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回 雳雳酒茶榷(2)
诏令一下,新政即日推行,名义上虽由丞相岳慎云主持,但毕竟持筹握算不属其专长,实际操划便落在了苏定手上。永瑞屡召苏定入禁内问话,又将岳慎云撂到了一边。而苏定此次也拿出了雷厉风行的劲头,三项政策都贯彻无遗。夜市早闭也就罢了,这商税一加,大贾小贩皆叫苦不迭,而最倒霉的当属各地酒商茶商。拿酒商来说,经营多年的酒铺被强制查封,酿酒作坊也全都登记在案,规定日后必须接受官府统一供应的原料,不得私酿。而已酿成的美酒则被官府统一以低价收购,损失严重。一些小本经营、贷款酿制者甚至一夜破产,新政才推行一个月,全国茶酒商贩上吊跳河之类的自杀事件就闹了七八起。
虽不断有坏消息传来,永瑞却并未动摇推行新政的决心。苏定亦派人每天去夜市巡逻,若有顶风作案者便交由刑部依法论处。繁花似锦、蜂游蝶舞的春日,刑部忙得不可开交,违法商贩哭声盈室怨声载道,审事者却毫不通融。
朝中官员对新政自然众说纷纭,元熙公主更是密切关注,一日便和纪凌荒在府中谈论此事。时值仲春之末,煦风金阳,梨花已暮,海棠犹繁。两人漫步于后园小径,纪凌荒询问郁国旧政为何,司徒嫣便详细道述。
却说大郁开国近四十年,新佑初立时行休养生息之策,减免地方赋税,大力鼓励农桑。待生产人口有所恢复,到了永瑞年间,便开始重视商业,只征收低商税以保证从商积极性,并陆续开放对外市场。尤其是在王璟担任户部尚书时,制订了一系列有利于郁国外贸竞争的政策。例如,倘若外国商品的质量高于郁国,就提高该商品在郁国的售价,以控制其输入。而需要鼓励出口时,则又压低本国商品的售价。故而郁国商贸活跃,如意市百货齐集常年不衰。除此外,他还奏请将盐铁收为国有。当时虽遭不少人反对,终究得到了皇帝的支持。如今苏定又进一步提出将酒茶收为国营,也是延续从前的思路。
一席话毕,两人走至一丛海棠前,朱花缀枝,犹如斑斑鲜血。纪凌荒目光游过纤细的黄蕊和椭圆的碧叶,说道:“站在朝廷的立场,这样做也没什么错。民间却不知有多少人因此家破人亡了。”司徒嫣道:“没办法,这也是新政必然的代价。当年禁盐池时,像岳慎云那样认为这是与民争利的也大有人在。可事实证明,朝廷能够支出足够财用加固边防,也正是依靠着盐铁专营,尤其是永瑞八年开始的‘开中’,更是一举解决了粮食运输的老大难。”
纪凌荒问:“何为‘开中’?”
“这开中之制也是王璟想出来的。哦对,那时他已是左丞相了。”司徒嫣思忆往事,面浮感慨之色,“从前的盐政是由官府组织灶户生产食盐,收归后卖给盐商,再由盐商行销各地。实行开中后,盐商不再直接购买官盐,而是购买粮草运往边关,上纳后换回盐引再到相关机构支盐而售。纳粮越多,则可换得的盐引也越多。”
纪凌荒听罢忖道:“此举既能保证朝廷控制食盐生产和边防粮食供给,又节省粮食运送的人力物力,确属一举多得。”司徒嫣却叹了口气,说道:“开中实行了十几年,目前还看不出大弊,但后事如何却难以预料。孤一直担心,这些商人为了支盐不得不辗转操劳。而边境和盐场相聚遥远,往返费时甚多。此外,他们若大量报中,而当年产盐又不够,那么朝廷就只能让其几年后再来支取。可商人自古都是趋利行事,久而久之恐怕便会拒绝报中。”
春风从木杪生起,挥洒而下,缭转于石腰山肩,吹送碧草款摇。司徒嫣青丝拂面,裙裾飘折,一丝忧虑渐渐溢出凤目。纪凌荒凝视司徒嫣,颔首道:“公主所言不错。开中制确有不稳定之虞,另外,盐引本是由边关收到粮食后交给商人的。可日后若有权贵掌握了盐引的印发,会不会私下里出售给商人呢?这样盐商只需贿赂权贵,却不必运粮就能获得盐引,边关的粮食供给又如何保障?”
司徒嫣眸中一凛,顷刻点头:“驸马提醒得是,看来以后孤倒是得多注意这盐引的去向了……不过不管怎样,盐也好,铁也罢,都是国家命脉,断不能让民间自取。再说苏定这道奏疏,孤看迟早要上,该收回的总得收回。否则那些商人盆满钵盈,可赚走的都是国家的钱。”
她等待纪凌荒回应,迟不闻声响,便抬眼问道:“怎么,驸马不同意?”纪凌荒半晌才开口:“若仅仅是盐铁酒茶便罢了。假如官府今日收酒明日收茶,后日又要插手其余货物流通,规量定价,那么商市必受阻滞,而民财也无法积蓄。如此一来恐将国富民穷。朝廷虽得了大利……百姓却不一定能过上好日子。”
司徒嫣一怔,俄而浮露笑容:“驸马还真是有副为国为民的心肠,孤果然没看错人。”纪凌荒却回复道:“为民者不一定为国。反之亦然。”
.
榷酒榷茶制的推行,除了令一干酒商茶贩怨天恨地以外,朝中也有一人兀自气闷不堪:上直卫副统领车啸添。他素来好饮,自从上次因犯醉闯祸被降职后便一直努力戒酒,却无奈酒瘾似魔魇附体,分筋错骨也难以驱散。索性任其自然,又放话于外,只道受尽了折磨,戒酒大获成功。白日里他竭力克制,归家后却不时总要痛饮一番,好在自此后没再闹出什么大事,面圣时更是提起一万颗小心。身边亲信兵士倒有少数察觉异状的,可谁又敢轻易捅出?无非都心照不宣地帮着副统领打掩护。另有精明狡猾者,过年过节、平日私谒都携一坛美酒。见此情形,车啸添总是佯怒推辞,造访者便称是为了孝敬车老大人。一坛酒也实在谈不上什么贿赂,车啸添也只好“勉为其难”地收下。
除了下级赠送,车啸添平日所饮最多却是一个叫做赣广的酒商的私家特酿。赣广乃京郊人士,两试不中,遂以制酒贩酒为业。因有一远房亲戚曾在车啸添手下任职,便通过他的关系将所酿极品送给车统领歆享。其口感大合车啸添心意,便也乐得投桃报李,找人为之广做宣传、播扬口碑。没过几年,赣府家酿的名头便在京城传开了,一时成为巨商大贾、达官显宦宴请客人的佳选。而赣广后来在赠酒时又偶尔奉上几张金叶子聊表心意。车啸添虽非贪财之人,但因与赣广业已达成信任,且内心中认定这也是自己该得的,便默默收下不表。
如今榷酒启动,赣广心焦如焚,围追堵截,终于寻得机会跟车啸添找地方见上了一面。屁股一沾椅即将苏定痛骂一通,骂完后又哽咽着倾诉当初创业的坎坷。车啸添待他发泄完毕,摇头说道此事既是圣上首肯,恐怕你我也无力回天。“事已至此,你不如争取日后能为官府酿酒,虽然利润低了些,但也不失为一条安身立命之道。”赣广思前想后也无他法,登时跪地磕头,央求车统领助其拿到官府酿酒特许。这全家老少几十口,可都靠车统领给出活路了。
赣广离去,车啸添却越想越不是滋味。这姓赣的姿态摆得够低,可要求却实在过分,还说什么身家性命都系在自己身上。倘若我办不成,他倒是要来个光脚不怕穿鞋的,来个玉石俱焚了?可谁叫自己确实一直和赣广有勾连呢?为今之计,也只好厚着脸皮去求韩公公。上次获罪甚至惊动了宸妃,韩公公已将他数落得不成样子,这一次不知道还要给出多少脸色。思及此,胸口气闷难抑。强忍了三天后,将家里贮藏数年的“红花赣”开封,浓香满屋,禁不住豪饮一番。夫人上来劝阻,车啸添膀子一甩,夫人踉跄倒地,他又张口骂道:“妇道人家,懂个屁。”见到夫人一副眶赤唇乌、咬帕抽噎之态,心中不尽厌烦,一口气将碗中残酒喝干,换了身便服出门。
走到如意市,直奔赣记酒铺,果见紧闭的大门上已被官府贴了封条,招牌也被摘下,四处落败。他瞪眼发怔,心说这苏尚书还真是雷霆手段。重重叹了口气,转过身隐入人流。兰禧大街仍是花天锦地车马骈阗,可车啸添未料,就这么一次短暂的驻留、短暂的发怔,他的整个人生却因之改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