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夜回广福
星梦看了看那做工精致的牙牌,知道自己如今是骑虎难下,低头垂目道:“太后明鉴,奴婢只是贵人身边的一名普通宫人,怎能僭越接受此等贵重之物?若太后有事差办,只管吩咐,奴婢定当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好!哀家要的就是你这句话,”周太后欣慰地点点头,“哀家听闻,你与张贵人在入宫前曾下榻于广福客栈,和那掌柜柯氏亦有几分交情。如今那柯氏之弟锦衣卫校尉柯寻被奸人下了狱,太子亦受此事牵连,废黜在即。哀家要你即刻出宫,去广福客栈拿回历年账目,以还太子和校尉清白。”
星梦起先还暗暗叫苦,可一听到太子有难、柯寻下狱,不禁大为震惊。
他,傍晚的时候才刚刚见过面,怎么现下却……想到这里,星梦忙定了定神,叩首道:“奴婢谨遵懿旨,定不负太后所望。”
周太后俯身将她扶起来,拍了拍她的肩头,目光炯炯有神道:“哀家向来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张卿尽力就是,成与不成,但凭天命,哀家不会怪罪。如张卿所言,哀家只将此牙牌交付与你,若你办妥差事,那么此牙牌便就是张卿之物了。”
“奴婢谢太后赏识,定当竭尽所能,办好此事。”
待星梦退下后,程姑姑上前劝道:“太后明鉴,这张氏方才入宫一月,您怎能让她去办如此重要的大事?”
“你当真以为废储之事是几本账目便可了结的么,不过是个幌子罢了,”周太后眸中精光一闪,笑道,“今儿你也看见了,张氏是个难得的明白人,哀家倒是愿意栽培她一下。”
“太后所言甚是,只是万一”
“她若成事最好,若不成,还有朝臣和哀家,”周太后啜了口茶,手指轻敲着几案,“慧心你瞧着吧,这次哀家会让万贞儿彻彻底底死了这条心。”
昭德宫内,万贵妃邀了邵宸妃一同品尝新贡的葡萄酒。
席间,两人甚是尽兴。
她们从西苑百兽馆新进的暹罗大象聊起,一直聊到两人最动心的话题——邵宸妃的儿子兴王朱祐杬。
言语间,万贵妃对兴王朱祐杬的天资和人品都赞不绝口,数次夸他才是真正的天命所归,大明未来国君。
“恭喜娘娘,大功告成,终将心腹大患除之。妾虽不胜酒量,但这次定要先干为敬。”邵宸妃将杯中之物一饮而尽,脸上顿时泛起了淡淡的红晕。
“也要恭喜妹妹,将来兴王继承大统,你可就是名正言顺的皇太后了,”万贵妃斟满犀角杯,不由叹了口气,“唉,倒是本宫,不管谁当了太子,依旧是孤苦无依的命……”
邵宸妃听了这话,忙赔笑道:“娘娘说的哪里话,我们母子受您照应这么多年,怎么会弃您于不顾呢,若是娘娘不嫌弃,妾愿……愿将兴王过继给您,尊您为母后。”
此话一出,她便有了几分后悔,不过面上还是一副诚恳的样子。
万贵妃看了看她,故作惊讶道,“哦,妹妹真舍得如此?”
邵宸妃犹豫之际,只得无奈地点了点头。
万贵妃紧盯着她的神情,忽而笑道:“妹妹的好意本宫心领了。说句交心的话,本宫也曾有过孩子,明白你做母亲的心情。你放心,这次本宫帮你,也是帮自己,不图你回报。”
邵宸妃见万贵妃主动婉拒了此事,心中甚是欢喜,正要感激涕零一番,却见一掌事宫女入内,神色匆匆。待她走近,邵宸妃方才认出,此人正是蔡芝。
“娘娘,”蔡芝也不行礼,直接走到万贵妃跟前,附在她耳畔道,“刚才覃善才让人传过来的消息,长乐宫的张宫人一日都不见踪影,可张贵人却丝毫不过问。”
万贵妃抬头看了看她,“今日整个宫里就没人看到过她么?”
“没有,不过……”蔡芝有些犹豫。
“不过什么?”万贵妃有些急了。
“奴婢分别问过紫禁城和皇城守门的侍卫,不久前,有一宫女罩着斗篷径直从西华门和西安门出了去,”蔡芝顿了顿,继续道,“只因她手上拿着仁寿宫的牙牌,他们也不敢拦她。”
“仁寿宫?张宫人……牙牌,出宫……”万贵妃念叨着这四个无关的词语,琢磨良久。
“娘娘,依奴婢愚见,此宫女八成是张星梦。”
“不是八成,是十成,”万贵妃瞥了眼对坐的邵宸妃,冷冷一笑,“虽然本宫不知道这回他们演的又是哪出戏,不过,一定是热闹的一出。你马上传话给内外城所有的守门侍卫,今晚不论是哪座宫门,下锁之前见到张氏,直接交付宫正司议罪,呵,本宫倒要看看,谁会出面来救她。”
广福客栈,自从酉时萧敬来过之后,正门便挂上了歇业的木牌。
“柯掌柜,许久不见。”
“原来是萧公公大驾光临,有事咱们里面说。”
“您不必客气,事情紧急,咱家就是来跑个腿的。”
“您说。”
“情况不妙,柯校尉被锦衣卫抓了,现在人在东厂。”
“什么?他……他又犯什么罪了?”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他们是冲着殿下来的。如今殿下遭人诬陷,还请您即刻找个由头歇业,以免事端。”
……
夜深人静之时,柯仙琴独坐屋内,回想着这字字句句,不禁惨然一笑。
蓦然回首,广福客栈,这家曾经几度繁华的百年老店,到了她手中不过几年光景,却似乎已迎来了结束的日子。
柯仙琴拿着一把鎏金的剪刀,小心地拨弄着烛火,想着今日发生的种种,一切就仿佛是场未醒的梦,如此的不真实。
一阵吱呀的推门声将她的思绪打破。
“谁!”柯仙琴急忙把剪刀挡在身前,见眼前那人罩着黑色斗篷,也不理会她,只是缓缓关上了门。
“你到底是谁!”
那人放下帽子,径直走到桌前,给自己斟了杯茶,“柯掌柜,深夜到访,打扰了。”
“张姑娘!您不是在宫里……你怎么进来的?”柯仙琴愣愣地看着那张白皙干净的脸庞,甚是惊讶。
星梦指了指头上的银簪子,笑道:“看来你那后门的锁该换换了。”
“张姑娘你,戌时前来,到底所为何事?”
“噓!”星梦从怀里掏出一枚精致的牙牌,在烛光下隐隐照出“正六品仁寿宫”的字样,小声道:“眼下东宫已遭构陷,太后予我此物出入宫禁,命我将广福历年账本速速带回,以还殿下清白……当然,还有令弟,锦衣卫校尉,柯寻。”
”
柯仙琴拿起那张牙牌,细细端详。
良久间,她抚着那遒劲有力的刻痕,眼眶有些湿润,“看来你在宫里混得不错,才一月有余,不仅通晓了宫闱之事,还成了太后的人……不错,柯寻是我弟弟,因为怕他身份暴露,我在外人面前从不认他。呵,记得,当初他把你们一行人迎进广福,就好像是昨天的事,可现在……”
说到此处,柯仙琴再也忍不住了,泪滚滚而下。
星梦见状,忙上去轻抚她的背,宽慰道:“仙琴,你听我说,柯寻暂时是不会有事的。那些人要害的是太子,好在前朝有直忠谏,后宫又有太后撑着,一时半会儿他们也闹不出什么来。相信我,只要咱俩同心协力,一定能保住你弟弟和太子的。”
柯仙琴泪眼朦胧地看着她,良久,终是点了点头。
紧接着,两人合力移开桌子,将几块地板挪出,取出了厚厚一叠账本。坐在地上,星梦看着陈年旧账,蹙眉道:“这么多,难不成我还拿个包袱进宫?”
“这里面是从正统初年一直到现在的,”柯仙琴打开账簿,熟练地翻到每个年结,指给星梦看,“你瞧,这里都记着年份,太子立于成化十一年,咱们只要把那年至今的给挑出来就行了。”说着,便从中拣选了两册,递给星梦。
星梦又自个儿翻看了一遍,点头笑道:“没错,这就是了。”说着,将簿子和牙牌一并揣入怀中,站起身来。
“等等,”柯仙琴突然想到了什么,一把拉住星梦,“我忘了告诉你,那个,你那侍女乐新,执意不肯跟其他人回南京,我便留下她了。”
“乐新?”星梦愣了一愣,想了会儿,笑道,“无妨,这丫头能干得很,平日里你多差使差使她,吃住的钱记我账上就行了。”
“嗯。”
“那……我走了。”
“等等,”柯仙琴站起来,有些哽咽,“梦儿,这回不管舍弟能否重见天日,今日你冒死前来相见,这份恩情,仙琴至死不忘。还望你一路珍重……”
星梦看了看她,微微点了点头,罩上斗篷,便出了门去。
非常之夜,非常之计。
……
趁着月色,她从后门那儿疾步而出,重新绕回到熟悉的长安大街上,一路直走至皇城脚下,沿着护城河,疾步向东。
站在东安门的吊桥边,远远望去,见一班侍卫正在换岗。待他们就位后,星梦咬了咬嘴唇,放下帽子,径直跑过去。
“站住。”一个侍卫走上前来,见星梦梳着假髻,示意她拿出宫禁令牌。
“这位大哥,我……我……遗失牙牌了。那个……能否传个话……让我主子召我进去。”星梦跑得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蹲在地上不住摇头道。
“这个我做不了主,你等等。”那侍卫听了这话,回去将侍卫长叫来。
话说那侍卫长早就接到万贵妃的命令,此刻听了手下的描述,更是对星梦的身份产生了怀疑。
不过这人处事多疑谨慎,不想平白无故得罪人。于是,他一边派人去西华门那儿找侍卫过来认脸,一边稳住星梦,想尽量拖延时间。
只见他走过来,打量了星梦一番,客气道:“不知姑姑姓甚名谁,是哪宫的宫人,在下可为您通传。”
星梦看了看他,慢慢站起身来,作揖道:“长乐宫张星梦,烦请通报。”
那侍卫长围着她转了一圈,冷笑一声:“呵,原来是张宫人。来人,拿下!”
话音一落,两个侍卫立马冲上来,将佩刀架在星梦脖子上。
“你们干什么!凭什么抓我!”
“把她送到宫正司去,”那侍卫长命令道,回头又吩咐另一个手下,“给昭德宫递个消息,就说人已抓到,扭送宫正司了。”
“卑职遵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