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绝处逢生,日月昭昭
从那唯一的、小小的天窗所映的光便知,此时已是夜色深浓。
自从被侍卫押到大牢,已经三四个时辰。水意浓呆若木鸡,想着墨君睿倒下的那一刻,想着墨君狂被烧死的痛苦……
秋夜冷凉,阴冷的牢房尤其湿冷,寒气钻入肌肤,她抱紧自己,忍冻挨饿。一只老鼠“吱吱”地叫着,从墙边爬过,一股恐惧涌上心头。
时光从指尖流逝,她终究禁不住睡意的侵袭,昏昏地睡过去。
却不知睡了多久,一阵刺耳的铁门声惊醒了她。她看见,两个侍卫站在牢房外,喝道:“起来!”
她挣扎着起身,觉得四面八方都有寒气侵袭而来,便缩着身子出了牢房。
也许,今晚便是她的死期。
君狂,我来陪你,好不好?
出了大牢,夜黑如墨染,寒气逼人,水意浓颤抖着前行,走向地府。
目的地竟然是墨君睿的睿思殿,她不由得猜测,他究竟死了没有?
踏入幽暗的大殿,走向灯火昏黄的寝殿,她向天祈祷,墨君睿死了,墨君睿死了……
虽然冷月染临死前告诉她,他对她的痴情,可是,他害死了墨君狂,不可饶恕,不可原谅。
她怎能任凶手逍遥?
若是以往,她知道他的心意、心思,会感动,会愧疚,但如今,她只有恨。
举目望去,龙榻上有一人半躺着,徐太医站在一边,另一边是近身侍候的公公。
她震惊,墨君睿没死!
为什么没死?
“过来……”他语声低缓,气若游丝。
水意浓走过去,体内再度燃起仇恨的火把。
在龙榻前三步站住,她看见,墨君睿俊脸煞白,黑眸微眯,好像很倦、很乏,随时都有睡过去的可能。
“徐太医施救及时,我没死,让你失望了。”墨君睿的嗓音又哑又缓,好似老了十岁。
“是,我很失望。”她怎么就没想到,徐太医是解毒圣手,很少有他不会解的毒。
他示意公公和徐太医退出去,寝殿只剩二人。
灯影暗迷,迷人的心。
他招招手,她上前两步,冰冷地凝视他。他微牵唇角,似笑非笑,“意浓,我死不了,因为……我是真命天子。”
水意浓心想,如果再来一次,想必无法轻易得手,因为他已有戒备。
“我怎么做,你才会原谅我?才会留在我身边?”墨君睿千般诚恳、万般深情。
“做梦!”她冰冷道。
他痛楚地闭眼,面上漾满如水的忧伤,“我给你最后一次就会,现在,你杀了我,为皇兄复仇。”
她笑如冰雪,“你不要后悔。”
他从枕边摸出一柄匕首,递给她,咳了两声,“时不再来。”
水意浓接过匕首,拔出来,银白的寒光乍然流泻,映白了她寒意萧萧的蛾眉,也染白了他视死如归的眉宇。
墨君睿掌心轻捂胸口,“从这里刺下去,我就一命呜呼!”
她慢慢站起身,慢慢扬起匕首。此时此刻,仇恨满胸,恨意横眸,她恨不得立即刺下去,为墨君狂报仇。
他凝视她,那样的眼神哀怨而无辜,那样的目光深情而无悔……
四目相对,流年悠长。
一幕幕回忆涌上她的脑海,在密林相拥缱绻,在夜月下晒月光,在书房诱惑他,在右相府书房伤害他,在扬州照顾他,在听风阁错将他当作是墨君狂……他的洒脱不羁,他的温柔霸道,他的痴心绝对,历历在目,仿在昨日……
他得不到她,越想得到,变成了痴念、执念,扭曲了他的心,令他性情大变,变得阴毒狠辣、冷酷无情。然而,他变成这样,都是因为她。
他再怎么坏,也不会伤害她,甚至为了消除她的恨,心甘情愿死在她手里。
一时之间,水意浓刺不下去。
也许,下毒毒死他,只是那一刻的狠心。如今,她目睹他的痴情,再也狠心不起来了。
“为什么不杀我?为什么不为皇兄复仇?”墨君睿低沉地问,拽住她的皓腕。
“放手!”她挣扎。
“杀了我!”他将她的手往下移,匕首的尖锋就在他的心口上方,仅隔着薄薄的明黄真丝中单,他声音微厉,“刺下去,就能为皇兄复仇!”
她呆愣地看他,是啊,只要闭眼、狠心地刺下去,就能为君狂复仇。
为什么不刺下去?
为什么不刺下去?
水意浓,你究竟在想什么?你究竟在犹豫什么?
水意浓,你是孬种!
水意浓,我鄙视你!
墨君睿夺去她手中的匕首,将她拉近前,深深凝视她的眸,“你不杀我,是因为不忍心、不舍得,因为,你心中有我。”
“不是!”水意浓厉声否认,愤怒地推开他,站起身,“我不杀你,是因为,即便杀了你,君狂也活不过来。”
“是吗?”他低笑,笑得暧昧。
她不想再看见他,不想再与他多待片刻,仓惶逃离。
却总有一道声音问她:为什么不杀了他?为什么心软?为什么……
不是不想报仇,不是不想杀他,可是,他死了,墨国怎么办?孙太后过世,他尚能掌控大局,如果他也死了,大皇子墨子白能稳得住满朝文武吗?虽有容惊澜一力匡扶,但他一人顶得住那么多文武重臣吗?假若魏国、秦国趁机出兵犯境,墨国便内忧外患,岌岌可危。
而之前下毒,她根本没有想到这么多,被仇恨蒙蔽了眼。
虽然君狂不在了,但他勤政多年、励精图治,必定不愿看见墨国分崩离析、山河动荡的那一幕,更不愿看见外敌入侵、烽烟连阙。
秋风越来越冷,黑夜越来越长。
一场秋雨一场凉,一幕回忆一幕伤。
又落雨了,淅淅沥沥,缠缠绵绵。菊花被风雨打落在地,形容凋残,满地伤。碧湖中的荷叶片片连接,深碧上的水珠滚来滚去,亭亭玉立的荷花依然妆容高洁,在凄风苦雨中傲然独立。
容惊澜站在不远处,撑着一把油纸伞,凝望凉亭。她站在亭边,望着秋雨,一袭白衣仿若染了潮湿的雾气。
在这样凄冷、伤感的秋雨中,在雕梁画栋、五彩斑斓的凉亭里,在碧青与枯黄的背景中,那袭白衣尤其醒目,却给人一种深深的寂寥与孤独。
他走向凉亭,水意浓看见了他,看他一眼,便又继续赏雨。
“为什么这么做?”他与她并肩而站。
“天底下有你不知道、猜不透的事吗?”她静静地反问。
“我不是神,只是凡夫俗子。”容惊澜淡淡而语。
她记得他说过这样的话,那时还不相信,只觉得他自谦,如今相信了,他的确不是神,做得到神机妙算,却算不到人心。
他平心静气道:“你想为先皇复仇,下毒毒死陛下,陛下侥幸逃过一劫。事后,陛下逼你杀他,你为什么不杀?”
水意浓反问:“大人以为呢?”
他目视潺潺的细雨,“你下不了手,因为,陛下死了,墨国必定生乱。不仅朝野震荡、人心生变,魏国、秦国还会趁机出兵入侵,届时,墨国内忧外患,无力应付外敌强兵,极有可能亡国。”
“容惊澜不亏是大墨国第一智者。”她清然一笑。
“虚名罢了。”容惊澜侧首看她,目光温柔如雨,“今后有何打算?”
“不如大人为我指一条明路。”
“陛下生辰是九月二十八,万寿节许是良机。”
“还请大人代为打点。”
他们相视一笑,唇角漾着一抹温暖。
她知道,这世间,总有一人为不予余力地帮她、助她、护她,只要她开口,他绝不会拒绝。
这人便是容惊澜。
秋雨落尽,满地落红,天光云影却明亮起来,仿若春光明媚。
秋雨终于停了,日光刺破云层,普照大地。
青黄不接的草地湿漉漉的,一汪雨水染了血色,触目得很。
一个大婶挎着木篮子回家,不经意看见路边的草地上似有一个男子。她走过去看看,是一个受伤的汉子,而且正发着高热。
她叫了几声,推了几下,他一动不动,却还有鼻息。
怎么办?
她咬咬牙,以蛮力拽他起来,撑着他回家,将他放在柴房,让他靠在灶台边取暖、烘干衣物,然后煎了退热的汤药喂他。
半个时辰后,他终于醒了,眯着眼看她,浑然不知身在何处的迷糊模样。
“这位壮士,你受伤倒在路边了,这是我家。”大婶解释道。
“你救了我……多谢救命之恩……”他语声沙哑,一开口才知道咽喉灼痛得厉害。
“你为什么受伤?”她见他面色苍白、满面病色,想必是重伤。
“劳烦大婶帮我煎一碗医治刀伤的汤药……日后我定当重谢……”他祈求道。
“不必重谢,人哪有不方便的时候,我这就去给你买药。”大婶笑道,从灶台上端了一碗稀粥递给他,“这碗稀粥是中午剩的,你吃点儿吧。”
“谢谢大婶。”
他看着她离去,感叹遇到了一个心地善良的好人。
此生此世,他从未想过,堂堂一国之君墨君狂,也会有受人施舍、苟延残喘的时刻。
的确饿了,墨君狂咕噜咕噜地喝了一整碗稀粥。
然后,他解开衣袍,察看身上的伤势……前胸,后背,双腿,刀伤共有七处,有的伤口已呈为暗红,有的鲜红如新,刺人的眼……他从怀中掏出一小瓶伤药,倒在最新的伤口上,咬牙忍住那剜心的刺痛……可是,伤药没有了,别的伤口只能听天由命……
靠在灶台边,他回想起这几日的遭遇,不由得苦笑。
以往身在皇宫,怎么也不会想到竟有今日的下场。
那日,他回澄心殿歇息,感觉睡了一个长长的觉,醒来时却已不再澄心殿,而是在扬州,孑然一身。他百思不得其解,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却也知道必定发生了大事,于是赶回金陵。
然而,还没到城门,便有一些蒙面人现身。他与蒙面人打起来,令他不解的是,他们并不想杀他,只想制服。可是,他们打不过他,最后以阴招迷昏他,又将他送到扬州,将他五花大绑,关在一间黑屋。
这些蒙面人没有亏待他,给他好吃好喝,只是绝不放他。他多次设计逃走,皆被他们捉回来。
想了又想,他还是想不明白,这些蒙面人是什么人。
就这么过了几日,这些蒙面人走了,留给他一袋银两、一瓶伤药。他到街上问墨国是否发生了大事,这才知道,陛下驾崩,晋王登基。
墨君狂终于知道,这一切都是墨君睿的阴谋。
扬州城流传着先皇驾崩的几种说法,有说是晋王落毒毒死先皇,有说是天子寝殿意外走水、先皇被烧死了,有说先皇染了急病暴毙……他听了这些流言蜚语,想笑,却笑不出来。
他对天发誓:墨君睿,你做这么多事,无非是觊觎意浓;朕不会让你得偿所愿,朕一定会抢回朕的意浓与江山!
于是,他再次回金陵,却在半途遭遇埋伏。
这十余个蒙面人与上次的蒙面人不一样,招招狠辣,不置他于死地不罢休。他拼了全力应战,起初还绰绰有余,慢慢的就力不从心了。这些蒙面人身手了得,他一人对付三五个倒是游刃有余,若是十余个,那就寡不敌众了。
他必须保住这条命,受伤之后唯有逃命。
他相信,这些蒙面人是墨君睿派来的。那么,上一批蒙面人是谁派来的?容惊澜?
蒙面人疯狗一样地追捕他,他躲躲藏藏,吃一顿没下顿。这种逃亡的日子,惊险万分,令人身心俱疲。
可是,他绝不能死!
这几日,他与蒙面人交战七八次,负伤累累,每次都从他们眼皮底下逃走。
意浓是他坚持下去的信念,墨君狂知道,她还在宫中等他回去、等他去救……她必定以为他死了,必定伤心悲痛……墨君睿是不是横刀夺爱?是不是强迫她什么?
一想到意浓,他的心就剧烈地痛,思念如潮水,在他体内翻涌。
意浓,等着我,我很快就回宫!
他的心,坚硬无比;他的眸,阴寒慑人,杀气滚滚。
忽然,墨君狂听见外面有异常的声响,很熟悉,是蒙面人疾步行走的脚步声。他勉力站起来,手持一柄从敌人手中抢过来的长剑,来到屋外。
蒙面人列阵欢迎,眉目凶厉。
片刻之间,激战即起,秋风瑟瑟,落木萧萧。
他奋力迎击,却力不从心,身上伤痕累累,一施展手脚,伤口就裂开,剧痛噬心。
蒙面人全力围攻,在他勉力支撑、暴露命门下,有人的剑锋刺入他的右肩,有人用膝盖重击他的腿……
“啊……”
墨君狂悲声怒吼,犹如猛虎哀鸣,令人心痛。
剧烈的痛令他的五官揪在一起,悲鸣响彻苍穹。
右肩的剑伤流出鲜红的热血,顺着刀锋滴落。
冷风袭来,吹乱了他本已散乱的鬓发。
一个蒙面人挺剑刺向他的心口,值此千钧一发之际,一支利箭急速飞来,正中蒙面人的胸膛,蒙面人立即倒地身亡。
其余蒙面人震惊不已,四处寻找放冷箭的人。
然而,看不到四周有埋伏的人。
就在这时,利箭蝗虫般地飞来,射中他们的要害,蒙面人接连倒地。
而墨君狂,见蒙面人都死了,呆愣了须臾,受不住剧痛的折磨,晕了过去。
一人从屋中缓缓走出,脸膛黝黑如墨,眉宇冷硬如石,似笑非笑地看着倒在地上的墨国皇帝。
拓跋泓。
黑色披风随风扬起,好似飞鹰的羽翅,张扬飞翔。
他唇角微勾,望着金陵的方向:意浓,我等你。
御花园,凉亭。
黄昏时分,暮风冷凉,穿梭于奇花异卉之间、重重殿宇之间,落日余晖被冷风一扫,失了热度,只余血色。风动枝梢,叶子飘落,重回大地的怀抱,也许是一种温暖。
亭中有两个人,一人坐着,是墨君睿,一人站着,是容惊澜。
墨君睿悠然饮茶,神色自若,“容惊澜,你抚心自问,你对朕忠诚,还是对皇兄忠诚?”
容惊澜心中微惊,却从容道:“陛下为何这样问?”
“朕想知道答案。”墨君睿语声轻淡,却不容抗拒。
“一朝天子一朝臣。臣历经三朝,无不对陛下忠心耿耿,对大墨赤胆忠心,日月可鉴。”容惊澜轻松道出答案,“如今陛下稳坐帝位,朝野清平,臣民归心,臣自当竭尽全力辅助陛下,绝无贰心。”
“是吗?”墨君睿的语气颇为疏懒。
“陛下不信,臣无话可说。”
墨君睿斟了一杯热茶,一饮而尽,干脆利落,“不是朕不信,而是你所做的事让朕很失望。”
容惊澜面不改色,“还请陛下明示。”
墨君睿清冷的目光落在他脸上,云淡风清地说道:“皇兄根本没有死!”
“陛下何出此言?先皇没有死吗?”
“你的心思,朕岂会不知?”墨君睿唇角阴冷的微笑若有若无,“你秉性正直,既想完成父皇遗愿,又不想皇兄死于非命,便暗中命人将皇兄带出澄心殿,送他到扬州。天子寝殿那具焦尸是王统领,因为王统领与皇兄身形相似,由他冒充皇兄,不会惹人怀疑。而王统领对皇兄忠心不二,毅然代皇兄赴黄泉路。”
既然他猜到了,容惊澜索性承认,“陛下圣明。”
墨君睿陡然怒喝:“难道你不知斩草除根这个道理吗?皇兄绝非池中之物,很快就会卷土重来,你放他一条生路,便是置朕于死地!朕做的这一切,又有何意义?”
容惊澜好整以暇地反问:“莫非陛下没有信心坐稳龙椅?”
“你——”墨君睿的眼中交织着怒火与戾气。
“先皇在位十一年,勤勉政务,励精图治,颇有作为。再者,先皇与臣君臣多年,情谊非浅,臣助陛下一臂之力,却也不能眼睁睁看他死于非命。”容惊澜淡然道,“若不这么做,臣会良心不安、彻夜无眠。”
“好你个容惊澜!”墨君睿气得不知说什么好了,怒指着他,“朕绝不会让皇兄活着回金陵!”
“那便是陛下的事了。”
“看来你尽忠的还是皇兄。”
“臣不敢,无论大墨皇帝是哪一个,臣都会尽心尽力,匡扶社稷,对大墨绝无贰心。”容惊澜沉沉道,朗朗乾坤,日月星辰,都可为他的赤胆忠心作证。
墨君睿冷笑,“容惊澜才智无双、温润如玉,是大墨国第一肱骨良臣,不惧权贵,傲骨铮铮。”
容惊澜道:“陛下过誉。”
墨君睿眸色冷沉,“朕记得很清楚,去年,皇兄将意浓赏给你,你为了一己之私,纳意浓为二夫人,誓不放手。朕还记得,你令意浓迁去温泉别馆,便于皇兄宠幸意浓。横刀夺爱之恨,不仅仅是皇兄,还有你,容惊澜!”
他怒指容惊澜,眉宇紧拧,阴鸷可怕。
容惊澜闲闲地站定,从容不迫地笑,承受着他的指控与怒火。一袭白衣皎洁如云、不染世间尘埃,衣袂被风吹起,袍角轻拂,他自岿然不动,仿佛已经石化。
心中有一道声音告诉他:今日便是这一生的大限。
墨君睿将手中的茶杯狠狠地摔在地上,脸颊微红,“容惊澜,朕不会原谅你!”
容惊澜微微地笑,面不改色,即使他知道死亡正在逼近,也没有动弹一下。
一支冷箭出其不意地射来,却在他意料之中。
冷箭穿越了这一生的光阴,穿越了人生的风风雨雨、起起落落,穿越了埋在心底的爱与痴念……他仍然在笑,箭镞刺入血肉之躯,极大的冲力使得他后退两步,穿心的剧痛令他全身僵硬……这一刻,他早已算到……
正在御花园散心的水意浓,正巧来到凉亭附近,看见了亭中二人,看见了墨君睿激动、愤怒的模样,看见了他将茶杯摔在地上,看见了一支冷箭刺入容惊澜的身躯……她全身僵硬,四肢冰寒,不敢相信眼前这一幕……
墨君睿杀了容惊澜!
下一刻,她疯了似地疾奔,冲入凉亭,扶抱着容惊澜,看着他胸口插着一支利箭,无能为力……震惊,心痛,痛得说不出话……
怎么会这样?
“意浓……临死之前还能见你最后一面……我心满意足……”他低缓道,伤口流出热血,染红了洁白的衣袍,那么红,那么红,红得刺目……
“容惊澜……”水意浓嘶哑道,仿佛心口也插着一支利箭,心那么疼、那么疼。
“记得……你我在画舫饮酒……我终生难忘……你曾为我二夫人……是我的荣幸……记得你在杂役处病了,我陪着你,只有你我二人……记得你跪在雨中求见我,我狠心不见你……其实,我心痛万分,不愿你受半分伤与苦……记得你在右相府书房对我表明心迹……你伤心、悲愤,你知道吗?我很想……抛下一切,带你远走高飞,让你开心快乐……可是,我不能……我是容家唯一的男丁,不能忘记祖训,不能背弃列祖列宗,不能置家国于不顾,不能置右相府五十余口的生死不顾……”他轻缓道,气若游丝,说得断断续续,却情深义重、哀恸悲伤。
她握紧他的手,泪水滑落脸庞,“我知道……我明白……那时,我真的喜欢你……只可惜你不要我……”
容惊澜清逸、温柔地笑,“听你那番表明心迹的话……此生此世,我已知足……”
墨君睿闻言,震惊地瞪眼:意浓竟然喜欢过容惊澜!
“我不能在你身边了……凡事三思而后行……不可鲁莽……”容惊澜叮嘱道,声音越来越低,“还记得我的生辰吗?若记得……那便为我上一柱清香……”
“记得……我会的……”水意浓泪落如雨,明白他这句话的弦外之音:万寿节。
“意浓,我想……抱抱你……”话音方落,他便呕出一口鲜血。
她抱紧他,不愿他死,他的身子还是温暖的,他不会死……
容惊澜深情地凝视他,拼尽最后一点记忆,记住她的容颜,将她镌刻在心中……
如此眼神,痴情,哀痛,绝望……
然后,他抬起右臂,手缓缓移向她的脸腮,刚刚触到她的腮,就气绝了……
水意浓惊觉他的手臂往下滑,泪水汹涌,心痛如刀绞。
墨君睿看着这一幕,虽然被容惊澜对她的情感动,却很快就硬起心肠。
意浓竟然喜欢过容惊澜!
看着她抱着容惊澜失声痛哭,他的右手慢慢握成拳头。
墨君睿命人暗中射杀容惊澜,却在朝上宣告:有逆贼藏匿宫中,行刺他,容惊澜为他挡了一箭,不治身亡。
个中内情只有少数几人知道,容家人以为这便是事实,没有人觉得蹊跷,只当家门不幸。
所幸,容惊澜与容夫人育有一子一女,容家的香火还可继承下去。
事后,墨君睿对容家大肆封赏。
孙太后落葬之后,宫中恢复了以往的模样,只是,那些熟悉的宫人消失了一半。
水意浓悲痛了几日,想明白了墨君睿为什么这么心狠手辣,为什么连容惊澜也要射杀。
因为,容惊澜知道他太多秘密。
帝位宝座得来不易,他担心容惊澜迟早守不住秘密,威胁他的帝位。或许,他还觉得,这次容惊澜背弃旧主、助他一臂之力,日后说不定也会背弃他、扶持新主。以容惊澜在朝中的威望,扶持新主并非难事。如此,他为了免除后患,射杀容惊澜。
这是她的想法,没有向墨君睿求证,也不想求证。
他丧心病狂、阴毒狠辣,还需兴师问罪吗?
这座皇宫,熟悉、亲切的人越来越少了,越来越多的是面目可憎的人。
只有墨明亮偶尔来看看她,给她一点安慰。
水意浓问过墨明亮,她意兴阑珊地说,拓跋大哥说墨国接连发生了这么多事,过阵子再议提亲之事;再者,这阵子他忙于政务,很少给她飞鸽传书了。
此时的确不是谈婚论嫁的好时机。
水意浓等着九月二十八,可是,每个日夜都是煎熬,每时每刻都是心殇,只有与墨君狂的点点滴滴给她一点安慰,伴她度过每个孤单的夜晚。
自从那日之后,墨君睿已有六七日没有踏足凤栖殿,她乐得自在,每日赏花饮茶,想念君狂,想念容惊澜。然而,他终究来了。
很晚了,她已经歇下,听到声音,惊震地起身。墨君睿直入寝殿,满面酡红,步履虚浮,应该喝了不少酒。
她立即下床喊人,阿紫进来,他挥手,口齿不清地嚷道:“滚……给朕滚出去……”
“去备醒酒茶。”她吩咐阿紫。
“我没醉……”他踉踉跄跄地坐在床沿,瞪着她。
水意浓冷眸看他,他打了一个酒嗝,俊眸微眯,“你恨我……我知道……你尽管恨,我不在乎……不在乎!”
她冰寒道:“陛下喝醉了,回去歇着吧。”
他拍拍床沿,“陪我说说话。”
“如果陛下想在这里就寝,我到偏殿。”
“意浓,你就这么厌憎我吗?”墨君睿不无伤心地问。
“是。”
“坐下!”他厉声道。
她不动,不惧他的怒火。
他火了,霍然起身,双臂锁住她的身,强吻柔嫩的唇。她拼命地推他、打他,却无济于事,根本推不开这个一身武艺的男子。
水意浓顿觉悲哀,他也像当初的君狂,不顾自己的意愿吗?
酒气铺天盖地地笼罩着,水意浓快被他熏死了,怎么挣扎也没用。
“陛下再动一下试试!”她语声冰寒。
他僵住,抬起头,看见她手持一柄金簪,金簪的尖锐之头抵着她的脖子。
水意浓眸横怒气,将金簪刺入肌肤,血珠渗出。
目光交锋,如冰如火。
墨君睿终究放开她,站起身,眼中缠绕着意味不明的情绪。
“我告诉你,你再恨我也罢,我绝不会让你离开!”
语气坚决如铁,掷地有声。
看她片刻,他转身离去。
看着他布满了伤痛的背影,她紧绷的身子顿时松懈下来。
往后可怎么办?
长日无聊,水意浓有时依着宫道随处走。
冷涩的秋风从脸颊拂过,那么冰凉,仿佛心脏,冰凉得没有一丝温度。
她觉得自己像一具行尸走肉。
君狂不在了,容惊澜不在了,孙太后不在了,熟悉的宫人也都不见了,只剩下一个丧心病狂、极具危险性的墨君睿。这座锦绣、华美的皇宫,变成了一座荒芜的牢笼,空空如也,碧叶凋零,满地残伤,肃杀荒凉,令人觉得可怕。
经过澄心殿,不由得驻足。那些焦黑的殿宇残余被营造司的人运走了,此时一片热火朝天,二十余人正在兴建一座新的殿宇。
见证了她与墨君狂喜乐、痛苦与恩爱、缠绵的澄心殿付之一炬,是否说明,他们的情缘也被那场大火烧个精光?
君狂,你不在了,我孤身一人,还有什么快乐、幸福?
君狂,你在天有灵,听见我的心声了吗?为什么不入我的梦?
思念是一种痛,加入一滴泪水,便会翻江倒海、惊涛拍岸。
经过御花园的凉亭,水意浓会想起数日之前那惊心动魄、痛彻心扉的一幕。容惊澜躺在她怀中,诉说他的心声,诉说他的痛楚与矛盾、深情与悔恨……在她怀中,他生命的热量一点点地流逝,他一步步地离她而去,只留下他给予她的温柔呵护与至死不渝……
容惊澜,虽然我曾将你当做贺峰,但我真的喜欢过你。
容惊澜,我会将你留在心中,永远……
不知不觉,走到了听风阁。
水意浓登上听风阁,却见阁中有人,定睛一瞧,是贵妃。
贵妃端然坐着,一袭简洁的浅青宫装修出她姣好的身段,端庄清雅,姿容清秀。
水意浓略略一礼,贵妃温和地看她,眉目含笑,让身边的宫婢到前头守着。
“今日是你我第一次单独相见吧。”贵妃语声温柔,一瞧便知是内心慈和的女子。
“近来宫中多事,还没来得及去拜会贵妃,是我失礼了。”水意浓客套道。
“夫人无须客气。”贵妃轻轻叹气,“我也没想到,我的一生会有如此巨变。”
水意浓不语,思忖着她究竟想说什么。
贵妃嗓音悲伤,“先皇驾崩,太后身故,容惊澜之死,这些事都与陛下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虽然我是陛下明媒正娶的妻,与陛下夫妻多年,但我知道,陛下变了,不再是我所认识的晋王了。”
水意浓还是不开口,任她说下去。
“陛下变得如此,个中缘由,想必你比我还清楚。”贵妃微微一笑,那般忧伤,“还是晋王时,陛下对人与事不拘小节,洒脱不羁;后来,陛下慢慢变了,皆因那一点痴念、那一份执念。陛下心心念念的人,是你。”
“这一切,都是我的错。”水意浓伤感道,如果最初的最初,她没有引诱晋王,他就不会泥足深陷了吧。
“这都是命。”贵妃缓缓道,“陛下被痴念、执念所迷,逃不过这劫数,与人无尤。”
水意浓无话可说,她说得对,也许是上苍注定了,墨君狂、墨君睿逃不过这劫数,孙太后、容惊澜也逃不过。
贵妃心如明镜,不曾被尘埃污染,“容惊澜在凉亭被射杀,当时我在附近,亲眼目睹了那一幕。你抱着容惊澜痛哭,我明白你的悲痛,明白你对陛下的恨。”她长长叹气,“容惊澜才智无双、神机妙算、谋略过人,若能辅佐陛下,陛下必能开创一番伟业,可惜,陛下不信他。他就这么死了,委实可惜,实乃大墨一大损失。”
水意浓冷笑,“也许,陛下根本不需要容惊澜。”
贵妃道:“陛下需要容惊澜,只是陛下被执念蒙蔽了双眼。其实,陛下心中也有恨,恨先皇横刀夺爱,恨母后偏心,恨容惊澜对先皇尽忠,恨你移情先皇……恨你们抛弃了他,因此,他才想得到你们的爱。如今,你们一个个地离开了陛下,他伤心悲痛、惶恐不安……”
水意浓心中冷冷,他害死了这么多人,还会伤心悲痛吗?
“我知道你不会原谅陛下。”贵妃秀眸晶亮,似乎别有意味,“陛下是我的夫君,也许他并不需要我,但我会与他风雨与共、不离不弃。若你有求于我,我自当竭力相助,让你心想事成。”
“谢贵妃。”水意浓明白她的意思。
“风大了,我回寝殿添衣,先行一步。”贵妃深深地看她一眼,含笑离去。
水意浓望着广袤的、高远的天宇,两只飞鸟自由自在地飞翔,片刻之间便飞远了。
贵妃真的会助自己一臂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