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视若无睹,风寒侵蚀

第十一章 视若无睹,风寒侵蚀

次日午后,水意浓前往杂役处。

杂役处位于皇宫东北角,负责宫中各种杂役,也就是说,低下的粗重活都由杂役处负责。

金钗带她来到杂役处,引荐给管事的张姑姑。

张姑姑身形精瘦,一脸的精明,见是御前伺候的宫女,一口一个“姑姑”,殷勤热络。

“这位姑娘奉旨来服役,打不得,骂不得,更伤不得,倘若她在你这里伤了一根毫毛,不仅你丢了一条小命,还会株连族人。”金钗私下里嘱咐,“你且派给她一些简单的活便可。”

“她是什么人?”张姑姑好奇地问,见水意浓貌美如花、体态婀娜,说不定是失宠的妃嫔。

“知道的越多,死得更快。”金钗训诫道,“总之,你办不好这差事,我可保不了你还能在杂役处作威作福。”

张姑姑连忙应了,为水意浓准备房间去了。

金钗对水意浓道:“皇贵妃,等陛下消了气,就会接您回去。您无须担心,奴婢打点过了,掌事的张姑姑晓得轻重厉害,不会为难您。”

水意浓点点头,“我左耳的伤势还没好,往后怎么办?”

“陛下吩咐了,徐太医每日派人送来汤药,一日两次,您按时服药,再过几日便不会再流血。”

“嗯。”

“皇贵妃放心,奴婢和宋公公会多多规劝陛下,也许过两日陛下就心软了。”金钗宽慰道。

“你快回去吧,我先熟悉、熟悉这里。”

金钗走了,水意浓站在庭中,转眸四望。杂役处是宫中最简陋的宫室,与普通民房无异,东北角处有两株叫不出名字的树,不过,这时节光秃秃的,一片叶子也无。

张姑姑来了,领她来到一个小房间,说她以后就住在这里。

水意浓一眼望过去,小房间一览无遗。

房间虽小,却五脏俱全。窄小的床铺,低矮的小方桌,还有一些放衣服、杂物的木柜,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杂役处的宫人,都是三人一间,她一人霸占了一间房,已经是额外的待遇。

张姑姑吩咐道:“明日一早,去御花园打扫。”

水意浓应了,她便走了。

被贬到杂役处做粗活,毫无预兆。水意浓不知道墨君狂为什么下这样的决定,是不是昨晚的钢管舞激怒了他?他气疯了才决定重重地惩处她?

也只有这个解释了。

既来之则安之,在这里干活,总比在澄心殿遭受酷刑好。

第一夜,就这么平静地过了。

一大早就起来了,吃过早饭,她跟着杂役处的宫女来到御花园打扫。起初,她以为这活并不重,打扫完了就没事了,却没想到,打扫完御花园,还要打扫其他地方,马不停蹄,直至午时用餐才能歇会儿。

仅仅一个上午,她就饿得前胸贴后背,双臂酸麻。

许久不做粗活,突然做了一上午,累得腰都直不起来了。

杂役房的膳食是粗糙的饭菜,没有油水,没有荤腥,口味很差,难以下咽。但是,不吃就要挨饿,水意浓一点一点地吞咽。没想到,一眨眼的功夫,饭菜都没了。因为,这里的宫女常年吃不好,还要做粗活,体力消耗大,吃饭便是狼吞虎咽、风卷残云。

看着空空的饭缸和菜碟,她傻眼了。

宫女吃了饭,都回去歇着了,因为只有一盏茶的休息时间。

张姑姑走过来,“以后吃饭要快一些,要抢,否则只能饿肚子。”

“谢姑姑提点。”水意浓心中轻叹,准备回房。

“你是……”张姑姑张大眼看着站在门口的男子。

这个男子长得可真俊,虽然身上没有官服,但这袭上好锦缎裁制的精绣白袍可不是普通人能穿得起的。再者,若非朝中重臣,也进不来皇宫内苑。他究竟是什么人?来找谁?

水意浓本是侧着身子,听见张姑姑的声音,便转过身,愣住了。

他怎么会来杂役处?

“姑姑好,我是容惊澜。”容惊澜淡淡一笑。

“哟,原来是右相大人,失礼失礼。”张姑姑笑眯眯地迎上前,“大人贵人事忙,怎的到这里来了?有什么可以效劳的?”

“劳烦姑姑行个方便。”他将一锭白银放在她的掌心,谦和有礼地说道,“太医院的徐太医托我送来汤药给她服用。”

“小事一桩,大人莫见外。”见那银光闪闪的银锭子,张姑姑两眼放光,对水意浓道,“你就回屋去服药吧,多歇会儿。”

“谢谢姑姑。”

水意浓朝她微一点头,便走出膳房。

回到小房间,容惊澜关上门,望一眼便知道这里的局促与简陋,心微微的疼。

她含笑打趣,“大人怎么变成了送药的公公吗?”

他将食盒搁在桌上,取出一盅药和一碟清香四溢、晶莹剔透的水晶糕,云淡风轻地说道:“来看看你。这是水晶糕,尝尝味道如何。”

刚才吃饭只有三成饱,水意浓不客气地吃了,一口气吃了三块,“甜而不腻,爽滑可口,这水晶糕不是御膳房做的吧。”

“从府里带进宫的。”他的眼梢蕴藏着疼惜,“若你喜欢,每日我都带一些。”

“不劳烦大人了。”她莞尔,“杂役处再偏僻,也是皇宫内苑,外臣不能随意出入。再说,这里人多口杂,始终不好。”

“你无须担心,纵然陛下知道我来看你,也不会怎样。”

“我不是这个意思……”水意浓说不出口,不让他来,是不想给墨君狂一个折磨自己的借口。

容惊澜适时地转移了话题,“药还有点温,服药吧。”

她一饮而尽,以水晶糕佐药,吃完后,正想用袖子擦嘴,却见他递来一方雪白的绸帕。她接过绸帕,擦了擦嘴,“改日还你。”

他含笑点头,问道:“昨夜万寿宴,你为何跳那样的舞?”

水意浓知道,昨夜那支钢管舞,在古代可谓过分至极。

右相二夫人,公然在满朝文武面前舞,她的差评已经深入人心。她这样做,不仅损了自己的清誉、声名,还折损了他的清誉、家声与颜面。可是,她必须这么做。

其一,她要自己声名狼藉,背负罪名,往后墨君狂就不好册封她。一旦册封她,群臣就会大力反对。其二,她要委婉地“告诉”满朝文武,她与墨君狂有不可告人的私情。很有可能,满朝文武都在揣测她为什么跳这样的舞,是右相的主意,还是她借机勾引陛下?抑或她与陛下本就有私情?

如果满朝文武猜到了实情,那便如她所愿,就会有无数双眼睛盯着皇宫、盯着他,他想为所欲为,只怕不容易。

此乃破釜沉舟之计也。

其实,她也不想这么糟蹋自己的清誉、连累容惊澜,只想摆脱他、逃出皇宫罢了。

“我想出宫,大人可有法子?”

“如今这情形,陛下不会让你出宫。”容惊澜眉宇微凝,凝出一道浅痕。

“陛下何时才会放我出宫?”水意浓知道,君权之上,他只是臣子,无法改变墨君狂的决定。

“你放心,我会想法子劝陛下。”

她颔首,相顾无言。

从前,她祈求他的温暖、情意,求不得;而今,她祈求他的庇护、解救,求不得。可是,她明白,他已经尽力了。

她对他,已经没有了心思,只剩下朋友的情谊。

容惊澜凝视她,她气色很差,左耳的伤还没痊愈,还要在这里做粗活、吃苦头,他的心越来越疼,那种持久的折磨不会致命,却让人日夜饱受痛楚。

咽喉好似被什么堵住了,他低沉地问:“意浓,为什么偷书?为什么逃跑?”

“你说什么?”水意浓正在想事,没仔细听,就听不清楚了。

“为什么偷书?为什么逃跑?那人是什么人?你为何为他办事?”

“我只能说,为他办事,非我自愿,我也是被逼的。”她清冷地笑,“至于逃跑……我对陛下没有男女之情,为什么要当他的私宠?我当然要跑得远远的。”

得到如此郑重的回答,容惊澜惊诧不已,心中浮现丝丝的欣喜,“陛下这般宠你,你对陛下毫无情意?”

她重重地摇头。

他想问她,她对自己的心意是否未曾改变。

然而,他终究没有问,因为,他不敢问,害怕听到不想听到的答案。

水意浓眯起双眸,痛恨道:“他狠辣、暴戾,是嗜血冷酷的暴君,和暴君在一起,无异于找死。”

“左耳还疼吗?”他靠近她,伸手抚触她的左耳,举止轻柔。

“不那么疼了。”她看见,他的眼中缠绕着缕缕情丝,脸腮一热,本能地侧头避开。

容惊澜缩回手,讪讪的。

她道:“我要去干活了,大人请便。”

他握住她的手,使了力,不让她缩回去,“我会想法子,你忍耐几日。”

从早到晚,不停地干活,一连三日,水意浓累死了,腰酸背疼,倒在床上就呼呼大睡。

第四日午后,她在御花园碧湖边打扫。

今日阳光明媚,将御花园妆点得如同琉璃世界,然而,元月的风寒凉无比,冻得手指快断了。她不可能再穿着以前的厚实衣袍,也没有斗篷,只有棉袍,寒风透过薄薄的棉袍、钻入肌肤,刺骨的冷。

她坚持了一日又一日,将唯一的希望寄托在容惊澜身上。

他答应了,就一定会做到,她相信他。

忽然,三个宫女站在她面前,挺直胸膛,冷冷地看她,好似耀武扬威。

水意浓听说,自己住的那小房间原先是中间那个叫做的于晓红宫女住的。于晓红巴结张姑姑,行事狠辣阴毒,为张姑姑做了不少坏事,是张姑姑的走狗。因此,在杂役处,于晓红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不少宫女怕她。

为了对金钗有个交代,张姑姑命于晓红让出房间。迫于命令,于晓红只好让出房间,却认为水意浓霸占了她的房间,视她为眼中钉、肉中刺。因此,这几日,于晓红总是用敌视的目光瞪她。

水意浓觉得不妙,转身欲走,于晓红命两个手下截住她。

“我不管你是什么人,你霸占了我的房间,我不会放过你!”于晓红盛气凌人地喝道。

“是张姑姑安排的,你可以问问张姑姑。”水意浓四两拨千斤。

“你必定给了姑姑什么好处,姑姑才会这么做。”一个宫女帮腔道。

“你这是污蔑张姑姑收受贿赂吗?”水意浓莞尔。

“你——”

于晓红怒道:“识趣的,就把房间还给我,否则,我让你生不如死!”

水意浓以退为进,“我可以把房间还给你,不过要先禀报张姑姑。”

于晓红阴狠道:“不知好歹!姐妹们,教训她!”

水意浓拔腿就跑,然而,脚力没她们好,很快被她们追上……六只手往她身上招呼,掐她,捏她,打她,抓她的头发,揪她的棉袍……

疼!到处都疼!

她拼命地挣扎、反抗,试图反击,却打不过三个泼妇,只能用手肘护着头和脸,蹲下来。如此,她们更使劲地欺负她,痛意弥漫。

附近的宫人不会帮她,能帮她的只有张姑姑,可是,这会儿张姑姑不在这里。那么,她只能被打一顿,饱受痛楚……身在痛,心更痛……心中充满了百种滋味,悲愤,酸楚……

“住手!”

忽然,有人大喝一声。

于晓红等人不再打她,水意浓心中欣喜,好像听到了天神的召唤。

慢慢抬起头,她看见了前面不远处站着几个人,当中二人是一男一女。她只看到下半身的装束,女子应该穿一袭紫红色银绣斗篷,华贵绝伦,男子着一双明黄丝线绣龙纹的黑靴,披着鹤氅。

水意浓心中一震,慢慢抬头望去。

墨君狂昂然站定,居高临下地凝视她,面若冷冰,眸光没有任何温度,好似只是看一个陌生人。而依偎着他的,是端庄华美的宁贵妃。

于晓红等人跪在地上,吓得面色惨白,身子抖得好似风中飘飞的树叶。

“陛下,是她。”宁晓露在他耳畔轻声道,不让其他人听见。

“扫兴。”墨君狂寒声道。

“你们都是杂役处的宫人?”宁晓露娇声问道,语气颇为威严。

“是。”于晓红答道。

“为何你们三人打她一人?”宁晓露拿捏着后宫妃嫔之首、唯我独尊的架子。

“奴婢……”于晓红双臂、双股发颤,说不出完整的话了。

“如有隐瞒,本宫绝不轻饶!”宁晓露柔声喝问,“速速禀来。”

“杂役处宫人之间的纷争,就让管事的宫人去管。”墨君狂眉宇清寒,“朕不想看见不识好歹的人。”

水意浓知道,他说的“不识好歹的人”就是自己。

宁晓露温柔含笑,“那臣妾陪陛下到前面散散心,然后回凤栖殿喝臣妾为陛下炖的枸杞人参甲鱼汤。”

二人往前走,步履一致。他轩昂威武,她依着他,小鸟依人,婀娜多姿,好似一对璧人,羡煞旁人。水意浓低着头,他们经过的时候,扬起一阵冷风,扑在她脸上,蚀骨的冷。

他们没走出多远,她缓缓站起来,于晓红等人也站起身,舒了一口气。

水意浓没有转身看他们,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笑。

帝王的誓言皆不可信,誓言再动听、美好,也是虚假的。一旦触犯了他的底线,他就会弃你如敝履,把你扔在一个险恶重重的境地,让你自生自灭,任你受尽折磨、吃尽苦头,眉头也不皱一下。

没有喜欢上他,是明智的。

她正想前行,忽然,不知是谁用力地推她一把,她趔趄两步,还没站稳,又有人猛力推她,她跌向碧湖,掉入湖中。

“啊……”水意浓尖叫。

“有人落水了……有人落水了……”于晓红等人扬声大叫。

墨君狂和宁晓露没走多远,听闻叫声,转身望来。

她望了望,惊讶道:“陛下,好像是容二夫人落水了。”

他心中阴郁,面上却不动声色。的确,只有那三个宫人,意浓不见了,应该是意浓落水了。

好端端,她怎么会落水?

“宫人落水,自有人救。”他语声轻淡。

“陛下,不如在这里瞧瞧,看看什么人救容二夫人。”她小心翼翼地说道。

“就依爱妃所言。”墨君狂漠然道。

水意浓熟悉水性,掉入碧湖,只觉得湖水冰寒刺骨,冻得四肢僵硬。她拼命地游着,浮出水面,往岸边游去,忽然,右腿抽筋,僵直了,使不上力……她顿感绝望,往下沉,往下沉,胸口憋闷,四肢冻僵了,绝望灭顶……

帝王之爱,不过如此。

危急关头,他竟冷酷无情至此,无视她的生死。

心间冷彻,落满了冰雪。

一点点痛,一点点怨,一点点恨,心死,灯灭……

一人飞奔而来,飞快地跃入碧湖。

墨君狂望见,是容惊澜。

容惊澜沉入湖底,睁大眼睛寻找,心中向苍天祈祷,意浓千万不要有事……

找了好一会儿,终于看见她,他拽着她往上游,把她拖上岸,让她平躺着,大声叫她。

水意浓的棉袍湿透了,脸上、头上布满了水渍,嘴唇发白,面色青白。无论他怎么叫唤,她全无反应,脸和手冰凉冰凉的,如死一般。

于晓红等人站在一边观看,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附近的宫人都跑过来围观,看看究竟是谁落水,是谁救了落水的人。

墨君狂不由自主地走过来,站在人群外,看见容惊澜焦急地叫她、拍她的脸颊,那又惊又急又愁的模样,已经不是寻时从容淡定的容惊澜。而躺在地上的水意浓,好似被地府阎罗夺走了魂魄,静静的,死了一般。

一刹那,他懵了,天旋地转似的。

似有一支利箭笔直地刺入他的胸口,剧痛弥漫。

她会不会死?

不会的,不会的,她不会就这么死了……

假若她死了,他怎么办?

宁晓露不动声色地看着身边的陛下,他的目光凝落在不知死活的水意浓身上,面色冷沉。可是,她看见了他眼底的疼惜、痛楚,妒火中烧。

她无法不恨,水意浓凭什么得到陛下的眷顾?不就是那惊世骇俗、勾人心魄的舞勾了陛下的魂?水意浓是妖女、狐狸精,根本无法和她相提并论!

容惊澜越来越着急,她一动不动,气息若有若无,再这样下去,必定无法回魂。他大喝一声,命令围观的人散开,将她扛在肩头,让她的小腹压在他的肩上,头朝下。接着,他小跑着,故意一震一震的,如此,她体内的积水便能倒流出来。

墨君狂知道他这怪异的举动的目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终于,水意浓的口中流出水,他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容惊澜把她放下来,见她双目微睁,欣喜地笑了,叫了两声。

她知道墨君狂不会救自己,可是,到底还是期望他救自己……原来,他真的是铁石心肠,明明就在前面,却眼睁睁看着自己死……救自己的人,是容惊澜。

见他满面忧色,她冰寒的心房流入一股温暖的清泉。

“我抱你回去。”容惊澜抱起她,看见张姑姑匆匆赶来,吩咐道,“劳烦姑姑派个人去太医院请徐太医,便说是我请他来。”

“好好好,我去请徐太医。”张姑姑赶忙去了。

于晓红等人从头至尾看着他救人,不知道他是什么人,却知道惹了大麻烦。

墨君狂望着他疾奔而去,掩了焦虑之色,心中怅然。

宁晓露轻柔低唤:“陛下。”

他回神,恢复了先前冷沉的神色,“你不是说炖了枸杞人参甲鱼汤吗?回去喝汤吧。”

她的脸上绽开夏花似的灿烂微笑,挽着他前行。

小房间多了两个大男人,便显得拥挤、逼仄。

容惊澜已换了一身干爽的衣袍,擦干了脸和发,站在一边,看徐太医为水意浓把脉,忧虑地问:“意浓怎样?”

她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随手从枕头边取了一条丝帕擦鼻子。容惊澜看见,自己那条绸帕叠得好好的,放在枕头边,心中微微一动。

“湖水冰寒,皇贵妃受寒了,身上有些热度。”徐太医把过脉,察看她左耳的伤势,“左耳不能沾水,如今病情反复,还需十日才能痊愈。”

“劳烦徐大人。”她感激道。

“假若今晚没有高热,便无大碍。”他的语气颇为沉重,“如若不然,便是不妙。”

“那如何是好?”容惊澜眉宇深凝。

“旧伤未愈,又添新病,皇贵妃体虚气弱,哪能吃得消?如今只能听天由命咯。”徐太医摇头道,“稍后我让人送药来。”

容惊澜扶她躺好,掖紧被角,问道:“徐大人今夜可当值?”

徐太医回道:“不当值。”

容惊澜道:“万一意浓病情加重,如何是好?我找谁去?”

徐太医笑嘻嘻道:“如若名闻天下的右相求我这个无名太医,我可以考虑。”

容惊澜一愣,随即屈身作揖,“还请徐大人今夜留在宫中,改日容某定当重谢。”

徐太医呵呵地笑,答应今晚留在太医院,以备不时之需。

容惊澜送走了徐太医便回来,坐在床沿,手指轻触她的额头、鬓角,抚顺她的鬓发,举止轻柔,带着无穷无尽的温柔与怜惜。

“我没事,如果大人有要事在身,就去办事吧。”

见他如此神色、如此举动,水意浓感受得到,他不似以往藏得深,对自己的情意显山露水。他什么时候对自己有了心思?之前,他数次拒绝她,如今又为什么不再克制?

他轻柔地笑,“等你服药后,我再走。”

四肢发热,额角有些疼,她忍着不适,问道:“大人怎么会在御花园?”

“我去杂役处看你,张姑姑说你在御花园打扫。”容惊澜惊心地问,“我看见那三个宫人故意推你,你才掉入碧湖。她们为什么推你?”

“这个房间是于晓红住的,我霸占了她的房间,她自然恨我。”水意浓说了她们三人欺负自己的经过。

“陛下竟然这般狠心。”他不可思议地说道,忽有一个念头一闪而过。

“所幸我对陛下无情,否则,身心受创的便是我了。”即便如此,她已经身心交瘁,接连受伤,伤痕累累,心痛得麻木了。她莞尔冷笑,“自古帝王皆薄幸,帝王不能爱;倘若爱了,受伤的只有自己。”

“意浓,你之前说过……”他难以启齿,鼓了无数次的勇气,才把心中的疑问说出来,“那次在书房,你说了那番痛彻心扉的话,我刻骨铭心,铭记心中。倘若你的心意没有变,我愿设法带你离开牢笼。从此,你我远离红尘,觅一处清静之地,与清风相依相伴,与明月相携一世,清茶淡酒,竹屋桃林,花圃修竹,儿女绕膝,执手一生。”

“那你夫人呢?”水意浓脱口而出,立即后悔了。

“你放心,只有你我二人。”容惊澜怅然道,“吟霜温柔贤淑、善解人意,是一个相夫教子的贤内阻。我与她夫妻多年,只有亲人般的情义,却无男女之情。我会妥善安置她。”

她错愕,他对容夫人当真没有丝毫感情?

可是,她与他之间,早已是“曾经沧海难为水”了,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伤了心,死了心,那份由贺峰转嫁到他身上的情意,早已随着他一次次的拒绝消磨了。

她应该怎么对他说?

见她面色怔忪,容惊澜瞧得出,她对自己不似以前了。

失去的,也许永远失去了。

他温柔道:“你先睡会儿,御药房的人送来汤药,我叫你。”

水意浓乖乖地闭眼,耳畔回响着他刚才那番话。

所幸,他没有逼自己给他答案。

这夜,容惊澜入宫,塞给张姑姑一锭银子,便封住了她的口。

房门虚掩,他坐在床沿,静静地看着熟睡中的女子,心澜平静。

原本,他想早些进宫的,出门时府中出了点小事,他处理了之后才出来。

水意浓睡得很沉,气息匀缓,面颊泛着粉色,昏红的烛影在她脸上摇曳,可惜无法为她增添一点红润。

他摸她的额头,吃惊不已,担心的事发生了:她额头滚烫,风寒加重了。

他叫了两声,她没有苏醒的迹象。他大声叫她,轻拍她的脸颊,摇她的身子,坚持叫醒她。

如此高热,这么睡着,必定不行。

终于,她的双眸张开了一丝缝,好似醒了,却很难受,眉心紧蹙。

容惊澜去找张姑姑,再给她一锭银子,让她去太医院请徐太医。如此深夜,寒风凛凛,不过,看在银两的份上,张姑姑顶着寒风去了。

水意浓觉得犹如置身火场,全身滚热,手心脚心、体内体外都是火,火烧火燎,烧得她口干舌燥、眉骨酸热,渴望甘霖的浇灌、冰雪的覆盖……眼前好像有一个人,她努力地睁大眼,却还是看不清这张脸……太热了,她费力地踢开棉被,扭着、挣扎着,棉被还是盖在身上……

他见她这般难受,饱受病痛折磨,疼惜地握她的手,恨不得代她承受痛楚。

那清清凉凉的是什么?

水意浓反而握住他的手,放在脸颊,捂着,蹭着……很舒服,很清凉,她想要更多的清凉……

容惊澜知道,她病得神智不清才会这样,却又甘之如饴。

只要她好受一点,他愿意做任何事。

过了片刻,他抽回手,想换一只手,可是,她死死地抓着,不松手,轻声喃喃:“不要走……不要走……”

“我不走。”他的回答柔情款款。

“不要走……”她嘟囔着。

“我不走。”他重复道。

容惊澜的心中溢满了滚热的情愫,看她半晌,抱起她,将她搂在怀中,用棉被盖着她的身。

迷蒙中,水意浓只觉得依偎着清凉而柔软的墙壁,好舒服,好惬意,身上的灼热好似有所缓解……她哼了几声,找了一个舒服的姿势,昏昏沉睡。

他凝视她印染了桃花花瓣的小脸,心弛神荡,心中满满的都是怜惜。

只有这样的时刻,只有她饱受病痛折磨的时候,他才能佳人在怀,才能与她亲近相拥。纵然有人看见了,纵然会因此遭罪,纵然会下地府,他也在所不惜,不放手。

“意浓,很早以前,你在秦淮河的画舫借酒吻我,那时,你的倩影便留在我心中,再也无法拂去。”容惊澜的语声极为低沉,饱含深情。

“说不清,道不明,我总会想起你的一颦一笑,想起你说过的所有话,想起你与我在一起的点点滴滴……”

“那次,你在瑞王府冰窖冻僵了,我带你去别馆,你我一同浸在温汤里……虽然我看见了你的全相,然而,我丝毫没有冒犯你的念头。”他沉的嗓音越发低了,低到了骨子里,“因为,我不想趁人之危,也不愿名不正、言不顺。”

“后来,你是我的二夫人,你可知我多么开心、激动?可是,天意弄人,上苍故意跟我开玩笑,我不能名正言顺地碰你,不能对你流露丝毫的情思。因为,你是陛下看中的猎物,我身为臣子,无法染指,更不能流露出一丝一毫的觊觎之心。”

“意浓,你可明白我的心意与苦楚?”他的声音含着无尽的悲怆。

只有在这种清形下,容惊澜才会表露心迹,絮絮叨叨地诉说心事。

这一幕,墨君狂尽收眼底。

从水意浓抓着容惊澜的手不放,到现在,他看见了所有,也听见了所有。

右掌攥紧,他冷酷的眸光越过细细的门缝,落在那对相拥的男女身上,心中似有辣油滚过,又像有冰雪覆盖,冷热交替,磨人心智。

早已知道,容惊澜藏着对意浓的心思,没想到竟然这般刻骨。

有脚步声!

墨君狂立即前行,藏身在阴暗处。

徐太医和张姑姑快步走来,房中的容惊澜听见了声响,扶她躺好。

徐太医一边把脉一边说道:“皇贵妃病情加重,今晚若能退热,便无大碍。”

“徐大人务必救意浓一命。”容惊澜忧心忡忡地恳求。

“哎呀,这还用你说吗?”徐太医眼中的沉色越来越重。

虽然担心她的安危,然而,墨君狂还是离开了杂役处。有容惊澜和徐太医在这里,即使她有性命之危,也会度过这一劫。

诊断后,徐太医匆匆赶回御药房煎药,说很快就回来。

容惊澜让张姑姑去歇息,亲自照料意浓,一次又一次地换她额头上的绸布,让她的热度退下来。

水意浓有了一些知觉,知道照料自己的人是容惊澜,布满了伤痕的心暖热一片。

墨皇,晋王,右相,相较之下,还是容惊澜待自己最好,温润持礼,谦谦君子,从未讨要回报,以他微薄的力量与独特的方式呵护自己。

他伤过她,如果那时候她再坚持一下,也许,她与他就能走到一起,心心相印。然而,他们之间矗立着一座巍峨的高山,即使他们真心相爱,也会被墨君狂强行拆散。

她拉他的手,看着这个一心一意呵护自己的男子,想说点儿什么,却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喉咙好像被堵住了。

“意浓,还难受吗?”容惊澜柔声问。

“得大人呵护,是我的荣幸。”她的声音低弱得好似将死之人。

“我容惊澜自诩聪明,却连一个女子都保护不了。”他痛声道,“人人都道,容惊澜以才智闻名天下。其实,我是天底下最愚笨之人。”

“大人不要妄自菲薄。”她的唇角微微一牵,“我想问大人一件事。”

“你说。”

“大人可有鸳鸯扣?或是听说过鸳鸯扣?”

容惊澜不解地问:“鸳鸯扣?什么样的?”

水意浓失望了,他如此神情,必定不是鸳鸯扣的主人。她失落道:“我也没见过鸳鸯扣。”

他问:“鸳鸯扣对你很重要?”

她点头,“大人,在另一个世界,我喜欢一个男子。大人和他的容貌有五分相似,因此,我一度把大人当做他,希望得到大人的眷顾。”

他震惊,不敢相信这个真相,原来,她喜欢的是旁人,只当自己是替身。而她所说的另一个世界又是什么?

“后来,我终于明白,大人不是他。”她苦涩道,“大人待我好、呵护我,比他好千百倍,如若可以,我愿与大人举案齐眉、恩爱一世。”

“我永远代替不了他,是不是?”容惊澜的微笑比汤药更苦、更涩。

“不是。也许我知道我和他不可能了,因此,我对他的那份情,不知不觉地淡化了。”

“那你……”

“大人,在墨国,我不能喜欢任何人,因为,我不属于这里。”

不知道为什么,今晚,水意浓很想对他说这个秘密。这个秘密藏在心底,压着她,她觉得很辛苦。不久前,她对墨君狂提过,可是,他根本不信,还那样对她。

容惊澜摸不着头脑,“不属于这里?什么意思?”

她淡淡地笑,“我从另一个世界来到这里,必须完成两个使命,才能回去。”

他更不明白了,她的脑子被烧坏了吗?怎么说起这种胡话?

她叹气,“我早晚要回到属于我的世界,怎能和这里的人谈情说爱呢?”

他有点明白了,为了给自己一个理由,为了不伤害自己,她编了这样的借口。

“大人,你明白吗?”水意浓头昏脑热,屋顶在旋转,身子好似也在旋转。

“我明白,我不会逼你。”容惊澜轻拍她的手背,“意浓,这一生,我总会在你身边,护你无虞。”

之前,他以为她神智不清、不会听见,才说出藏在心中许久的话,没想到她听到了,编了一个异想天开的故事,委婉地拒绝自己。

听了他这句话,水意浓心中一热,眉骨又酸又烫,清泪滑下眼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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斗破龙榻:艳骨皇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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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视若无睹,风寒侵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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