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金刀立誓,约法三章
晚膳后,水意浓问金钗,陛下是否还在御书房,金钗说,应该是吧。
于是,她带着一盅清热解暑的冰镇银耳莲子羹前往御书房。
金钗不放心她一人去,便跟着了。
比她早一步抵达御书房的是冯昭媛。
经宋云通报,她风姿绰约地踏进大殿,右手提着一个食盒。
墨君狂合上一本奏折,见她莲步轻移地走来,便靠在椅背上,面色淡淡。
行礼后,冯昭媛行至御案东侧,取出食盒中的一盅羹汤,端到他面前,媚然地笑,“陛下,臣妾亲手做了百合荔枝羹,冰镇过了。若陛下觉得合口味,便多吃一些。”
“看来不错。”他瞥了一眼,荔枝果肉切成一小瓣,与百合混在一起,洁白晶莹,颇有卖相。
“那臣妾喂陛下吃些。”她舀起一勺,举至他唇边。
“朕自己来。”
墨君狂不习惯如此,勉为其难地吃了,接过勺子和瓷盅,状似津津有味地吃起来。
羹汤放了冰糖,甜而不腻,清新爽口;又是冰镇过的,适宜的凉意拂去心头的郁热。
冯昭媛见他吃完了一盅,心头窃喜,悄然脱下披在外面的白衣。
他正奇怪她为何里穿鲜红衣、外披雪白衣,装束如此奇怪,现在才明白她的心思。
冯昭媛手捏纱巾,在御座左侧扭来扭去,纱巾飘飞,不时地抚过他的脸、身。这杏黄纱巾用鲜花花瓣熏了几日,沾染了浓郁的花香,挥动时花香飘洒开来,香雾阵阵。
墨君狂靠着御座椅背,一动不动地坐着,看她吸引自己,看她跳着舞。
她身穿略微紧身的鲜红纱裙,白皙的身躯若隐若现,红的越红,白的越白,红白相衬,分外妖娆。那柔弱无骨似的身体,宛如一条水蛇灵活地扭动;那如丝的妙眸微微勾着,绽放出最直接的想法;那魅惑的舞姿令人陶醉,绽放出最动人的姿态……
她是一朵娇艳欲滴的鲜花,期待赏花之人折去。
然而,他依旧无动于衷。
冯昭媛更卖力地舞蹈,力求让陛下喜欢。
水意浓做得到的,她一定也做得到,她就不信自己吸引不了陛下!
于是,她的手指轻轻地抚过他的下巴,她的掌心贴近他的胸膛,她蹲下来、轻轻碰触他,眷恋地抚摸这躯体,双眸含了雾气似的,雾濛濛的。
墨君狂纹丝未动,脸庞静寂,毫不动心,却也没有阻止她,任由她使尽浑身解数。
冯昭媛见他如此沉着,又羞又恼又不甘,不得不站起身,继续舞动,却渐渐的意兴阑珊。
“乏了就回去。”他冷淡道。
“嗯……”她娇声发嗲,侧身坐在他腿上,“臣妾的舞这般差劲吗?陛下就这般厌腻臣妾吗?”
“还有不少奏折要批阅,回去吧。”他好言相劝。
“哦。”虽然不甘心,可是她也没有胆量违抗圣意。
于是,她不情不愿地站起身,却忽然手捂右耳,“呀,臣妾的白玉耳坠掉了。”
墨君狂见她右耳果真没有白玉耳坠,不似有假,“那找找。”
冯昭媛蹲下来,“陛下坐着便好,臣妾自己找。”
由于烛影不够亮,看了一圈,还是看不到那只白玉耳坠,她望向御座底下,双手扶着御座的扶手,四处张望、寻找。
这一幕,恰巧被站在门槛外的人看见。
水意浓提着一只食盒,呆愣地望着那一幕,眸色越来越冷。
他们正在做什么?
他舒服地靠坐着,那女子正趴在他腿上。
方才宋云说,冯昭媛在殿内。那么,冯昭媛正取悦他呢。
盛夏之夜,热意萦身,却有丝丝寒意漫上手足,疾速涌向胸口,瞬间冷彻心间。
水意浓克制着双臂的发颤,转身离去。
其实,她刚刚站在门槛外,墨君狂就看见了,却不动声色,想看看她的反应。
他的意浓,就是这般在意他和别的女子在一起。
金钗连忙跟出来,不明白她为什么见了方才那一幕转身就走,但也知道必定是因为冯昭媛。
那冯昭媛也忒奇怪,那古怪的姿势是做什么呢?难道她趴在陛下腿上?
金钗怎么也想不通这一点,于是问道:“姐姐,方才冯昭媛……是否趴在陛下腿上?”
水意浓轻微地点头,心间仿佛风雪肆虐的雪原,冰寒刺骨。
更折磨人的是,心隐隐的痛,好似一只小虫子一点一点地啃噬,只是细微的痛,却永远存在,连续不断地折磨人。
所谓滴水石穿,这一点一点的啃噬,早晚会吞噬整颗心。
一直都清楚,他和妃嫔在一起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只是她不愿去想,也没有亲眼目睹,方才亲眼目睹,她无法再逃避,无法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无法再欺骗自己!
“冯昭媛趴在陛下腿上做什么呢?不觉得累吗?”金钗蹙眉问道,不知这句话正中她的痛处。
“不知道。”
金钗听出她的语气怪怪的,似有伤心,恍然明白,吐吐舌头,默默地跟着她。
不经意间,走到了御花园,不远处宫灯的暗红光影洒在宫道上,像是泼了一层暗红的血水。
水意浓心乱如麻,想理清思绪,却越理越乱。
他们之间有太多的误会,越纠缠就越无法理清,如今已是一团乱麻,只怕永无理清的那一日,而这团乱麻不理清,他们就无法回到从前了。他们之间的裂痕那么大,好比破镜无法重圆,他们的感情再也不比从前,他疑心疑鬼、如鲠在喉,她也无法心无旁骛地爱他。
纵然勉强在一起,他们也无法倾尽所有去爱对方,只会折磨彼此、互相伤害。
那么,这样的爱恋,注定了痛楚一世,又何必苦守在一起?
不如放手,海阔天空,他有他的妃嫔佳丽,她有她的逍遥自在。
更何况,他也没有解决他们之间的问题的诚意,甚至,他拒绝和她详谈。她又何必强人所难?
想到此,她轻松了一些,步履也轻快了一些。
“皇嫂。”
墨明亮在前头欢快地叫,欣喜地奔过来,气喘道:“皇嫂,我正想去找你呢。”
水意浓问:“有事?”
墨明亮颔首,让金钗站远一些,不让她听见,“我不知如何是好,想问问你……”
“与魏国齐王有关?”
“皇嫂一猜即中。”她挽着水意浓的手臂,瘪着嘴,满目失落,“再过几日,拓跋大哥就离开金陵了,皇嫂,我怎么办?”
“公主不如让他向你皇兄提亲,不就能嫁给心仪的夫君了?”水意浓打趣道,相信公主心中最隐秘的想法定是如此。
墨明亮窘迫不已,脸颊微热,“我怎好意思说出口?”
水意浓笑道:“那就没法子咯。”
墨明亮摇晃着她的手臂,撒娇地求道:“皇嫂,帮我想个法子嘛,嗯……”
水意浓拉她进了凉亭,坐下来,一本正经道:“我问几个问题,公主务必如实回答。”
墨明亮欣喜而郑重地点头,水意浓问:“你为什么喜欢他?喜欢他什么?”
“这个……拓跋大哥文武双全、器宇轩昂、气度不凡,我也不知为何喜欢他……总之就是喜欢他……”墨明亮娇羞的语声越来越低。
“他喜欢你吗?你看得出来他喜欢你吗?”
“拓跋大哥喜欢我,我知道的。”
“公主,你不能自以为。”水意浓心惊,“他可有说海誓山盟之类的誓言?或者他的一举一动有没有让人觉得他很在意你?”
“海誓山盟之类的话,倒是没有,不过,他带我去秦淮河畔故地重游……他待我很好、很好,还夜闯禁宫,只为看我……因此,我知道,他喜欢我。”墨明亮笑得甜蜜、柔美,脑中浮现他温柔而霸道的拥抱,不禁心荡神驰。
水意浓胆寒,恨恨不已。
如果墨明亮对他的举止没有误会,那么,拓跋泓是故意欺骗她,还是真心喜欢她?如果他只是欺骗她、利用她,那么,他太可恶了。
拓跋泓,公主对你痴心一片,你怎么能这么对她?
墨明亮秀眸微蹙,“皇嫂还想知道什么?”
水意浓道:“如果公主真的喜欢他,非他不嫁,那么,公主应该当面问个明白。因为,此次他回魏国,你们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面了。”
“皇嫂说的是,虽为女子,却也要为自己的终身幸福打算。”墨明亮神色坚定。
“公主跟我回寝殿,我有一样东西相赠。”
水意浓灵光一闪,拉她回澄心殿。
回到寝殿,从木柜中翻出那把削铁如泥的金刀,水意浓将金刀放在她的掌心,“这把金刀无比锋利,公主见到他的时候拿出来,对他说:我墨明亮以金刀为誓,此生非君不嫁;如若皇兄、母后逼我嫁人,便是金刀见血之时。”
墨明亮惊愕,瞬间觉得这把金刀好沉重,“为什么这么说?”
“说这番话是试探他。如果他有娶你之心,听了你这番忠贞不渝的话,自然感动得不得了,会向你皇兄提亲。如果他没有……”
“好!我就照皇嫂所说的做,拓跋大哥一定会向皇兄提亲!”她兴奋道,抿唇微笑。
水意浓看着她幸福而坚定的笑容,心头好似压着一块大石,重得她喘不过气。
翌日黄昏,墨明亮乔装成男子,和近身侍婢莫颜溜出宫。
抵达晋王府的时候,墨蓝的丝绒夜幕上缀满了璀璨的星辰,光华流转,令人叹为观止。
门口的侍卫拦住她们,莫颜亮出出宫的腰牌,才进了大门。
快步来到举行宴饮的厅堂,里面灯火辉煌,满堂华彩,主宾近有十人欢声笑语,觥筹交错,其乐融融。
她们女扮男装,在门口探头探脑,被管家拽走。
墨明亮挣扎了几下,挣脱管家的手,莫颜怒斥:“大胆!”
管家正要骂她们,传来一道温柔而威严的声音,“发生了何事?”
“王妃,这二人混进王府,不知是何来路。”管家指着她们俩。
“四嫂。”墨明亮抬起头,甜甜地叫了一声。
“你……公主?”晋王妃错愕得瞠目,“公主为何穿成这样?”
管家听王妃叫她公主,惊诧地睁大眼睛。
晋王妃让他退下,墨明亮摇晃她的手臂,恳求道:“四嫂帮我一个忙,可好?”
不多时,拓跋泓出来,跟着下人来到附近的长廊。
长廊悬挂的宫灯随风轻晃,烛影绰绰,洒了一地暖红。墨明亮站在这一片橘红光影之中,换了一袭碧色衫裙,灵俏的飞燕髻插着一柄碧玉簪,整个人好似一片碧绿的叶子,色泽清碧,清清爽爽,俏丽动人。
“公主怎地出宫了?”他惊喜地笑。
“我……我知道四皇兄今晚设宴……我闲来无事……便来玩玩……”她暗骂自己争气,竟不敢看他,低垂着眸。
“那不如与我一起到里面坐坐吧。”
“不必了,那宴饮……我不喜欢……我只想看看你……”墨明亮说得结结巴巴,舌头好像打结了,怎么也说不顺。
“公主为了我偷溜出宫,我真有面子。”拓跋泓笑语。
“可不是?”
她强迫自己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脸腮瞬间热了,好似橘红的光影在她脸上染上一层腮红。
两日不见而已,就这么想他、念他,她太不争气了。
今晚他身穿一袭玄色轻袍,俊朗刚毅,风采依旧,甚至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迷人。她痴痴地看他,忘记了今晚来此的目的。
他含笑看她,知道她已被自己迷住,便由她看个够。
半晌,墨明亮回神,暗骂自己失态,竟然直勾勾地看他,真不要脸。
“公主若无其他事,我进去了。”拓跋泓笑道。
“有事。”她连忙道,“我有话对你说。”
“公主请说。”
“我……”她想起皇嫂所教的,下定决心,“拓跋大哥,这两日你就要离开金陵了……我……”
“你担心你我再无相见之日?”他敛了微笑,诚恳道,“洛阳到金陵并不远,我会设法来金陵。”
“嗯。”墨明亮有点失望,“想必洛阳齐王府中已有王妃、侍妾。”
“虽然我年纪不小,不过我刚封王不久,只有两个侍妾,未有王妃。”他如实道,知道了她今日来此的目的。
她犹豫再三,终究做出决定:皇嫂说得对,此次分别,就不知什么时候再相见了;即使他说会设法来金陵相见,但又是何时?既然喜欢他,就应该大胆地表明心迹,如果他有心迎娶自己,自然会动容;如果他不想娶自己,就会诸多推脱。
如此,知道了他的心意,也不至于让自己年华空守。
她从袖中取出金刀,真挚、决然道:“拓跋大哥,天地为证,金刀为誓,我墨明亮,此生非君不嫁!日后皇兄、母后逼我嫁人,便是金刀见血之时!”
拓跋泓怎么会认不出这柄熟悉的金刀?
水意浓竟然将金刀转赠给她!
意思很明显,水意浓知道了他与安乐公主之间的事,祝福他们,亦要求他对公主好。
安乐公主这番心坚意决的话,他听见了,然而,他全副心思放在金刀上,想着水意浓,便没有顾及到她。
墨明亮见他怔忪地看着金刀,以为这把金刀和这番表明心迹的话震慑了他,不由得心花怒放。
他如此神色,不是被自己震住了,是什么?可是,他为什么一直看着这把金刀?
“拓跋大哥……拓跋大哥……”
“公主这番话,让我汗颜。”拓跋泓面庞静沉,拿过她手中的金刀,细细看着金刀。
他送给水意浓的珍物,她竟然舍得转赠给旁人,竟然如此践踏他的心意,一时之间,他怒气上涌,眼中掠过一抹寒气。
墨明亮不明白,为什么他一直看着金刀?这把金刀有什么特殊之处吗?
他面色回暖,笑意清浅,“公主可否将这把金刀转赠给我?”
她又惊又喜,“这样啊……只是……”
“这把金刀削铁如泥,并非凡物,想必跟随公主已有多年。”拓跋泓诚意十足地说道,“此次分别,不知何时再相见,公主这把金刀转赠给我,以慰我相思之苦,可好?”
“好。”她欣喜地笑,虽然这把金刀是水意浓相赠,但如今已是她的,她想转赠给谁都可以。
“公主的意思,我明白。”他容色冷冷,“不过,我无法承诺公主什么,也无法向你皇兄提亲。”
墨明亮错愕,他这么说,是什么意思?他无意娶自己吗?
他将金刀收在笼袖中,右手轻抚她滑嫩的腮,“如公主这样的美人,貌美如花,金枝玉叶,我怎会不喜欢、不想娶回魏国呢?只不过,我刚封王不久,父皇尚未为我指婚,即使我想迎娶公主,也必须先回魏国向父皇禀明。如若父皇恩准,你我便能厮守终生,墨魏两国结成姻亲,永为友好之邦,必定成为一桩美事。”
她含笑点头,“我等你的消息。”
拓跋泓沉沉道:“公主体谅我的难处,我自当竭力劝服父皇。”
她依在他胸前,“拓跋大哥,我总会等你的。”
他搂着她,眼睫轻眨,飞落一抹阴冷的笑意。
魏国太子、秦国太子终于离开金陵,所幸这期间没有发生什么意外。
这几日,墨君狂都歇在澄心殿,不过总是很晚才回来,与水意浓老死不相往来。
这夜,起了凉风,吹去些许炎热。
她本已就寝,却毫无睡意,索性外出走走。金钗提着一盏宫灯陪在左右,说起庆阳公主的病情。她问:“几个太医会诊,确诊了吗?”
“听闻几个太医都无法断症。”金钗回道,“说庆阳公主的身子气虚体弱,没什么病症。”
“不是神智不清吗?太医怎么说?”
“太医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说公主许是心病,只开了药方让公主服用。”
水意浓思忖,太医的医术不至于这么差劲吧。
忽然,后背一痛,细细的锐痛,像是被蜜蜂蛰了一下……她止步,头越来越晕,头昏目眩……
醒来时,她震惊地发现,满目黑暗,伸手不见五指,这是哪里?是谁绑了自己?
手足没有被绑,她站起身,渐渐适应了这黑漆漆的地方,感觉这里应该是一间屋子。于是,她摸索着往前走,希望找到房门。
走了几步,她摸到一个人,一个站着的男子,有着坚固的胸膛、宽厚的肩膀、冷硬的脸庞。
她惊骇地缩手,“你是谁?”
他裹挟着她走到窗台,打开一扇窗。
水意浓挣脱他的钳制,看向他。外面的夜色并不是全黑,借着灰黑的光影,她看清了他的面目,震骇住了。
拓跋泓。
他不是离开金陵了吗?怎么又夜闯禁宫?
“看到我,是不是很惊讶?”拓跋泓低沉道,眼梢似有笑意。
“你要留在金陵?”她掩饰了诧色。
“留在金陵做什么?偷书?”他沉沉一笑。
她思忖,这并非不可能。
他握住她的小手,“不必瞎猜,明日一早我就北上回魏国。”
水意浓生硬地甩开,当他是洪水猛兽;他并不生气,付之一笑。
忍不住想,他脱离大队人马、只身在金陵多留一夜,只为见自己?还是见安乐公主?
“见过安乐公主了?”
“今日我夜闯墨宫,只为见你。”
拓跋泓俯首看她,眼中含着暧昧的光泽,她下意识地往后退。
水意浓明白了,刚才他弄晕了自己,只怕金钗也被他弄晕了。她猜不到他的意图,试探道:“见到了,我可以走了吧。”
他握住她的双臂,郑重地问:“为什么把金刀转赠给公主?”
她冷笑,“公主对你痴心一片,我把本属于你的金刀转赠给公主,不是很好吗?”
他气急败坏道:“若你不要,大可还给我!”
“这么说,你对公主只是敷衍?你并不喜欢公主?甚至,你欺骗、利用公主?”她咄咄逼人地质问。
“此事与你无关。”
“公主叫我一声‘皇嫂’,就与我有关。”水意浓据理力争,义正词严地说道,“如果你不喜欢公主,也没想过娶她,就不要欺骗她的感情!”
“你怎知我不喜欢公主?怎知我不想娶她?”拓跋泓好笑地反问。
“既是如此,你就不该夜闯禁宫见我,不该对我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
他盯着她,一双黑眼犹如荒野的夜狼,凶戾骇人。
她坦然看他,不甘示弱。
黑暗中,这四只眸子互视对方,好似情深的男女看着彼此。然而他们的眼中,更多的是意气。
静默半晌,拓跋泓从乌靴取出金刀,抓住她的手,放在她掌心,“拿着!”
水意浓竭力抽出手,却抽不出来,“我不要!”
“为何不要?”他气道。
“你想送人,就送给公主,而不是我!公主才是你应该喜欢、珍惜、呵护的人!”
“我想送给谁,想呵护谁,你无须费心!”
“反正我不要!”
她激烈地挣扎,挣脱他的手,越用力,他也越用劲,手腕越来越疼……她推他、打他,越是反抗,越是激发他的征服欲……他索性抱紧她,将她夹在冷墙与自己之前,吻她的芳唇……可是,她闪避太快了,他吻不到,费了不少功夫才扣住她的后脑,才攫住那令他朝思暮想的唇……
她惊骇极了,紧闭着唇,他只能盖印一般吻触她的唇。
忽然,她张唇,拓跋泓惊喜地闯入,下唇一痛,血腥味立即弥漫开来……他抬起头,她趁机推开他,总算将他推出两步远……
他用手指拭去嘴角的血色,眼梢含笑,眉宇间点染了颜色,像足了一只偷到荤腥的猫。
水意浓目色阴冷,“我警告你,你胆敢辜负公主,我饶不了你!”
话落,她仓惶地逃离。
出了这间黑暗的屋子,走了一段长长的宫道,她才认出自己所处的位置。可是,金钗在哪里?
回到澄心殿,所幸大殿没有宫人,水意浓径直进了昏暗的寝殿。
殿内只有一盏宫灯,她陡然止步,心神一紧:墨君狂坐在榻上,正襟危坐,面庞冷凛。
金钗站在一旁,对她猛使眼色,然后退出寝殿。
“这么晚了,去了哪里?”他冷声问道,眼中似有寒气。
“睡不着,去外面走了一圈。”她好似被人撞破了什么,强装淡定,暗自思忖,他应该没发现什么吧,金钗什么时候回来的?没说什么吧。
“在哪里走了一圈?”
她莞尔冷笑,“陛下是审问犯人吗?敢问陛下,我犯了什么罪?”
他伸出手,她站在床榻边,并没有将手放在他掌心,“我要睡了,陛下请便。”
墨君狂伸展双臂,一副等她服侍的姿态。
水意浓视若无睹,从他的手底下钻过去,上了床榻,心中嘀咕着:要我伺候你,没门!
他也不生气,扣住她纤细的皓腕,用力一拽,轻而易举地把她拽过来,再扣住她的腰,将她锁在怀中。她凝眸看他,心潮起伏,不知道他究竟想怎样。
“那晚去了御书房,为何不进来?”他沉魅地问,黑眸幽深如古井。
“陛下已有美人在侧,我何必自讨没趣?”她冷声道,时隔多日,再问这事,有什么意义?
“昭媛只是送百合荔枝羹给朕吃,并无其他。”
“是吗?”水意浓冷冷地嗤笑,“她不是趴在陛下腿上、正取悦陛下吗?”
“吃味了?”墨君狂淡淡地笑,好似龙颜正悦,“她的确趴在朕腿上……不过你所说的取悦是怎样的?不如你取悦朕试试?”
“我想呕。”她支起身子,鄙夷地斜睨他。
他目光一转,狡诈地笑,“不如朕试试?”
她立即推他,“免了,不劳陛下大驾。”
他拥着她倒下,三两下就解了她的衫裙……
水意浓想推开他,不想与他再有肌肤之亲,可是,只要他一碰她,她就无法反抗。
……
“陛下认定我勾引晋王,是坏女人,为什么还宠幸我?”她幽冷道,“你不是恨我吗?”
“意浓……”他的黑眸浮现了血丝,“眼下不说这些事。”
“我偏要说!”她板着脸,义正词严,“陛下疑心我红杏出墙,那为什么不将我打入冷宫?为什么还让我住在澄心殿?”
他完全可以不顾她的意愿,强行宠幸她,可是,他选择了妥协,以手肘撑着,默默地凝视她。
她坚决道:“陛下不愿谈,那便传召妃嫔侍寝!我一个坏女人,就不要玷污了龙体!”
墨君狂语声缓沉,“朕的确认定你犯错。眼见为实,你教朕怎么想?”
水意浓气愤道:“有时,眼见并非是真相,陛下为什么不听我的解释?就算我是杀人重犯,也可以自辩,陛下为什么不给我机会自辩?”
“现在就让你自辩,你想说什么?”他淡笑,拿起她的双手,放在自己的肩头。
“那日欣柔公主寿宴,我离开清宁殿,在听风阁遇见晋王。他说有事跟我说,还说未免宫人看见、惹出不必要的事端,我就跟他上了听风阁。”她回想起那日的情形,缓缓道,“那日我只喝了两杯酒水,并无头晕脑热。和晋王说了几句话,便觉得头晕目眩、天旋地转,接着就好像被人迷住了,听风阁变成寝殿,晋王变成了陛下。然后,陛下吻我,我没有抗拒,紧接着陛下就来了,看见了那一幕。陛下,当时我真的看见了你才没有抗拒,或者说,不知晋王使了什么法子让我迷失了心智。陛下来听风阁之后,我看见了两个你,直至离开听风阁才清醒过来。”
“你当真错将皇弟当成朕?”墨君狂眉心微紧。
前几日,容惊澜又提起听风阁一事,说她对晋王只是叔嫂之谊,当初的情缘早已烟消云散,还说听风阁那事必有蹊跷。
相较前些时候,他的心情平和了不少,气也消了大半,想起她说过的“解释”,便觉得容惊澜所说并非没有可能,于是命容惊澜暗中查探。
水意浓认真地颔首,“欣柔公主寿辰第二日,我让金钗去了听风阁一趟,那晚摆着的两盆月季不见了。我想,也许,我神智不清与那两盆月季有关,也许那两盆月季被人做了手脚。”
他温柔至极,“朕让宋云去查查。”
她嗔怒地打他,“陛下,说正经事呢。”
他无赖地笑,“你说,朕听着。”
“不许动!”
“因为这件事,陛下生气也就罢了,为什么宠幸霓裳阁的舞伎?”
“朕……不是生气嘛,你与皇弟在听风阁苟且,而且与乐师秦仲举止亲近,朕便新纳妃嫔气气你,让你伤心难过。”
“我和别的男子都是清白的,陛下宠幸妃嫔、新纳妃嫔货真价实,那又怎么说?”
“你要朕怎样?”
水意浓噎住,是啊,究竟想要他怎样?事已至此,她还能怎么样?
她伤感地问:“陛下还爱我吗?我们能回到从前吗?”
墨君狂的拇指摩挲她的脸,疼惜不已,“朕怎会不爱你?皆因爱你太深,朕才那么生气。朕踹你一脚,事后也很后悔,实在不该踹你。当时朕真的太气了,你也说了一些不着边际的话,火上浇油。”
她看得出,他的确懊悔,脸上交织着痛与悔,嗓音暗沉,“意浓,你可知,踹了你,打了你,朕亦心痛?”他轻轻揉着她的左肩,“徐太医瞧过你左肩、左胸的伤,朕问过了,他说只是轻微的伤,服两三日汤药便会好,不会落下病根。”
“陛下要我死心塌地地留在宫中,与陛下长相厮守,可以,但我要与陛下约法三章。”水意浓觉得,必须约束他,否则不久就会吐血身亡。
“约法三章?”他错愕。
“其一,陛下可以宠幸现有的妃嫔,但不能再纳新的妃嫔。其二,陛下爱我,就要相信我,无论何时何地,无论发生了什么事,都不能怀疑我。其三,陛下再怎么生气,也不能在盛怒之时打我,不能滥施武力。”她侃侃说道,“如果陛下做得到,我就心甘情愿地留下来。如果陛下做不到,我就离开皇宫。”
“这约法三章当真霸道。”墨君狂狡猾一笑,“纵然朕做不到,也不会让你离开朕。”
“我已经被陛下伤得体无完肤,是陛下霸道,还是我霸道?”她怒目而视,“如果陛下犯了其中一条,我总有法子逃之夭夭。”
“人生漫漫几十载,总会有犯错的时候,不如给朕三次犯错的机会,事不过三,如何?”
“不行!一次也不行!没得商量!”
眼见她这般坚决、怒气萦眸的俏模样,他又怜又爱,无奈地接受霸王条款,叹气道:“朕一世英明,就栽在你这小女子手里了。”
水意浓有恃无恐地笑,“陛下完全可以不接受,我不会强人所难。”
“现在该你交代你与魏国齐王如何相识的。”
她反将一军,“陛下不是不想知道吗?”
他邪恶地笑,“你可以不说,不过朕决定三日不视朝,日夜折腾你,让你下不了床。”
她没辙了,“陛下够狠!”心中暗暗斟酌,她淡淡道,“去年三月,我和娘亲流落花楼,在邀月楼教舞。齐王化名来邀月楼取乐,打听到那些舞是我编的,就点名要我陪他饮酒。”
“之后他看上你了?想带你离开金陵?”他深黑的瞳仁微微一缩。
“他的确有这个意思,不过我婉拒了。之后,他就离开了金陵,想必回魏国了吧。”
其实,水意浓想告诉他,拓跋泓潜伏在金陵十五年所做的事,桩桩件件都告诉他,让他提防文武双全、富有谋略的拓跋泓。然而仅仅是一个念头,一闪而过。毕竟,拓跋泓救过她几次,她不能揭穿他的真面目与那些隐秘的事。
如此,欺瞒心爱的男子,她很内疚,好像变成了拓跋泓的同谋,谋害他与墨国。
她真的不愿墨国有事,希望墨君狂的江山社稷更为稳固。
一时之间,她无法做出决定。
“如此简单?”墨君狂好似不信,眉宇紧凝。
“邀月楼的歌舞红遍金陵之后,陛下便要我吸引晋王与容大人,我做过什么,陛下不都知道吗?”水意浓没好气地说道。
他不再追问,却总觉得拓跋泓与她之间并非只是如此。
她见他面色沉静,好像在想什么,心怦怦地跳,担心他猜到了什么。
“拓跋泓有勇有谋,城府很深,如果魏皇重用他,对墨国并非好事。”
“容惊澜也说拓跋泓不简单。”他寻思道,“他是魏皇四皇子,却新封齐王,当真奇怪。之前二三十年,魏国朝野并没有他这号人,他在哪里,做了什么事。”
水意浓犯难了,到底要不要告诉他?
墨君狂道:“此人必非池中物,文武双全,心机谋略不在魏国太子之下。”
“那日冯昭媛取悦陛下,陛下觉得如何?”她岔开话头。
“嗯?”他一笑,“她的舞如何比得上你?朕毫无兴致,只是为了气你,才装作有兴致。”
“不是跳舞……是她趴在你腿上……用嘴……”她眨眨眼,说不出那令人作呕的话。
“用嘴?”墨君狂不明白她的意思,“她白玉耳坠掉了,找了好一阵子才找到,用嘴如何找?”
“哦。”水意浓笑了,又开心又觉得怪不好意思的。
她太有想象力了。
他莫名其妙地问:“笑什么?”
她摇头,却怎么也止不住笑,一张玉脸笑成了花儿。
然后,室内灯影渐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