!更不可逾矩与陛下同坐议政!”
赵恒英眯着眼,“为何?”
“国之幸,可否是,君之幸?”
“你说什么?”
“可否乃君之幸?”此话一出,满殿哗然,诸位大臣议论纷纷,皆被这庞侍郎的惊人言论吓个不轻。
赵恒英神色一凛,可否乃君之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