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团(一)
明朝万历二十四年(公元一五九六年,日本文禄五年),闰八月二十九日,倭国日本,大坂城。
初秋的大坂,风淡云轻,素然雅致。仿若不远外的京都,云间雁行,皆是寂禅之韵。
晴空之下,瓦覆金箔、金碧辉煌的大坂城天守阁内外,此刻却充斥着凡间的嘈杂,一派忙碌。
行色匆匆的一队侍女,正身着粗布和服,束起的垂发整齐地披背及腰,怀中捧着一个个精美的华丽漆盒,在天守阁二层精美奢华的雕栏格栅间,卑微地靠着走廊一侧,低头急匆匆地碎步快行。
“おー!きた、きた!(哦——来了!来了!)”
随着一扇绘有栩栩如生花鸟之画的拉门徐徐打开,侍女们躬身行礼、鱼贯入内,榻榻米上,屋内等待多时的数位日本大名,立时叫出了声,纷纷直起上身,迫不及待地伸出双手,郑重捧过了属于自己的华丽盒子。
自诩雅士、喜爱名器风物的几位大名,仔细端详着这明国皇帝赐予的精美漆盒,并未急于打开,左右来回翻看品味着。而性格粗犷的几位大名则毫不矜持,像是得到了新的锋利名刀一般,一把掀开漆盒,新奇地摩挲着其内的一身大明官服,随即取出、直往身上套。只是,却发现腰间所配的长短刀极为碍事,于是只得纷纷解下腰间的佩刀,而后急不可待地试穿起了明朝皇帝赐予的衣冠束带。
转眼间,屋内便出现了不少衣冠不整的“大明官员”,要说这明朝官帽,倒是大多刚好能套住众大名头顶束起的武士特有的茶筅髻,但是身上的官袍、腰上的束带,以及足下的官靴,不仅大小尺寸并不完全合身,服饰习惯也与倭国些许有异,多少有所不适。
一时之间,静静侍奉在旁的侍女们看着大名们一个个头上的明朝官帽戴得板板正正,身上却穿得歪歪斜斜、松松垮垮的滑稽样子,纷纷忍不住掩口而笑。
“あのさあ——(额,那个——)”
其中一位大名也自觉有些不太合身,朝着一旁的侍女问道:
“这衣服还能否临时改改尺寸?今日太阁殿下要我们一并着明朝赐予的衣冠出席宴会,为明使接风洗尘,可不能有衣冠不整的失礼之处。”
这大名口中的“太阁”,便是此时统治全日本的“天下人”,同时也是这座金碧辉煌的大坂城的主人——丰臣秀吉。
年长的一名为首侍女欠了欠身,恭敬而又无奈地说道:
“还请您原谅。别的屋内还有其他大名也在换穿明国所赐衣冠,为明朝使团接风的晚宴举行前,这么多位大名的尺寸都要改的话,怕是......”
“哼!小西行长那个混蛋,怎么办事的!让他过来,看看这样让我们如何体面地去陪同太阁殿下出席宴会?!”
这时,一大名怒气冲冲地脱下了不太合身的明朝官袍,对负责此番明朝使团前来日本册封一事的议和奉行(负责人)小西行长,一通抱怨。
而另一大名立刻脸色一变:
“说什么呢!小西殿(“殿”为敬称,相当于小西大人)已是费了苦心,明国所赐衣冠一早便差快马送来于我等,此刻更是奉太阁之命在陪同明国使团来大坂城的路上,怎能说其不称职?何况,此番还从议和中争取到了朝贡、互市之利......”
“哼!管他什么册封朝贡,还不都是要向明国低头?我就不服!与明国议和一事,我可是始终反对!若是当时在朝鲜继续和明军硬拼下去,谁赢谁输还不一定!”
“放肆!答应与明国议和,可是太阁殿下的意思!说起来,当时朝鲜战场上撤出汉城之时,阁下何不独自留守孤城,面对明军的大兵压境,还不是灰溜溜地跟着一起撤退?”
“你说什么!你个躲在后方只会说风凉话的混蛋!”
只见起初怒骂小西行长的大名脸色瞬间涨红,作势要握向腰间的刀柄。
其余众人赶紧劝住,却又不便加入这场关于与明朝议和、已持续了近三年的争论。
回想当时朝鲜战场上的战况,起初随着太阁丰臣秀吉一声令下,数十万倭国大军由多位大名率领,渡海征讨朝鲜,起初可谓异常的顺利,两个月间,便已几乎攻陷整个朝鲜,夺取了汉城、开城与平壤,这三座最为重要的朝鲜城池,兵锋直指大明边界鸭绿江。可好景不长,自从明军主力渡江支援朝鲜之后,几乎是在同样令人瞠目的短时间内,前线倭军虽拼死苦战,但平壤、开城、汉城却依然相继落入明军之手,阵线也被迫缩回到了朝鲜东南一隅。随着战事开始僵持不下,经由小西行长等一干主和派大名提议,太阁丰臣秀吉于是同意与明国议和。
而今日,随着持续了近三年的议和终于达成,明国使团已携带着大明皇帝的诏书,即将抵达大坂。按照安排,不日便将由明使向太阁丰臣秀吉,正式宣读明国皇帝的册封诏书,完成两国议和最后的册封仪式。
为了向渡海而来的明国使团表达郑重之意,太阁下令,在今晚为迎接明使而准备的盛宴上,出席的各位大名都要换上明国皇帝赐予的明朝官服,就连即将被明国皇帝封为“日本国王”的太阁丰臣秀吉自己也不例外。想必,此刻其也正在天守阁顶层准备更换明国衣冠。
不过,有部分对议和颇为不满的主战派大名,此刻却依旧心怀怨气,恨不得把前来的明朝使节一刀砍了,再连同册封诏书也一并毁掉,迫使战事再开才好。只是,作为太阁的家臣与属下,表面上又不敢忤逆丰臣秀吉的命令,胸中恼怒难平之余,只得找机会把气撒到了主持议和的小西行长身上。
这时,屋内的火药味好容易稍稍平息下去,尴尬的沉默之中,一个声音忽然响起:
“哎呀!不好!”
正是那刚刚年长的为首侍女,脸上随即流露出惧色,猛然脱口而出道:
“赐予太阁殿下的那身衣服,怕是也不会太合身吧!”
因为年事已高,太阁丰臣秀吉近来的脾气愈发暴躁、可谓喜怒无常,对下人更是稍有不满、动辄便处以严惩,或直接以令人发指的酷刑处决,甚至其家属亲眷也一同连坐。
今晚迎接使团的宴会之事如此重大,倘若因为明朝所赐衣服不合身、下人无法及时改好尺寸而大发雷霆的话,不知道又要有多少人会有牢狱之灾、性命之虞。
一瞬间,这侍女的身体止不住微微战栗起来,甚至顾不上当着众大名之面如此脱口而出,乃是十分失礼的行为。
闻听此言,有些大名也是脸色一凛,谁也不知道盛怒的太阁此番又会对这些下人侍女做出怎样暴虐、残酷的惩罚。
“阿春姐,我与你一起去太阁那里,立即取回所赐衣冠,马上改下尺寸吧。”
这时,一名侍奉在角落里的年轻侍女,对着心急如焚、名为阿春的年长侍女言道。
看那年轻侍女,一副清纯可人的模样,清澈的目光中,尽是柔情。唯一瑕疵之处就是,其鬓发之侧的耳后位置,若隐若现的一块疤痕,不知是怎样留下的。
“这......”
已在大坂城侍奉多年的阿春,一时记不得这面生的年轻侍女。因为上个月京都大坂一带突发地震(发生于册封前一个月的伏见大地震),城内也被砸死了不少的侍女,所以为了这次盛宴,城内又临时找了一批新的侍女来补充。也因此对于这刚来不久的年轻侍女,阿春并不熟悉,甚至名字也想不起来,更不太放心带一个不知底细的人去太阁那里。于是,不免犹豫了起来。
“我入城侍奉前,家中本是作针线营生的,改尺寸再拿手不过了。”
轻声细语间,角落中的年轻侍女,谦卑而又柔弱地继续自荐道。
终于,名为阿春的侍女点了点头。一个柔弱女子,市井小民出身的样子,想来也不会有什么危险,而且一向喜好女色的太阁若见到这幅温婉可人的面容,或许也不会太过生气了吧。
于是,阿春便带上这年轻的侍女,向大名们行了一礼后,躬身退出了屋子,准备朝天守阁顶层太阁丰臣秀吉之处而去。
只是,谁也没有想到,那恭恭敬敬、退出屋内的年轻侍女,腰后衣下的位置,此刻竟隐隐浮现出一支短刀的浅浅轮廓。
但根本无人察觉,方才在室内稍纵即逝的劝架空档中,这不动声色的侍女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觉、趁机摸走了一位大名换衣时解下的腰间短刀,并且悄悄藏在了身后的衣下。
紧接着,就在天守阁内森严的守卫眼皮底下,年轻的侍女跟随在阿春的身后,低头小心翼翼地走着。直到踏上通往天守阁顶层的一层层阶梯,始终未被发现身怀凶器的年轻侍女,前一刻还温柔如水的眸子中,竟不经意闪过一丝视死如归的决绝:
幸好未被发现。丰臣秀吉,你这残暴的恶魔,就准备受死吧!
这时,无论是方才屋内仍在试穿明朝官服、不时为是否该与明国议和争吵几句的倭国众大名,还是守卫天守阁内各处的侍卫,几乎谁也没有注意到这两名再普通不过的侍女,而是纷纷竖起了耳朵。因为,他们都隐隐听到了远处几里之外的大坂城下町街道上,那一阵高过一阵的热闹喧腾之声。
打开天守阁的雕栏纸窗,在高约十余丈的天守阁上凭高望去,在大坂城外城下町街道上两侧人群的欢呼雀跃中,一支足有成百上千人组成的行进队伍,于锣鼓齐鸣中,正浩浩荡荡地向着大坂城而来——
来自明国的使团,竟有如此壮丽盛大的排场?
惊愕之余,大名们靠在纸窗处,纷纷目不转睛地远眺着那由远及近的的空前盛况,心中感慨万千、各有所思。
“哼!等到了宴会上,瞧我再怎么给这些明国人一点儿颜色看看!”
一大名恨恨地说道。
但此刻,众人的注意都集中在行将到来的明国使团身上,谁也没有发现,屋内的榻榻米上少了一支短刀,更丝毫没有意识到:一个满怀杀意的危险女子,正在一步步靠近着这座大坂城的主人、全日本的统治者——太阁丰臣秀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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