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赐良机
“叶照鸿,四十七岁,现任户部尚书加太傅衔,也就是当今皇上的帝师。”岳琅面无表情地念着,忽见夜儿停笔,“嗤”地一笑:“我说呢,原来他就是叶太傅,还真是当朝一品啊。什么来路?”
“长启十年二甲进士,算是陶……陶相如的同年。”岳琅垂下眼:“只不过,他生在献州叶氏大族,一考中就成了翰林庶吉士,三年后做了都察院的监察御史。”
庶吉士虽没有官衔,却是入朝拜相的一条坦途,再不济也能留任翰林院。而叶照鸿被踢出去做了区区七品的监察御史,显然年轻时仕途不顺,那他又是怎么爬上来的?
“朝堂上,和他同族的还有什么人?”夜儿埋头沉思了一阵,试探道。
“没了。”
“没了?”夜儿惊异地挑眉:“他是孤零零地入朝,做到一品大员么?”
“信上说,叶照鸿从不肯举荐私人。除了他儿子被选为皇上的伴读,全族没有别的京官。”
原来,长启二十五年春闱,叶照鸿任监察御史期间,照例出任房考官之一。他阅卷察觉异常,遂以一己之力检举了科场舞弊案,深受先帝赏识,钦点他为太子太傅。或许是为了维持这份清名,又或许是天性使然,叶照鸿宁可得罪族人,也坚决不要他们入朝。
“哦?”夜儿笑了笑,继续在巨幅的雪浪纸上写写画画:“真是避嫌到极致,刚正到迂腐啊。霍先生可有法子?”
“陈世镬只带回四个字:待时而动。”岳琅将厚厚的信笺翻了个遍,叹了口气,对着烛火烧起来:“这人油盐不进,怕是找不着人出面说情。”
“不必气馁。”夜儿低头蘸了浓墨,在纸上拖出长长一道污痕:“越苛求清白,越是不得清白,咱们等着就是。查到是谁给他报信了吗?”
“还没个眉目,”岳琅顿了顿,“不过,有个人很可疑。”
“吴淑女?”见她错愕失语,夜儿“咯咯”地笑起来,笑够了,才轻点着满纸的墨迹:“过来看。”
又是满纸横七竖八的零散字迹,人名之间遍布着种种事件的脉络,从瑶县到康州再到京城,从后宫到朝堂乃至江湖,凡是知道她们与陶源关系的人,都被打了个圈。
“她是吴中直的什么人?”
说来也巧,两天前,岳琅将御赐的晚膳分发给各位淑女,恰逢吴淑女当众自夸,说叔父是监察御史吴中直。
“我想着,吴中直就在宫门外轮值,或许听这傻侄女说了你的坏话,猜到了几分又不敢出首,就借着叶照鸿的耿直性子,来对付咱们?”岳琅脸色越来越沉,迟疑道:“要不要,先对付吴淑女?”
“不急,”夜儿挪开笔墨,细细地将雪浪纸撕得稀碎,才一点点丢进火光里,“不一定是他们,但也得盯紧这两人。”
此后她照旧陪钟启明吃喝玩乐,唯独不准他近身。直到深秋,钟启明突然捧着一只瓦罐,一进门就黑着脸:“朕的兵马大元帅没了!”
“没了?”夜儿一惊:“怎么没的?”
都招讨大元帅杜先出征鞑靼,不到三个月,竟然死了?她定了定神,强压着心浮气躁:国舅一死,朝局必定是翻天覆地的变故,届时人事更迭,陶源的命又会捏在谁手中?
但见钟启明瘪着嘴:“朕好容易有了大元帅,百战百胜的!可这回碰见一只大白虫,竟被活生生给咬死了……”
“咬死的?”夜儿满头雾水地凑上去,顿时哑然失笑。瓦罐里,一只红头蛐蛐仰躺着,一动不动,须子都短了半根。
“你,你还笑!”钟启明又急又气地指着她,险些哭出来。
“好,臣妾不笑,明日陪皇上去御花园,多掏几只凶猛的,把大白虫打回去,成么?”夜儿一手将他手指勾下来,一手抚着领口,心有余悸:“还以为国舅爷打了败仗,眼看就要生灵涂炭呢。”
话一出口,钟启明的脸色更黑了。
“怎么,真就……打败仗了?!”
钟启明把瓦罐丢在一旁,一屁股坐在绣榻上,闷头半晌,才怏怏地应付几句,竟比战败更叫人糟心。
他自幼不爱诗书,只爱冶游狩猎。叶翎是他亲自挑的伴读,极擅骑射,每逢秋狩,几乎无人匹敌。
然而这次出征,叶翎仗着一手好箭术,首战告捷就孤军深入,想效仿前人“封狼居胥”的壮举。没曾想,竟中了鞑靼的空城计。
更没想到,叶翎战败被俘的消息刚传回京城,就听说叶照鸿救子心切,不惜向鞑靼大汗泄露了粮草押运的路线,以致军粮被劫,大军陷入断粮的绝境。
这送上门的把柄听得岳琅嘴角直翘,夜儿却一言不发,稳稳地拉着钟启明上座,顺手拈起一方菊花糕,送进他嘴里。
“唔,你怎么看?”
夜儿不紧不慢地递茶,又拿帕子替他擦着嘴角,擦着擦着,就落在他紧皱的眉心上。
“战场上的事,臣妾不懂,只盼着朝臣们忠心不二,皇上的天下稳稳当当。纵有一时不顺心的,臣妾也舍不得皇上皱眉。瞧这十几岁的年纪,都快皱成个老头了。”
钟启明哈哈一乐,牵住帕子一角,用力一扯,便将她扯进怀里,吓得岳琅忙往外躲:“你就这么相信太傅?”
“臣妾不是信太傅,是信皇上。”夜儿挣扎不开,索性微微侧过脸,眼波流转:“皇上待人赤诚,想必对叶太傅也是如此。那太傅就算是铁石心肠,也该化了。”
“说得好!”钟启明顺势往她脸上一啄,才低头靠在她肩上,“朝上都快吵疯了,可没有一个人这么说,朕头疼得很……雪姐姐,你戴上紫藤花冠,给朕跳支舞,好么?”
“沉甸甸的,脖子都得压酸了。”夜儿半嗔半笑,也不知嫌沉的是花冠,还是他的脑袋。
“不过,皇上想观舞,臣妾倒有个新玩法——”她脱身出来,肩头微晃,捏住帕子一寸一寸地往回抽。
钟启明顺着她渐渐放手,哪知帕子刚捏回她手里,她就倏地展开帕子,在面前飞快地转了一轮,转手朝他脸上一丢:“追到我,就跳给你看!”
笑声还没落地,夜儿已经提着裙摆逃到屋外。钟启明被香风扑了满脸,懵了一瞬,忙晃着两条小短腿,笑呵呵地追出去。
“这又是什么招数?”夜儿一溜烟冲出怀秀宫,岳琅只得莫名其妙地陪着跑。
“这叫三十六计,走、走为上计,”直到远远甩开了皇帝,她才弯腰扶着宫墙,气喘吁吁,“再不走,就只能、任人鱼肉了。”
方才,她只在钟启明怀中片刻,便觉得身下越来越不平整,硌得她此时还惊魂未定。岳琅却误会了她的言外之意,以为叶照鸿才是“刀俎”。
“那你还拐着弯地帮叶照鸿说好话?”
“这事……透着古怪。”夜儿喘息了许久,才低声道:“你想,虽然叶照鸿是户部尚书,但粮草的事,要经过多少人的手,怎么证实是他泄露的?毕竟教了皇上十多年,没有确凿的证据,皇上心里总是偏向他的。怕就怕,万一他对皇上说了什么,惹得皇上来试探我。若我有半个字对他不利,不正是坐实了他的话?”
“你——”岳琅这才察觉出凶险,拧着眉头直叹:“疑心也太重了!倘若不是试探,不就白白错过这么好的时机?”
“那倒说不准,”夜儿悠悠望着绵亘的宫墙,如同环环相扣的局,永远望不到尽头,“或许,拐个弯又是另一番局面呢?”
果然,叶照鸿带着户部忙于筹措新的军粮,国库捉襟见肘。新一拨的征粮令催缴更急,赈灾粮克扣更甚,越发引得民怨四起。
百姓几乎家家都被征兵,越是挂念空着肚子打仗的亲友,一听说叶照鸿害得粮草被劫,就越是怒不可遏。有人说他把持国库,私吞赈灾钱粮;有人说他被瀛洲收买,才会只对鞑靼出兵,任由瀛洲人掳劫百姓;更有人说,叶家父从政,子从军,就是为了一揽军/政大权,谋朝篡位。
流言传得有鼻子有眼,从民间直传进皇宫。钟启明起先还将信将疑,直到留着三绺长须的钦天监监副冒死来报,叶太傅乃是煞星转世,天生一副祸国殃民的反骨。
听说这事时,夜儿正倚在窗边,瞧着夕阳一点一点地沉没,忽然狠狠地磨了磨牙。
“怎么了?”岳琅越发看不懂她的神情。
“没什么,八成又是南荷做的好事。”夜儿沾湿了梳篦,反复抿着微蓬的鬓角,又淡淡地补了一句:“快二十年了,还是老一套,真是出息。”
岳琅没听懂,却是实实在在地着急:“可眼看源哥又该复谳了,咱们若还这么没权没势,处处被人掣肘……”
“走吧。”夜儿裹上披风便要出门。
“都快入夜了,去哪?”
“去拜见太后,顺便,讨要点权势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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