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资本论》的城市哲学意蕴

第十章 《资本论》的城市哲学意蕴

第十章《资本论》的城市哲学意蕴从时代问题出发,用马克思本人的方法重读马克思,用《资本论》内含的方法重读《资本论》,对马克思主义哲学及《资本论》走进当代具有基础意义。当阿尔都塞在《读〈资本论〉》中提出“回到马克思”这个论断,并对如何回到马克思进行具体思考时,他其实涉及了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特别是《资本论》研究中的一个重要的方法论问题:是从历史文本还是从现实问题出发阅读马克思及其《资本论》。“回到马克思,我们指出,不仅在他所说的而且在他所做的,我们可以把握,从早期的阅读理论和实践过渡到新的阅读实践,并且过渡到能够向我们提供新的阅读理论的历史理论。”对于如何阅读《资本论》,阿尔都塞区分了“清白的阅读”与“负罪的阅读”。阿尔都塞反对没有价值立场、没有问题感的所谓纯科学式的“清白的阅读”,而主张一种从时代问题出发、具有真实问题感的“有罪的阅读”。“作为哲学家阅读《资本论》恰恰是要提出特殊论说的特殊对象的问题,而且提出这种理论与它的对象的特殊关系问题。”“地盘的改变”、问题本身的改变及与此密切相关的提问方式本身的改变,是马克思的《资本论》区别于其他政治经济学著作的一个重要特点,也是马克思进行文本、文献阅读与研究的重要特点。“马克思的理论革命,不在于他的答案的改变,而在于他的问题的改变。”“马克思恰好使用‘地盘的改变’这种表述来表达这种理论总问题的改变。”

紧扣时代主题,努力对时代重大问题进行深层解答,是马克思哲学及《资本论》的根本方法论特质。正是这种方法论特质决定了《资本论》在知识现代性、城市现代性等问题上的在场性。《全球通史》的作者斯塔夫里阿诺斯认为,“每个时代都要编写它自己的历史。不是因为早先的历史编写得不对,而是因为每个时代都会面对新的问题,产生新的问题,探求新的答案”。对《资本论》研究而言,可以说,在不同时代语境中,人们会从自己面对的新问题出发重新阅读《资本论》,对《资本论》不断进行新的阐述、新的理解。而《资本论》是否具有生命力的一个重要标准,恰恰在于其内含的方法能否为人们切入当代、把握现实、直面问题,提供一种原则、路径、可能。城市化是当今世界特别是当代中国正在遭遇的一个重大问题,城市问题具有根本性、全局性、复杂性。本章将从城市问题出发,探索《资本论》的城市哲学意蕴,努力呈现《资本论》对城市哲学研究的可能方法论意义。

对象越复杂,人们越需要清晰的认识原则和研究方法。把现实世界知识化,把复杂对象概念化,以符号和概念的方式把对象世界进行“解码”,是人们应对复杂对象世界,特别是复杂现代性的一种需要和策略。随着城市化的拓展,人类日益栖居于城市之中,复杂现代性日益表现为复杂城市性,建构城市哲学,寻找能够反映和把握复杂城市社会的概念系统、话语系统,日益成为人们在城市社会语境下的一种理论诉求。努力把握城市问题、城市发展、城市社会的遗传密码,对城市与城市发展进行DNA基因测序,形成能够反映城市本质与城市变迁规律的一般城市化理论,帮助人们形成应对城市问题、建构城市生活的一般方法、原则和态度,是城市理论与城市哲学研究的总体方向。但反思目前的城市研究、理论研究,不同学科和取向的研究者对城市与城市问题往往有着不同甚至截然相反的认识,不仅没有形成获得普遍共识的一般城市方法、城市态度,甚至还没有找到为大家所基本认可的能够反映城市问题、城市本质的核心概念、概念群。如何寻找、建构、形成能够反映城市问题、揭示城市本质的核心概念、概念群,并在此基础上建构具有一般性的城市理论、城市理论体系,是当代哲学社会科学理论研究的一个重大任务。

不同的学者往往用不同的范畴来定义城市。列斐伏尔用空间生产、政治性、日常性、城市权利等概念定义城市、城市化。他认为,在实然与问题意义上,作为空间生产过程及其结果的城市与城市化具有政治性,城市往往成为少数精英占有与再生产权力的工具与场域;在应然与理想意义上,城市是人们进行日常生活的空间与场域,城市发展应该尊重与保障广大日常生活主体的全面城市权利。所谓城市权利,就是所有的社会主体都“不被排斥于城市中心和城市运行之外”。哈维则立足于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用资本来揭示当代城市的本质。在哈维看来,当代城市的深层本质是资本性,当代城市与城市化是资本维护自身生产、增殖的高领域、新工具,当代城市问题的深层本质也就是资本的问题,城市问题不过是资本问题的一种新形式。芒福德则用文化这个范畴来揭示城市,认为城市在本质上是一种文化的容器。“贮存文化、流传文化和创造文化,这大约就是城市的三个基本使命了。”凯文·林奇则立足城市的主体性功能,对城市本质进行揭示,认为活力、感觉、控制、效率、公正等是把握城市本质的重要概念。

应该说,针对具体研究目标,在不同语境下,不同的学者用不同的范畴来揭示、定义城市,对把握城市本质,建构作为一般城市理论的城市哲学都具有重要意义。但问题在于,目前的城市理论与城市研究,由于仍处于相对初级的阶段,还没有对自身的方法论策略进行十分自觉、系统的反思。这在一定程度上阻碍了城市研究的深层化。笔者认为,城市理论、城市研究的深化,离不开对自身方法论的反思与确认。城市研究的一个基本方法论问题是如何处理对象与概念、社会史与概念史的关系,如何从感性的城市现象出发,生成、建构反映城市本质的概念与概念群。马克思《资本论》的认识论策略,概念形成的原则和方法,对确认城市哲学建构的基本方法论,具有示范意义。

面对巨大的商品堆积、复杂的资本世界,马克思使用商品货币资本、价值交换价值剩余价值、生产资本流通资本消费资本等一系列相关的概念、概念群,对资本社会进行了解码。正是通过这些紧密相关的概念与概念群,马克思对资本主义进行了知识化、概念化,使资本社会从抽象的感性存在成为具体的理论存在,实现了资本研究、政治经济学研究的理论飞跃。这里,问题的关键在于马克思为什么能够实现这种理论飞跃,马克思究竟以什么原则和方法为支撑,实现了对作为感性存在的资本社会的符号化、概念化、理论化。笔者认为,逻辑与历史相统一,从抽象到一般,是马克思对资本社会进行理论研究的根本方法,也是《资本论》的根本方法论策略。“抽象”就是感性的具体,“一般”就是理论的具体。抽象之所以抽象是因为它只反映了对象的某一个侧重面、某一个特点;具体之所以具体,是因为它由不同的抽象组成,尽可能全面地反映了对象多个特点、多个侧重面。从抽象到具体的过程,就是从感性出发,尽可能把握研究对象的所有特点、根本特点,并形成反映对象本质的概念与理论的过程。“最一般的抽象总只是产生在最丰富的具体发展的场合。”这种方法在本质上是一种逻辑与历史相统一的方法,也就是从历史出发建构逻辑,并对历史进行逻辑与本质把握的方法。“历史从哪里开始,思想进程也应当从哪里开始,而思想进程的进一步发展不过是历史过程在抽象的、理论上前后一贯的形式上的反映;这种反映是经过修正的,然而是按照现实的历史过程本身的规律修正的,这时,每一个要素可以在它完全成熟而具有典型性的发展点上加以考察。”

《资本论》所内含与运用的这种处理对象与概念关系的方法论策略,对城市哲学研究的意义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其一,从感性的城市生活出发,是建构城市哲学的根本基础。在任何一个时代与时期,都会形成反映这个时期与时代的概念与理论。而社会生活一直处于变化之中,因此,从真实的感性生活出发,而不是从已有的理论和概念出发,就成为形成能够反映已经变化了的对象与生活的概念与理论的重要基础。城市化是一个正在进行的综合变迁过程,建构城市哲学尤其需要注重从现实、感性的城市生活出发。其二,直面与解答城市问题,是建构城市哲学的重要任务。从问题出发,从资本所产生的社会问题出发,是马克思《资本论》能够形成其独特概念群的重要方法。对城市哲学而言,真实地面对、切入城市问题,是建构与深化城市哲学研究的重要起点与动力。其三,回归城市历史,正确处理城市逻辑与城市发展史的关系,是深化城市哲学的重要路径。面对日益复杂而严重的城市问题,诸多学科的学者已经建构起不同向度与形态的城市知识。梳理、鉴别这些城市知识的合理性、价值与意义,是城市哲学研究的一个重要的内容。面对日益丰富甚至互相对立的城市知识,尤其需要回到城市发展史本身。例如,雅各布斯提出了一种“首先是城市的观点”,认为,城市在公元前8500年就产生,城市的诞生早于农业文明,正是在城市的推动下,农业等生产方式才得以生产。那么,究竟是农业文明先于城市文明,还是城市先于农业?显然,在概念史层面无法解决这个问题。反思社会实践史,可以发现,雅各布斯在建构起城市观与文明观的时候,没有看到或者说忽视了一些基本的历史事实。雅各布斯所设想的城市,其运行需要有运输工业、存储工具以及文字。但考古资料显示,在公元前8500年,轮子运输工具、制陶技术以及文字都还没有出现。这个例子说明,只有回到历史本身,从城市发展史出发,才能解决城市知识层面存在的诸多分歧,才能建构起真正合理的城市理论、城市哲学理论。

城市哲学的兴起和当代社会发展、社会理论的空间转向密切相关。20世纪中后叶以来,伴随现代性的复杂化,在福柯、列斐伏尔、哈维、苏贾等学者的推动下,当代社会理论发生了重要的空间转向。空间转向可以从社会实在与社会知识两个层面来认识。从社会实在看,所谓空间转向,是指现代社会的人文环境、生产力、生产方式、生活方式、文明与文化等的存在形态日益多样,人们日益遭遇同时存在的文明与文化等的多样性、差异性问题。从社会知识看,所谓空间转向,是指人们日益关注社会生活的当下性,日益关注同时存在的多样、差异的文明与文化,甚至把空间作为认识和解释世界的本体性范畴,提出了“历史终结论”、“空间本体论”等观念和方法。笔者认为,时间与空间、历史性与空间性的关系,在本质上是一个历史观的问题。当代社会理论的空间转向有其合理的一面,也有其存在问题的一面。这种转向反映了当代现代性的重要新特征,也反映了人们对传统一元性、强制性历史观的反思。时间与空间、历史性与空间性,是世界与人类社会存在的基本状态,也是人们把握世界的两个相互关联的基本范畴。如果只侧重于其中的某一个方面,比如空间性、共时性,可能有利于解释某些阶段性、局部性的现象,但并不能根本性地解释和说明研究对象的深层本质与变迁趋势。

在历史观这个问题上,目前的城市哲学研究也遭遇了空间与时间问题。一是如何认识城市问题与城市发展的空间性。在当代语境下,空间性就是同时并存意义上的多样性。对城市而言,这种多样性、空间性表现在利益、文化、建筑形态、资源条件等方面。那么,这些复杂的关系有无一个相对统一的交汇点,是否存在把握复杂多样性的相对统一的切入点、关节点?这实质上涉及对城市本质与城市秩序的理解,如果城市只是各种要素的杂多性聚集,那么,城市可能也就没有本质与秩序可言。一是如何理解城市问题与城市发展的时间性,如何在历史、现实、未来的统一中,认识城市问题与城市性。面对城市化的复杂结果,有的研究者以一种停滞、乡愁甚至倒退式的思路看待城市化,认为城市发展破坏了人与自然的和谐,破坏了传统的美好生活;有的研究者以一种激进、技术的思路看待城市化,认为人类可以以技术为支撑无限制地向前推进城市化。那么,对城市研究而言,在方法论上,究竟应该如何认识时间性与空间性?马克思《资本论》对时间与空间关系的处理,对历史性与空间性关系的处理,对厘清当代社会理论的历史观问题,从方法论层面自觉确认城市哲学的历史观基础具有重要启发。

应该说,马克思深刻地遭遇了其所处时代的空间性问题:资本形态与资本问题的多样性并存。比如:多样堆积的商品,多样复杂的利益关系,以利润、利息、地租、工资、价格等多样形式存在的价值与剩余价值。可以说,促使马克思进行理论思考的正是这些复杂的空间性问题。如何把这些空间并存的资本问题揭示清楚,正是《资本论》的一个基本目标。《资本论》中,马克思从两个层面揭示了资本空间化、多样性的深层本质。其一,从社会关系出发,对空间化、多样性的资本进行社会定位。在马克思看来,再复杂的价值关系、资本关系,最终都是人与人之间的社会关系,并具体表现为不同阶层、阶级之间的利益关系。不管资本是以利润、利息、地租、工资,还是以其他形式存在,不管资本再生产自己的具体形式与链条多么复杂,最后都是一种社会关系,都是人与人之间、阶层与阶级之间的利益关系。其二,对已经深刻空间化、多样化的资本进行历史透视,通过揭示资本自身生成的历史逻辑,呈现其逻辑一贯的深层本质。在《资本论》中,马克思认为,资本的生成经历了物的交换、一般等价物的产生、货币的产生、资本的产生,再到资本的简单再生产与扩大再生产等过程,而贯穿这个过程的核心与红线,正是资本对剩余价值的无限度追求。

在马克思对空间化、多样化的资本进行社会与历史本质揭示的背后,是马克思独特的历史观策略、方法论策略。其一,马克思强调从已经充分展开、复杂化的现实出发,对研究对象进行“从后反思”,把握其变迁的总体逻辑、总体趋势。“人体解剖对于猴体解剖是一把钥匙。反过来说,低等动物身上表露的高等动物的征兆,只有在高等动物本身已被认识之后才能理解。”也就是说,研究对象的复杂化固然是一个问题,但也为人们研究认识对象的历史变迁提供了重要条件。其二,马克思注重从历史、现实、未来相统一的视角认识和把握研究对象的变迁逻辑、未来趋势。在马克思看来,资本、以资本形式存在的社会关系,具有阶段性、暂时性,既不是历来就有,也不会永远存在。也就是说,人类可以立足社会实践,把握社会规律,创造新的生活。

《资本论》内含的历史观策略,马克思从社会关系出发对空间性与历史性的辩证处理,为我们理解城市的本质、建构城市哲学具有重要启发,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其一,关于如何理解不断空间化、多样化的城市。虽然城市是一个日益复杂的现象,其重要特征就是多样文明要素的空间化并存,但在深层本质上,城市是处于社会关系中的人的创造物。社会关系是把握城市本质的一个不可或缺的核心线索。把握了社会关系的变迁、结构与趋势,也就把握了复杂城市现象的深层特点。城市问题不管多么复杂,其深层本质都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问题,没有人与人之间的利益关系、意义关系的合理化,也就没有合理可持续的城市秩序。社会关系是把握城市本质、解决城市问题的根本切入点。其二,关于如何理解城市发展的时间性、历史性。在列斐伏尔看来,城市社会是工业社会之后的一种普遍社会状态,与意识形态无关。在雅各布斯看来,人类社会一直都是城市社会,苏贾也赞同这种“首先是城市”的观点。这种城市观其实否认了城市的历史性、时间性,否定了城市发展的可能。在马克思《资本论》的历史方法论视域中,城市是人类生产力、生产方式发展到一定阶段的产物。应该区别社会性与城市性,区别以同质文明为基础的小群落式的空间聚集与以多样异质文明聚集为基础的空间聚集。前者是村落,后者是城镇或城市。而城镇与城市本身也有一个不断发展的过程,并仍将继续。只有从时间性与空间性相统一的角度,才能深层把握城市的具体、历史本质。其三,关于城市哲学研究的历史观和方法论自觉。《资本论》给我们的一个重要启示,就是在进行社会与理论研究时,要有自觉的历史观与方法论意识。城市发展与城市问题具有全局性,对人类社会已经产生了重大影响,并将继续产生重大影响。面对时间效应与空间效应相统一的城市化,建构城市哲学尤其需要具有自觉的历史观与方法论意识。马克思从社会关系、现实问题出发对研究对象进行“从后反思”,把握其历史本质与历史趋势的方法,对深化城市哲学研究具有重要的指导意义。

客观地反映、研究社会生活,是理论研究的一个基本特征。但追求客观性,不等于没有价值立场。从知识归属看,价值立场问题是理论与知识的主体性归属问题,即一种社会理论为谁代言的问题;从社会实在看,价值立场问题其实深刻涉及历史本身的主体性问题,即谁是历史与社会的主体这个问题。在当代复杂现代性、“碎化”现代性语境下,历史被分化为不同的具体领域,历史的主体性问题被具体地分化为不同社会领域的主体性问题,例如,谁是经济领域的主体、政治领域的主体、文化领域的主体等。对城市发展而言,追问谁是城市与城市发展的主体,就是对历史主体的一种具体追问。城市的主体问题又具体化为“城市权”的归属问题,包括城市权力与城市权利的主体归属问题,即谁在城市与城市发展中拥有城市权力、享有城市权利。正如韦伯等所揭示,现代性的一个重要特点就是专业化分工。以技术理性为基础的专业化,使人们只能在某个领域内获得发展,获得范围与内容有限的权力与权利。但这种有限的权力与权利,在现实中的配置却往往并不平等。不同领域的权力与权利往往被少数政治与技术精英所占有。对“城市权”而言也是如此,城市发展与运行的权力,城市发展的成果及相应权利,往往被少数的政治与技术精英所占有,这些精英在城市发展中日益享有神圣的主体地位,而广大的普遍人作为世俗主体,往往只能成为不受自身左右的城市发展结果的接受者甚至城市发展工具,而不能作为城市发展与运行的主体。精英与世俗的关系,是历史与城市主体性研究中的一个基本问题。

虽然芝加哥学派对城市发展的社会问题、社会冲突进行过研究,以社会学的方法触及了城市主体性问题,虽然福柯、哈维、苏贾等对城市权力、城市权利、城市公正等问题进行过不同形式的探索,以政治学、地理学的方式涉及了城市主体性问题,但反思已有的城市研究,研究者们却往往相对忽视从主体性及其历史变迁进行城市研究,没有对城市主体的神圣与世俗等结构性问题进行专门的历史与逻辑探索,尤其缺乏对城市主体性问题研究方法的深层反思、理论自觉。《资本论》对经济与社会发展主体的历史反思、对世俗主体地位的历史与价值确认,对推动城市哲学主体性研究、价值原则研究的自觉化具有方法论意义。

马克思所面对的现代性是一个两极分化十分严重的社会。权力与资本所有者占有了几乎所有的社会财富,产业工人则挣扎在生存线上,甚至走向绝对贫困。马克思以劳动价值论特别是剩余价值论为视域,对社会财富的真正来源进行了深刻揭示。他认为,生产劳动是社会财富的真正来源,生产劳动的核心主体是工人、普通的劳动者。但在资本现代性的制度语境下,作为财富主体创造者的普通劳动者,作为历史真正主体的世俗主体,不仅没有获得应该有的权力和权利,反而成为资本无限增殖自身的工具。《资本论》中,马克思详细地揭示了资本主义的整体运行逻辑与运行过程,揭示了资本家在生产、交换、流通、消费各个环节榨取剩余价值的手段、方法、策略。反思《资本论》,可以发现,在科学客观逻辑的背后,有一条非常鲜明的主体价值逻辑,就是确认世俗主体、普通人的历史主体地位。可以说,对谁是历史的主体这个问题的追问是《资本论》的真正主题。当然,《资本论》的价值不在于简单地指认了这个事实,而在于通过详细地研究资本主义诞生、发展、运行的历史与逻辑,具体证明了剩余价值的存在,具体证明了世俗主体的历史主体地位。也就是说,在方法论上,马克思是通过深入的历史研究,来进行主体性研究、历史主体确认。让历史过程本身确认历史的主体,用事实本身来揭露事实,是马克思进行主体性研究、主体性确认的根本方法论策略。正是通过这种具体的历史与机理研究,马克思把对苦难者、世俗主体的同情转化或者说升华为对其历史主体地位的理论确认、价值确认。

《资本论》的这种主体性研究进路对当代社会理论研究,特别是城市哲学研究具有重要意义。其一,城市哲学研究离不开对城市主体的自觉反思与确认,当下的城市哲学研究尤其需要拓展从微观、具体出发的主体问题研究思路。城市主体性是历史主体性这个问题在城市发展领域的具体化。对历史主体这个问题进行哲学高度、宏观尺度的反思与反省,对把握城市主体性问题具有基础意义。但对城市主体性问题的真正深入把握,尤其需要结合具体、微观领域的城市权力、城市权利问题。城市是一个由诸多具体领域、环节构成的复杂机体,没有诸多构成环节与领域的合理化,没有诸多微观领域城市权力与城市权利的合理化,也就没有对整体意义上的城市主体性这个问题的真正解决。从微观出发,从城市存在与发展的具体构成出发,具体确认世俗主体的“城市权”,是深化城市主体性研究、推进城市研究走出主体性迷失的一个基础路径。其二,对城市本身进行历史研究,用城市发展史本身的内在逻辑确认城市主体,是厘清城市主体性问题的根本基础。目前的城市史研究往往以城市空间、城市地理、城市形态、城市建筑等为线索进行,而没有以城市主体性问题为线索展开的城市发展史研究,更没有对城市主体与城市发展史关系进行深层把握的城市史研究。这导致了城市研究、城市哲学研究的浮躁化与浅层化。城市哲学研究的深层化,离不开对城市权利史、城市权力史的进程反思与逻辑把握,离不开对生产方式变迁史、社会关系变迁史及城市主体变迁史的具体研究,离不开对主体性、城市性、社会性、现代性等问题的逻辑与历史把握。城市发展史研究的深化,将“自然”呈现世俗主体在城市发展中的历史主体与价值主体地位。其三,直面城市主体性问题的当代特征,具体探索符合时代条件的解决城市主体性问题的制度路径。当代城市现代性与马克思所处时代的资本现代性,有延续性也有差异性。一方面,资本现代性是城市现代性的重要特点,马克思对资本关系、阶级关系等的批判性把握,对分析当代城市及其主体性问题仍具有重要意义。另一方面,当下现代性、城市现代性呈现出诸多新的特征,后福特社会、消费社会、知识社会、虚拟经济与社会等的推进,使城市现代性语境下的社会关系、阶级与阶层关系等表现出高复杂性。这就需要城市与城市哲学研究者不断跟踪、把握当代现代性的新变化、新特征,对城市主体性的变迁趋势进行动态性的研究,探索面向未来的调整城市主体关系、实现世俗主体历史主体性的可行制度、可行策略。

任何一个对象,包括客观性的世界和主观性的理论,都是一种对象性存在。对理论而言,对象性存在有两层含义。一是任何理论都最终同实在对象、感性对象有关,都是对世界与实在的一种直接或间接反映,不和真实、感性、外在对象相关联的理论往往是抽象的;一是任何理论都不可能单独存在,都以知识群、理论群的方式存在,只有在同其他理论和知识的共存与对话中,一种理论才能得以生成、发展。也就是说,任何一种理论在其发展中都需要同时性地处理好两个问题,一是同外在对象的关系问题,一是同其他理论和知识的关系问题。城市研究也是如此。一方面,现实生活中城市问题的突现,是城市理论、城市知识产生的根本动因,正是在感性的城市问题的推进下,城市理论、城市哲学才得以产生,离开了对现实生活、城市问题的关注,所谓的城市理论、城市哲学将没有意义;另一方面,城市理论、城市哲学需要以知识群和理论群的形式存在,任何一种城市研究都不可能以单独或独占的形式存在,正是在同多样形态、范式的城市理论、城市知识的共存、对话与碰撞中,城市研究才得以繁荣、不断发展。

因此,对城市哲学而言,如何处理好同已有的多样、多学科城市理论的关系,能否形成与其他城市理论的良性互动关系,推进城市知识群、理论群的良性发展,就成为城市哲学研究能否深化的一个重要因素。目前的城市理论群、城市知识群表现出三个特点。一是不同向度的城市知识、城市理论正在蓬勃兴起、方兴未艾,不同专业学科的研究者们建构起不同样态的城市理论,如城市规划与建筑学、城市政治学、城市社会学、城市人类学、城市经济学、城市生态学等。一是这些不同向度与范式的城市知识、城市理论仍处于相对离散的状态,其研究对象、研究方法、研究目标各异。虽然有了一些跨学科的对话,但城市知识仍主要分属于不同的专业学科,往往缺少真正的深层对话,尤其缺少不同城市理论之间的多元对话,甚至没有进行多元对话的机制和平台。一是城市问题本身的复合性、复杂性,客观上要求不同学科城市知识、知识理论的跨界对话,这种对话将为城市理论的进一步完善提供新的可能。城市哲学正是这种对话趋势的一种产物,城市哲学的推进将为不同学科城市理论、城市知识的深层对话提供一种新的可能、一种新的基础,甚至一种新的机制。因此,如何探索、确认同多样的城市知识、城市理论进行多元对话的原则和机制,就成为城市哲学建构与发展中需要自觉反思的一个方法论问题。马克思在《资本论》中的知识论策略,其处理知识与理论对话问题的原则与方法,对城市哲学处理知识对话、理论对话问题具有重要启发。

反思马克思的理论研究,可以发现,同已有的相关研究、相关知识、相关理论进行深层和系统的对话,不仅是马克思进行科学研究的一个重要特点,也是推动马克思的理论研究不断深化的一个重要机制。正是在同不同思想的对话与碰撞中,马克思自身的理论不断形成、不断完善、不断成熟。在《资本论》中,尤其是《资本论》第四卷也就是《剩余价值理论》中,马克思与同时代的诸多思想、理论进行了对话,对同时代的几乎所有的经济学、政治经济学重要著作进行了系统反思,并在这种反思与对话中形成、证明了自己的知识论立场、原则与方法。《资本论》的思想与理论对话,体现出三个特点。其一,是一种有深度和明确目标的对话,一种有强烈问题意识的批判性对话。马克思梳理已有的国民经济学等研究,目的不是撰写教科书式的理论概览,不是梳理已有的经济学理论,而是在对话中揭示、证明剩余价值的存在,揭示已有的国民经济学等研究在剩余价值这个问题理解上的可能价值与主要问题。也就是说,《资本论》中的理论对话,是紧紧围绕探索资本与资本主义社会的深层本质、运行规律这个问题所进行的对话,而不是无目的的漫游式对话。其二,是一种有广度、直面问题本身、没有学科边界的哲学性对话。在《资本论》中,马克思对诸多流派的研究成果进行了反思和批判,反思了李嘉图、斯密等那个时代几乎所有经济学家的思想,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资本论》就是一部政治经济学思想史、政治学思想批评史。而尤其需要注意的是,马克思在《资本论》中对政治经济学思想史的反思与批评,始终保持着哲学的高度与深度,始终没有游离于对现代性、资本现代性深层规律以及人类社会发展规律的探索。因此,《资本论》同时又是一部哲学、经济哲学、政治哲学著作。哲学性是《资本论》的重要特点,也是《资本论》能够走进当代的重要原因。其三,是一种有智慧的对话,一种以探索具体规律、可行的实践策略为目标的对话。揭示资本的剩余价值本质,揭示资本主义的生成、发展、灭亡的规律,是马克思同不同范式经济学思想进行对话的重要目的,而这种目的又服从于更为高远的目标:具体探索符合社会发展规律的建构新世界的可行策略、实践智慧。也就是说,在《资本论》特别是其第四卷的大尺度思想对话中,始终有一个明确的实践目标,就是为解决资本问题,为建构更合理的新世界、新社会进行原则、路径等探索。这样,马克思的《资本论》就不仅是一部政治经济学思想批评史著作,不仅是一部经济哲学与政治哲学著作,更是一部以实践智慧为导向的实践哲学著作。智慧性是《资本论》的根本价值所在,是《资本论》具有跨时空意义的根本原因。

对城市哲学而言,在知识建构这个层面,《资本论》的独特知识论策略可以给我们诸多启发。其一,多学科对话是深化城市理论与城市哲学研究的必要路径。一方面,建构城市哲学是不同形态城市理论深层对话的一个必然趋势,另一方面,城市哲学的自觉建构,也将为城市理论的多学科对话提供一个更具一般性的对话基础与对话平台。在这个意义上,城市哲学就是城市批评史研究,其研究的一个重要基础内容是对不同范式的城市知识、知识理论进行历史与逻辑相统一的反思、梳理、把握。思想只有在激荡中才能深化。离开了同已有城市规则、城市建筑、城市经济、城市地理、城市政治、城市文化等城市知识、城市理论的对话,城市哲学研究将失去思想资源,也将失去走进现实的知识路径。其二,把握城市本质,呈现城市发展的历史与趋势,是城市哲学研究进行跨界与多学科对话的重要目标。与不同向度的城市研究、城市知识的跨界性对话,是保持城市哲学活力的一个重要方式,也是不断建构、验证城市哲学知识合法性的一个重要路径。但城市哲学不能止步于此。城市哲学、城市批评史的重要基础是城市发展史,只有不断地回归城市发展史本身,城市哲学与城市批评史研究才会具有真正的基础。其三,在知识对话中,城市哲学建构尤其需要具有现实意识、问题意识、批判意识、实践意识。“辩证法不崇拜任何东西,按其本质来说,它是批判的和革命的。”实践性是城市哲学的核心特点,梳理城市知识、回归城市发展史都不是城市哲学的根本目标;探索城市发展的内在规律,探索解决现实城市问题的实践智慧,才是城市哲学的真正目标。因此,始终保持对城市现实问题的关注,保持与城市生活本身、感性真实的城市发展过程的对话,就成为城市哲学、城市知识研究能否真正深化的重要保障。同鲜活的城市生活对话,推动城市生活、城市社会的不断合理化,是城市哲学的活力、意义、价值所在。

总之,城市化是当代社会发展的一个重大问题,城市哲学是当代哲学社会科学的一个重要新领域。《资本论》对资本现代性的探索对把握城市现代性具有多方面的意义。可以从诸多维度去探索《资本论》的当代价值及其对城市研究的可能意义。而方法论反思,用马克思本人的方法回到马克思,用《资本论》本身的方法呈现《资本论》的当代价值及其对城市哲学的可能意义,则是一个不可缺少的维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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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间与城市哲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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