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万箭穿心,大行皇帝

第十三章 万箭穿心,大行皇帝

澄心殿。

徐太医匆匆进了寝殿,直往龙榻。

墨君狂靠躺在大枕上,龙目微阖,唇色微微发白。水意浓坐在床沿,心七上八下,右手被他握着,抽不出来。

徐太医立即把脉,墨君狂朝她一笑,宽慰道:“朕没事,只要你在朕身边,吐口血有何要紧?”

她瞪他一眼,问徐太医:“陛下怎会吐血?”

徐太医凝神听脉,面色颇为凝重,“应该是急怒攻心所致。”

墨君狂疏朗一笑,“朕没病,只是急怒攻心罢了。”

徐太医把完脉,站起身道:“陛下,微臣开个方子,稍后送来汤药。”

水意浓直觉他没有说实话,想抽出手,却抽不出,只好道:“我去偏殿更衣。”

“速去速回。”墨君狂流露出一股孩子气,“朕是病人,你必须近身照料朕。”

“很快就回来。”

出了寝殿,她把徐太医叫到大殿外,问:“陛下吐血,究竟是什么病?”

徐太医眉头轻锁,“从脉象看,陛下龙体康健,只是急怒攻心罢了。不过……”

“不过什么?”

“吐血不能掉以轻心,只怕不止急怒攻心这么简单,可陛下的脉象又没什么。”他眉宇纠结,似也想不明白为什么,“许是心病居多。”

“不能刺激他?”

徐太医点头,“皇贵妃还是多多体谅病人吧。”

水意浓回偏殿更衣,金钗坐在大殿,已经睡着了。

更衣时,她脑中冒出一个念头:陛下吐血不会是假的吧,用这个伎俩让自己留下来,也太卑鄙无耻了。

回到天子寝殿,她轻手轻脚地坐下来,静静地看他。他双目紧闭,呼吸匀长,脸孔放松,还和以前一样,没什么变化。

他吐血,是真的吗?

这张俊毅的脸庞,这双深邃的眼眸,这柔软而湿热的唇,这结实而强健的胸膛,无一不是她的迷恋,刚才她有决心离开,如今又没有了。

一时的想法,可真奇怪。

她轻声叹气,他们之间这么多问题,可这么办?

正想起身,她的手被他握住。

“不许走!”墨君狂低沉道,“朕是病人,今晚你要在榻上近身服侍朕。”

“徐太医说你没病。”水意浓好笑地睨他,“你不是小孩子了,不要这么幼稚。”

“陛下,汤药煎好了。”宋云端着汤药进来,见陛下拉着她的手,愣住了。

“我服侍陛下服药吧。”

她一笑,从宋云手中接过汤药,递给陛下,“陛下,感情深、一口闷。”

墨君狂不解地皱眉,“感情深、一口闷?什么意思?”

宋云笑道:“陛下,皇贵妃意思是,陛下对皇贵妃情深如海,理当为了皇贵妃,一口喝下这碗汤药。”

墨君狂看一眼黑乎乎的汤药,剑眉微结,“这药很苦。”

“陛下顶天立地,是大墨生杀予夺的天子,什么都不怕,会怕了这碗汤药?”水意浓含笑讥讽。

“陛下,不苦,奴才知道陛下很少服药,怕苦,已经放了冰糖。”宋云劝道。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劝说、催促,墨君狂眉头紧皱,就差捏鼻子了,苦着脸大口大口地喝了汤药。

然后,宋云端着药碗退出寝殿。

墨君狂拉她的手,“上来。”

看在他是病人的份上,她上了龙榻,躺在里侧。

他们面对面侧躺着,四目相对,却已没有西侧门那会儿的火气。

相顾无言,就这么彼此互望,目光痴缠。

想了想,她终究暂时饶过他,等他病情好转再谈吧。

他也没有提起她私逃一事,更没提起两人之间的问题,就这么望进彼此的眼底,直抵心房。

忘了这些日子的不快与悲痛,忘了所有的一切,眼中只有彼此,只有彼此的深情。

水意浓抚触他的脊背,柔声道:“陛下刚刚服药,还是睡吧。”

墨君狂吻她的粉唇,“没有服药,朕亦龙精虎猛。”

柔情四溢,唇齿缠绵,可是,药的苦涩在口中弥漫开来,好比他们之间,痛楚居多。

她感觉自己烧着了,迷失在他的火热里,他紧实的身躯是她的方向,因此,她牢牢地攀着他的肩背,不让自己脱离他的掌控。

他的温柔如水一般漫过,淹没她,她好像在水里游来游去,又好似自己就是水,与他这团炙热的火融合在一起,水火相容……

一切都很美妙,四肢的纠缠犹如藤蔓缠绕,死神也不能分开他们。

次日午时,墨君狂回澄心殿与水意浓用膳,之后,他觉得有点乏,便上榻歇息。

慈宁殿宫人来传话,孙太后让她去一趟。

她本想守着陛下,半个时辰后叫醒他,不过太后传召,那就走一趟吧,吩咐玉镯叫醒他。

来到慈宁殿,孙太后正在午睡,大殿、寝殿见不到一个宫人,怎么回事?

她心生疑窦,正想往外走,却有一人忽然现身。

墨君睿。

原来,他藏在隐蔽之处。

“王爷假传太后懿旨?”水意浓压低声音质问。

“正巧我陪母后用膳、还没出宫罢了,你何必把我想得如此不堪?”他好整以暇地笑,“跟我去偏殿。”

他拖着她去偏殿,她不想去,却奈何不了他,只能见机行事。

如今偏殿无人住,只是日日有宫人打扫,窗明几净,一尘不染。

“王爷有话直说吧。”她不耐烦道,用力地抽出手。

“昨晚之事,皇兄没对你怎样吧。”墨君睿不在意她的抗拒,温润从容。

“没什么,我和陛下和好了。”

“是吗?”他的声音立时变得阴寒无比。

水意浓心中一动,“如若王爷还执迷不悟,我想对王爷说,很多时候,并非你想得到就能得到。”

他面色不改,俊眸微睁,“我相信,人定胜天。”

她苦劝道:“虽说谋事在人,但成事在天,上苍如此安排,必有道理。王爷,得不到的,永远得不到,无论怎么努力,也是白费心机。我与王爷的情缘早已成为过去,我已经是陛下的人,王爷再如此纠缠不清,只会令自己痛苦,也会给别人造成困扰。还请王爷自重。”

墨君睿眸色冷沉,想说什么,却终究没说。

“王爷这些小伎俩,并不能拆散我和陛下。”水意浓万般诚恳地说道,“王爷,这一生,请让我幸福,好不好?”

“那我的幸福呢?”他握住她的臂膀,用力地夹紧她的身,语声悲怆,“失去你,我如何幸福?如何度过漫漫一生?你可有为我想过?”

“我已是陛下的人,王爷不介意吗?”她唯有搬出这个理由,“就算你不介意,我也会介意。好女不侍二夫,还请王爷高抬贵手。”

“我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没用。”墨君睿的黑眸睁得大大的,目色邪戾骇人,“意浓,终有一日,你是我的女人!”

听了这笃定、颇有意味的话,水意浓的心猛烈地跳起来,“王爷想做什么?”

他松开她,眼中浮动着刺骨的寒意,“你该回去了,去看看你的陛下。”

她狐疑地看他,他为什么这样说?什么意思?

他变了,变得深沉、神秘,令人捉摸不透。

才出慈宁殿,水意浓就望见澄心殿的方向浓烟滚滚、随风扶摇而上。

出了什么事?哪座宫殿着火了?不会是澄心殿吧?

心怦怦地跳,她疾步而行,心慌意乱……不可能是澄心殿,天子寝殿怎么会轻易着火?

途中看见不少宫人往澄心殿的方向疾奔,她的心一寸寸地下坠,手足一分分地冷。

墨君狂是天子,所有宫人、侍卫都会护驾,他不会有事……不会的……越想越心慌,双腿越沉重……她暗笑自己胡思乱想,他是真命天子,怎会有事?

却听见,宫人高声呼喊:“澄心殿走水了……澄心殿走水了……快去救火……”

一如五雷轰顶,水意浓陡然止步,四肢发软,心几乎跳出来。

呆了片刻,她才发足狂奔。

澄心殿上空浓烟弥漫,仿如一条黑龙腾跃、叫嚣……近了,她望见了鲜红的火光……

许多宫人提着木桶来回奔跑,几个侍卫冒火冲进火场,她呆呆地看着巍峨、奢华、气派的澄心殿付之一炬。火势很大,肆虐的火舌吞了雕梁画栋的殿宇,所有的一切都变成焦炭。

“陛下呢?”她抓住一个面孔熟悉的宫人。

“陛下……还在里面……”宫人灰头土脸。

水意浓心神一震,震得回不过神,他在大火里?

算算时辰,这个时候玉镯应该叫墨君狂起身了,而之前就着火了,他大有可能还在殿内。

怎么办?

两个侍卫冲出来,扑灭衣袍上的火,“皇贵妃,卑职找不到陛下。”

“宋云呢?金钗呢?”她焦急地问,心揪成了一团。

“自走水后,卑职没看见宋公公和金钗姑姑。有人说,发现走水之时,他们在殿内。”

“陛下还在里面,快去救陛下。”水意浓声嘶力竭地喊,欲哭无泪。

两个侍卫又冲进去火势熊熊的火场……更多的人进去救人,却始终不见他出来……

火光噬人,热浪袭来,好像烧了她的心……却有寒气自脚底升起,迅速往上蔓延,令她手足发颤……渐渐的,她全身剧烈地颤抖……

侍卫扛出两具烧焦的尸首,她蹲下来,辨认这两具面目全非的焦黑尸首,心口好似插着一柄匕首,似有一只邪恶的手转动着匕首,切割着心……

那对翠玉耳坠,金钗每日都戴,这具尸首是金钗……那具尸首个子不高,也许是宋云……

虽然他们是宫人,但朝夕相处,多少有些感情。但见他们死于非命,她很难过。

当时他们在殿内等陛下起身,可是,就算烧起来了,他们不可能逃不出来,不可能不救陛下……而且,殿门没有关闭,窗扇也没有封闭,他们怎会逃不出来?他们服侍墨君狂已经多年,经历了许多大事小事,比猴子还精明,只要闻到呛鼻的烟味,他们就算拼了命也会先救陛下出来。

诸多疑虑涌上心头,水意浓想不通,这火是怎么烧起来的,为什么人跑不出来?

“陛下……意浓……”

是孙太后惊惶的声音。

水意浓站起身,但见墨君睿搀扶着孙太后走过来。

孙太后望着这漫天火光,震惊得差点儿晕过去,又焦急又慌乱,“陛下呢?陛下在哪里?”

“宫人说,也许陛下还在殿内。”水意浓眉骨酸涩,都这么久了,就算救出人来,也是一具尸首。

“还不进去救陛下……”孙太后朝一众宫人吼,

“母后莫担心,兴许皇兄在御书房,根本不在里面。”墨君睿宽慰道,接着对侍卫道,“多派些人进去找。”

他看向水意浓,她也看着他,目光相触,各怀心事。

她不禁怀疑,墨君狂毕竟是他的亲兄长,为什么他毫无焦虑之色?

面对这场突如其来的大火,他太镇定了,似有可疑。

她向天祈祷,求上苍保佑,君狂不要出事,要好好的,好好的……

不多时,两个侍卫扛着一具尸首出来,说此人许是陛下。

三人围上去,仔细地辨认。

这具尸首全身焦黑,根本分辨不出原本的面目,身形倒是与墨君狂的体格相差无几,脸型轮廓也相似。

孙太后捂着嘴,悲痛得泪水夺眶而出,从指缝流下来。

墨君睿从尸首的食指取下一枚染黑的深碧玉戒,用衣袂擦拭,玉戒恢复如初,碧色剔透。他语声悲沉,“母后,这枚玉戒可是皇兄时常戴的?”

这句话宛如晴天霹雳,击中水意浓。

孙太后看着那枚深碧玉戒,嘴唇抽搐,哀伤得无法自持,“锋儿……”

眼眸一翻,她晕了过去。

他眼疾手快地扶住她,吩咐宫人护送她回慈宁殿,传太医诊治。

水意浓盯着尸首,咬着唇,不停地摇头,泪雨纷飞……不会的,墨君狂怎么会变成这具尸首呢?半个多时辰前,他还活生生的……不会的……

痛得无力支撑……万箭穿心,血肉模糊……那种痛,未曾尝过,那么痛,那么痛……痛得快要死了……

为什么会这样?

陛下,你真的被烧死了?

“意浓,别这样……人死不能复生……”墨君睿蹲在她身侧,柔声宽慰,“此乃意外,谁也不想……”

她仿若未闻,伸手触摸已成焦炭的尸首。

他立即抓住她的手,“尸首还烫着,碰不得。”

她挣脱手,固执地伸手去摸,泪珠簌簌而落。

他气急败坏地捉住她双手,语声含悲,“意浓,皇兄驾崩了,再也回不来了……”

水意浓突然转过脸,含泪微笑,“这尸首不是陛下,他怎么会是陛下?陛下英明神武、武艺卓绝,就算被大火困住,也会逃出来……他不是陛下……陛下没死……”

墨君睿见她又哭又笑、容色凄绝,心痛道:“我送你去慈宁殿歇着。”

“你告诉我,陛下没死……陛下在御书房……”她嘶哑道,泪眼悲痛。

“也许,皇兄在御书房……”他扶她站起身,“先去慈宁殿歇会儿吧。”

泪眼模糊,她忽然想起,对,她要去御书房找陛下。

可是,不知为什么,小腹痛起来,越来越剧烈,痛得她直不起腰。

他见她黛眉紧蹙,大吃一惊,“怎么了?”

水意浓捂着小腹,“好痛……”

墨君睿抱起她,赶往慈宁殿。

宫人、侍卫扑灭了大火,可是,澄心殿已经变得焦黑凄凉,令人唏嘘。

容惊澜站在昔日大殿朱门前,看着眼前颓败的光景,心万般沉闷,眼中痛色分明。

陛下待臣的种种好,臣来世再报。

他问了宫人,知道晋王和皇贵妃在慈宁殿,便立刻前往。

孙太后经受不住打击,仍然昏迷,而水意浓也倒下了,偏殿歇着,徐太医正在把脉。

容惊澜在寝殿前止步,听到殿内传出声音。

“徐大人,方才她腹痛,没大碍吧。”墨君睿担忧地问。

“皇贵妃没什么大碍,只是悲伤过度、动了胎气。”徐太医语声缓重。

“什么?”墨君睿又震惊又错愕,“意浓有喜?”

“皇贵妃已有一月身孕。”

水意浓亦震惊,可是,片刻之后就悲痛来袭。为什么陛下死了才知道怀有他的骨肉?老天爷,为什么这么捉弄我们?

容惊澜心中百味杂陈,喜,忧,痛,涩……陛下有了遗腹子,自然是好事,而她有了陛下的骨肉,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走进寝殿,他向晋王行礼,看见她面色苍白、悲痛难抑,心中难过。

泪水再次涌出,她哑声问:“你告诉我,陛下还活着……”

容惊澜颔首,“皇贵妃节哀顺变。”

她不敢相信,陛下不在了,永远再也见不到了……上苍为什么这么残忍?为什么……

徐太医难过道:“皇贵妃,腹中皇嗣要紧。虽然陛下驾崩,但皇贵妃要诞下陛下的遗腹子,陛下在天之灵,也会感到欣慰。”

“徐大人此言有理。”墨君睿痛声道,“意浓,眼下最要紧的是养好身子,把孩子生下来,否则,皇兄死不瞑目。”

“皇贵妃莫胡思乱想,活着就有希望,如今,腹中孩儿就是你的希望。”容惊澜脸上的伤如湖水漾开,波光粼粼。

“让皇贵妃歇会儿。”徐太医道。

三人退出寝殿,容惊澜转头望去,她靠在大枕上,目光呆滞,好似万念俱灰。

来到正殿前庭,徐太医告退回太医院,墨君睿下巴微扬,望着御书房的方向,神色淡淡。

容惊澜面无表情道:“再过数日,王爷便可心想事成。”

墨君睿负手而立,未曾转身,“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什么,王爷心中有数,只是王爷不想听。”

“那便不要说。”

“王爷没料到陛下留下遗腹子吧。”容惊澜浅笑,冷涩如秋风。

“本王会视如己出。”墨君睿的玄色广袂被秋风卷起,宛如黑色的旗幡,统帅千军万马。

“照皇贵妃如此神情,只怕一时之间无法接受既成事实。倘若心郁气结,只怕……”

“那劳烦容大人多多开解她。”墨君睿转过身,眸光犀利如剑,“意浓未曾册封,往后容大人莫再叫皇贵妃。”

容惊澜温和地看他,不卑不亢,不喜不怒,令人瞧不出情绪。

墨君睿目色冷郁,“皇兄驾崩,葬仪繁琐,容大人乃肱骨重臣,便费心打点。”

容惊澜的语声轻淡一如雪地无痕,“王爷放心,臣会打点好葬仪。”

水意浓醒来时候,殿外已被夜色笼罩,漆黑如墨,无穷无尽的黑,黑得令人透不过气。

碧锦端来晚膳,“皇贵妃,吃点儿瘦肉粥吧。这是奴婢照您的法子做的,您尝尝。”

水意浓勉强吃了几口,怎么也吃不下。

碧锦没有逼她,宽慰她两句,退出去了。

水意浓呆呆地坐了半晌,系上披风,往外走。一个宫女叫“皇贵妃”,问她去哪里,她恍若未闻,出了偏殿,一直往外走。

这宫女叫做碧心,是碧锦的姑表妹子,碧锦让她来照料皇贵妃,她便来了。

她见皇贵妃一路出了慈宁殿,紧紧跟着。

水意浓快步而行,撞到人了也不知,神色木然。

碧心跟着她走到澄心殿,见她愣愣地望着已成灰烬、焦炭的殿宇,便陪在一边。

夜色为这片废墟添了几分神秘,却掩盖不了它的伤痛、遗憾。水意浓静静地望着,泪水涟涟,从下巴滴落。

似有水从天而降,落在她头上、脸上,淅淅沥沥,与泪水混合在一起,模糊了眼。

秋雨绵绵,片刻之间淋湿了他们曾经缠绵恩爱的殿宇废墟,淋湿了她的身,为这凄伤、悲痛的夜晚增添几分湿冷。

“皇贵妃,落雨了,回去吧。您怀有皇嗣,会淋坏身子的。”碧心劝道。

水意浓没有听见,只有潺潺的雨声,只有心中对墨君狂的呼唤。

陛下,告诉我,这不是真的……你只是藏起来了,是不是?

陛下,我们有孩子了,你不是一直想要孩子吗?我有孩子了,为什么你不辞而别?

陛下,如果你死了,便入我的梦境,告诉我你在哪里;如果你还活着,回来找我,好不好?

陛下,我把孩子生下来,好不好?

她脸上都是水,心痛如刀绞,鬼使神差地往前走,走进那片废墟。

碧心叫她,她全然听不见。碧心焦急地拉住她,她转过头,森厉的目光横来,碧心松了手。

水意浓在废墟走来走去,好像在找什么。

忽然,地上有两块黑黑的东西,她惊喜地捡起来,用衣袂擦了擦,认出这就是那两枚血玉雕镂鸳鸯扣。她如获至宝,贴在胸口,终于放声大哭……

碧心看她悲痛地哭,心生恻隐,却又不知如何安慰。

千般痛楚,万般悲恸,人生最痛的莫过于此。

哭声渐渐成呜咽,被淅沥的雨声染湿了。

墨君睿站在不远处,望着她在雨中痛哭,轻叹一声。

再痛的事,也会事过境迁。

他相信。

孙太后一病不起,一夕之间老了十岁。已是伤心悲痛,却还要撑着来劝慰水意浓。

由于淋了雨,水意浓身上有些发热,额角疼得紧。

徐太医为她把脉后,摇头叹气,“皇贵妃不顾自己,也要顾着陛下的骨血。有身孕的妇人最忌染上风寒,服药对腹中孩儿不好。”

她知道怀孕了不能服药,可是刚才真的没想到那么多,“我会熬过去的。”

“微臣开张药方,对胎儿影响不大,皇贵妃切勿再任性。”徐太医嘱咐后便退出寝殿。

“意浓,见你这般悲痛,哀家也……”孙太后伤心地拭泪,“好歹锋儿留给你孩儿,无论如何,你要为孩儿着想,不可意气用事。”

“臣妾谨记。”水意浓神色怔忪,见她哭,眉骨也酸痛起来。

丧子之痛,丧夫之痛,令她们心心相映,一同悲伤,一起落泪。

经此打击,孙太后的病色愈发明显,眼中弥漫着哀痛,经久不散。

水意浓问:“陛下驾崩,国不可一日无君,敢问母后,是大皇子继承帝位,还是晋王?”

孙太后一愣,缓缓道:“哀家明白你的意思。如今朝中有容惊澜、轩儿稳住大局,那些大臣不敢乱来,今后形势,哀家也不知。”

水意浓明白了,朝堂之事,谁接任帝位,太后不想管,也管不了。

大皇子墨子白不受宠,朝中重臣几乎忘记了墨君狂还有这么一个儿子,而晋王……如果他有野心、有机心,那么,墨国国君之位便是他的囊中之物!

墨君狂的葬仪由容惊澜打点、主持,七日后出殡。

这日,她前往停放大行皇帝梓宫的文渊殿。

文渊殿位于澄心殿东北侧,经过澄心殿,她忍不住望过去,再一次看见那残留世间的焦黑殿宇……心痛得无法呼吸,她捂着胸口,努力平息情绪……

文渊殿挂满了黑绸白幔,尤显得庄严肃穆,令人更加沉重。

她看见摆放在大殿的梓宫,一步步走过去,仿佛走向这一生的悲哀。

怎么也不信,这面目全非的尸首就是她爱的男子……他就这么死了吗?永远不再回来了吗?

水意浓倚伏梓宫,伸手抚触那黑炭似的脸,眼睫轻颤,泪花摇曳。

陛下,如果晋王登基,我怎么办?

他不会放过我的,我是不是应该早些打算?

泪珠滑落下巴,滴在尸首上,凄楚悲怆。

一人踏入大殿,步履轻捷,站在她身后侧,广袂的雪白衬得梓宫里的尸首黑得怵目惊心。

她不知身后有人,许是沉陷在悲伤中才没有听见脚步声,许是她丧失了一只耳朵的听力所致。

直至身后人将雪白绸帕递在她面前,她才察觉,转过身,见是容惊澜,便接过绸帕。

“伤心无益,伤了腹中孩儿便不好了。”容惊澜仍如以往、温润地劝解。

“澄心殿怎会无缘无故起火?”水意浓轻拭泪水,盯着他的眼。

澄心殿是天子寝殿,不可能无故起火;即便起火,宫人也会及时扑火,怎么会让火势蔓延那么大?那场大火在白日烧了整个澄心殿,烧死了几个人,甚至烧死了墨君狂,难以想象。

她想了又想,总也想不明白。

容惊澜道:“这场大火的确有蹊跷。我和晋王查过,但澄心殿的宫人都烧死了,无法得知真相。”

“侍卫呢?一旦起火,侍卫是最先知道的,冲进去救人,怎么可能救不出陛下?”她咄咄逼人地问,觉得他在敷衍,不,是隐瞒。

“当时正是侍卫交接班的时辰,等值守的侍卫赶到,已经火势熊熊。”他眼中痛色分明。

她还是不信,当真这么巧?

即便如此,澄心殿的宫人也不可能“束手就擒”。

这场大火,绝非意外,也绝不寻常,当中必有隐情。虽然他的解释没什么破绽,但是,她觉得他是向自己解释,而不是追查事实真相。以他的头脑,不可能看不出其中的疑点。

如果,这场大火真的不是意外,那么,是阴谋?是有人密谋叛乱?又是谁?是……晋王?

水意浓再也不敢想下去,是晋王吗?

最是无情帝王家,手足相残、父子相煎、夫妻互杀的事,古往今来,比比皆是。

容惊澜见她若有所思,知道她起了疑心,于是道:“倘若陛下看见你生下腹中孩儿,必感欣慰。意浓,不出数日,这座皇宫再也不是你想象的那样。若想海阔天空,便及早脱身。”

她明白他的意思,他警示自己,晋王会登上帝位,不会放过她,她应该及早打算。

看着他一如既往地从容离去,她犹豫不决。

走,还是留?

从文渊殿出来,水意浓看见秦仲站在前方树下。

天色阴霾,秋风冷涩,他的身后落木萧萧,青黄叶子随风飘荡,一袭青衣竟然成为阴沉沉背景中的一抹暖色。

她走过去,他走过来,一前一后地走向那片种植着凤尾竹的僻静之地。

松柏仍然深碧如洗,冷风吹过,凤尾竹沙沙地响,撩动一片寂静。

他看着她,眼中意绪不明,好像隐藏了所有的心思。

“我相信,你会坚强地活着。”

“或许吧。”她淡淡道。

“悲伤总会过去,阴霾总会被日光冲破,明日又是新的一日。”秦仲眉宇微蹙,眼中郁色分明,“相信我,只要离开伤心之地,你就不会这般痛楚。”

水意浓莞尔一笑,原来他也劝自己离开。

他握住她的肩头,略略激动,“陛下驾崩,新帝登基……新帝是谁,你不会不知。以晋王的秉性,你以为他会放过你吗?”

她知道,墨君睿不会放过自己。

“他们是手足,你一人怎能侍二夫?”秦仲见她不说话,有些急了。

“我知道。”

“你未曾册封,是自由之身,大可一走了之。”他眉心深蹙,忧色深重,“此时所有人都忙着大行皇帝的葬仪,是脱身的大好时机,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如果要走,也要葬仪结束之后。”水意浓轻声道,不送墨君狂一程,如何说得过去?

“那时就走不了了。”他气急败坏地说道,“只要你心中有他,到哪里他都会跟着你。”

她迷惘地看他,红肿的眸子雾濛濛的。

秦仲苦口婆心地劝道:“听我说,相爱的人会永远在一起,因为,相爱的人心心相印、心有灵犀,永远不会分离。虽然陛下驾崩了,但他永远与你在一起,是你一人的。”

她愣愣的,觉得他说的很对,也许,这就是精神永存、真爱永远。

他认真道:“良机稍纵即逝,若再犹豫,你会后悔。”

“你有法子帮我逃出宫?”水意浓心动了,以墨君睿的性子,不会轻易放手。

“我自有法子。”

一时之间,她无法做出决定,便说明日酉时再答复他。

想了几个时辰,还是犹豫不决。

水意浓坐在床头,想着想着,昏昏欲睡。

碧心走进寝殿,说大皇子求见。

墨子白?

水意浓起身披衣,大皇子进来,白色孝服在身,与墨君狂有三分相似的眉眼藏着一缕忧伤,勾起她的痛。她请他坐下,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是大皇子,却因为生母是宫女,得不到父皇的喜欢、宠爱,在宫中没有任何地位,得不到宫人的尊敬与应有的荣华富贵,更没有被选作储君的机会。这十年,他没有母亲的疼爱,也没有父皇的疼惜,没有父母的呵护与关爱,孤单一人过日子,当真可怜。

前两次,她被人陷害、冤枉,亏得他挺身而出作证,她才洗脱了冤情。

于是,她向他致谢。

“姨娘无须言谢,我只是道出真相罢了。”墨子白谦逊道。

“你皇祖母抱恙,去瞧过吗?”她看得出,孤苦的经历造就了他的早熟与懂事。

“看过皇祖母后才过来看看姨娘的。”他肤色黝黑,眉眼真的与出君狂很像,有一双凌厉的剑眉、一双清澈犀利的的黑眸。

“你父皇驾崩了,伤心么?”水意浓本不想问,终究还是问了。

“虽然父皇不喜欢我,但父皇文韬武略、英明神武、顶天立地,我以父皇为傲。长大后,我也要当一个像父皇那样的男子汉。”墨子白豪气道。

她笑了,没想到他对墨君狂有这份心思与敬仰,心怀鸿鹄之志。

他眉眼轻皱,“父皇驾崩,我觉得事有蹊跷。”

她心神一紧,“你发现了什么?”

他凝眸回忆,“那日早上,我皇宫西北处最靠边的地方摘果子,远远地望见一些宫人推着牛车进宫。我摘完果子,经过那里,看见地上有火油。”

水意浓的心揪得越来越紧,平白无故地送火油进宫做什么?难道澄心殿起火是被人浇了火油后纵火?一定是这样的,可是,主谋之人又是谁?

一个念头浮上心头,她越想越觉得可怕。

“姨娘,不知那些火油与澄心殿那场大伙可有关联?”墨子白的双眸异常清亮,“我总觉得,澄心殿走水不是意外,是有人纵火。”

“那些火油在当日运进宫,绝非无的放矢。”她发誓,一定要查个究竟。

“父皇是不是被人害死的?”

“现在不可乱说。”水意浓叮嘱道,“记住,不可对任何人说,我会设法查出真相。”

墨子白郑重地颔首。

水意浓对秦仲的答复是,眼下她不能出宫,她还有重要的事要做。

他苦劝无果,无可奈何地说,如她改变心意,便去找他。

距墨君狂驾崩已有四日,国事、政务由晋王与容惊澜主理。她听闻,奏请晋王登基、延续大墨国祚的奏折雪片般地飞到御书房,这些奏折都是朝中重臣所书,以国不可一日无君、墨国秦国虎视眈眈、未免他国趁虚出兵犯境为理由,奏请晋王在大行皇帝梓宫前继承帝位,以安民心。

据说,晋王推辞了一番,三拒,朝臣三请,他才承众臣之请,继承帝位。

登基大典定于大行皇帝出殡前一日。

水意浓站在前庭,望着御书房的方向,不由得想,墨君睿,这一日,你等了很久吧。

“奴婢参见陛下。”碧心站在一旁,见墨君睿走过来,惊慌地行礼。

“免了。”墨君睿清逸地笑,“还未登基,叫王爷便可。”

“是。”碧心应了,在他挥手示意下退下。

“意浓。”他站定,神采飞扬,眉宇流光,仍如以往洒脱不羁,却又不一样了。

“王爷即将登基,可喜可贺。”水意浓面无表情地说道。

他面色一冷,“你并非真心实意祝贺我。”

她莞尔一笑,“我怎会不是真心实意?”

见她笑了,墨君睿才松了一口气,面色回暖,“带你去一个地方,会有惊喜。”

她正想问,他已牵起她的手,快步往外面走。

虽有宫人侧目,但他不在意,堂而皇之携着她的手疾步而行。

来到装饰一新的凤栖殿,他笑得俊眸流光溢彩,“从今往后,你便住这里。”

水意浓惊愣住了,住在凤栖殿,不就成为他的妃嫔?他还没登基就打好如意算盘了?

“意浓,母后年纪大了,病痛缠身,你有孕在身,同住一殿终究不好。我擅自做主,让宫人打扫了凤栖殿,今夜起你便住在这里。”墨君睿含笑解释,“你别多心,我只是为你腹中孩儿着想。”

“谢王爷关怀。”她客气道,“只是我一人住在这里,觉得怪冷清的。”

“不冷清,你看她们是谁?”他望向殿内,颊边笑影溶溶。

她望过去,但见两个着宫婢衣袍的姑娘站在殿内,笑盈盈地看着自己,呆了。

阿紫,小月。

她们笑眯眯地走过来,一人拉住她一只手,不约而同地笑,“夫人……”

没想到还能见到她们,水意浓惊喜地笑,“你们还好吗?”

她们一齐点头,笑中含泪,“奴婢很好。”

墨君睿叮嘱道:“往后你们二人近身服侍意浓,万事当心。”

阿紫和小月异口同声道:“奴婢谨记。”

然后,她们先行退下。

欣喜过后,水意浓思忖,他把她们带进宫,让自己有个伴,不至于觉得孤单,仅仅如此?

“这个惊喜,喜欢吗?”他笑看她,语气一如帝王宠爱妃嫔的口吻。

“喜欢。”她真心高兴,语气却冷淡,“王爷有心了。”

“怎么了?你不喜欢住在凤栖殿?”

“住哪里都一样,没什么喜不喜欢。”

墨君睿拉她踏进大殿,握着她的臂膀,深深地凝视她,“虽然皇兄未及册封你,但你怀有皇嗣,自然要住在宫中。你放心,你与腹中孩儿就交给我,我会尽平生之力护你周全。”

水意浓暗自思量,这番话的字面意思是,他会保护自己,没有别的心思。

他语声低沉,“皇兄意外驾崩,我知道你伤心悲痛,但也要顾及腹中孩儿,否则皇兄也不会瞑目。一切有我,你在凤栖殿好好安胎,无人打扰你。”

她淡淡道:“谢王爷悉心安排。”

他轻笑,笑如琉璃那般纯净,毫无半分尘垢。

第十四章新帝登基,幸与不幸

登基大典如期举行。

文武重臣齐聚文渊殿,使得宽敞的前庭、大殿变得拥挤不堪。

黑绸白幔依然垂挂,殿宇笼罩着一股肃穆,令人觉得压抑。

然而,无论是朝臣,还是宫人,面上皆有喜色。因为,新帝登基,将迎来全新的气象。

水意浓踏入大殿前庭,但见一片雪白的孝服,蔚为壮观。

墨君睿将表面功夫做到了极致,为了表示对大行皇帝的敬重,不仅自己着孝服,还让文武重臣穿孝服。

她冷冷一笑,在阿紫的搀扶下,穿过人群,穿过众人的目光,走向大殿。

他站在殿廊下,看见这抹倩影,唇角微微一牵,似有笑意流散。今日,她没有穿孝服,而是穿白衣,自认不是皇兄的妃嫔,他不自觉地开心。

她看见,惨淡的孝服汪洋中,只有他一人孝服里穿了明黄色衮冕,分外亮眼。

即使外罩孝服,九五至尊的身份已然彰显。他英伟轩举,气度卓绝,那种与生俱来的傲岸气质在众人中格外出挑,令人注目。

再清逸洒脱的人,穿上这帝王滚冕,也会流露几分帝王霸气。

然而,他的霸气还是比不上墨君狂,逊色七分。

水意浓从他身边走过,未曾停留,与众妃嫔站在一起。

容惊澜站在殿廊另一边,看看她,看看晋王;晋王的目光追随着她,旁若无人,已经引起几个老臣的注意。

时辰已至,他扬声喊道:“吉时至,登基大典开始。”

众臣回神,恭谨而立。

墨君睿行至梓宫前,转过身,面对众臣,脸孔微敛,意气昂扬,目光霸凛。

水意浓冷冷地看他,他变了,有了帝王的生杀予夺,再无以往的洒脱不羁。

容惊澜大声高诵冠冕堂皇的颂词,她的目光转向梓宫——陛下,我一定会查明真相。

尔后,群臣山呼万岁,行叩拜之礼。

“平身。”墨君睿摆手,衮服的广袂扬开,挥就一世伟业。

她迎上他的目光,他黑眸熠熠,眼梢的笑意若有若无。

梓宫前登基大典后,所有人前往朝议金殿——太极殿,墨君睿再次接受群臣叩拜大礼,进行第一次朝议。

今日晚些时候,他颁旨,晓喻六宫。册封晋王妃为贵妃,住清宁殿,册封冷月染为昭仪,其他侍妾、美姬皆无名分,留在晋王府。而大行皇帝的妃嫔,一律不得留在宫中,遣至东郊水月庵带发修行。那四个进宫不久的官家女子,未曾得到宠幸,都回府了。

晋王府佳丽无数,如今一朝登基,后宫妃嫔却比其兄还少,令朝野侧目,宫中渐有流言蜚语。

水意浓以为晋王妃会是皇后,没想到只是贵妃。而冷月染,终究得到了她想要的,也可见墨君睿待她非普通的侍妾可比。

这日酉时,水意浓刚吩咐宫人备膳,却突然传来一道清朗的声音,“不必备膳。”

“参见陛下。”众人连忙转身行礼。

她略略屈身,没有出声。

墨君睿大步流星地走来,颇有龙行虎步之态。

她想起,墨君狂也是这般龙行虎步……

他一手托起她,“你有孕在身,不必多礼。”

尔后,他略略抬手,示意宫人退下,温和道:“稍后御膳房送晚膳过来。”

“今日是陛下大喜之日,理应与贵妃一同进膳、共度良宵。”水意浓抿唇微笑。

“按说朕应该和皇后共度良宵,不过她又不是皇后。”

“陛下为什么不册封她为皇后?”

他好似云淡风清地说道:“朕刚刚登基,不必急着册后。”

她看着他,他举目四望,看着大殿的摆设。

他已换了明黄色帝王常服,鲜亮的色泽衬得他的肤色更为白皙,鬓角若裁,剑眉如削,俊美如铸,比以往多了几分器宇轩昂。

“总觉得缺了点什么……”墨君睿寻思着,“明日朕让人送来一些珍宝,你看着摆放。”

“不必了,我不喜欢太鲜亮、太华美的东西,简简单单的最好。”

“当真不要?”

水意浓摇头,他笑道:“那便依你之意。”静了片刻又道,“若有什么需要,大可跟宫人说。”

她淡淡地笑,“陛下,我不缺什么。”

宫人送来晚膳,六道热菜,两道羹汤,摆满了膳桌。她看着一整桌色香味俱全的菜肴,“陛下,其实我没什么胃口。”

墨君睿以宠溺的语气道:“在你面前,我还是我,不是陛下,你不必拘束。我听宫人说你胃口不好,便让御膳房做了这些菜,还亲自陪你用膳,督促你多吃一些。如此,你腹中孩儿就能快快长大。”

她不再多说,每道菜都尝了几口。

他没有自称“朕”,而是“我”,借此表现他对她的情意。可是,她不会感动。

“往后每日朕来陪你用晚膳,把你与皇兄的孩儿养得肥肥白白。”他开心地笑,笑得毫无机心。

“那我代孩儿谢谢陛下。”水意浓清然一笑。

“无须客气,一口一个‘陛下’,我都听腻了。你我还像以前那样,随性一些便是。”

“怎么会一样呢?陛下已是九五至尊,不再是醉心风花雪月、洒脱不羁的晋王了。”她一本正经地说道。

墨君睿听出弦外之音,微微一笑,笑得言不由衷。

翌日,苍穹铅云千里,天色阴霾,阴风阵阵。

大行皇帝梓宫出殡,从朝阳门抬出去,新帝与群臣送行,众妃嫔披麻戴孝跟在后头哭灵。墨子白以大行皇帝唯一的儿子的身份随行前往西郊皇陵落葬。

墨君睿没有让水意浓送行,因为她没有名分。

她只能站在长廊上,望着梓宫慢慢前行,慢慢消失……

那些或缠绵恩爱、或痛楚悲伤的回忆涌上脑海……初相见,她在邀月楼弹唱一曲《皇帝》激怒了他……去年太后寿辰之夜,他强行宠幸了她……在温泉别馆,他一巴掌打得她撞向桌子,失去了他们的第一个孩子……他送给她血玉雕镂鸳鸯扣,一人一枚,成双成对,只羡鸳鸯不羡仙……他一巴掌打聋了她的左耳,自己亦心痛……在扬州,她终于看清自己的心,终于知道自己想他、念他……回忆一幕幕,爱与痛一浪浪,在她心中翻滚……

事到如今,她才知道,墨君狂早已深入她的心、她的骨血,她早已爱得刻骨铭心。

而之前,她以为自己对他的爱,不如他的爱来得深。

失去,才知情深。

陛下,你不在了,我怎么办?

陛下,若你在天有灵,请保佑我尽快查出真相,为你复仇。

容惊澜主持落葬仪式,墨君睿留守宫中。

他站在城楼上,望见远处那成为一小点的柔弱女子,裙裾翻飞。

意浓,大墨江山是我的,你也终将是我的。

刚回到御书房,近身公公冯七禀奏,太后请他去慈宁殿。

来到慈宁殿,墨君睿看见母后坐在大殿,正襟危坐,脸容冷肃。

“儿臣见过母后。母后传儿臣来,是否有要事?”见母后如此神情,他心中有数。

“自然是要事。”对着幼子,她的语气从未这样冷。

“母后请说。”他坐在另一边,不如以往亲近了。

孙太后看着这个幼子,不知如何开口。以往,他和自己最亲密,母子之情深厚,可是,因为水意浓,母子俩淡了、疏远了。她知道,他对自己心存怨气与恨意,可是,她实在无能为力。

她见他装得若无其事,寒心道:“要为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墨君睿淡淡道:“母后此言何意?”

“轩儿,母后没想到你竟然做出……弑兄夺位、大逆不道之事。”她又伤心又失望,语声交织着气愤与痛苦,“你是母后的儿子,锋儿也是母后的儿子,手心手背都是肉……”

“母后知道了?”他微低着头,眸光一斜,冷静而阴沉,“母后如何知道的?”

“哀家抱恙,但并非病得糊涂。哀家想了几日几夜,犹豫了几日,今日才传你来。”

“既然母后没有真凭实据,就不该胡乱指控。”

孙太后捂着心口,沉痛道:“你是哀家生的,哀家如何不知你在想什么?你对水意浓念念不忘,放不下这段情缘,恨锋儿横刀夺爱,便索性弑兄夺位,抢回水意浓。哀家说的对不对?”

墨君睿冷邪地笑,“母后英明。”

泪水滚落,她痛声道:“纵然锋儿横刀夺爱,你也不能痛下杀手……锋儿是你亲兄长,你怎能下此毒手……”

他抬起脸,陡然变色,目眦欲裂,眼白吓人,“意浓是儿臣的!从一开始就是儿臣的!皇兄横刀夺爱,为何儿臣不能抢回来?皇兄不死,儿臣如何抢回来?只有皇兄死了,儿臣才能拥有大墨江山,才有足够的力量拥有意浓!”

“你丧心病狂!”见儿子如此神色,她知道,他变了,变成一个魔性十足的人。

“是谁让儿臣丧心病狂?”墨君睿站起身,站在她身前,俯视她,眼中邪戾之气翻涌,“是皇兄!是母后!很早之前,儿臣奏请母后为儿臣与意浓赐婚,母后有意拖延,因为母后根本不想把意浓赐给儿臣,因为母后要把意浓留给皇兄!”

“不是的……”孙太后泪水长流。

“母后偏心!”他语声乖张,几乎咬牙切齿,“母后总是劝儿臣放手,说什么世间不止意浓一个好女子,母后可知,世间就一个意浓,儿臣就要她!别的女子再美、再好,儿臣也不想要!”

“意浓已是锋儿的人,你再惦记也无用……”

“若非母后有意拖延,意浓早就是儿臣的人!”墨君睿的眸色冰寒无比,“自儿臣外就府邸,母后就偏心皇兄,事事以皇兄为先!母后,儿臣也是你儿子,你如此偏心,儿臣很伤心。”

“你皇兄从小不在哀家身边,长大后才回来;当时你还年幼,哀家全副心思照料你,没有顾及锋儿。这些年,哀家只想补偿他早些年所受的苦……”孙太后悲声解释,没想到他看似洒脱,却将每件事记在心中。

“这么说,儿臣就该让出所有,让皇兄享尽天下美事?”

“不是……”

“这就是偏心的后果!母后怨不得儿臣,儿臣只想要意浓一人,可是,皇兄绝不放手,那么,儿臣就让他从世上消失!”墨君睿俊眉一掀,犹如利剑出鞘,“儿臣这么做,不是大逆不道,不是弑兄夺位,只是拿回本属于自己的东西,江山,美人,皆如此!”

孙太后声音哑了,“你疯了……”

他邪妄道:“十一年来,皇兄杀了那么多人,残暴不仁之名早已传遍天下,并非明君。儿臣会当一个继往开来的明君,令大墨国富民强,不受魏国、秦国欺负。母后便在慈宁殿颐养天年,千万不要说三道四,否则,儿臣不知会做出什么事。”

她愣愣地看着儿子扬长而去,心痛如绞,泪如雨下。

水意浓站在隐蔽的角落,看着墨君睿成疯成魔地离去,手握成拳,剧烈地颤抖。

是他!真的是他!是他弑兄夺位!

没想到,昔日潇洒倜傥的晋王,竟然变成十恶不赦的魔鬼。

从他那句“意浓是儿臣的”开始,她听到了后面的话,她的眼中蓄满了灼热的恨。

可是,容惊澜观察入微,不可能毫无察觉;他一定早已知道,却没有追究,以保右相之位。

一定是这样的。

仇恨,支撑着她回凤栖殿,支撑着她进膳、就寝,因为,只有留着这条命,才能为陛下讨回公道。

次日,早朝后,水意浓吩咐小月去找容惊澜,然后前往那处松柏长青的僻静之地。

等了近半个时辰,他终于来了。

“气色好一点了。”他温润的目光落在她脸上,绛红官袍与此处的深碧格格不入。

“大人为什么助纣为虐?”她开门见山地问,咄咄逼人。

“我不太明白……”

“不要装傻,以你的才智,不可能看不出澄心殿那场大火的疑点。”她盯住他,目光冰冷,“弑兄夺位,不知道大人是静观其变,还是推波助澜?”

容惊澜虽有错愕,却一闪即逝,“你如何知道的?”

水意浓质问:“你与晋王合谋篡位?”

他自嘲道:“陛下部署已久,布局精妙,纵然我没有与他合谋,也脱不了干系。”

她知道,他所说的“陛下”是晋王,她愤愤道:“你为什么不向陛下通风报信,让陛下有所防备?陛下器重你,与你十一年主仆,你竟然毫无血性,眼睁睁看着陛下被烧死,你还是人吗?”

“是,我不是人!”容惊澜眸色沉沉,未曾有过的哀痛。

“天下人绝不会想到,容惊澜是天底下最无情无义的人。”水意浓冰寒地讽刺。

照理说,他与墨君狂君臣相处十一年,情谊深厚,而他与晋王的情谊竟然深厚到他宁愿舍弃一直辅助的君王、相帮晋王?她想不明白,“为什么帮晋王?”

他淡淡一笑,“我还有要事,先行一步。”

她叫他、追他,他疾步离去,好像有意逃避她的追问。

容惊澜,你怎能这样?

回到凤栖殿,水意浓心事重重,就连阿紫说陛下在里面也没听见。

乍然看见墨君睿坐在大殿饮茶,她惊了一下,很快便恢复了神色,浅浅地笑,“这时候陛下不在御书房批阅奏折,怎地来了?”

“奏折随时都能批阅。”他坐在那里,身姿轩然,五分俊逸,三分霸气,二分冷凛,不显喜怒的面色令人捉摸不透。他笑问,“去哪儿了?”

“我见阳光灿烂,便随处走走。”她淡淡莞尔。

“对了,宫人已送来安胎药。”他看向案上那碗汤药,眉宇含笑,“意浓,趁热喝吧。”

水意浓走过去,端起汤药,一口口地喝。

墨君睿行至她面前,眼神颇有意味,“意浓,改日我让你娘亲进宫陪陪你,可好?”

她颔首,“谢陛下。”

刚说完,剧痛袭来,那种小腹的坠痛有点熟悉……她屈身捂着小腹,痛得直冒冷汗,“好痛……”

他连忙扶住她,朝外喊道:“来人,传太医!”

“这碗安胎药……有问题……”这是第一直觉,她拽住他的手,腹痛如绞,“陛下……查……”

“夫人,您怎么了?”阿紫扶住她,焦急而担忧。

他抱起她直往寝殿,将她放在床榻上,握住她的手,“莫担心,有我在,孩儿不会有事……”

水意浓黛眉深蹙,忍着那一波接一波的坠痛……

渐渐的,她觉得他忧虑的面孔越来越模糊,他好似在笑……

灰雾漫天,四周茫茫,看不清周遭的环境。

忽然,水意浓看见墨君狂站在前面,抱着一个啼哭的婴孩。

那是她的孩子,还未出世,为什么在他手里?

“陛下,这是我们的孩子?”她想看看孩子,他却不让她看。

“你对皇弟投怀送抱,朕抱走孩子。”墨君狂冷酷道。

“不,不行……陛下,把孩子给我……”

他无情地转身,渐行渐远,任凭她怎么叫喊,也叫不回他。

她声嘶力竭地喊:“陛下,不要……不要走……”

雾气弥漫,吞没了他,只留下她一人,孑然一身。忽然,小腹又开始痛了,痛如刀割……她猛地睁开眼,眼前的一切慢慢清晰……墨君睿,阿紫,小月,太医……

孩子,孩子呢?

水意浓下意识地摸小腹,那里仍如以往一样平坦,“我孩儿呢?没事,是不是?”

小月伤心地拭泪,“夫人……”

阿紫的眼眶红红的,“夫人,孩子……没了……”

晴天霹雳!

水意浓被她的话震得懵了,孩子……没了?墨君狂真的把孩子带走了?不,那只是噩梦……

墨君睿握着她冰凉的小手,温柔地宽慰:“意浓,此次是意外……往后还会有孩子的……”

她惶惶然地看向太医,伤心地问:“孩子怎么会没了?你没有尽全力,是不是?”

“夫人本就气虚体弱,胎儿不稳,近几日又悲伤过度,心情大起大落,由此滑胎。”太医镇定地解释。

“别这样,太医尽力了。”墨君睿吩咐太医仔细调理她的身子,让他先退下。

阿紫、小月见此,也告退。

她想起那碗安胎药,也许问题出在那碗安胎药上。

他摩挲着她的手背,“意浓,皇兄的遗腹子没了,我也难过。事已至此,还是想开一些罢。如若皇兄见你为此伤心欲绝,也不希望你这样。”

水意浓心中冷笑,他伪装的功夫越来越厉害了,让人瞧不出丝毫破绽。如果不是知道他暗中做了多少坏事,她一定被他骗得团团转。

“那碗汤药一定有问题,陛下可否为了我彻查?”她试探道。

“你没说,我也会彻查。方才那么说,只是不让太医有戒心。”墨君睿语气沉定,“你放心,我定给你一个交代。”

“谢陛下。”她轻笑。

“你我之间,不必如此客气。”他眸光深深,宛若深情,“意浓,在扬州时,我发过誓,此生若有负于你,便教我生不如死。还记得吗?”

水意浓静静地看他,心寒如冰雪。

他沉沉道:“此生此世,我总会在你身边。”

不多时,他去御书房,临走时千叮咛万嘱咐,要她宽心,不要胡思乱想。

午后,孙太后和墨明亮一道来看她。对她滑胎,她们自是难过心痛,却也说养好身子是正经。

她的言辞之中有滑胎并非意外之意,孙太后没说什么,好似欲言又止,却终究什么都没说。

两日后,墨君睿依然没有给水意浓交代,每次她问起,他不是说尚在彻查、就是说还未查到,皆是敷衍之词。

放眼整个皇宫,谁会害她的腹中孩儿?贵妃,还是昭仪?腹中骨血又不是墨君睿的孩儿,她们没有下手的动机。那么,介意她腹中孩儿的,只有一人,那便是他!

她早已怀疑是他,只是没有真凭实据,也不能露出马脚,只能虚与委蛇。

这日,水意浓去御花园散心,假称掉了一只翠玉耳坠,让阿紫回头找找,支开她,然后单独前往太医院。

以往,阿紫听命于她,如今,只听命于他。

有一次,她假装睡着了,看见阿紫和墨君睿在前庭说话。应该说,他问阿紫,阿紫如实禀奏,颇有娇羞之态。如此,她揣测,阿紫钦慕他,对他言听计从。

找到徐太医,水意浓与他来到一处僻静之地,径直问:“你为我把脉过,我真的胎儿不稳?”

“确实如此。”徐太医叹气,“皇贵妃气弱体虚,本就不易有孕。此次怀上皇嗣,打击太大,动了胎气,以致胎儿不稳。”

“我每日服安胎药,也不能稳固胎儿吗?”

“倘若调理好,自可稳固胎儿,不过皇贵妃近来忧虑过重、心郁气结,此胎很难保住。”他听闻她滑了胎,亦感叹苍天弄人。

她呆呆的,不敢相信是自己害死了孩儿,真的是这样的?与那碗汤药无关?与旁人无关?

徐太医唏嘘不已,“若由微臣为皇贵妃安胎,应该还有一线生机,可惜……”

水意浓苦涩道:“我没有册封,以后不要叫我‘皇贵妃’,让旁人听了去,还以为我是当今陛下的皇贵妃。”

他点点头,“夫人还有何吩咐?”

她想起一事,道:“那日我喝了安胎药便腹痛,你帮我查查那太医开的安胎药是否有不妥。”

他应了,说明日便给她答复。

次日午时,水意浓自称不适,让小月去请徐太医。

不久,徐太医来了,为她把脉。她对阿紫道:“方才吃得少了,现在倒饿了,你去御膳房看看有没有糕点。”

阿紫不疑有它,立即去御膳房。

徐太医往外望了一眼,低声道:“夫人,从太医的医案看,安胎药没什么不妥。微臣也问过煎药的小公公,那小公公说也没发现安胎药有不妥。”

水意浓喃喃自语:“我滑胎,真的是胎儿不稳?”

“微臣发现一件事。一个公公说,前阵子凤栖殿的宫女去御膳房取松丝叶,自称奉命来取。”

“松丝叶?是草药?”

“松丝叶有安神助眠之效,不过若是气弱体虚的有孕妇人闻多了,有滑胎之险。”徐太医道。

她惊震地愣住,这几日没有闻过松丝叶呀。忽然,一件事浮现在脑海。

几日前,负责床席帷帐的宫女送来一个精致的香包,说是陛下吩咐她缝制的,还说香包可以安神助眠、一夜无梦。

她往床头望去,那粉紫的香包还挂在床头。

徐太医取下香包,解开闻了闻,“是松丝叶。”

水意浓的心猛地下坠,如坠冰窖,寒冰冰的。

真的是墨君睿!

墨君睿,你当真丧心病狂!连我腹中孩儿都不放过!

“是陛下。”徐太医摇头叹气,“陛下这么做,许是不想有人威胁他的帝位。”

“徐大人先回去吧。”

“夫人有事吩咐,再传微臣。”

她捏着香包,越捏越紧,手臂发颤,几乎咬破嘴唇,眼中蓄满了炙烈的仇恨。

晚膳时分,墨君睿踩着点儿来陪她用膳。见她坐着发呆,小脸煞白,他心疼不已,叫了两声,她没有反应,他又叫了两声,她才回神。

“意浓,想什么这么入神?”他在她身侧坐下来,握住她的小手。小手如冰,他吓了一跳,体贴道,“是否觉得冷?我取衣给你披上。”

“我不冷,是心寒。”水意浓目光幽冷。

“怎么了?”见她如此神色、如此言辞,他心中有数。

她从身后拿出香包,“里面是什么?”

他好似不想再隐瞒,“松丝叶。”

她咬牙、一字字道:“你吩咐宫人去御书房取松丝叶,放在香包里,再把香包挂在我床头,让我日夜闻着松丝叶。只需短短几日,我便会滑胎。如你所愿,我的孩儿没了。”

墨君睿淡淡道:“你所料不差,的确如此。”

“为什么?孩子是无辜的,你怎能害死我的孩子?”水意浓厉声逼问。

“你的孩子,也是皇兄的孩子。”

“还没出世的孩子,你也不放过?你担心他长大后威胁你的帝位,还是恨陛下入骨、连带也恨他的孩子?”她声色俱厉,赤红的怒火几乎从眼中喷出来。

“你所思所想,皆是我所思所想。”他平静得异乎寻常。

“你丧心病狂!”她怒骂,美眸变成了一双血眸。

墨君睿静静地凝视她,脸上无悲无喜,对她的指控,根本不生气。

水意浓站起身,再也无法控制,愤恨道:“澄心殿那场大火,是你的阴谋!你联手朝中重臣,部署良久,精心布局,烧死陛下,然后你顺利登基,取而代之!”

他语声淡漠,“你终于知道了。”

她气疯了,“弑兄夺位,残杀手足,你心狠手辣,与畜生有什么分别?”

他的俊眸浮现一抹冷邪的微笑,“想知道我布的局是怎样的吗?”不等她应答,他自顾自地说下去,脸上颇有得意之色,“你一定想不到。从扬州回来,我就开始琢磨如何把你抢回来,如何布一个完美的局。你与皇兄越来越好,皇兄也越来越宠爱你,大有废后宫之势。我便与李昭仪合谋,让皇兄亲眼目睹你我在听风阁行苟且之事。”

“我中了伊兰香,为什么你没用中?”

“因为,我事先服过解药,我必须保持清醒,才能完美地完成这出戏。还有皇兄广纳嫔御,是我鼓动那些老臣向皇兄进谏。”

水意浓知道,他做这些事,无非是令自己和墨君狂感情破裂,他便有可趁之机。

墨君睿缓缓道:“你与皇兄总能和好如初,我不能再等了,于是,我决定烧死皇兄!”

她震骇地看他,他的微笑好似淬了毒,阴毒骇人。

“皇兄喜欢吃鱼,御书房的鲜鱼是宫人亲自到皇宫东侧御河捉的。我命人每日偷偷在御河洒一点慢性发作的毒,那些鱼儿把毒吃进腹中也不会死,因为,毒太少太少了。不过,毒会藏在鱼身里,再被皇兄吃进腹中,如此数日,也不会中毒身亡。”

“不是有试吃的宫人吗?为什么宫人没事?”

“毒那么少,怎么会中毒?皇兄吃了几条鱼都没事,更何况是宫人?”他的眼眸慢慢浮现一抹邪戾,“我并不想毒死皇兄,因为,皇兄不该被毒死,而应该受火刑,慢慢地烧死,被大火烧得面目全非。那些微量的毒,不会致命,只会让他不适。前些日子,他身子微恙;那晚你想逃出宫,却被他逮个正着,他急怒攻心,加上那些微量毒素的效用,因而吐血。”

水意浓惊骇得心跳加剧,原来,墨君狂身子不适、吐血的真正原因在于此。

晋王变得太可怕了,心理扭曲,是非颠倒。

墨君睿盯着她,眼眸翻起,眼白吓人,“宫内宫外,我已打点好一切。那日,我让人从北宫门运送火油进宫,皇兄回寝殿歇息,我吩咐慈宁殿的宫人叫你来,吩咐玉镯点了让皇兄不省人事的熏香。如此,皇兄就不会醒来,不会逃出来。虽然澄心殿有不少宫人,但他们都被我的人打晕了,如何救出皇兄?”

太可怕了!

她不禁惊叹,他的布局不算天衣无缝,却想到了方方面面,不仅赢得朝中老臣的支持,而且买通了澄心殿不少侍卫与宫人,否则,他根本无法成事,根本不可能堂而皇之地纵火烧天子寝殿。

他凝视她,仿佛鉴赏一尊完美无暇的玉器,乖戾道:“布这个局,我花了多少精力,你可知道?意浓,我这么做,是为了与你长相厮守。”

“你是为了你自己!”想到墨君狂被活活烧死,水意浓就怒火满腔,“你野心勃勃,贪恋权势……”

“错了……错了……”墨君睿一本正经道,“我只想当两袖清风、逍遥自在的王爷,从未想过坐拥江山,更从未想过弑君夺位如此大逆不道之事。忽有一日,我知道了一个秘密。一个老臣说漏了嘴,当年父皇病重,有意改立遗诏,容惊澜陈述利弊,终令父皇打消了改立遗照的念头。原本,父皇想改立我为储君,却被容惊澜阻拦。后来,父皇回光返照之时,传召容惊澜,给他一道密旨。”

“密旨写什么?”她的心怦怦地跳,一般而言,密旨具有极为关键的转折性。

“你大可去问容惊澜。”他阴冷地笑。

她气结,又问:“你父皇病重之时为什么想改立储君人选?”

墨君睿敬仰道:“父皇一世英明,早已看出皇兄残忍暴戾、非明君之选,才在病重之时有意改立储君人选。”

这个理由,虽然可以成立,却也失之单薄。虽然墨君狂在位十一年,杀过不少人,抄家灭族的朝臣也有,但大墨国在他的勤政、治理下国泰民安、国富兵强,魏国、秦国才会有所忌惮,不敢轻易来犯。

他站起身,攫住她的身,语声邪戾,“大墨江山是我的!是容惊澜有意劝阻!是容惊澜的错!皇兄当了十一年皇帝,已经便宜了他,我拿回本属于我的江山,有什么错?”他的眼中翻滚着炙烫的戾气,骇人得紧,“你是我的!是皇兄横刀夺爱!是容惊澜助纣为虐!若非他们,你我早已成为夫妻,恩爱携手,缱绻情深。”

从未见过他这般可怖的神色,水意浓惧怕地瑟缩。

“你父皇至死也没有改遗照,江山不是你的。”

“是我的!容惊澜可以作证!”墨君睿乖戾地笑。

她明白了,这就是容惊澜相帮晋王的原因。

他高举双臂,志得意满,“如今,大墨江山是我的,你是我的。江山美人,尽在我手!”

五指,握成拳,他眸光熠熠,亮如火光,仿佛走火入魔。

“你残杀手足,杀了那么多人,残暴不仁,老天迟早会收你!”水意浓怒斥,“这就是因果报应。”

“我是真命天子,老天要收我,也是百年之后!”墨君睿狂妄道。

她觉得无比的悲哀,他不再是以往风光霁月、洒脱不羁的晋王,变成了一个心狠手辣、杀人不眨眼的暴君。

两日之后,昭仪冷月染造访。

时值黄昏,晚霞如绚烂的云锦在西天迤逦铺开,日暮壮丽,凄艳如血。

水意浓站在后苑,仰望夕阳的血色,没有听见脚步声,直至冷月染站在身边才察觉。

记得,去年,冷月染为了帮晋王出气,骗她到别苑,让她浸在冰水中。

水意浓暗自思量,她此次前来、有何目的?

“昭仪有何指教?”

“不敢当。”冷月染着一袭粉紫宫装,腰身纤细,风姿绰约,那双斜飞的凤眸冷如秋风,“兜兜转转,你我终究同为姐妹。”

“我从未当你是姐妹,以前是,现在是,以后也是。”水意浓义正词严地说道,“我是先皇的人。”

冷月染并不辩解,只微微一笑,“你身子好些了吗?”

水意浓淡淡道:“调理身子需要时日,不能一蹴而就。”

冷月染玉致的脸染了一点晚霞的血红,“你是不是恨陛下?”

“你以为呢?”

“虽然陛下心狠手辣,但对你一心一意、用情如痴。”她并不妒忌,面上弥漫着对心爱男子的痛惜,“你可知,陛下为何令你滑胎?”

“我不想知道。”

“陛下问过太医,你悲伤过度、心思过重、忧虑伤身,胎儿不足两月便会保不住。”冷月染以怜悯的口吻道,“这是先皇留给你的骨血,滑胎之时,你必定悲痛欲绝。陛下不愿你承受丧子之痛,便下了狠手,让你滑胎。如此,你便恨陛下入骨,丧子之痛便会减轻。”

水意浓惊愕地愣住,不是这样的,不可能是这样。

冷月染长声叹气,“那日你质问陛下,与陛下吵起来,后来陛下去了我那里。我见陛下心事重重、龙颜不悦,便问了问。”她抬起水意浓的下颌,“陛下早已对我说过,不会让你承受丧子之痛,于是,陛下果真当了坏人。”

水意浓恨恨道:“他原本就是坏人。”

冷月染又羡慕又神往,,“陛下待你如此情深,你竟无丝毫感动?”

水意浓不语,即使感动,也是以前,现在,她的心中只有恨。

“虽然王府佳丽无数,但陛下从未付过真心。陛下的心,系在你身上;陛下的情,付在你身上。即使你无法爱陛下,也不要恨陛下。因为,陛下受不起你的恨。”

“受不起,也要受!”水意浓语声冰冷。

“若你胆敢伤害陛下,我绝不会放过你!”冷月染森冷地盯着她。

水意浓想了很久,冷月染说的是真的吗?

徐太医说过,以他的医术,才有可能保住孩儿。其他太医,必定没有如此高深的医术。那么,她的确随时有滑胎的可能。墨君睿听了太医的话,宁愿自己恨他,也不愿自己承受丧子之痛,当真是为自己着想?

即便他为了减轻她的丧子之痛而下此狠手,她也不会原谅他!

这夜,她辗转反侧,想了很多、很多,实在乏了才睡着。

好像只是睡了一会儿,水意浓觉得身上很重,好像被什么重物压着,透不过气……迷糊中,她感觉到有人吻她的唇,轻轻地吮吻,温柔地纠缠……半梦半醒他之间,那种缱绻缠绵的感觉让她感觉是墨君狂吻自己,那强烈的朝思暮想让她不自觉地回吻……

他狂热地吻她,就像以往那样,抵死缠绵,让彼此的身与心靠得更近。

略略清醒,她睁开眼,却看见有别于墨君狂的俊脸,震惊地呆了。

墨君睿!

水意浓彻底清醒,火热的手足瞬间冰冷,拼力推他。

“意浓,你是我的……”他嗓音暗沉,扣住她两只手,压着她,轻而易举地化解了她的抗拒。

“放开我……你怎能……”

“有何不可?”暗影昏红,墨君睿的俊脸染了暗红的浓浓欲念,“即便你是皇兄的人,也可以再嫁我。”

上苍见证,他对她的痴念已至癫狂,对她的爱至死不渝。

等了这么久,熬了无数个日夜,经历过多少次心痛的啃噬与相思的折磨,终于得到了江山、美人,终于完全拥有她,他如何再忍?朝思暮想的人就在眼前,他如何舍得放手?他只想好好爱她,一解相思之苦;只想与她恩爱到老……

水意浓急中生智,“我刚刚滑胎,身子还没复原,如果强行服侍陛下,只怕往后更难有孕。陛下想要我一生无子吗?”

墨君睿松了力道,慢慢抬起头,痴痴地凝视她。

她看见,他的俊眸染了血色,浓艳得令人惊怕。

“哪个太医说你很难有孕?”半晌,他轻抚她的腮,眼中血色慢慢退了。

“徐太医说我很难有孕。”

“为何?”

“这一两年,我不是受伤、就是中毒,身子每况愈下,也没有好好调理,以致气虚体弱,很难怀孕。”水意浓没有说谎,这本是事实。

“明日传徐太医给你把脉。”墨君睿紧绷的脸孔渐渐松缓。

“很重。”她嗔道,扭了扭身子。

他侧躺着,面对着她,眼梢漫起丝丝缕缕的笑意,“意浓,你嗔笑的样子,又妩媚又可爱。”

她羞窘地垂下眼睫。

他轻触她姣美的蛾眉,语声低沉,“无数次梦到这一刻,你我同床共枕,情浓燕好。如今梦已成真,我是世上最幸福的男子。意浓,我期盼,此后余生,你我风雨相伴,相携到老,不离不弃。”

水意浓轻轻地颔首,心冷如冰。

墨君睿吻她的眉心,眉宇缀满了深浓的情丝,“待时机成熟,我册封你为后。”

“那贵妃怎么办?”

“若你介意,我会寻个缘由令贵妃和昭仪去庵堂修行。”

“陛下愿意为了我废后宫?不怕朝野非议吗?”她微惊,想不到他比墨君狂有魄力。

“非议何惧?我是一国之君,谁也休想插手我的后宫!”他的言辞中有一股强硬的杀伐决断,令人无端地畏惧。

“陛下为什么待我这么好?”她感动地问。

“你说过,你誓不为妾。”墨君睿深情款款地看她,“你还说,你不屑与别的女子争宠。”

水意浓心中一动,却仅仅是微微一动罢了,“我说过的话,陛下都记得?”

他颔首,“你说过的每句话、每个字,你的笑颜,你的蹙眉,你的回眸,你的低首,我皆铭记在心,一世不忘。”

她娇羞而幸福地笑,笑得没心没肺。

他好似不敢相信她心态的转变,与她十指相扣,“意浓,我真的拥有你了吗?是不是做梦?”

她失笑,“陛下堂堂一国之君,也会患得患失?”

他半压着她,“告诉我,这不是做梦。”

“不是做梦。”

“告诉我,你爱我。”

“陛下好坏,让人说这么肉麻的话。”水意浓娇嗔地别过头。

“肉麻?”墨君睿错愕,不太明白这个词的意思。

“就是难为情。”

他好整以暇地说道:“不说也可,以行动证明。”

她咬唇瞪他,娇嗔之态俏媚勾人。犹豫半晌,她抬起头,在他脸颊轻轻一吻。

他满足地笑了,心荡神驰,啄吻她的粉腮。

水意浓任由他吻了须臾,心似在滴血,“今日昭仪来过。”

他面色一冷,昂起头,“她来做什么?”

“她告诉我,陛下为了减轻我丧子之痛,下狠手令我滑胎。”

“多管闲事。”墨君睿语含怒气,眸含冰冷。

“若非她告诉我真相,我也不知道陛下待我的心思。”她感慨道,“她跟我说,陛下从未对女子付过真心。我水意浓何其荣幸,得陛下一世深情、一念痴情。为了我,陛下从一个风花雪月、洒脱风流的逍遥王爷变成弑兄夺位、手沾鲜血、野心勃勃的一国之君;为了我,陛下心甘情愿背负谋朝篡位的千古骂名;为了我,陛下只册封贵妃与昭仪;我气弱体虚,迟早会滑胎,陛下为了让我好受点,宁愿背负罪名与我的怨恨,也要下狠手……陛下待我情深意重,我如何报答?”

他定定地看她,好似沉陷在她眼中那泓深黑里,无法自拔。

水意浓感动得泪光摇曳,“我无以为报……若有来生,我一定当王爷的妻。”

墨君睿被她这番诚恳的话感动了,“这世便可。”

她感伤道:“朝野皆知,我是先皇的人。如我再嫁,或陛下册封我为后,有损陛下圣德与英明。”

“我不惧,也不理会朝野非议、市井坊间的流言蜚语。”他脸膛冷冷。

“陛下不惧、不理,但我做不到。”她叹气,研判他的神色,“再者,先皇待我不错,短短时日,我无法接受陛下。还请陛下给我一些时日,让我平复心情。”

“意浓,我明白你的意思。”他的眸光温柔如水,“我不逼你,待你心情好些,再谈册后一事。”

“谢陛下体恤。”水意浓莞尔一笑,终于松了一口气,他信了她的话,没有怀疑她。

墨君睿松开她,自嘲地笑,“放心,朕只想与你同床共枕,没有旁的心思。”

她寻思道:“冷月染对陛下痴心、深情,为了陛下可以付出一切,陛下为什么不待她好一些?”

他淡淡道:“我对她只是怜惜,并无多少男女之情。我能给她的,仅此而已。”

世间女子,得到真爱,是幸;得不到真爱,是不幸。然而,幸与不幸,往往只是一字之别、一念之差。

水意浓心想,自己是幸、还是不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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斗破龙榻:艳骨皇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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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万箭穿心,大行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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