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第二部分十八
3天的时间转瞬即逝,早上上班,明哥抱着一个包裹把我们喊进老贤的检验室,拆开邮包,里面全是一盒盒未拆封的烟卷,目测有20盒以上。
明哥解释道:“香烟的销售有很强的地域性,这些都是湖南地区售价在10元上下的烟卷,国贤,你把这些烟卷都拆开,看看那堆烟蒂中有没有与此相同的品牌。如果有,把它挑出来检验。”
明哥这么一说,我终于知道了他的用意。嫌疑人手机号码归属地在湖南长沙,本人操一口不标准的普通话。我们假设他的常住地在湖南,那么他一定会习惯湖南本地烟草的口味。
常吸烟的都知道,10元上下的烟多为地方垄断,出了省想买到并不容易,对习惯了烟感的人来说,抽惯了某个品牌,相应的经济水平内,很少会更换。
我们在办案中,也经常遇到嫌疑人在逃往外地前一次性购买多条本地香烟的情况。嫌疑人是一名货车司机,运输途中买烟很不方便,所以很多司机都有囤烟的习惯。
办案其实就是不断假设和求证的过程,我们假设嫌疑人就是来自湖南,那么我们在烟蒂中又找到湖南本地的香烟,这种巧合发生的概率比中彩票还低。有句话说得好,“排除一切不可能,剩下的再不可能也是真相”。
虽然明哥提供了比对样本,但是烟蒂检验比我们想象的要难很多。举个例子,在很多地方一个牌子的烟会有多种价位,而决定价位高低的往往只是烟丝的品质,很少有烟厂会在同等价位的烟上更换烟蒂。如果再遇到香烟的品牌标志直接打在烟身上的,烟身一燃尽,剩下的烟头看起来就都差不多了。
要想真正从烟头上分辨出品牌,我们只能从过滤嘴内部下功夫。把烟头外包装纸撕开,内充的黄色海绵体是由聚丙烯丝束组成。检验时,我们需测算多个指标,如过滤嘴的长度、过滤纤维的熔点、纤维截面形状以及纤维的双折射率。
经过反复比对,老贤在众多烟头中分离出了4枚湖南省产的白沙烟蒂。此烟全称为“特制精品白沙烟”,绿色硬盒,烟长84毫米,焦油含量为8毫克,单盒包装20支,售价为8元。在这4枚烟蒂中,老贤只检出了一种男性DNA,分析为嫌疑人所留。
可令我们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在自动比对中,嫌疑人的DNA图谱竟然和解凯老婆裴春楠的DNA图谱有极高的重合度。老贤是生物检验学上的“老司机”,当看到这种情况时,他立刻联系了当年负责勘查“戴璐伤害案”的分局技术室。因为按照勘查要求,不管是凶杀还是自杀,只要涉及人命,技术员都要提取死者的生物检材留存。
老贤从分局物证室的冷柜中找到了裴春楠留存的血样。接下来他要做的是一个较为高端的检验——线粒体DNA比对。
学过生物的人都知道,线粒体是一种存在于大多数细胞中的细胞器,是细胞进行有氧呼吸的主要场所,也是细胞中制造能量的结构。线粒体产生的ATP(腺苷三磷酸)为我们的运动提供能量,而线粒体DNA是线粒体中的遗传物质,呈双链环状。一个线粒体中有一个或数个线粒体DNA分子,可进行自我复制。
我们都知道Y染色体基因型完全来自父亲,所以利用Y染色体基因型可以用来确定家族。而线粒体DNA则不同,它是只通过母系一脉的遗传基因遗传,男性也能从母亲那里继承线粒体DNA,却无法将它遗传给自己的后代。也就是说,如果一个女性生下的全都是儿子,她的线粒体DNA遗传链将从此终止,因此线粒体DNA对于认定母系有重要的参考作用。
知道了线粒体DNA的特性,老贤要做的就是将嫌疑人的线粒体DNA与裴春楠的进行比对,如果两人的图谱完全重合,那就可证明一点:凶手和裴春楠的线粒体DNA来自同一个母体。检验结果最终证实,两人为亲姐弟关系。
当年负责办理“戴璐伤害案”的侦查员曾走访过一条重要的线索,裴春楠确实有一个从不来往的弟弟,名叫窦哲,是一名货车司机。顺着这条线索,嫌疑人窦哲在3天后成功落网。
十九
20世纪70年代,经历了千难万险的中国终于可以静下心来好好“疗伤”,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城镇居民尚在温饱线上徘徊,更别说穷乡僻壤的山村了。那时候,农村人的饭桌上出现最多的就是咸菜疙瘩、窝窝头。不过凡事都有个例外,孩童时的解凯就是一个幸运儿。他的父亲叫解文亮,地地道道的江浙人,当年祖辈落难,一路逃荒到了云汐。作为一名外地人,要想真正融入陌生环境,除了努力别无他法。解凯的爷爷懂得这个道理,他的父亲也懂得这个道理。农忙时,下田耕种,农闲时,赚些外快,凡是与娱乐消遣沾边的事,基本寻不到解文亮的影子。很多人都晓得“浙商”的名号,出生在鱼米之乡的解文亮自然也继承了家乡人经商的头脑。
解文亮生活的村庄虽然穷,但是不代表没有一点儿商机。中国人的饮食,遵从“南米北面”的规律,云汐地处北方,主食以窝头、馒头为主。解文亮出生在江浙,从小喜吃米食,饮食上的差异,让他看到了商机,他想起了小时候经常吃的一种零食——红糖米糕。
甘蔗榨汁熬成红糖,糯米敲糕上锅蒸熟,接着把米糕切成四方小块,撒上红糖,用油纸一包,摆在镂空的圆簸箕上就能售卖。解文亮打糕的手艺很好,软糯的米糕一口咬下去能拉出半米长,那种口感比现在的汤圆还要好上千百倍。北方人本身就不常吃米,红糖米糕对当地人来说更是稀罕玩意儿,这种美食深得孩童的喜爱。不过解文亮当然不想自己苦心制作的米糕被列为零食之类,每每在售卖之时,他会用油漆在木板上清楚地标明米糕的功效,诸如驱寒、暖胃、助月子等。
农闲的几个月,解文亮白天打糕,下午凉快时便会挑着扁担挨村售卖,儿子解凯也时常跟在他身后打打下手。20世纪70年代的中国,很多地方都没通电,那时的交通基本靠走,通信也只能靠吼。一个拨浪鼓,一副好嗓子,就是解文亮对外传递信息的两大法宝。
“红糖——米糕——”叫卖声带着京韵大鼓的腔调。每到一个村,解文亮的吆喝声都能引来一群人上前围观。围在第一圈的是孩童,第二圈的是妇女,第三圈的则是老人。孩童喜吃甜,妇女买来养身体,老人牙齿松动,米糕是他们最好的牙祭。解文亮的米糕虽然好吃,但是售价也不便宜,1斤粮票才能换来一块米糕。解文亮每天只做100块,天不黑就能售完,换回的100斤粮票,刨去制作成本40斤,每天他能净赚60斤。按照现在1斤米2元左右的售价,解文亮日进百元绝对易如反掌。这个数目就算是放在现在,也和一个县城公务员的月薪旗鼓相当。
老爹有钱,儿子解凯当然也跟着沾光,被很多孩童视为“奢侈品”的红糖米糕,在解凯眼里,不过是唾手可得的果腹零食。解凯母亲在生下他时就患上了顽疾,很难再生育。在父母眼中,解凯比“太子”还要受宠,只要他想吃,解文亮就算是不做生意,也会第一个满足儿子的要求,所以解凯的童年过得很滋润。
解文亮家里很有钱,但作为外地人的他不敢露富,他也时刻叮嘱儿子不能到处炫耀,解凯对父亲的话也是言听计从。单从穿衣打扮看,他和同龄孩童一样都是破衣烂衫。不过“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一个人要是有钱了,他的思想境界也会截然不同。相同的外表、不同的思想,这大概是解凯童年最与众不同的地方。
每次和父亲出门卖米糕,仙槐村都是他们的第一站。那时候米糕刚出炉,口感最佳,油布一掀,米香带着红糖的甜腻,几乎能飘满半个村庄。美食的诱惑,很少有人能把持得住,就连村里干农活儿的庄稼汉,也有不少尝过米糕的味道。然而凡事都有例外,细心的解凯就注意到一个女孩儿,每次父亲的扁担挑进村头的打麦场时,她都会悄悄地躲到稻草堆的后面,等到所有孩童吃完米糕,她才会搓着手重新走进麦场。女孩儿看上去比解凯小不了两岁,别人都喊她“楠楠”。解凯每次见楠楠,她都穿着同样的衣裤,膝盖、袖口打满的补丁让解凯意识到她是个穷人家的孩子。楠楠长着一张娃娃脸,就算与孩童玩耍时也很少作声,内向的性格让解凯不知怎的突然心生怜悯。
二十
7岁的解凯那天做了一件事,在出门前,他悄悄地把两块米糕塞进了口袋,返程路过仙槐村时,他借口要和孩童玩耍,离开了父亲独自一人走进了打麦场。
“你叫楠楠?”
坐在稻草堆中发呆的女孩儿循声望去,她上下打量着解凯,从女孩儿的眼神中,解凯并没有看出对陌生人的那种惊恐。就在解凯想进一步介绍自己时,女孩儿揉着衣角缓缓地低下了头:“我……我……我没钱,买不起米糕。”
“那这么说,你知道我是谁喽?”解凯把头往女孩儿面前凑了凑。
“我知道,你天天都来,你是那个卖米糕的,不过……”女孩儿声如蚊蚋,解凯竖起耳朵才能勉强听见。
“那你相不相信我?”
“相信你?”女孩儿的眼中充满疑惑。
解凯起身,冲女孩儿摆摆手:“你跟我来,我有好东西给你。”
女孩儿将信将疑地看着他的背影,解凯走走停停,不时地朝女孩儿挥手,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女孩儿最终起身向着解凯的方向走了过去。
解凯的父亲是个生意人,这“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会打洞”,跟在父亲身后卖糕的解凯也算得上半个生意人;做生意最大的忌讳就是砸了自己招牌,“免费送糕”要是被传了出去,怕会招来闲言碎语,所以解凯必须找一个没人的地方。
仙槐村的最边上有一棵千年古槐,听人说那里曾劈死过人,所以没人敢去。解凯身上戴有父亲花高价买来的辟邪玉佩,据说,这块玉佩能抵挡一切邪气,有了它壮胆,解凯对鬼神之事从不畏惧,千年古槐他自然也没放在眼里。
女孩儿跟在解凯身后走了很远,当她发现前方是禁地仙槐庙时,她立刻停住了脚步转身就要走。
“楠楠,别走。”解凯从衣领里拽出玉佩,“别怕,跟着我,这个能辟邪。”
女孩儿将信将疑地站在原地,始终与解凯保持着10米的距离。
解凯没了办法,只能从口袋中掏出两块红糖米糕:“给你的,不要钱。”女孩儿毕竟只有五六岁,美食的诱惑自然是抵挡不了,她咽了一口口水,弱弱地问:“这真是给我的?”
解凯确信地点点头:“对,给你的,有两块,不过不能让别人看到,你跟着我,我们翻进仙槐庙的院墙中,我就让你吃。”
“真的?”女孩儿喜上眉梢。
“骗你是小狗。”
这次女孩儿没有拒绝,她跟在解凯身后,踩着高高的坟垛翻进了院墙。
“乖乖,这棵树可真粗啊。我还是第一次来这里。”解凯昂头感叹。
“我们村的大人都不让我们来这儿,说是村里人得罪了树上的神仙,来这里很容易被雷劈。”
听女孩儿这么说,解凯心里也没了底,但作为男子汉,他只能硬着头皮又掏出了玉佩:“我爹花了好多钱给我请的,能辟一切邪,神仙也不敢拿我们怎么样,你靠我近点儿,不会有事的。”
看着解凯回答得如此信誓旦旦,女孩儿很天真地往他身边靠了靠。
“再近点儿,你挨着我。”那个年纪的解凯,自然不会耍心机占女孩儿便宜,他只是在担心,如果女孩儿离他远了,真被雷劈中,他回去不好交差。
对女孩儿来说,她当然也不会想那么多,她此刻只想尝尝被其他人喻为“人间美味”的红糖米糕到底有多好吃。
大树下,两个孩童肩靠肩,可就算是这样,解凯还是有些不放心,他一把拉住女孩儿的手,义正词严地说:“我拽着你,这样我身上的保护罩就能传到你身上,你也就没事了。”
对于解凯编造出来的保护罩,女孩儿似乎也认可,她并没有觉得解凯拉着她的左手有什么不妥。
确定四下无人后,解凯掏出那两块被挤得有些变形的米糕:“给你。”
女孩儿忸怩地伸出右手,解凯把将两块米糕放在她的掌心:“快吃吧,一会儿就不好吃了。”
女孩儿不好意思地点点头,过了片刻,她突然又还给解凯一块:“我吃一块就行。”
“嘿,你就别跟我客气了,我家就是做这个的,我要想吃,回家我爹能给我做100块,还是你吃吧。”说着,解凯又把那块米糕塞给了女孩儿。
女孩儿道了声“谢谢”,把解凯给的第二块米糕放进了口袋。
“装起来干吗?”
“我想带回去吃。”
“不用,你要吃,我明天再给你拿就是。”
“我……谢谢……”
“不用谢,你快吃吧,马上都凉透了。”
女孩儿的左手被解凯握在手中,她只能用右手慢慢掀开油纸,软嫩的米糕刚探出头,沁人心脾的香味就让她有些把持不住,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背过身去,很快,她口中传来牙齿和米糕“搏斗”的“咯吱”声。解凯第一次吃米糕时,也会发出这种声音,那种不想停口的感觉,此刻在女孩儿身上上演了。
一块米糕没有多大,三口五口便能吃完,没过多久,解凯的耳边只有微风拂过杂草的沙沙声,他转头看了一眼,女孩儿正用手掌小心翼翼地擦掉嘴唇上的油渍。
“好吃吗?”他问。
女孩儿使劲儿地点了点头:“好吃,我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
“我爹祖传的手艺,除了我们家,没人能做好。”解凯指了指女孩儿的口袋,“那一块你确定不吃?再晚一些可就不好吃了。”
女孩儿轻轻摇了摇头,她低声道出了实情:“我想把这块带给我奶奶。”
“你奶奶?你家里还有谁?”解凯随口一问。
“就我和奶奶。”
“那你爹妈呢?”
“不知道,没见过。”
解凯有一段时间很叛逆,爹妈给他什么他都会吃一口剩一口,他的妈妈常常用一句话教训他:“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那种没爹没妈的孩子想吃都吃不到。”被骂时,解凯才只有四五岁,他不知道没爹没妈的孩子到底是个什么样子,直到今天他看到如此落魄的女孩儿,才知道没爹没妈到底有多么伤心。
解凯虽然只有7岁半,但他身上那种保护弱小的天性却是与生俱来的,他从女孩儿口袋中一把掏出米糕:“放心吃吧,以后我天天给你带。”
女孩儿眼中闪烁着波光,因为她没爹没妈,村里的孩子都把她当成欺负的对象,从小到大,还从未有一个人这样对她,虽然两人是初次见面,但是女孩儿已经把解凯当成了最信任的伙伴。
二十一
那次分别之后,他与女孩儿互换了称谓,解凯的母亲因宠溺儿子,在家时常唤他“小螃蟹”,女孩儿大名叫裴春楠,乳名楠楠,解凯灵光一现,给女孩儿起了个“小南瓜”的绰号。女孩儿比解凯小,称呼他“小”字有些不妥,所以就改口叫他“螃蟹哥”。
在家里,解凯经常把米糕当零食,少了几块,解文亮也不会在意。为了不引起父亲的怀疑,解凯在卖糕时就会给女孩儿提前留下暗号,让她几时几分到槐树下等候,当解凯陪父亲卖完米糕后,他会打着出门玩耍的幌子在槐树下和女孩儿见面。久而久之,两人因米糕成了青梅竹马的伙伴。然而随着年龄的增长,两人之间的关系也开始出现了变化。
解凯常年跟在父亲身后做买卖,学习上是个十足的学渣,勉强读到初中的他,实在受不了知识的熏陶,早早地辍学跟在父亲身后经商。裴春楠的家境贫寒,在她心里唯有读书才能改变命运,因此裴春楠选择继续学习。由于人生道路发生了改变,两人从此分道扬镳,其间有很长一段时间,解凯差点儿忘记了裴春楠的长相。
随着人们生活质量的提高,红糖米糕的生意越来越难做,解文亮经过深思熟虑后,决定转行做其他的买卖。于是他果断拿着多年的积蓄,在镇上买了一间门面,做起了干货熟食生意。
20世纪80年代中期,冰箱还是个稀罕玩意儿,那时候唯一的保鲜办法就是将食物制作成“干货”。那些干鸡腊鱼,是很多家庭的首选食材。买上一吊腊肉,想吃时切上一段,既能省去油盐,又能解馋。生意开张时店内络绎不绝的顾客,再次证实了解文亮的商业头脑。
有了店铺,上门生意就算再忙,解文亮夫妇也招呼得过来,解凯每天的任务就是在清晨用三轮车帮父亲拉趟货,其余时间他可以自由分配。
“我记得小南瓜告诉我她考上了镇里的初中,反正也没事,要不要去找找看?”解凯闲来无事就会在心里反复自问。
镇上距离村子有些距离,回家很不方便,多数学生都选择住校,不大的镇子上有3所初中,解凯只要干完活儿,就会在校门口溜达,可遗憾的是,他前后转悠了一个多月,也未见到裴春楠的影子。
每所学校都有食堂,学生宿舍也建在校园内,如果没有学生证,校门口的保安是严禁外来人员入校的,也就是说,如果裴春楠不出校门,解凯就是想破了天也不可能见到对方一面。多次尝试无果后,解凯渐渐放弃了念想。百无聊赖的他只能每天挥舞着布条棍,在店门口的摊位上驱赶蝇虫。
有句话说得好,叫“有心栽花花不成,无心插柳柳成荫”。那是一个周六的上午,解凯刚把一车货卸下,店门前就来了一个学生打扮的女孩儿。女孩儿背对着他认真地挑选着盐海带,解凯一眼就认出了对方。他悄无声息地走到女孩儿对面小声呼唤:“小南瓜。”
听到“小南瓜”三个字,女孩儿突然抬头,她的目光刚好和解凯的对视在一起,女孩儿惊喜地叫出声:“螃蟹哥,你怎么会在这里?”
解凯微微一笑:“这店就是我家开的。”
“难怪我放假回村都没找到你,你们一家竟然都搬到了镇上。”
“你去找过我?”
两人都到了情窦初开的年纪,裴春楠被这么一问,瞬间感觉脸颊滚烫,不知该如何回答。
长大了的解凯从“半个生意精”修炼成了“一个生意精”,这察言观色的本事也练得炉火纯青,从对方的反应他可以断定,裴春楠绝对去村子里找过他。小时候青梅竹马的一幕幕,又重新浮现在他的眼前,短暂的回忆后,解凯问出了最有深意的一句话。
“小南瓜,还想再吃红糖米糕吗?”
裴春楠这次没有躲闪,她勇敢地迎上了解凯投来的目光,坚定地回了一句:“想,做梦都想。”
“明天是周日,老地方,可以吗?”
裴春楠使劲儿点了点头,然后起身离开。
面带笑容的解凯,在裴春楠的身后逐渐变得模糊,她低着头漫无目的地一直走,一直走,走了很久之后,她的眼眶突然有些湿润。自从上了初中,她几乎就和解凯断了联系,她曾不止一次去村里找过他,可一次次等待她的只有紧锁的大门。如果说每个女人心里最终都会住下一个男人的话,那这个男人早在孩童时期就在裴春楠的心里安了家。在那心灵无处安放的童年,是解凯给了她所有美好的记忆。那个时候的校园,风靡着琼瑶的言情小说,男欢女爱也不再是羞答答的枕边夜话,思想的解放,让很多学生在初中时期便开始尝试爱情的味道。裴春楠的相貌在学校虽然不算倾国倾城,但是至少也能与校花旗鼓相当。她用两年的时间拒绝了不下20位追求者。再加上她本身就极为内向的性格,因此她也被同学评为“校园中最难追到的女生”。然而外人哪里知道,裴春楠这颗冰冷的心只会为一个人融化,这个人就是她的“螃蟹哥”解凯。
二十二
从镇子回到仙槐庙需要坐一个小时的小巴,解凯在车站将买好的车票悄悄塞进裴春楠的手中,然后两人心照不宣地假装成最熟悉的陌生人。小巴车上,两人一前一后坐在车尾,裴春楠始终低着头,解凯则借着车窗的反光,偷偷地打量着多年未见的“小南瓜”。
一路上,两人没有交谈,车子到站后,也是裴春楠先走几十米,解凯才小心地跟在身后。为了避开熟人,两人故意绕道而行,裴春楠时走时停,解凯时慢时快,这个场景让记忆瞬间回到了童年。
进入仙槐庙的路一共有三条,两人从小到大走过无数回,那个常被两人当成垫脚石的坟包如今还依旧坚挺地立在那里。
“对不起,对不起。”每回翻墙前,两人都会双手合十向坟包致歉,这个动作虽然隔了很长时间没做,但是回到熟悉的环境后,他俩还是本能地做起了同样的动作。
进了院墙,悬在两人头上的枷锁瞬间被解除,解凯笑眯眯地伸出右手:“我有玉佩,能辟邪,给你保护罩。”裴春楠先是一愣,然后很自然地将手放进了对方的掌心。
解凯并没有感觉到意外,他笑眯眯地从口袋中掏出两块红糖米糕:“我自己做的,快尝尝。”
当裴春楠听到“自己做的”几个字时,她下意识地将手与对方十指相扣。解凯感受到了那股从心里传来的力量,他五指一蜷,将裴春楠的手牢牢地握在手心中。
裴春楠没有像以前那样掀开油纸,她深情地望着解凯,缓缓地开口说道:“螃蟹哥,我去你家找过你好多次,可是你都不在家,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听她这么说,解凯突然有些惭愧,相比之下,断了联系的这些日子,解凯除了偶尔想起外,似乎并没有太关心过裴春楠的下落,去学校找寻,也不过是百无聊赖之时的突发念头。
事实虽是如此,但话却不能这么说,解凯想好说辞,压低声音回答道:“我也去学校找过你,不过没有学生证,校门口的保安没让我进。”说完,他故意做出无奈的表情,讨得裴春楠报以微笑。
“你经常在店里吗?”裴春楠又问。
“只要你想见我,我随时都在。”
面对解凯如此露骨的回答,裴春楠没有感觉到任何不悦。而解凯说出这句话其实也是在试探裴春楠的反应,结果显而易见,他与裴春楠是“郎有情,妾有意”,距离捅破窗户纸只剩下最后一步。
解凯敢打包票,这个时候就算他把裴春楠扑倒在地,估计对方也不会做过多的反抗,但他不能这么做,裴春楠即将进入初三,是学业最关键的时期,他不能在这个时候做任何出格的事情。
解凯强压着那种不可名状的情感,低声问道:“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学校有中专的名额,我想初中毕业后直接考中专。”
解凯知道裴春楠学习刻苦,但是没想到她竟然敢把目标定在中专。很多人可能不知道,那个年代的中专比现在的“985”还要难进,只要能考取中专,就意味着毕业后能有一份体面的工作。
“考中专有多大的把握?”
“如果不出意外,应该问题不大。”
解凯喜出望外,因为一旦裴春楠被中专录取,那就意味着她会永远在云汐扎根,假如两人有以后,只要彼此心还在,走到一起只是时间问题。
二十三
过来人都知道,校园爱情不外乎两种结果,第一种是耽误学业耽误前程;第二种则是爱情事业双丰收。不用猜,裴春楠也属于后者。校园爱情最大的敌人就是“如胶似漆”,试想,如果热恋中的情侣都生活在校园中,半刻不见就“十分想念”,上课满脑子都是“他好我也好”,不毁学业简直是怪事。而裴春楠和解凯则不同,他们一个在校内一个在校外,裴春楠周一至周六几乎都窝在班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熬到周日,6天的学习压力在解凯的陪伴下缓解得无影无踪;这就好比跑热了的发动机,需要停下来降降温一样。这样的爱情对裴春楠的学习非但没有影响,反而十分有利。
一年后,裴春楠如愿考入了纸厂中专。在那个没有手机、电脑、大数据的时代,所有信息的载体全部都要依赖纸张,所以那时候的造纸厂绝对是香饽饽,纸厂中专在众多中专院校中绝对是“清华北大”般的存在。
拿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下午,裴春楠没有回家,她想把这个惊喜第一时间和解凯分享,赶到仙槐庙时,天色已有些昏暗,但两人似乎有说不完的话,夜幕逐渐降临,月光如纱似水,大地也变得一片朦胧。卸下了压力的裴春楠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情感,她踮起脚,慢慢地向解凯靠近。
不管在什么时候,男性的激素永远都比女性来得强烈,当裴春楠的呼吸声在解凯的耳畔逐渐清晰时,他一把将裴春楠拥入怀中。裴春楠似乎早已有了预感,她眯起眼睛,准备迎接解凯最猛烈的攻势。唇瓣相接的那一刻,裴春楠感觉全身的汗毛都要炸开,这是一种让人尝试后瞬间就能上瘾的体验,唇瓣间的轻触再也无法满足两颗炽热的心,他们几乎要用尽全身力气深吻下去。接下来的画面,并没有按照影视剧的套路发展,虽然两人摩擦出了烈火,但是火并没有点燃干柴。
“我想和你一起看月亮。”裴春楠把头埋在解凯怀中,说出了当年情侣间最喜欢说的一句情话。那时没有电影院,没有西餐厅,白天牵手会遭人闲话,唯独月下的公园才是最佳的选择。对情侣来说,最美好的画面莫过于两人相互依偎,坐在无人的角落仰望天空的皓月。
爱情的滋润,让解凯的肾上腺素分泌有些过剩,他指着树顶对裴春楠说:“小南瓜,我们去树上怎么样?这样可以离月亮近一些。”
“去树上?这么高?”裴春楠嘴上虽这么说,但心里还是有些小期待。
“没事,我有办法。”解凯走进庙堂,搬出了长条香案,接着他选了一块凹地,把香案牢牢立在树下,“行了,咱们踩着这个就能上去了。”
裴春楠没有拒绝,她在解凯的搀扶下,顺利攀上了最粗的那根枝条,当年没有高楼大厦,到处都是低矮的瓦房,高度的落差,让视野变得开阔,两人坐在枝头,微风拂面而过,眼前的场景似乎只有在童话中才会出现。
不知过了多久,虫鸣蛙叫渐渐淡去,深夜悄然而至,裴春楠躺在解凯的怀中进入了梦境、那一夜,是槐树粗壮的枝干在支撑着两人青涩的爱情。
二十四
中专的生活比裴春楠想象的艰苦,周一至周五文化课,周六周日下厂实习,这种理论和实践结合的方式,让两人聚少离多。解凯虽然住在镇上,但是每当想起裴春楠时,他总会来仙槐庙睹物思人。一个人的时候,少了浪漫,多了孤独,唯有登高望远才能让他的心灵有所慰藉。站在树干的顶端,他隐约能看见纸厂中专那栋6层教学楼,爱屋及乌,那栋教学楼仿佛成了裴春楠的化身一般。可是饱受相思之苦的解凯哪里会料到,他的这个举动差点儿要了他的小命。
那天下午,早早收工的解凯又爬上了槐树顶,就在他想抬头眺望远方时,脚底突然失重,身体也随之快速下落,解凯本能地伸手去抓,千钧一发之际,几根手指粗细的藤条被他牢牢拽住,藤条上的凸起将他的掌心划开多条伤口,望着脚下一片漆黑,纵使手心如刀割般疼痛,他也不敢轻易松手,好在平时搬运干货练就了一副好臂力,随着身体几次摇摆,他重新稳住了重心。
日光顺着头顶的洞口照射进来,白色的光斑将洞底的黑暗驱散。“树里面是空的?”解凯揉了揉眼睛,确信自己没有看错。
此时的他距离地面不足2米,在确保安全的情况下,他松开藤蔓跳了下去。“难道这就是树仙住的地方?”解凯有些胆战,又有些兴奋。他喜欢看武侠小说,按照小说里的套路,这种与世隔绝的地方必定会藏有惊天的秘密。
解凯定了定神,情绪稳定后,他开始贴着树壁慢慢向前挪动,洞内的面积仅有十来平方米,没用多久,他又重新回到了起点的位置。
“就是一个树洞,什么都没有。”好奇心淡去,头顶的日头也快要下山,“再不上去,今天就要在这儿过夜了。”想到这儿,解凯不敢再耽搁,他抓住两根藤蔓,使出吃奶的力气向上攀爬。潮湿的树壁长满了菌类、青苔,经过半个多小时的尝试,解凯才重见天日。为了防止有人重蹈他的覆辙,解凯回家取了一个木锅盖扣在了洞口之上。
坠洞风波,只是一个小小的插曲,所以解凯从未向任何人提起。俗话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崂山街造纸厂由于扩大生产,急需扩充人员,裴春楠那一届学生省去了一年的实习期,上到第二年时便被一锅端走。
二十五
两人有过约定,只要裴春楠这边一上班,解凯那边就会托媒人提亲,原本3年的计划被缩短成了2年,无疑不是一件喜事。
婚姻大事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在媒婆眼里,一头是有体面工作的女娃,另一头是成功商人家的公子,刨去别的不说,单是外在条件就是绝对的“门当户对”。
裴春楠正式上班的第三个月,在媒人的撮合下,两家人坐在了一个饭桌上。饭局一共只有6个人,以媒人为中心,左边落座的是解凯一家三口,右边则是裴春楠和她头发花白的奶奶。饭局分“三项议程”,首先,由媒人介绍两家情况。其次,双方家长相互寒暄。最后,征求两人意愿。一套程序走下来,只要没有大的分歧,婚事当场就能敲定。当天在两人情投意合、心心相印中,饭局完美收场。
崂山街造纸厂建在郊区,离解凯当年的老房子只有十来里路,为了方便两人的小日子,解凯决定翻新老宅做婚房。这个提议曾遭到解文亮夫妇的反对,在他们看来,儿子要想有个好的发展,留在镇上是最佳的选择。
解凯当然知道父母的想法,但比起自己,他更关心裴春楠的感受。裴春楠从小无依无靠,是奶奶将她一手拉扯大,如果裴春楠就这么搬进镇上,那她的奶奶定会无依无靠。除此之外,还有那座无法割舍的仙槐庙,那是他们感情的源头,时不时去上一趟,都能勾起很多美好的回忆,所以解凯执拗地要留下来。同年的农历十二月初八,解凯骑着一辆崭新的“二八大扛”在亲朋好友的簇拥下,把裴春楠娶回了家。那一年,裴春楠刚满20岁。
裴春楠所在的单位是当时湾南省最大的国营造纸厂,生产出的纸张经常是供不应求,每天等待运货的卡车能从厂门口一直排到几公里外。那个年代科技水平不发达,纸厂的效益和工人的劳动强度永远成正比,销量好,意味着工人每天都要压榨自己的剩余价值,裴春楠自然也不例外。解文亮夫妇本想着孩子结婚后,便能圆了他们抱孙子的梦想,可面对实际情况,这个想法也只能暂时作罢。
裴春楠在外忙碌,解凯也没有闲着,成家意味着立业,他不能再像以前一样吊儿郎当,每天早上送完裴春楠,解凯会乘小巴回到镇上,帮着父母打理店面,为了熟悉渠道,从进货到送货的所有环节,几乎都被他一人包揽。
第一个5年,在两人忙碌而充实的生活中度过,裴春楠当上了车间的主管,解凯也正式从父母手中接过了店面的经营权。在外人看来,这段婚姻相当幸福美满,可其中的冷暖只有他们自己知道。裴春楠多年无法隆起的肚子,成了两人之间挥之不去的阴霾。为了求得一子,裴春楠这些年到处寻医问药,但始终不见起色。父母的催促给小两口造成了不小的压力,解凯也因此和父母发生过多次矛盾,解文亮夫妇一气之下选择回浙江老家安度晚年。解凯从此独自挑起了店铺的大梁。
时光荏苒,白驹过隙,第二个5年又从指尖溜走。那年,裴春楠93岁的奶奶卧于床榻已接近大限,夜里,双眼模糊的奶奶把裴春楠叫到了床前。
“楠楠,这些年让你受苦了。”
裴春楠坐在床前,眼圈红肿,奶奶每况愈下的身体,她早就看在眼里,可面对生死,她只能在一旁小声抽泣,无力回天。
“不要哭,没有什么好哭的,奶奶临走之前要告诉你一件事情,这件事在我心里憋了30年,是时候告诉你了。”
裴春楠早已不是孩童,多年来她和奶奶相依为命,她隐约猜到了奶奶接下来要说的内容,裴春楠识趣地坐在一旁没有出声。
奶奶继续说:“我15岁嫁给你爷爷,17岁那年你爷爷被抓了壮丁。当年日本人侵略中国,我东躲西藏到处逃荒,等到日本人被打跑时,我知道你爷爷可能再也回不来了。后来我跟着老乡来到了仙槐村,一住就是几十年。逃了大半辈子,我早就忘记了自己的家乡在哪儿,更不知道亲人是死是活,逢年过节看着别家热热闹闹,我这心里甭提有多空落了。
“63岁那年,村里你蔡婶问我,要不要给我抱个娃养老,那时候我寻思身体还不错,活个一二十年还不成问题,于是我就答应了。后来你蔡婶连夜带我去了一个叫窦家窑的山沟沟,我从你爹窦思成手里把你抱回了家。你爹当年并不是不想要你,而是家里太穷,你娘又感染了顽疾,把你留在家里也是饿死,所以他们就想给你讨条活路。把你抱走时,你娘躺在床上哭晕了过去,你爹跪在我面前嘴里反复念叨一句话,他说:‘娃啊,爹娘对不起你,爹娘对不起你。’我看了那场面,也是于心不忍,就给你爹留了个地址,我说,只要想娃了,随时可以来,要是以后想认亲,我也不拦着,毕竟我也是一把老骨头,只要我死了能给我寻个地儿埋了,怎么都行。就这么的,我才把你抱了回来。后来的十几年里,我靠着村里分的4亩田把你拉扯大。
“老一辈都说,‘73’‘84’是两个大限,把你送进初中时,我熬过了‘73’,可‘84’到底能不能熬过去,我心里也没谱。我在想,如果熬不过去,我孙女在这世上就没了亲人,该怎么办?于是我想来想去,又跑到了窦家窑找到了你爹娘。你爹是个好人,当年我把你抱走时,你娘就剩下一口气了,这回我去的时候你爹告诉我,他带着你娘寻了十几年的医,病终于有了好转,你爹娘不是不挂念你,只是你已长大成人,他们不敢去认。而且你娘当时又怀了身孕,后来我听说生的是个男娃。现在算起来,差不多也有十五六岁了。
“我那次去找你爹妈,就是怕自己没了,你还能有个牵挂,你爹妈也当着我的面表了个态,只要你肯去,他们就一定认你这个闺女。”
奶奶说着,从怀里掏出了一张照片:“这是你爹妈一家的合影,他们住在窦家窑34户,门朝南。你把照片收好。”
裴春楠双手接过,眼泪如决堤般从脸颊流下。
“我走后,不管你认不认这个亲,你都要去你爹妈家看一看,好歹有个念想。”
裴春楠重重地点了点头:“嗯,奶奶我答应你。”
奶奶从皱纹中挤出一丝微笑,她亲昵地抚摸着裴春楠的头:“孙女不哭,来,让奶奶好好看看,好好看看。”
此时的裴春楠再也控制不住内心的哀伤,她把头埋在奶奶的怀里,泣不成声。
二十六
半个月后,裴春楠的奶奶被葬在了刚修建没多久的仙槐陵内,她遵从了奶奶的遗愿,独自来到了那个曾经的出生地——窦家窑。在裴春楠看来,不管亲生父母是出于什么目的将她送走,她都不可能轻易接受他们,她这次来的目的很简单,仅仅为了完成奶奶的遗愿。
窦家窑在一个闭塞的山沟沟里,裴春楠转了三趟小巴,又坐了半小时三轮才总算找到大致方位。进山坳,穿过一座石桥,在问了好几个路人后,裴春楠站在了窦家窑34户的门前。
裴春楠从小和奶奶相依为命,在村里比穷,她们家认第二,绝对没人敢认第一。可当她看见眼前破败的房屋时,她似乎开始有些理解奶奶所说的那些话。一贫如洗、家徒四壁,若不是亲眼所见,她根本不会相信,在云汐市竟然还有这么穷的地方。
“请问,你找谁?”声音从她的身后传来,裴春楠转过身去,一位十五六岁的男孩儿正好奇地打量着她。
“你住在这里?”裴春楠问。
男孩儿推开破旧的木门,把两担柴火堆在院中。“这是我家,你有事可以进来说。”
男孩儿很客气,裴春楠没有拒绝:“就你一个人?”
男孩儿点了点头:“爸妈去山外卖笋了,要两天才能回来。”
“卖笋?”
“对。”男孩儿边忙活边说,“山里不能种地,也不能打猎,只能靠挖笋换点儿钱。”
男孩儿虽然年纪不大,但是说话做事都很利落,又加上血缘关系,裴春楠对他的第一印象很不错。
“对了,你是干什么的?”男孩儿问。
裴春楠掏出一张照片递了过去,男孩儿瞟了一眼忽然叫出了声:“你是我姐?”
“姐?你怎么猜出来我是你姐的?”
“我爸妈跟我说过,我还有一个亲姐在山外,说她有一天会带着照片回家,你一进门我就发现咱俩长得有些像,你肯定是我姐!”
裴春楠微微一笑,默认了他的话。“你叫什么名字?”
“姐,我叫窦哲。”
“你今年多大了?”
“虚岁16。”
“还上学不?”
“家里供不起,就不上了。”
“那你平时都干啥?”
“上山打柴做木炭。”
裴春楠没有再继续问下去,她看着衣衫褴褛的窦哲,心中难免会有些心痛。她与解凯结婚10年,一直没有孩子,那时候医学不发达,也查不出个所以然,后来她跑到省城的大医院,医生告诉她,她无法生育的原因可能和她接触的环境有关。造纸厂是重度污染企业,从医院回来时,她就一度怀疑自己的病可能和造纸厂脱不了干系。她已整整30岁,如果再过几年还没有孩子,可能就很难再怀上了。去年村里拆迁,她和解凯一共分到了两套房,再加上镇上那家经营红火的干货店,她几乎不用再为经济发愁。造纸厂的工资虽然不低,但是为了下一代,她还是有了辞职的念头。这个想法她也曾和解凯沟通过,解凯在得知前因后果后,非但没有反对,反而相当支持。
若不是今天遇到窦哲,裴春楠可能在两个月内就要去工厂办理离职手续,可今天,她又有了一个新的想法——岗位置换。崂山街造纸厂属于国有企业,裴春楠作为正式员工占有企业编制,那时候国企的编制可以置换,也就是说,你不干了,空一个编制出来,而这个编制只要厂里的领导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理论上是可以由其他人顶上的。“岗位置换”在那个时候的国有企业早就见怪不怪。
“反正辞职后编制也是便宜别人,与其这样,还不如让给窦哲。”裴春楠产生这个想法,也是有多方面原因的。虽说她的亲生父母没有尽到抚养的义务,但是毕竟是生母十月怀胎把她带到了这个世上,生育之恩也是恩,若让她看着生母一家吃糠咽菜,自己却满嘴流油,她绝对做不到。俗话说“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赠予的钱财总有花完的那一天,与其这样,还不如给他们搭建一条通往财富的路。这样一来,既是报了恩,也是对奶奶的在天之灵有所交代。
裴春楠思前想后,确定这是一个一箭双雕的法子,于是她问道:“窦哲,你想不想去山外挣钱?”
听裴春楠这么一说,窦哲一把丢掉手中的柴火:“想,咋不想?我身份证下个月就能拿到,我和我妈说了,到时候和村里的人出去打工,听说山外一个月能挣八九百,比我烧木炭强太多了!”
“我能给你找个每月赚2000元的活儿,你愿不愿意干?”
“啥?2000?姐,你没骗我吧!”窦哲朗声喊了起来。
裴春楠从包里拿出纸笔,写了一行娟秀的楷书:“认字不?”
窦哲断断续续地读出声:“崂……山……街……造……纸……厂……”
“对,就是这里,如果你考虑好了,下个月10号早上8点,我在厂门口等你,我会给你安排在那里上班。记住,我只等你两个小时。”
“姐,我这不是在做梦吧?我真的可以去镇上上班?”
裴春楠也不搭腔,她从口袋中掏出2张百元大钞:“来之前换身新衣服,床单、被罩、毛巾、牙缸都准备好,以后你可能很长时间都不会回到这山沟沟里了。”
“姐……这个……”
“拿着吧。”裴春楠把钱塞进窦哲的口袋,转身离去。
二十七
自从知道窦哲一家的存在后,裴春楠一直对他们抱有十分复杂的情感。她奶奶说得没错,如果当年她没被送走,在这样的家庭环境中估计也很难活下来,她知道亲生父母的难处,可这么多年来,她因无父无母所遭受的歧视绝非一句道歉、一个难处就能全部掩盖的。裴春楠是个心软的人,她担心一旦接受了窦家的任何一个人,今后就会慢慢融入这个家;她不想这样,她觉得这对奶奶来说太不公平。她原本的计划就是留些钱还了生育之恩,便老死不相往来。给窦哲安排工作,也是临时起意,她只是觉得这么做比较妥当,而不是特意去为这个家计划什么,所以她对窦哲的态度很冷淡,走得也很决绝。
每月10号,是纸厂的发薪日,这一天也被定为新老员工交替的日子,裴春楠用6条香烟疏通了人事科的关系,只要窦哲愿意,10号当天便可直接来厂里上班。裴春楠在厂里是车间副主任,大小算个官,按照“置换”的“潜规则”,厂里的编制可以保留,但领导岗位绝对要给别人,否则老子是厂长,换他儿子还做厂长,非乱套不可。所以窦哲进厂只能从最普通的工人做起。造纸厂的底层员工分很多种,大多数都是直接接触高污染物。裴春楠这些年深受其害,她不想让窦哲重蹈覆辙。在她犯难之际,人事科长给她指了一条明路,去运输队。
在那个交通并不发达的年代,运输队绝对是决定一个厂生死存亡的关键。工厂能不能快速回笼资金,全要看汽车轱辘跑得快不快。运输队虽然在厂里占据着举足轻重的位置,但是常年的风雨漂泊,也让它成为最留不住人的岗位。可对窦哲来说,运输队再适合不过了。首先,他光棍儿一个,一年外出365天也不会有畏难情绪。其次,去运输队能学到一技之长,就算今后离开了纸厂,有了驾驶手艺,到哪儿都能谋碗饭吃。最后,在运输队收入最高,满勤每月4000元,能抵上三个乡镇公务员。裴春楠觉得人事科长说得在理,于是她没有征得窦哲的同意,就直接给窦哲预留了一个运输队跟班的岗位。
10号那天早上,裴春楠在纸厂门口见到了一身运动装的窦哲。俗话说,“佛靠金装,人靠衣装,三分靠长相,七分靠打扮”。窦哲这么一捯饬,看起来要比之前帅气、阳光很多。
“姐,我来了。”
裴春楠眉头一皱:“在这里不要喊我姐。”
窦哲刚从山沟里出来,心智尚未全开,他不懂镇里的规矩,见裴春楠表情肃穆,他默默点了点头。
“我给你安排在厂里的运输队工作,只要能吃苦,一个月能拿三四千元钱。”
“我一定能……”
“听我把话说完。”裴春楠粗声打断了他,“我不管你吃得了苦,吃不了苦,我给你安排的是厂里正式员工,除非你还想回到山沟沟里,否则就算再苦再累,你也要给我咬牙坚持,听见没有?”
“听见了!”
“好,我现在带你去办手续,没有我的允许,尽量别说话,还有,以后在谁面前都别说我是你姐,否则会引起大麻烦,清不清楚?”
“清楚。”
“看见那扇大门没有?”裴春楠指着“崂山街造纸厂”6个铁皮大字问道。
“看见了。”
“你走进去之后,剩下的路就要你独自去面对,没有人会帮你,包括我。”
裴春楠说完,不管窦哲有没有听进去,她转身便朝人事科的方向走去。有句话说得好,叫“当断不断,必受其乱”,手续办好,“生育之恩”也就算还完了,她与窦家今后两不相欠。如果窦哲是块料,有了这份工作绝对能让窦家彻底和“穷”字绝缘,如果窦哲烂泥扶不上墙,就算自己有再多的钱也堵不住这个窟窿。裴春楠态度如此冷淡,就是要让窦哲断了念想。
窦哲接连被泼了好几盆冷水,心情有些低落,他佝偻着身子按照裴春楠的要求签了一大堆表格后,从后勤部领到了一套藏蓝色的工作服。
“手续办完了,明天早上8点准时到运输队报到。”裴春楠说完,从口袋中掏出了一把钥匙,“纸厂旁边的家属区有员工宿舍,30元钱一个月,我给你交了一个月的房费,钥匙上拴着门牌号,你回头把衣服铺盖都搬进宿舍。厂里的食堂管饭,只要好好上班,基本不用花什么钱。该交代的我已经交代了,至于今后你能混成什么样,全靠你自己了。”
虽然窦哲不知道裴春楠对他的态度为何如此冷淡,但是不可否认,眼前这位与他有血脉之亲的“陌生人”给了他一次出人头地的机会。临来时,母亲曾告诉他,不管人家认不认他这个弟弟,都要念人家的好。窦哲不知该如何表达内心的感激之情,就在裴春楠将要走出大门之际,窦哲朝着裴春楠的背影深深鞠了一躬。
二十八
关于窦家的一切,裴春楠并没有向解凯提及一个字,因为她太了解自己的丈夫,以解凯爱屋及乌的性格。一旦让他知道了真相,估计用不了多久,他就能和窦家处得像一家人似的,这是裴春楠不愿意看到的场景。
离职后的裴春楠在干货店当起了老板娘,这种男主外、女主内的生活比在工厂要过得自在。每天早上7点,两口子吃完早餐,裴春楠便穿起套衫打扫店内卫生,解凯则蹬着三轮摩托外出送货。
龙生龙,凤生凤,解文亮夫妇是生意精,经过点拨的解凯也是一样;自从父母“告老还乡”之后,干货店被他经营得有声有色。云汐市位于北方,海鲜对云汐人来说,那是绝对的奢侈品。而“海鲜”吃的就是一个“鲜”字,在快递速运还未起步的年代,距海几千里的云汐市除了皮皮虾、海瓜子,几乎看不见其他种类。虽然活的吃不到,吃些“干尸”还是可以实现的。
解凯为此还专门南下考察过,经过一番尝试,他当机立断,把店里曾经主营的“干鸡腊鱼”全部换成淡菜(贻贝)、干贝、鱿鱼、海参等海鲜干货。
在很多人看来,干货买卖就是个小本生意,没必要折腾来折腾去。一车海鲜干货,光运费都是不小的开支,搞那么大动静,就怕最后赔得血本无归。
常言道:“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解凯在南方待了一个月,他把所有海鲜干货能做的菜品全都尝了个遍,那味道绝非牛羊肉可以比拟。云汐是个重工业城市,多数云汐人可以不讲究穿、不讲究住,但唯独对吃,从老到少都很看重。解凯觉得,只要打通了饭店渠道,他的海鲜干货绝对能在云汐市傲视群雄。
第一批海鲜干货刚运到时,解凯拿着菜谱穿梭在各大饭店赔本赚吆喝,很多饭店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把一道道南方美食端上了北方人的餐桌。由于气候的原因,北方人喜麻辣,南方人重鲜香,就在很多厨师都不看好的情况下,令人欣喜的一幕出现了:解凯的海鲜干货很受女性的欢迎。咱中国人讲究女士优先,出于礼貌,点菜前都要先询问女士的意见,而女性口味多以清淡为主,所以解凯的第一步走得还算踏实。
中国人讲究饮食文化,烹饪这门技艺除了可以果腹,还是智慧的体现,和西方的“野蛮煎炸”相比,咱们的八大菜系就显得有内涵得多。所以中国厨师对食材的理解,绝不拘泥于固定的模式,解凯带来的菜谱虽然可以让海鲜干货端上餐桌,但是做出来的菜品却与本地人的口味有些差异。食材是死的,厨师却是活的,同样的食材如果处理得当,自然也会唤醒沉睡的味蕾。
第一个改良菜谱的饭店名叫“仙槐居”,老板叫戴璐,出生在仙槐村。戴璐打小跟着父母出来打拼,所以她和裴春楠虽是老乡,但并没有太深的交情。不过这不耽误解凯以此为由攀亲道故。仙槐居敢做“第一个吃螃蟹”的饭店,与“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关系很大。
解凯与戴璐年纪相仿,两个人都是通过“继承”取得的店面,再加上本身又是老乡,所以戴璐很支持解凯的生意。
改良后的菜谱赢得了众多食客的青睐,解凯的海鲜干货也开始供不应求。带着感恩的心,不管别的饭店怎么抱怨,他都会第一个保证仙槐居的供应。这人心都是肉长的,往来多了之后,两人的关系也从生意伙伴变成了“知心朋友”。
戴璐喜欢交友,性格像极了《红楼梦》里的王熙凤,有个成语叫“把酒言欢”,开饭店的不会喝酒,就如同卖车的不会开车一样。戴璐的男人叫郭小飞,性格内向,不善言谈,酒量更是奇差无比,在仙槐居,他的地位充其量就比服务员高那么一点儿,饭店的所有杂活儿全都是郭小飞一人包揽,戴璐则每天端着酒杯穿梭在各个包间之中。
仙槐居是一栋自建3层楼房,有1000多平方米,1层是大厅,2层是包间,3层则是戴璐和丈夫起居的地方。这种规模,在乡镇只能占到中等偏下。不过上星级的酒店,不一定就能干过“老字号煎饼摊”;店小不代表收入少,关键看怎么经营。一家饭店要想红火,靠的是“回头客”,而自带交际天赋的戴璐,留住回头客当然不在话下。
戴璐很注重穿衣打扮,一年四季,不管暑气熏蒸还是寒气逼人,戴璐的标配永远是“一步裙、黑丝袜”。这种打扮,最容易让男人产生性幻想。戴璐长相不算漂亮,但狐中带妖,尤其是走路时扭动的翘臀,很容易让人产生犯罪的冲动。除了身材外貌,戴璐的性格也很开放,对于一些动手动脚的客户,她从来不放在心上,有时她甚至会主动坐在客人怀里撒娇卖萌推销酒水。试想,一个饭店口味还不错,又有一个如此妖孽的女老板,生意想不红火都难。
像戴璐这种女人,最擅长察言观色、见风使舵。她也心知肚明,在她的交际圈里十个有九个都想把她按在床上发泄一番,剩下的那股“清流”就是解凯。为了能把干货价格压到最低,戴璐曾私下请解凯吃过几次饭,不管戴璐穿得多么暴露,解凯都不为所动。为了测试解凯是假正经还是真的正人君子,戴璐曾故意装醉,让解凯将她扶进房中。
戴璐的丈夫郭小飞为人极度窝囊,戴璐就算是当面给他戴绿帽子,他也不敢放一个屁。假如那天换成别人,估计戴璐的衣服早就被扒了下来,但解凯没有这么做,他把戴璐扶上床,打开空调,接着倒了杯热水放在床头,做完这一切后,解凯蹑手蹑脚地离开了房间。
脚步声在门外逐渐远去,戴璐睁圆了眼从床上坐起来,她先是摸了摸自己浑圆坚挺的乳房,然后又拍了拍紧致的翘臀,最后她得出一个结论:解凯是个君子。
烟花柳巷的女子最喜欢一句话:“趁着年轻多赚钱,等钱赚够了,就找个老实人嫁了。”风流女子独爱“老实人”,这个理论虽然没有专家学者去探讨,但是事实证明,此话所言不虚。自从那次试探之后,戴璐对解凯的情感似乎已经超出了朋友的界限。
二十九
戴璐善于交友,绝对是受父母的耳濡目染,而风流成性却和她丈夫有关。她与郭小飞的结合,完全是她父亲的主意。戴璐父亲叫戴本山,是镇子上有名的社会人,他与郭小飞的父亲郭俊是过命的拜把兄弟,两人结拜的时候就曾立下誓言:日后若是两人生有子嗣,男的就拜为兄弟,女的结为姐妹,一男一女就结为夫妻。后来在一次斗殴中,郭俊替戴本山挡了一枪,导致右腿功能性截肢。因为这事,戴本山一直心怀愧疚,这也是后来郭俊家道中落,戴本山却还执意将女儿嫁过去的原因。
然而遗憾的是,郭小飞并没有继承父亲的血性,那种骨子里透出的软弱,让戴璐恶心至极,他们两个的结合让人不由得联想到历史上那对著名的夫妻——潘金莲与武大郎。
对于这门婚事,戴璐曾反抗过,但像她父亲这样的“老炮儿”,把誓言看得比命都重要,至于反抗的结果,不用猜都知道是徒劳。戴本山之所以敢这么强硬,是因为他手里有制胜的法宝——仙槐居酒楼。戴本山对女儿说:“答应这门婚事,酒楼就是你的嫁妆,如果不答应也行,我就把酒楼交给郭小飞,以报当年他爹的救命之恩。”
仙槐居是戴家的摇钱树,戴璐知道,以她父亲的性格,如果她不答应,这个酒楼他真敢拱手相让。本着肥水不流外人田的想法,母亲找到了戴璐,她说:“闺女,只要你同意,等结完婚后我就带着你爸回东北老家发展,如果以后你和郭小飞真过不下去,我们也不拦着,人家救了你爸的命,男人说出去的话如同泼出去的水,你不能让你爸出尔反尔。”戴璐转念一想,也对,等父母一走,后面的事情究竟如何发展,全在她一人的掌控之中。经过一天的思想斗争,戴璐最终答应了这门婚事。
包办婚姻,结人不结心,洞房花烛夜能把新郎赶出家门的也只有戴璐。从小生活在男权家庭中的她,对父亲极为崇拜,若不是女儿身,估计她早就学着父亲挥剑江湖了。在她心里,男人就应该像他父亲一样,顶天立地,敢闯敢拼。可郭小飞从头软到脚,十足的受气包。新婚夜,戴璐甚至想,如果郭小飞有种强暴了她,她也就认了。可谁知面对戴璐的呵斥,郭小飞一再忍让。这种到家的表现,让戴璐嗤之以鼻。
两人结婚半年后,戴璐的父母回到了东北老家。在这半年里,郭小飞做了一件让戴璐觉得极为恶心的事,也正是因为这件事,戴璐宁愿跟陌生人上床,也不愿将自己交给这个软蛋。
那是一天夜里,戴璐换下衣物准备睡觉,可刚躺下没多久,就听见卫生间内有“哼哼唧唧”的声响,她蹑手蹑脚地起身,透过卫生间的门缝,她发现郭小飞正赤裸着下身,用她刚换下来的丝袜“打飞机”。戴璐虽然感觉郭小飞变态至极,但是她并没有当面戳穿。因为她知道,像郭小飞这样懦弱的性格,很容易做出出格之事,这万一郭小飞想不开,她也脱不了干系。
在发现郭小飞这个嗜好前,戴璐对他还有些愧疚,可自打那次之后,戴璐再没给他留一点儿颜面。作为饭店的掌权人,戴璐对郭小飞时常呼来喝去,他的地位有时比饭店的服务员还低。
戴璐原本计划等父母一走就和郭小飞离婚,可真当父母离去后,她又改变了主意。她心里清楚,不管什么时候离婚,她必定会被贴上“二手女人”的标签,和郭小飞分开简单,可要真这么做,那饭店里的什么事都需要她亲力亲为,这样一来累倒了自己不说,她连出去勾搭男人的时间都没有,所以在找好下家之前,提出离婚绝对是最不理智的选择。
都说女人“三十如狼,四十如虎”,当戴璐步入“如狼似虎”的年纪时,她整个人的心态都发生了巨大的改变,她每天都在想一件事:“难不成这辈子就吊在郭小飞这棵歪脖子树上了?”答案当然是否定的。饭店90%的收入都在戴璐这里,这些年她也积累了不少财富,郭小飞在饭店只是打杂,随便找个人就能取代,对她来说,基本是“万事俱备,只欠配偶”。
戴璐是出了名的交际花,围在她身边的男人几乎个个都是“吃喝嫖赌抽”五毒俱全,若是把自己交给他们,那就等于把肥肉扔进热铁锅,迟早会被榨干。赔本的买卖她指定不会做,她现在需要一个自己喜欢又不贪财的男人。饥不择食的她,最终把目标对准了解凯。
戴璐之所以选中解凯,原因有三。一来解凯品性还不错,将他收服不用担心败家的问题;二来解凯大小也算个老板,两家店强强联合,生意必会蒸蒸日上;三来解凯老婆虽然面相清秀,但是没有她会捯饬,她有信心将对方PK(比)下去。
一个月后,戴璐开始了行动。
那天晚上9点,戴璐像往常一样邀约解凯撸串儿,仙槐居是解凯的大客户,只要是戴璐打来的电话,他一般都不会推辞。
电话里,戴璐告诉他,还有好几个朋友,可当解凯赶到时,只看见戴璐一个人在自吹自饮,于是他问:“其他人呢?”
戴璐佯装生气,一巴掌拍在桌面上:“别提了,一个个都是不靠谱的主儿,说好了来的,刚才一个电话又都不来了。”
“得得得,消消气,我这不是来了吗,反正我店已经打烊,晚上我陪你喝点儿。”
“嫂子呢?她不会说你吧?”
“不会,她最近一两年都在吃药,晚上睡得早。”
戴璐听言,心中一喜:“既然嫂子睡了,那就多陪我一会儿。”
“没问题。”解凯一招手,“老板,来10瓶啤酒!”
“我今天不想喝啤的。”戴璐从桌子下面拿了一瓶白酒,“喝这个,十年口子窖。”
“乖乖,这一瓶得好几百吧。”解凯也不客气,拿了两个一次性水杯放在戴璐的面前。
戴璐拔掉瓶塞,汩汩的酒液顺着杯壁缓缓流入:“客人起开的酒,不喝浪费。”
三十
十年口子窖是陶泥封口,想打开瓶口,必须用特殊的金属扳手,而戴璐直接用手就拔掉了瓶塞,这让解凯心生疑惑,不过当他听到戴璐的解释后,疑云瞬间消散。在饭店里经常会遇到一种情况,客人把酒打开,喝不完也不带走,这时服务员会把起开的酒收起来,等到饭店打烊后,小酌几口。别以为喝这种酒丢人,俗话说“杯中有酒,越喝越有”,很多饭店老板对这种酒都情有独钟,因为他们认为“余酒”可以给他们带来财运。
解凯天真地相信了戴璐的说辞,可他哪里知道,瓶中酒暗藏玄机。
“来,走一个。”戴璐端起酒杯和解凯碰了碰。
“那我就先干为敬了。”不花钱的酒喝着不心痛,解凯竟然一口将满杯酒喝个底朝天。
“海量!再来一个。”
“哎,我说戴老板,今天这酒有些不对味啊。”一杯酒下肚,解凯的舌头开始打结。
“估计是你太累了,喝酒正好解乏,来,再走一个就没事了。”
“也许吧……”解凯脸颊潮红,身子也开始左摇右晃,“戴……老……板……我……我……”
“你喝多了,我扶你回去。”
解凯嘴里咿咿呀呀,眼前的一切都像是打了马赛克一般。看着解凯迷离的眼神,戴璐心知是催情迷药起了作用。说明书上介绍,迷药刚入口时,会产生一段时间的眩晕,等药力渗透进血液,催情作用便会发挥到极致。
眼看时机成熟,戴璐起身把解凯搀到了附近的宾馆内。进了房间后,戴璐又特意换上一套情趣内衣,听着解凯粗重的喘息声,戴璐的脸紧贴着他的胸口,几件单薄的衣裤被戴璐熟练地脱去。肉体间的摩擦,让解凯很快有了反应。老婆裴春楠长年吃药,解凯和她已很久没有夫妻生活了,面对如此诱惑,再加上催情药的刺激,解凯再也无法控制欲望,他如猛兽般将戴璐压在身下,剧烈的冲击力,让宾馆的床不停地发出“咯吱咯吱”的惨叫。
很快,解凯因体力透支,躺在床上沉睡不醒,戴璐像个小女人依偎在他的怀里忽闪着眼睛。要说这男人给女人下药常见,女人给男人下药还真是稀奇。作为始作俑者的戴璐,也是第一次这么干,令她欣喜的是,强壮的解凯给她带来了前所未有的愉悦,那种飘浮在云端的满足感,让戴璐沉迷其中。
窗外射入的一米阳光在床上缓缓移动,光线的刺激,让解凯突然惊醒,当看清枕边人竟是一丝不挂的戴璐时,他整个人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慌。
“你醒了?”戴璐深情地看着对方。
“我们……你……怎么会……”
“你难道什么都不记得了?”戴璐娇羞得像个18岁的少女。
“记得什么?”
“你个没良心的!”戴璐把被子一掀,露出赤裸坚挺的胸部,“你昨天喝醉酒了,强行把我拉到宾馆里,怎么,刚一醒就不想认账了?”
解凯赶忙用手挡住春色:“你快把衣服穿上。”
戴璐一把将解凯的手拉下:“都是成年人,别来小孩子那一套,虽然你上了我,但是我只拿你当朋友。”
昨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解凯完全没了记忆,但不管怎么说,发生这种事吃亏的终究是女人,既然戴璐还拿他当朋友,于情于理他都要有句话:“戴老板,这件事是我做得不对,我也不知道我喝醉酒能干出这么糊涂的事。”
“哥,咱们都是有家有业的人,事情既然发生了,我不怪你,你也别往心里去,今后咱俩在不破坏双方家庭的前提下,该怎么处还怎么处,我呢,还是你的小妹,你还是我的大哥。”
听戴璐这么一说,解凯长舒一口气:“谢谢妹妹,谢谢妹妹。”
戴璐阅男无数,像解凯这样的小白,哪里是她的对手?见对方思想已完全放松,戴璐又主动骑在他的身上。
“妹妹,你这是干什么?”
“哥,昨天晚上你好厉害,分手前咱们再来一次吧。”
对男人来说,最有面子的一件事莫过于有女人夸他床上功夫了得;话又说回来,好男人嫖娼的多了去了,只要心不出轨,解凯就没有那么强烈的负罪感。戴璐诱人的胴体在他面前不停地撩动,解凯咽了一口唾沫,在退房之前,两人又销魂了一把。
戴璐之所以要执意补上这一次,其中有极大的深意。因为她知道,昨天晚上的一切都是在解凯毫无意识的状态下进行的,她担心解凯走出这个门后会以“喝多了”为借口,对此事避而不谈。如果是这样,那她昨天晚上的心思就等于白费了。戴璐前面做了这么多铺垫,其实就想让解凯能主动和她发生一次关系,只有这样,才会有之后的“一回生,二回熟,三回四回上炕头”。
一切都按照戴璐的计划进行,宾馆一别后,她又制造了很多让两人厮混在一起的机会,仙槐居的卧室、卫生间、储藏间、犄角旮旯都有两人“战斗”过的印记。
解凯之所以一次次就犯,也是因为戴璐那句“不破坏双方家庭”的承诺。解凯在心里这样安慰自己:“权当自己嫖娼了。”
可“常在河边走,哪儿能不湿鞋”,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有一次戴璐和解凯在卫生间偷情时,被突然赶来的郭小飞撞个正着。好在戴璐灵机一动,将房门反锁,解凯才趁乱翻窗逃跑了。
三十一
回去的路上,解凯十分忐忑,他担心事情暴露,没有办法收场,战战兢兢地等了一夜后,戴璐语气轻松地给他打了个电话:“别担心了,我搞定了。”
“什么?搞定了?真的没事了?”
“我家那个就是包,你放心好了,他不会往外说的。”
“那就好,那就好。”解凯悬着的心总算落下了。
“什么那就好?”裴春楠寻着声音走近问道。
“没……没……没什么。”解凯猝不及防地把手机揣进怀里,“那个,我去送货,对,去送货。”
裴春楠虽没有作声,但她早就起了疑心。她与解凯同床共枕,丈夫的生活习惯,她比谁都了解。最近几个月,解凯总是以各种借口外出不归,而且每次回来,身上都带有一种淡淡的香水味。
裴春楠曾冷不丁地问过丈夫,他给的解释是,出去应酬沾上的。裴春楠虽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但是她还是能分辨出很多种香水的味道,解凯身上的香味是“卡斯兰娜”淡香款,镇上就有专卖店,为此她还专门去店里验证过。
这种香水售价很高,一瓶要好几百元,普通家庭绝对无力消费,而且这款香水是用“点擦法”涂抹。需喷出少量擦在耳后、手腕和膝盖处,除非两人有亲密接触,否则香味很难会沾染到对方身上。除此之外,还有一点解释不通,解凯每次回来,身上都是同一种味道,如果真如他说的是在外应酬,怎么可能每次应酬都有同一个女人参加?难道是巧合?显然不是。
干货店门前有一个水果摊,老板是一名40多岁的妇女,闲暇时最喜欢聊东家长西家短。裴春楠是个内向的女人,她最讨厌别人口无遮拦,所以这么长时间,她与这个妇女都没有什么交集。可有一件事却让裴春楠记在了心上。有一天晚上,那个妇女偷偷摸摸地来到店里丢下一句话:“小心你男人。”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裴春楠断定,那个妇女一定是知道或看到了什么,但她又不想和这样的人扯上关系,长此以往,她陷入了一个猜忌的死循环。心理学上说,人靠与外界交流来排解内心。人一旦缺少交流,或多或少都会造成性格上的缺陷,而且性格内向者要比外向者更容易患上精神疾病。
裴春楠常年足不出户,唯一能和她打交道的只有往来的客人,但随着人们经济水平的提高,新鲜食材成了上桌的首选。干货店从门庭若市到门可罗雀,只用了一年时间。每天早晚8点之间,裴春楠绝大部分时间都在独自发呆。她不停地想,如果解凯真的离开她,她该怎么办?奶奶去了天堂,工作给了弟弟,裴春楠唯一的寄托就只有解凯。内心的恐惧,像铅笔道一样越描越黑,但裴春楠什么都不敢说,她担心一旦将窗户纸捅破,一切就会变得不可收拾,她现在只能“掩耳盗铃”地认为,那个女人和丈夫只是单纯的朋友关系。
可是裴春楠哪里料得到,她正一步一步地踏进戴璐设计的陷阱之中。戴璐和太多男人滚过床单,她心里清楚,只要两人的感情在,偶尔的第三者插足并不能真正地撼动婚姻。俗话说,“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常年混迹酒桌,她听过太多太多破坏别人家庭的手段。“偷情被郭小飞发现”,这会让解凯提心吊胆;“水果摊女人的暗示”,是让裴春楠有所猜忌。这样一来,夫妻两人的感情会在无休止的猜忌中慢慢消耗。等到感情消耗殆尽时,她再坐收渔翁之利。
一个月后,戴璐以送货的名义再次把解凯约进了宾馆,就在两人享受鱼水之欢时,裴春楠推门走了进来。此时的解凯正忘我地与戴璐“水乳交融”,裴春楠平静地走到床边,静静地看着全身赤裸的两个人。
床板的晃动声戛然而止,解凯惊恐地瞪着双眼,他根本不敢相信,裴春楠竟会找到这里。
“你……你……你怎么来了?”
裴春楠泪如决堤,像根木桩似的戳在那里。
被捉奸在床的解凯手足无措,他嘴里说着:“你听我解释,你听我解释……”但实际上,他的大脑却是一片空白。
相比之下,戴璐却是无比淡定,她慢悠悠地起身,用蔑视的眼光打量着还围着围裙的裴春楠,那种从骨子里透出的傲慢恨不得要把裴春楠撕碎。
传言变成了现实,裴春楠没有像泼妇一样大喊大叫,她想给丈夫留下最后的尊严。
三十二
裴春楠能找到宾馆,还知道具体房间号,显然是有人故意要让解凯难堪。解凯与戴璐偷情只有郭小飞知晓,除了他,解凯想不到第二个人。戴璐之前有过很多男人,郭小飞连屁都没放过一个,但这次郭小飞竟然置他于死地,这口气解凯肯定咽不下。在找寻裴春楠无果的情况下,解凯把所有怨气都撒在了郭小飞身上。
当天夜里,解凯揣着一把砍刀,把正在忙碌的郭小飞拽到了饭店后巷。
“你这个卑鄙的男人,自己管不住女人,竟然用这么下三烂的手段来报复我!”
就在解凯挥起砍刀时,郭小飞一把掐住了他的手腕,那砍刀竟被他硬生生地夺下。
“你……”解凯无比惊讶,他从未想过,懦弱的郭小飞竟然会有这么大的力气。
“说实话,你不是我的对手,戴璐那个烂女人,谁搞不是搞,你以为我会因为她报复你?”郭小飞冷哼,“戴璐除了贱,人也阴狠至极,这些年,我见她睡过无数的男人,从她第一次勾引你开始,我就猜到你会有今天的结局。”
听郭小飞娓娓道来,解凯也逐渐冷静下来,他问:“你为什么会猜到今天的结局?”
“因为同样的事情曾经不止一次上演,她这些年一直在找一个适合她的男人来替代我的位置。换句话说,这一切都是戴璐做的局。”
“我为什么要相信你?”
郭小飞嘴角带笑:“你也是成年人,你仔细回忆一下你被捉奸的整个过程,就会知道这件事与我无关。”郭小飞说完,把砍刀掉转了方向,“刀还给你,你要砍的人不是我。”
郭小飞走出巷子,瞬间又变成了卑躬屈膝的小二模样。解凯愣在原地,仔细品味着郭小飞刚才的话,冷静之后,他发现确实有几处疑点无法解释。首先,每次约会,都是戴璐开房,别人怎么会知道房间号?其次,被抓现行时,裴春楠轻易就推开了房门,这也说不通。最后,被捉奸后,戴璐表现得很平静,似乎一切都在她的意料之中。
回想着今天发生的一切,解凯终于相信,这全都是戴璐一个人在捣鬼。如果换成别人,或许戴璐的如意算盘真能得逞,但是她却忽略了一点,那就是解凯对裴春楠的感情。
浪子回头金不换,解凯虽然做错了事,但是他对裴春楠绝对是用情至深,他此刻只想找到裴春楠,请求她的原谅。然而遗憾的是,长期压抑的裴春楠已对这个世界再无眷恋,离开宾馆后,裴春楠选择在那个给她带来诸多美好回忆的仙槐庙结束了生命。
尸体被发现时,已是第二天早上,灵堂前,解凯双膝跪地,表情僵硬地给每一位拜祭者磕头回礼。当时谁也没想到,他平静的面孔下,已有了一个“以命抵命”疯狂念头。
裴春楠前脚刚下葬,解凯后脚便来到了戴璐的住处,而当戴璐发现不对劲儿时,解凯的砍刀已在她的身上连捅数刀,由于失血过多,戴璐很快便不省人事,确定戴璐已经“死透”后,解凯这才收起砍刀,慌忙逃窜。对解凯来说,杀掉戴璐,仅仅是给裴春楠一个交代,而他接下来还要做一件事,那就是挖出裴春楠的尸体,赶在奈何桥前追上妻子的脚步。
然而解凯没有料到,警察会这么快插手这起案件,为了避免被抓,他只能躲进树洞中等待机会,树洞的秘密只有他知道,那里正好成了他最佳的藏身之所。
解凯昼伏夜出,靠着坟地的供品熬过了3天,在确定不再有警察追击的前提下,他来到了妻子的坟前,下葬时他买通了坟地的守墓人,给妻子留了个全尸,现在他要做的就是把妻子带走。
“小南瓜,是我对不起你,我还有太多的话没有向你解释你就走了。今天是你的头七,你一定要在回魂的地方等着我,我要带你去一个地方,以后生生世世我都会陪着你,我们再也不分开。”
在痛苦中挣扎的解凯并没有料到自己会惊动四周,当他准备动手扒土时,一个人手持手电筒朝他的方向走了过来,借着光亮,解凯认出了对方,来的不是别人,正是仙槐陵的守墓人高明。高明为人仗义,解凯对他印象还不错。如果不是犯了事,他绝对不会为难对方,可特事特办,谁让高明撞到了枪口上。解凯躲进黑暗中,再次出现时,他的刀已经架在了高明的脖颈之上。
令解凯欣慰的是,高明对他言听计从,他本着得饶人处且饶人的态度,放了高明一马。风波平息后,解凯靠着一根皮带,把裴春楠的尸体背进了树洞。为了防止有人进入,解凯挥刀砍掉了洞口附近的所有藤蔓。做完这一切,他把裴春楠的尸体搂在怀中,多日压抑的痛苦,终于在这一刻爆发,他亲吻着裴春楠已经腐败的脸颊,极度悲伤中,他似乎在洞内看到了一个虚幻的人影,那个影子不停地重复一句话:“我要走了,我要走了。”
解凯下意识地向人影抓去,他呼喊着:“不要走,不要离开我!”
返程用的藤蔓已被砍断,解凯这次下定了必死的决心,为了在黄泉路上追上裴春楠,他用尽全力把刀刺入了心脏,生命的尽头,他抖动着嘴唇挤出了三个字:“等……着……我……”
案发后,戴璐在ICU昏迷了近一个月,她的丈夫郭小飞以治病为由,变卖了所有家产,钱一到手,郭小飞便消失得无影无踪。若不是戴璐父母卖房卖地给她续命,她估计早就去了阎罗殿。事情发展到最后,谁也想不到,卷走几百万的郭小飞才是这场“局中局”的真正赢家。
“戴璐伤害案”被辖区刑警队列为重大刑事案件,这些年,抓捕解凯的行动一直都未停歇。每逢佳节倍思亲,很多在逃的嫌疑人,逢年过节总会想方设法和家里取得联系;所以每到节日,办案民警唐旭都会把解凯的关系网重新调查一遍。
但遗憾的是,这个案子唐旭调查了7年,始终没有任何进展。唐旭觉得有两种可能:要么就是解凯隐姓埋名,要么就是解凯的关系网还有疏漏。作为一名优秀的侦查员,自然不会先考虑第一种“假命题”,如何扩大调查范围,这才是唐旭最关心的实际问题。
既然从解凯身上找不到答案,唐旭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开始从裴春楠身上下手,经调查,裴春楠的家庭关系简单到了极致,除了逝去的奶奶,她多年没跟任何亲友有过往来。可当查到裴春楠的工作地时,一名叫窦哲的男子引起了唐旭的注意。
裴春楠曾就业于崂山街造纸厂,该厂因国家政策,于5年前停止生产,员工的档案被集体存放在人社局的档案中心,唐旭仔细翻阅了关于裴春楠的所有材料,经当年的人事科长回忆,裴春楠是自愿将工作岗位让给窦哲的。
要知道那时候纸厂工人的薪水比国家公务员还高,若不是关系亲近,裴春楠怎么可能会将铁饭碗拱手相让?
为了搞清楚其中的缘由,唐旭按照地址找到了窦哲的住处,接待他们的是户主窦广成。
“窦哲是你什么人?”唐旭表明身份后,问了第一个问题。
窦广成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当知道来的是两名警察后,他吓得双腿哆嗦:“警官,是不是我儿子犯了什么事?”
唐旭微微一笑:“没有,我们来就是想找他了解点儿情况,没有别的事。”
窦广成“哦”了一声,接着回答:“窦哲是我儿子,他现在在外地给人开车。”
唐旭点了点头:“窦大哥,那我再问你一件事,你们家有没有一个亲戚叫裴春楠?”
“裴春楠?”
“对,有30多岁,身高一米六五左右,长发。”
“楠楠怎么了?”窦广成乱了阵脚。
“楠楠?这么说你认识裴春楠?”
“警官,实不相瞒,我是她的亲生父亲。”
“那窦哲是……”
“窦哲是她的亲弟弟。”
“那你们的姓氏?”
“我们家里太穷,楠楠出生时,她娘生了重病,我们实在养不起,就送给了别人,后来她娘身体好了一些,我们才要了窦哲。”
“原来是这样……”唐旭沉思片刻,“裴春楠把工作让给窦哲的事,你们知不知道?”
“知道一点儿,至于来龙去脉,你们还要去问窦哲。”
“行,麻烦给我一个联系方式,我们有些事还要问他。”
三十三
对于姐姐裴春楠,窦哲始终怀着相当复杂的情感。
当年在纸厂运输队,窦哲的师傅孙彪曾问过他,他是通过什么方式进入的崂山街造纸厂,窦哲那时刚从山沟里出来,十足的老实孩子,他只是稍微变通了一下,说是一个远房亲戚辞职后让他来上班的。听窦哲这么说,孙彪立刻猜出了来龙去脉,他说:“你这个远房亲戚一点儿也不远,咱崂山街造纸厂在全湾南省都能算得上顶尖单位,人家是把金饭碗让给了你,这哪儿能是远房亲戚?”
孙彪的话,窦哲起先不明白,直到后来他拿着每月6000元的工资时,他才知道,姐姐裴春楠给他的不是一个工作,而是一个体面做人的机会。
长大后的窦哲想过要去报恩,他几经打听才找到姐姐的下落,那是镇上一间专门售卖干货的小店,窦哲见到姐姐时,她正围着花布围裙块儿八毛地给人算账。与一年前两人初见的场景相比,裴春楠显得苍老不少,若不是对姐姐印象深刻,窦哲根本不敢相信,店里那位满手冻疮的女人就是姐姐裴春楠。
窦哲怀里揣了2万元钱,这是他辛苦攒下的积蓄,他想用这些钱去报答姐姐的恩情,可当他看到眼前的一幕时,他终于知晓,这个恩完全不能用钱去衡量。那天,他在店门口站了很久,他觉察到姐姐有好几次望向自己,但遗憾的是,她并没有认亲,而是一副视若无睹的样子。窦哲尊重姐姐的选择,他只是多注视了一会儿便转身离开。
在崂山街造纸厂工作了几年之后,因政策原因,工厂宣布倒闭,工人纷纷下岗自谋生路。好在运输队属于技术工种,只要驾驶手艺在,到哪里都能混口饭吃。
窦哲经人介绍,进了湖南的一家化工厂,他的想法很简单,他想趁年轻多赚点儿钱,等他有个几十万就回镇上安个家,把父母全部都接到镇上,就算到时候姐姐不认这门亲,只要每天能看到姐姐,他也就心满意足了。
辛苦了几年,窦哲省吃俭用,终于接近自己的小目标了,然而警方的一个电话,完全打乱了他的计划。那天,窦哲风尘仆仆地赶到刑警队,接待他的是一位名叫唐旭的警官。
“裴春楠是你什么人?”唐旭开门见山。
“是我姐。”
“那解凯你知不知道?”
“谁?”
“解凯。”
“我没听说过这个人。”
唐旭有些纳闷儿:“裴春楠和解凯是夫妻关系,你知道你姐姐,竟然不知道解凯?”
“我只和我姐见过几面,这么多年从未联系过,我姐夫叫什么名字,我真不知道。”
对于窦哲的回答,唐旭持怀疑态度:“我问你,当年你姐裴春楠是不是把她的工作让给了你?”
“是。”
“崂山街造纸厂是云汐市有名的国企,你说你与裴春楠就见过几次面,她怎么可能把铁饭碗拱手让给你?这解释不通啊?”
“我也不知道,但这就是事实,这么多年我就和我姐见过三次,第一次是在我家,第二次是她给我介绍工作,第三次是我去找她。”
唐旭是个老侦查员,多狡猾的嫌疑人他都打过交道,可看着窦哲老实巴交的样子,唐旭也有些捉摸不透:“你说的都是实情?真的没有隐瞒?”
“没有,我知道的就这么多。”
唐旭捏着下巴,在询问室内来回踱步,思索良久后他对窦哲说:“那行吧,既然你什么都不知道,那我也就不耽误你的工作了,你可以回去了。”
“警官,能不能告诉我,我姐到底怎么了?”
“这个……”唐旭故意拖长音,“因为你本身并不知情,我也不方便告诉你详细经过,希望你能理解。”
窦哲听言,重重地点了点头,没有继续在这个问题上纠缠。
结束了问话,唐旭又围绕窦哲开展了大量的工作,经查,窦哲是一名货车司机,这些年,除了过年过节,他几乎每天都在货车上度过,社会关系也简单得出奇,解凯与他联系的可能性几乎为零。案件调查至此,所有线索全部穷尽,解凯到底去了哪里,至今是个未解之谜。
三十四
离开刑警队,始终有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在窦哲心头,经过这些年风雨漂泊,窦哲也算是见多识广,他能感觉到,警方一提到“裴春楠”三个字,就显得十分谨慎,若不是发生了什么大事,警方不会只字不提。为了弄清缘由,窦哲怀着忐忑的心情来到了姐姐的干货店,令他没想到的是,这里已改头换面,变成了一家零食超市。
窦哲走进店内:“请问老板在吗?”
“你找哪位?”回应的是一位30多岁的女人。
“麻烦问下,这里最早是不是一家干货店?”
女人点头称是。
“那您知不知道经营干货店的夫妻俩现在搬到哪里去了?”
听窦哲这么一问,女人有些不悦:“你要是不买东西,就别耽误我做生意。”
“老板,我是他们多年未见的亲戚,好不容易找到这里,您要是知道就告诉我,成不?”窦哲说着从口袋中掏出100元钱,“我也不让您白忙活,我给钱还不成吗?”
女人摆摆手:“我不稀罕你这100元钱,你要问,找门口水果摊那臭嘴女人问去,她比我知道得清楚。”
窦哲不知哪句话得罪了对方,可见老板已关门送客,他只能灰头土脸地走出店外。
零食店正对面是一排水果摊,与路上车水马龙的喧闹声相比,最为刺耳的莫过于一位女摊主的叫卖声。窦哲扫视一周,整排水果摊也只有这一家是女老板,应该就是她了。确定好目标,窦哲捏着百元钞票走上前去。
窦哲见女人比自己大上不少,张口喊了声:“大姐。”
女人侧身,上下打量了窦哲一番:“你喊我?”
窦哲点点头,接着把钱递了过去:“有件事要问你,能不能借一步说话?”
女人把钞票在手中搓了搓,确定是真币后,她警惕地问道:“你先告诉我你要问啥?”
窦哲指了指身后:“以前那里是不是一家干货店?”
“对!”
“店主是夫妻俩,一个叫裴春楠,一个叫解凯?”
“是。”
窦哲一拍大腿:“这就对了。他们两口子欠我的钱,我找了好久才找到这个地方,现在店搬了,人也找不到了,我刚才去对面的零食店问情况,也不知道咋得罪了老板,她把我给轰出来了。”
女人撇撇嘴:“那个女人忒不是东西,解凯两口子出了事,她也不知道从哪里弄了张借条,低价转了人家的店,我的水果摊本来是在对面,结果她一来,非说门口的地是他们家的,硬是把我赶到了路对面。”
窦哲没工夫听女人瞎扯淡,他直接问出了重点:“大姐,你说解凯两口子出了事,到底出了什么事,前因后果你知不知道?”
女人一拍胸脯:“别的事我不敢保证,但这件事的原委我知道得清清楚楚。”
窦哲又掏出一张纸币:“再给你加100元,把详细经过说给我听听。”
女人接过钱,喜笑颜开地在手里又搓了搓:“一句两句也说不清楚,中午没啥生意,也刚好到了饭点,不如咱俩去前面的小饭馆边吃边聊?”
窦哲心里苦笑,难怪人家说,最会算的莫过于生意人,200元钱收了,还要搭上一顿饭,不过看女人信誓旦旦的模样,窦哲答应也得答应,不答应也得答应:“行,那就依大姐的意思。”
女人走进饭店叫了个小包间,待五菜一汤、两瓶啤酒端上桌,女人从“解凯父母在镇上开店”一直说到“戴璐被砍”,其间那些有的没的也被她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遍。
俗话说“墙倒众人推”,像戴璐这种破坏别人家庭的第三者,不管放在哪个故事里,必定都是反派。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同理可证,和戴璐勾搭在一起的解凯肯定也不是什么好鸟。女人手里拿着窦哲的200元钱,嘴里吃着窦哲请的饭菜,故事如果再不讲得生动一些,她自己都觉得过意不去。于是,在她浓墨重彩的渲染下,整件事变成了“戴璐和解凯奸情败露,逼着原配裴春楠上吊自杀,接着两人分赃不均,解凯一气之下捅伤戴璐,远走高飞”的剧情。这顿饭足足吃了两个小时,女人吃得酒足饭饱,而窦哲却是粒米未进。
离开镇子后,窦哲在仙槐陵找到了姐姐的坟地,他努力了这么些年,眼看就能一家团聚,没想到如今却与姐姐阴阳相隔。
在窦哲心里,裴春楠始终是一位善良、纯朴、无私的好姐姐,若不是当年她自断前程,给自己一条生路,估计自己现在还在山里过着食不果腹的生活。
“姐姐被逼死,负心汉依旧逍遥法外,那个女人还在苟延残喘。好人死了,坏人却活着!”这个结果窦哲说什么都接受不了。
窦哲是个货车驾驶员,由于经常超载,没少被交警扣分罚款,所以他对警察没有好印象。窦哲想当然地认为,之所以这么长时间抓不到解凯,说不定就是解凯买通了警察。愤怒让窦哲失去了理智,一个疯狂的复仇计划在他的脑海里露出雏形:“既然小案件警察不管,那我就借解凯的手杀掉戴璐这个婊子,我看你们管不管!”
恶念一旦产生,就很难去除,在窦哲看来,最完美的结局莫过于戴璐和解凯一起给姐姐陪葬,他甚至产生了极端的想法:“如果警察真抓到了解凯,就算拼了命,也要把解凯送进地狱!”
当一个人的内心被复仇占据,那这个人无疑会因此变得疯狂。窦哲用了很长时间,给“杀人行动”制订了一整套计划,经过多次实地勘验,他有信心把计划做到“天衣无缝”。
一个月后,时机终于成熟,那天夜里,窦哲像一头下山猛虎,时刻准备捕食他的第一只猎物。
经过数次踩点,戴璐的生活习惯他已了然于胸。几乎每天晚上,戴璐的住处都会留宿不同的男性,只要等到男人离开、卧室灯灭,便是下手的最好时机。也许是受到了老天爷的眷顾,窦哲从杀人到刺字,一切都是那么顺风顺水,当他按照计划,把戴璐的尸体悬挂在那棵古槐树上时,他心里竟然闪过一丝伤感。
因为他知道,就算是两个人都死了,也换不回姐姐的一条命,他虽然帮姐姐报了仇,但是他的双手也同样也沾满了鲜血。窦哲失神地站在原地,戴璐的尸体像钟摆在空中左右摇晃,此时,他想起了运输队师傅常说的一句话:“社会很复杂,人心更疯癫,好人没好报,坏人活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