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已修)
“洪姨娘,您吃饭口张得太大。”
洪氏将口微张,只夹几粒饭入口。
“洪姨娘您只吃这点,会饿着腹中的小郎君。”
洪氏强忍腹撑恶心之感,将一桌饭菜尽数吃下。
“洪姨娘您万不可吐出污秽来,如此失礼举动有失国公府颜面。”
洪氏叫人将夜壶撤去,只以清水漱口,压下胃中翻搅。
“洪姨娘您……”
“洪姨娘您不可……”
“洪姨娘您如此太过失礼……”
“洪姨娘、洪姨娘、洪姨娘,”洪氏瘫倒在地,不许人来搀扶,只叫周婆子蹲到自己前头来,她手颤颤巍巍的扶上周婆子肩头,勉力抬起身子凑至她耳边极低声的道:“周嬷嬷,您往日一口一个洪姨娘,一句一个不可,一会儿一个失礼,这下怎的不讲了?”她身子微微往后仰,两眼直直的盯着周婆子眼,极轻的吐出一声询问“啊?”而后她便发出一串笑来,声如银铃,却又似鬼魅低语,直至她彻底昏去,唇角也仍旧上扬。
……
“好端端的,怎么就早产了?”卫懿礼一掌拍在桌上,“嘭”声作响,腕上金钏也随之震动碰撞。
周婆子跪伏在地,听得上头声响不禁浑身一颤,她嗫嚅半晌,方开口道:“奴婢听您之命,教导洪姨娘行事规矩,未想洪姨娘体弱,竟晕倒在地,后……后就早产了。”
卫懿礼闻言,心思几转,明晓过一二。她起身踱步至周婆子跟前,眼落在她顶上,也不问具体过程,其中缘由,却没头没脑的问一句:“你是听谁之命?”
周婆子自她起身时,便觉背脊上有股凉意,此刻听见她不含情绪的话语,更似叫蛇缠身,阴冷至极,人却不敢有丝毫颤动。她探出舌尖润湿干燥起皮的唇,好似哀求一般开口:“主子……”她尾音拖长且轻颤,声低到极致,却因周遭寂静而清晰可闻。
卫懿礼无丝毫所动,只从鼻腔里轻飘飘的发出一声:“嗯?”
周婆子与卫懿礼主仆多年,自知眼前人性情,晓得已无他路。她临到此时,突然不惧了,只是心中犹有几多叹息,但终是阖上双眼,认命一般的改口道:“无人有命,是奴婢伺候不当,致使洪姨娘早产。”
卫懿礼闻言不由蹙眉,正欲再开口,却有妙音打起帘子进来回话:“母子平安。”
卫懿礼闻言缓缓舒出一口气,不再理会周婆子,也不去洪氏那儿,只“嗯”一声,携着卫嬷嬷去径直了后头,似要歇下。
周婆子未被叫起,自然依旧长跪不起,但她身往前倾,头微伏于地,好似是要听命,在边上站着的妙语瞧得奇怪,却听帘后头传来人声,
“周婆子伺候不当致使洪姨娘早产,是为害主,本当以杖刑处死,但念其多年劳苦,且洪氏母子平安,便打上二十大板,以作惩戒。”
妙语见此多有惊异,她先是去瞧周婆子,而后再看堂中其余人——报信的妙音早退去,应是回洪氏那儿瞧着了;往日里伺候的丫鬟婆子,早在卫懿礼问话前便被遣出;独留一个妙言立在她对面。
妙言却微微摇首,示意妙语噤口莫问。妙语虽不甚明了,但也安分下来,静等夜里回房时候再与人问个明白。
是夜,妙语早早钻进被窝里,又招洗漱了事的妙言与她同睡,待人躺好,熄灯,她才轻声去问,“今日……”
“今日的事,你别问,别说,别想,权当眼瞎了,耳聋了,自个儿是座泥人,何事都不晓得。”妙言赶在她前头,将话截住,说上极长的一句,给堵了回去。
妙语闻言,只得闭嘴。可时不过半晌,她又去扰妙言,“好妙言,你还是与我说说罢。我这一闭眼,就是今日的事,想不明白,便不舒坦。”
妙言沉默不语,正当妙语当她已睡去时,却听她低声道:“此话,仅今夜咱两之间说过,待明日,你需尽数忘掉。”
妙语想上片刻,才回她:“好。”
妙言听见她认真的答了,这才道:“我问你,周婆子是缘何去了洪姨娘那儿?”
妙语答:“老夫人叫她去的。”
妙言又道:“莫去管是听命教规矩,还是伺候不当,这早产是因周婆子而起的吧?”
妙语:“是。”
妙言张了张口,声较之前头更低,“还不明白吗?洪姨娘是因周婆子早产的,周婆子又是因老夫人去的……”
妙言的话不再往下,妙语却也反应过来,她猛打一个寒颤,妙言遂晓得她是懂了,她不由轻叹一声,伸手揽住妙语,“睡罢。”
“周婆子没了。”
九月里,戚善珠是第二回听着有人没了。
她早先虽也经常听说这家那家的孩子夭折了,这儿那儿的老人去了。可除去上年,这是她头次在一月里听着两回同样的事儿。
比之上回晓得平郎君失踪时的幸灾乐祸,后头晓得人去了的震惊,戚善珠此刻算是平静的。但她仍旧忍不住问道:“怎就去了?这二十大板虽颇为难熬,可这去的也快了些……莫非有私下加刑?”
田嬷嬷摇头,“未曾加刑,但也不让寻医。”
戚善珠“啊”一声,显然是没想到还能这般作为,她又问“我记得周婆子的丈夫,还有儿女也是府里做事的。”
“周婆子不见他们,怎样也不肯见。等晓得不让寻医后,她将自己关在屋里一晌——虽说这会儿也没人要寻她。待她后来开门,总算见了她女儿,不知说了甚么,等人走后,就真只她一人了。她也不再敷药,如此下来,这命……”话到最后田嬷嬷长嗟一声,“都是真真的苦命人啊。”
戚善珠却摇头,“命虽苦,却也是她自个儿害下的。”
她此话道尽,屋内顿时静下,良久才又听她极小声的与田嬷嬷道:“嬷嬷我有些想侯府了。”
田嬷嬷不知说何才好,过上好一会儿,才想起件事来,她道:“如今洪姨娘产下一子,又未搬回三房,想来老夫人那儿应是极忙的,怕无暇再照料宝娘子了。”
戚善珠闻言一下有了些笑意,“那是该接宝娘回来了——怎好给婆母添麻烦呢。”她又有些犹豫,“可母亲那日与我说,要宝娘与她祖母多亲热,叫她祖母对她欢喜才好。往日她二人没得机会一块儿,这会儿却是正好。”
田嬷嬷却不如此想,她心道:“要老夫人养宝娘,若将宝娘养得与她一个性子,便不知是哭好,还是嚎哭好了。”但这话她怎的可能说出,便寻了其他理由来:“祖孙二人相处却还有好些年。但听闻,娃娃幼时谁带大的,便是与谁最亲了。”
戚善珠闻言不再犹豫,道:“一会儿二郎回来,我与他提提。”
主仆二人又闲话几句,正要将门开开,叫人进来伺候,戚善珠却又想起一事,她问道:“那日问嬷嬷,洪氏小产,婆母要大嫂留着帮衬,却叫我回来,我要如何?可嬷嬷为何却只摇头,叫我莫插手?”
“您为何要插手呢?”田嬷嬷反问她一句,“到底与您无关的,不是吗?”
戚善珠端起杯盏,又给搁下,她细想片刻,于心中道声:“是了。”这几日来,她晨省无人刁难,日里不必忙碌,清闲无忧,只消看戏即可。
如此想着,戚善珠又快活起来,她口中哼小曲,一面点着晚膳要用的,一面理宝娘要用的物件。
“二夫人遇到甚好事了,还哼上了曲?”徐顺柏抬脚进屋,挥退奴仆,还将门给带上。
“非得有好事?我就想哼曲。”戚善珠头也不抬的回他一句,言罢,哼曲的声还大了些。
自那日戚善珠与徐顺柏提过宝娘与老夫人的事后,她便不大爱搭理他了。倒非什么冷落,只是较之往常显得规板许多,如此刻,若换了前两日,戚善珠定是停了声,说甚么“爷您听错了。”
因而徐顺柏这会儿见她如此反应,有些惊奇,更多是喜,他笑应道:“行。咱们二夫人怎样都行。”
戚善珠眉毛一挑,轻轻“哼”一声,显然是极为得意的。她又问:“你今日回来怎的这样早?”
徐顺柏听见这话,立刻有些不自然的咳了两声。戚善珠察觉异常,扭头看他,却见他扭扭捏捏的从袖里取出一根簪递给自个儿。
戚善珠接过细细看了起来,是根紫檀木簪,簪挺光滑,簪头亦无太多花样,上头仅镶一颗红豆,她看向徐顺柏出声询问道:“这是?”
“前些日在库房里翻见块紫檀木,就顺手雕了根。”徐顺柏满脸不在意,却悄悄拿眼瞄戚善珠,见她看来,又赶忙移开视线。
戚善珠“哦”一声,尾音拖得极长,“那你为何要镶红豆?”
徐顺柏脸竟倏地红了,他吞吞吐吐的道:“这……那……不有首诗叫《相思》嘛……这里头不提到了红豆嘛……”
戚善珠闻言,脸一下也红了,看着彼此脸红,一时无言。
半晌过去,戚善珠先忍不住了,她寻思着转个话题,便道:“对了,有事要与你商议。洪氏如今诞下一子,母亲那定是极忙的,她又要照料宝娘,怕是顾不过来,不若将宝娘接回?免叫母亲太过劳累。”
徐顺柏闻言却立刻蹙起眉来,面上的红亦褪得一干二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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