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风光今日两蹉跎
第六卷
风光今日两蹉跎
第六十五章惊觉
齐澈的脑中一直不断地闪现着昨日黄昏,姜云霄心急火燎的冲入大营扑通往他面前一跪,哭着求他前去寻找顾连城的情景。而当晚姜云霄将他领到山崖处,指着陡峭的崖壁信誓旦旦说顾连城在崖下时的表情更是让他记忆犹新。
昨日午后,前不久他还明明见顾连城好端端地窝在木坊小睡,谁知姜云霄却道那只是仿制的人偶,然而按照先前的计划,应是那人偶前去与秦仲相会,没想到这顾连城竟然亲身前去,真不知他这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后来好在有得胜而回的楚云替他打点营中一切,他便带了一队精兵随着姜云霄赶往凤仪岭。先前她口口声声称不知她在何处,然而一路上却见她毫不迟疑地顺着山路而上,最终在半山腰的峭壁处停了下来。就在此处,先行的兵士发现了漳国大将汪延的尸身,还有崖边遗落的一只做工精巧的荷包。那只绘有仙鹤邀月的荷包的下部丝绦被利刃生生截断,上面沾着些许血渍,姜云霄瞧得仔细,这正是她临行之时见顾连城佩在腰间的饰物。
当时但见她指尖轻捻,纤细修长的手指屈伸不定,须臾功夫,便见她满面焦虑地对着身后的兵士道:“快快亮起火把,还有去寻些粗长的麻绳来!”
齐澈见状,不由上前问道:“云娘这是何意?难道说公子他……他已然落下山崖?”
当时他话音未落,脑中已然一片混乱,各种声音混合在一起在他耳中轰鸣,让他觉得脚底虚浮无力。
姜云霄的意识有些模糊混沌,脑中除了顾连城,便无任何思绪,她泛着血丝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山崖,口中喃喃说道:“她就在崖下,我要去救她,我要下去救她……”
她话音刚落,人已经瘫倒在崖边,若不是齐澈眼疾手快,只怕她也要坠入崖下。
只一盏茶的功夫,但见凤仪岭半山腰处火把通明,明灿的火光与夜空繁星交相辉映,略略驱散了黯淡幽冥的夜色。
须臾,身绑麻绳的一名年轻的兵士由崖下爬上,喘着粗气说是下方百来米处一巨石伸出,他借着手中微弱的风灯瞧着石上影影绰绰有一黑影,似是长久堆积的落叶。
“是她,是连儿,她就在下面!”被人扶在一旁席地而歇的姜云霄忽而来了精神,上前扯过那人腰间的麻绳便要系于自己的腰间。
“云娘,你怎知在崖下巨石上的便是你家公子?”齐澈心内疑惑,忙上前夺过麻绳,三两下紧束于腰间。
“是它,无论连儿是生是死,只要有了它,我就能找到她。”姜云霄发丝散乱、语意凄清,令齐澈不忍视之,他也不再多问,呵令众将士握好绳头在崖边等后便要飞身下崖,谁知身后伸来一只纤细修长的手,紧紧地扯住了他的袍角。
“带上这个,这机关已开,若是找到了她便用此与我联络。”姜云霄递过一只小小的木制蟋蟀,无神的眼眸里透着一丝希冀。
齐澈接过那东西瞧了瞧,觉着有些眼熟,却不记得在哪里见过。他将那蟋蟀虫儿揣在了怀里,接过近侍递过来的风灯便沿着峭壁缓缓而下。大约向下攀爬百来米,他低头一瞧,果见下方有一突出的岩石,他忙扯了扯绳索,伸腿用力蹬下岩璧,轻巧地落于那块岩石上。
带兵多年的他有着常人所不及的敏感,他才刚落地,便觉鼻尖掠过一丝血腥之气,不禁让他心头一凛。他将手中风灯往那石上的暗影一照,果见一人伏于岩边,散乱的长发遮住了那人的脸面,但他仍从那人的衣着辨出了身份。
“公子!”他忙将风灯放于身侧,抬手扶起那人,小心轻柔地拨那散乱的乌发,终于看清了那张带着血污的脸。
他急急唤了连城两声,但见他没有任何回应,用颤抖不止的手伸向他的鼻下,尚能觉察到一丝气息。他稍稍松了口气,伸手由颈间扯下一只袖珍白玉葫芦,将随身所带的保命丹药塞于连城的口中。尔后,他抱紧了她,由怀中掏出那木制的蟋蟀联络了姜云霄,待到崖壁上一干人准备妥当后,他扔下风灯,紧了紧缠于腰间的绳索,打横抱起了顾连城由众人拉着缓缓升上了崖壁。
将顾连城带回天朝大营时,天边已然泛起了鱼肚白,楚云早已听了先行兵士来报,召集了一干军医在营中候命。齐澈径直将顾连城抱到了主帐,焦急命那群军医轮番诊治。
那一干军医轮番诊脉,约莫过了半个时辰,这才有人定下心来开方下药。这期间,姜云霄一直守在床边寸步不离,她是怕就此失去了连城,也是怕众人发觉了她的身份。但凡是换衣上药皆是她遣了众位大夫亲力亲为。
自打回营后,齐澈便一直眉头深锁、心事重重,不断地回想着昨晚的事情。他一来是担心这位连城公子的伤情,二来是昨晚发现了一些惊人的秘密。当时他紧紧抱着顾连城攀上山崖时,除了她身上的那股血腥之气,他还嗅到了那抹熟悉的幽香,与当年古莲儿身上所散发的冷香如出一辙。后来将这位连城公子抱入帐内放于牙床之上时,他刻意为他理了理凌乱的发丝,赫然发现他凝白如玉的颈间并无男子突出的喉结,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位众人仰慕称奇的连城公子竟然是如假包换的女儿家。
第六十六章暗谋
“王爷,你一宿未睡,也该回帐中歇歇了。方才军医已说那连城公子无性命之忧,只要好生将养,不日便可恢复。”楚云见齐澈一人在大营南侧的小道上徘徊,忍不住上前说道。
齐澈抬眼看了看他,见他面带疲惫之色,眼下还有两抹青灰,想来他也是一夜未眠。思及与漳王战事,他随口问道:“现不知那秦仲可有回到漳国边境大营,想来他自以为了结了同门手足,如今无人再可与之抗衡,只怕很是得意吧?”
“方才前方探子来报,那秦仲至今尚未返回边境营,而且副帅汪延在凤仪岭也丢了性命,如今漳营没了主心骨,那些弃了聂城退守边境大营的兵将无人敢轻举妄动。”楚云昨日破了漳营,夺回了聂城之后便一直小心谨慎地监视着退往边境的漳军的一举一动。
“想那汪延可是随漳国先王出生入死地老将,如今横尸凤仪岭倒是有些蹊跷。秦仲的武艺本就不差,若是想加害手无缚鸡之力的顾连城,也用不着请他出手,况且早有传言他们二人一向交恶,若不是现今漳王想以他牵制秦仲,也不会派他随军出征。”齐澈垂首而思,想了半天,也未能理清个头绪来。
“王爷,此事我已派人前去查探,现下我瞧你面色有些不好,还是赶紧回帐中歇了吧!”楚云见他面色隐隐泛白,一双眼睛血丝遍布,又忍不住劝道。
对于楚云这番关切之言,齐澈并不理会,而是由怀中掏出昨晚姜云霄给他的那只木蟋蟀问道:“你可曾见过这东西,昨天云娘给我时,只觉得眼熟,一时却不记得在哪儿见过了。”
楚云接过一瞧,不由惊讶地说道:“这……这东西王爷是打哪儿得来的?”
“是昨晚云娘交给我以作联络之用,这东西确是奇了,当时我与云娘相隔甚远,却能通过这东西听到彼此的声音,想那千机门可真不是浪得虚名!”
楚云捏着这东西,此刻心境无比复杂,时隔一年,他再见着这东西,一时真不知该说些什么。沉默了片刻,他略显迟疑地说道:“王爷,有件事我不知当讲不当讲?”
齐澈鲜少见他这般犹豫不定,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才道:“是什么事?但说无妨!”
楚云支吾了片刻才道:“当年我也曾见过古莲儿用过这东西,后来我私下盘问过她,她说是从汤城一个跛脚乞丐手上得来的。”
齐澈闻言,双眸瞬间一凝,却只是点了点头便不再做声。凝神想了想,他总得有些蹊跷,为何这些事情都能跟那古莲儿扯上点关系?难道说那顾连城竟是她的姐妹?这未免也太过牵强了!
“楚云,你可曾听说那古莲儿有个姐姐或是妹妹?”思忖了半天,他又忍不住问道。
“这倒是不听曾听闻,若是王爷想要知道,为何不去问姜云霄呢?作为本门的弟子,她这个做师叔的应该不会不知道吧?”楚云也不知他为何突然问起故去一年多的古莲儿的事情,现今听到这个名字,他就觉得浑身不适,对于当年的事情,他一直觉得愧疚不安。
得知顾连城的伤并无性命之忧,姜云霄便央人将她由主帐移至自己的帐内以便悉心照料。昨晚得知她掉落山崖,顿时把她吓得魂飞魄散,就算是丢了自己的性命,她也不能让顾连城有任何差池。想起昨日她奔入营求援,若是齐澈稍加犹豫,只怕她忍不住要向他道明顾连城的身份了,如今想起这事,她还有些后怕。现在时机未到,她不能让任何人发现连城的身份。
她坐于床边,一动不动地观察着连城的动静,却见她一直沉睡不醒。今晨军中大夫明明说她受的皆是外伤,而且脑部未曾受过撞击,想来不久便能醒来,而今她已昏睡了三个多时辰竟无一丝醒来的迹象,这难免让她坐立不安。
正值担忧之际,她听见门帘轻动,转头一瞧,竟是齐澈端着个药碗缓缓而入。
“公子他怎么样了?”齐澈走到床前,扫了一眼面色惨白、双目紧闭的顾连城,不由蹙眉而问。
“自打救回来就一直昏睡不醒,从昨日坠崖推算起来,想来已经昏迷了七八个时辰了,若再是不醒,那可如何是好?”姜云霄接过他手中热气腾腾的药碗,语意哽咽地答道。
齐澈见她哭丧着个脸,心内也是担忧,伸手往顾连城鼻下一探,但觉呼吸平稳,便稍稍地放宽了心:“待会再让军医过来瞧瞧,这药待她醒后热一热再让她服下。”
姜云霄将药碗入于床前的矮几上,抬首望着齐澈,较之方才的慌乱显得平静许多:“不知军中可曾打探到了秦仲的消息了?”
提及秦仲,她那双蒙了雾气的美眸中浮现一丝狠戾,她未曾想那秦仲竟能对连城下此毒手,若是连城真有个什么好歹,她会让他生不如死!
齐澈平静地扫了她一眼,这才略带神秘的地说道:“关于秦仲的事情,我想我们换个地方说比较好。这期间我会让人前来照料公子,就劳烦云娘随我到主帐中走一趟。”
一心想要得知秦仲消息的姜云霄倒不曾疑心,起身为顾连城掖了掖被角,这才整了整衣袍跟随齐澈出了营帐。
第六十七章谎言
姜云霄随着齐澈入了主帐,见他遣退了帐中近侍,心内不禁有些好奇,既然他遣散了众人,想必是要问一些有关千机门的机密事情。
齐澈面上倒是一派平静,径自走到上首坐了这才抬眼望着她,幽深的眼眸透着令人难以觉察的冷意:“早先听闻千机门派擅机甲、机巧之术,如今有一事本王很是好奇,云娘原先口口声声称不知你家公子下落,然而后来到了凤仪岭却一口咬定公子坠入崖下,我想这其中是不是还有什么内情?”
姜云霄听闻,面带愤然地答道:“难道是王爷认为奴家与秦仲里应外合加害我家公子吗?”
齐澈闻言,不由挑唇而冷笑:“如若不然,那么云娘又是如何得知公子的下落呢?”
姜云霄见他怀疑,便也不再遮掩,而是揽袖伸出手臂,指着小臂上一处杏仁大小的刺青说道:“我之所以能寻到公子的下落,全是靠这‘子母蛊’。这虽是西南的一种蛊毒,却对人无害,公子体内的是‘子蛊’,而我体内的便是‘母蛊’,数里之内,这母蛊能够感应到人体内的子蛊。”
齐澈定定地望着她小臂上的那团刺青,眸中掠过一丝精光:“难道说只有体内带着母蛊的人才能有所感应,而带着子蛊的人却丝毫感应不到带着母蛊之人?”
“正是如此,我家公子自小心性极高,若是被师父长辈们痛骂几句便时常躲得不见人影,这一躲少不得要十天半个月,每次都要兴师动众四处寻他,无奈之下,我便用了这蛊毒之法。”回忆起连城小时候那些调皮捣蛋的经历,姜云霄忍不住蹙眉苦笑。
齐澈见她说话时眉宇间真情流露,便也不再质疑,而是柔缓地说道:“早就听闻公子说他自小是由云娘拉扯大,你们之间的关系简直如同母女一般。”
他这话虽然是柔和,可却将“母女”二字咬得极重,说完定定望着面色发白的姜云霄,俊逸的面庞带着志得意满的微笑。
姜云霄极力抑制住内心的惊诧与恐慌,她迎向他深邃幽深的眼眸,很是平静地答道:“确实与王爷所说,我与公子的关系如同母子。”
“云娘,你不必再隐瞒了,就连秦仲老实交代了,您如今还要嘴硬吗?”齐澈唇边的笑容渐深,望向她的目光瞬间变得犀利冷锐。
“秦仲?他如今人在哪里?”姜云霄一听“秦仲”二字,顿时由椅上弹起,显得情绪激动,几乎不能自持。
“他如今被关于牢笼押往京城的路上,如果云娘有些话不方便讲,本王可以亲自到京城大牢去问问他。还有,如今漳王损了两名肱骨之臣,这笔账想必会算在你家公子的头上,他私下豢养的那些杀手,云娘你不也曾见识过他们的厉害?”齐澈见她惊惶不安,话意越发的缓慢轻柔。
姜云霄见他虽是面带笑容,眸中的冷意却是越发的冰寒,再是蠢笨的人也能听出他话中的威胁之意。俗话说得好,鸟尽弓藏,而今秦仲业已被押,天朝没了威胁,只怕是要杀驴卸磨了。她倒是不怕死,只是担心顾连城的安危,她身怀绝艺,必将成为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
“既然王爷开了口,奴家岂有不答之理?您今日想知道些什么,云霄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思忖片刻,她掩去了面上惊慌,重新坐回了椅上,面上一派坦荡。
“好,那本王问你,你家公子顾连城可是女儿身?她与古莲儿又是什么关系?”
姜云霄也不知那秦仲到底泄露了多少,只得硬着头皮答道:“回王爷,我家公子确是女子,她与古莲儿的关系,想必秦仲已然禀明了王爷,何须奴家多嘴?”
“秦仲说什么自然与你无关,本王只想听你亲口说来!”齐澈见她仍是支吾遮掩,心中好奇更盛,纵然他心中已有了一两个定论。
“奴家不敢有所隐瞒,我家公子便是当初嫁入王府后又被王爷抛弃的古莲儿本人!”姜云霄见他咄咄逼人,便索性梗着脖子说出了真相,她早已好奇这齐澈知道真相后会是什么表情了。
她这番话宛若春雷初绽,虽说齐澈早有心理准备,可亲耳听到此言,仍是震惊不已。他原本只是猜测,这顾连城要么与古莲儿是双胞姊妹,要么她有可能就是古莲儿本人,而今猜测得到了证实,却让他一点儿高兴不起来。若事实真是如此,他要如何再面对如今尚在病榻的顾连城?
姜云霄说出了真相后,倒觉得长久以来压在胸口的大石落了下来,她微眯双眸,静静地望着佯装镇定的齐澈,心里头有种说不出的畅快。纵然是时机不对,但无奈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就是想不交代也不行了。
她瞧见他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紧紧地掐住黄花梨木的椅把,虽一副泰然自若的表情,可他脸侧太阳穴处暴起的青筋却真实地反映了他内心的激越与惊慌。
“可是秦仲说的却与你不同,你们二人所言迥异,倒教本王如何信你?”齐澈不知是怕她耍诈,还是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只得继续编织他的谎言。
姜云霄听后发出一阵骇人的冷笑,突然间她觉得面前的这位敬王有些可怜,也不知他是走了什么霉运,注定要活在身边的人编织的谎言之中。当初听闻那远在京城的郑锦瑟传来喜讯,她差点儿没忍要大笑出声。没想到单纯的那小妮子不知得了什么人的点拨,竟也变得如此工于心计了。
“若是王爷不信,待我家连儿醒来亲自问她便可!我想这会儿王爷该问的话也问完了,您军务繁忙,奴家就不打扰了!”姜云霄站起身朝他一礼,说完转身便掀帘而出。
第六十八章真相
望城的初夏带着寒春的凉意,偶然一阵冷风袭来,吹得营中火把忽明忽灭,远远望去,就好似幽冥鬼火一般。齐澈遣了近侍引开了姜云霄,独自一人悄然到了顾连城所在的帐中。粗略一算,她已然昏睡了一天一夜,午后军医们也都轮番瞧过,皆说并不大碍。他心内担忧总是难免,若是姜云霄说的是真话,那么她有可能是古莲儿。
朴素简陋的帐中灯烛高悬,边角的木制小床被粗制的素白纱帐层叠笼罩,齐澈深吸了口气,缓缓地走到床边。隔着素纱帐缦,他凝视着帐中昏睡的人良久,这才鼓起勇气挑开了帐帘。
那张眼角带着淤青的睡颜瞧上去并不安稳,一双秀眉微蹙,额头与鼻尖上凝着细密的汗珠。他细细打量着这陌生而熟悉的面容,完全无法把倨傲狂狷的连城公子与俏皮憨直的古莲儿联系起来。他知道她有高超的易容之术,就连声音也可随意改变,可是有一些东西,总会无意间被人忽略。
他修长微凉的指尖触上她凝白柔滑的颈间,没有任何犹豫,他迅速地解开她中衣的小扣,轻巧地扯开衣襟,掠过她细致分明的锁骨,他的手指最终停在了她肩头的那枚青灰刺青上。暗色繁复的花纹瞧不出什么规律,远看就好似古篆,与姜云霄小臂上的青灰墨纹如出一辙,与当初古莲儿肩头的墨印无异。
他倏地抽回手,转过头不敢再看,现有的事实如雷霆闪电一般将他霹得体无完肤。
“看王爷这副好似见鬼的表情,应该是已经确认了我家连儿的真实身份了吧!”姜云霄突兀的声音打破了帐中的寂静,只见她端着盆热水立于门边,面色铁青地望着怔忡而立的齐澈说道,“那丫头也真傻,当初她对王爷一片痴心,谁知却换来被人始乱终弃的下场!”
姜云霄的突然出现让齐澈极为尴尬,他忙放下帐缦走到门边,清了清嗓子说道:“一切全是我的不是,从今往后,我会好好补偿她的。”
这话不自觉地说出了口,却更让他觉得愧疚难当,若说补偿,他真不知该如何补偿。若是她想,凭她绝妙的才华,锦衣玉食、荣华富贵皆是手到擒来,哪里用得着他费心?
“补偿?王爷说得倒是轻巧,想来我家连儿未必稀罕!”姜云霄冷然一笑,很是不屑地瞟了他一眼,端起面盆往床边走去。
齐澈无话可说,缓缓地踱到门边,挑开帐帘的刹那,他忽然听见床边传来一阵沙哑微弱的轻唤。
姜云霄正坐于床边拿着热手巾为连城擦拭额上冷汗,忽然觉手中一滞,低头一瞧,竟见连城纤细修长的手指紧紧地攥住了她的袍袖。
“秦仲,我不要你死!”
听见她微弱沙哑的声音,姜云霄又惊又喜,忙握住了她的手轻声唤道:“连儿,你醒了?你醒了吗?”
随着几声不安的呢喃之后,帐内又恢复了方才的寂静,姜云霄望着仍旧闭眸昏睡的顾连城,顿时心内酸涩难忍。如今连城的身份被齐澈知晓,不知她醒来会作何反应,只怕是要闹着回北漠去,想必那齐澈也未必会放行吧?到时候又免不了要闹上一番,真不知这残局要如何收拾!
姜云霄转身见齐澈仍杵在门前,撂下手中巾帕没好气地打发道:“时候不早了,王爷也该回去歇着了,想来军中尚有许多事务要等您处理呢,更何况,您就不着急回去看看郑锦瑟与您那未出世的孩儿吗?”
“今日之事,本王不希望有第三个人知晓!”齐澈闻言,顿时面色一白,冷声叮嘱了她一句便转身而回。
翌日午后,漳国那边已派人送了降书,并自愿割让城池五座,以表其诚心。漳王梁赭向来如此,没有十足的把握,他从不会与别国硬碰硬。他早已料到,这丰厚的条件就算是那敬王不允,可远在京城的皇帝定然会答应。他早点摸清了天朝皇帝仁慈软弱的个性,更何况,他已打听到如今天朝的皇宫之中正出了不大不小的乱子。
齐澈接了降书,与楚云商量一番便命人发了八百里加急送往京城,这定夺的大事,自然要交由皇帝来办,又有谁敢越俎代庖?
望着面前堆着一撂撂大小文书,齐澈无奈地抚额而叹,这聂城、望城大小军务皆要由他指挥打理,肩上的担子可真是不小。而素来勤快的楚云今日也不知为何显得心神不宁,处理完降书的事情后索性称病回了营帐。早先听了军医来报,说是连城公子已然转醒,当时他正忙得焦头烂额,自然抽不开身前去探看,现下并无紧急军务,他便忍不住想要去瞧瞧。
虽说现已得知了她的真实身份,见了面定会令他尴尬惭愧,可若是不去探望,只怕姜云霄在她面前多嘴,到时候若被她知晓了内情,想必会更难相处了。思及此,他毫不犹豫地步出了主帐。
当齐澈踏入连城所在营帐时,正见帐内地面一片狼藉,瓷碗的碎片混合着雪白米粥,以及滚落在地描金朱色食盒。未及他开口相问,便见一只青瓷汤碗带着褐色的药汁扑面袭来,他将脑袋一偏,只见身后一声脆响,那碗便摔了个粉碎。
这时正不知所措的姜云霄见齐澈前来,好似看到了救星一般,忙上前施礼问安。
齐澈悄然瞥了眼正抓着东西乱摔一气的顾连城,低声问道:“这又是何故?”
第六十九章搜山
姜云霄机敏地躲过飞来的一只汤匙,很是不解地答道:“奴家也不知何故,公子自醒来便叫嚷搜山救人。”
“救人?她要救谁?”齐澈暗想当是她只身一人前去,就连无情也好端端地待在营中,如今她却要搜山救人,真是令人费解。
“秦仲!事不宜迟,还请王爷快快带人到崖下救他。”未及云霄答话,顾连城掀了薄毯、打着赤脚踉踉跄跄地走向齐澈。
齐澈见她脚步不稳,也顾不得多想,忙上前扶住了她:“公子有话慢慢说,秦仲乃是漳国右相,与我天朝为敌,更害得你落下山崖差点性命不保,为何公子还要救他?”
此时的顾连城几乎失去了理智,只是紧紧地拽过他的衣襟,嗓音嘶哑地喊道:“废话少说,我要你先去救人,他不能死,我不能让他死……”
齐澈虽是一头雾水,但见她发丝散乱,双眸发红,觉得有些蹊跷,忙命云霄前去请军医来瞧。
“是该请军医一起前去,还是你想得周到,他如今危在旦夕,若再不加以救治,只怕是性命堪忧了。”顾连城听他提及军医,顿时眼前一亮,忙松开他的衣襟便要出营。
“你伤还未好,不宜出营,且先在帐中歇着,待我部下寻到了人自会带入营中与你相见。”齐澈见她神情恍惚,心中忽而涌上一股冷意,不知那日到底发生了何事,竟让她受了如此大的刺激。若是日后一直如此,那他该如何是好?
待他安顿好了顾连城,姜云霄也领着军医到此,齐澈挑了位医技娴熟的留下,其余人等皆打发了出去。趁着他为连城诊脉的时候,他悄悄拽着姜云霄出了营帐。
偏巧姜云霄也是心有疑惑,二人立于营帐外的一条偏僻小道,未及齐澈开口她便问道:“据王爷所说,如今秦仲可是在押往京城的路上,可为何连儿说他也坠入了崖下?”
齐澈只是笑了笑,幽黑的眼眸却带着冷诮:“云娘不也说顾连城与秦仲一向交恶,为何她如今不顾自己的伤势而要去救秦仲呢?”
他这番话说出,不仅让姜云霄一愣,就连他自己也觉得蹊跷。
姜云霄本就不愿让连城与秦仲相见,而今细细一想,心头涌上一股凉意,脑中思绪烦乱。
“我去问问连儿!”她定定想了一会儿,不由面色一凛,便急急地要返回营中。
“慢着,她现下才安定下来,你还是不要回去扰她清静。”齐澈忙伸手阻拦,说道:“我方才想了想,她虽然才刚转醒,情绪又如此激动,想必是在凤仪岭发生了什么事情,因此要劳烦你带着了队精兵前去搜山,说不定真会有什么发现!”
“王爷军中良将甚多,为何偏偏让我去?”姜云霄很不乐意,这个关头让她前去凤仪岭,定然没什么好事。
齐澈倒是振振有词地答道:“虽然本王军中有数万精兵良将,可是与秦仲相熟的也唯有你与顾连城,如今她受伤卧床,除了你又有谁能担此重任呢?”
姜云霄暗想她与顾连城如今就像寄人篱下,主人有命,岂能由得她不从?想她谋划多年,如今却是功亏一篑,怎不令她懊恼?无奈之下,也只能领命而去。
姜云霄这一去到了天黑也未曾回来,齐澈唯恐她耍诈,便遣了一队精骑前去相寻。这几日折腾下来,磨光了他所有耐性。他正独自坐于帐内对着面前一撂撂文书奏报发呆,却见楚云一脸忧郁地走了进来。
“瞧你那如丧考妣的模样,可是出了什么事?”齐澈拿起手边茶壶倒了杯茶,手指只那么轻轻一弹,便见茶盏飞出,稳稳地落在了楚云的手中。
楚云接过茶盏,却并不入口,重重地叹了口气才答道:“府上有人来报,说我妹妹在宫中出了事,如今重病在床,忧命堪忧!”
齐澈向来不爱理会皇宫内院那些钩心斗角的闲事,可这楚双璧当年入宫之事,他也看在了楚云的面子上从中掺和,如今听闻那楚双璧病重,便不由关切问道:“你妹妹得的是什么病?想来她甚得皇上宠爱,怎么就突然得了重病?”
“具体情况我也不得而知,据说是不慎小产,自那后便一直卧床不起。”思及远在京城的妹妹,楚云心疼得无以加复,想她向来谨慎小心,怎么会无故小产?
齐澈闻言,也无奈摇头轻叹,他自小由那深宫长大,其中曲折他怎会不知晓?这其中定是有宫妃算计。抬手翻了翻案上奏报,他幽幽说道:“我知你如今是归心似箭,可不等皇上下令,我等皆不可轻举妄动。不过你暂可放心,依皇上的性子,应不会与漳国大动干戈,想必不日后我们便可返京。”
“臣思来想去,绝不能让双璧一人在宫中受苦,若是王爷准许,可否先行放我回京?”急切的楚云已管不了许多,放下手中茶盏,郑重地上前抱拳屈膝一礼。
齐澈听后,不由长眉轻蹙,俊雅的面上掠过一丝不悦:“楚云啊楚云,我知这些年楚府唯你兄妹二人相依为命,你一向疼爱妹妹,为了她,你不知做了多少荒唐事情。如今宫中局势不明,你贸然前去,只怕会中了别人的奸计。况且皇上一向宠爱楚双璧,怎会让她有个三长两短?你且放宽心,待皇上的传令一到,我即刻让你先行回京!”
楚云早已心急如焚,哪里听得了他劝,一时只是跪着不起,隔了半晌才听他支吾说道:“微臣如今心生一计,不知当讲不当讲?”
“这个时候你还问当讲不当讲,只怕我不许你说你也得说出来!”齐澈望着他,不由苦笑道。
“连城公子无论是机关术、人偶术,还是易容都极为精妙,若是请他帮忙,便可无后顾之忧!”
“哦?她如今重伤在身,你认为匆忙之下他能为你塑出人偶吗?”齐澈见他理直气壮地说出这话,心中很是不快,当年拿古莲儿交接锦瑟与楚双璧之事也是他极力促成,为了他那个妹妹,他可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第七十章玉碎
楚云倒是不像齐澈那般担心,但见他眸光一闪,很是郑重地说道:“其实也不必那么麻烦,左右连城公子还有现成的人偶,只须稍动手脚,改下样貌便可。”
见他说得如此轻巧,齐澈心中更为不快,只是冷冷地凝视着他说道:“还记得一年多前的古莲儿吗?若是她还活着,你觉得她最恨的会是谁?”
楚云顿时哑口无言,愣了半晌才试探性地问道:“莫非……莫非当年的事情已被那连城公子知道了?”
齐澈也不愿别人知晓顾连城的身份,见他发问,便顺水推舟地说:“凭他的本事,怎么会不知道?况且他私下一直与秦仲有联络,那些事情怎能瞒得了他?我劝你还是打消这个念头,免得惹祸上身!”
二人正说着,忽听帐外有人来报,说是姜云霄领兵而回。齐澈听后,面无表情地打发那人退下,随后与楚云攀谈了一会儿便独自往姜云霄所在的营帐走去。
“奴家知道王爷有话要单独说,因此在此等候多时了!”姜云霄靠在帐外的一处栅栏边,望着齐澈匆匆而来,不慌不忙地迎上前说道。
“今日搜山可有什么收获?”齐澈也不再与她兜圈子,直截了当地问。
姜云霄扬了扬手中的碧色丝绦与一枚半截玉佩,说道:“收获颇丰,不过最大的收获是发现秦仲并不在押往京城的路上,也许他现在是在去往冥府的途中。”
齐澈接过她手中物什,借着营边火把细细一瞧,但见那碧色丝绦乃是顾连城束发之物,而那半截水润通透的玉佩则从未见过,想来这应该是秦仲所戴之物。
“这两件东西落在崖下深潭边,相距不远,想来当时应是连儿与他一起坠入崖下……”姜云霄说到一半却住了口,对于她方才的推断感到有些惊讶,若是二人一起坠崖,那么漳国老将汪延之死又是怎么回事?依顾连城的身手,别说是武艺高强的汪延,就连功夫并不精深的秦仲也抵挡不过,难不成是……
她越想越觉得害怕,一直以来,她害怕秦仲与顾连城相见,没想到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齐澈并未注意到她的异样,只是端详着手中物件问:“那可有找到秦仲?再是如何,也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吧?”
“王爷认为您那一队精兵花了三四个时辰的时间只是在岭下闲逛吗?想那潭水湍急,定是他自崖下而落时被水冲得无影无踪了。”姜云霄见他有所质疑,语气自然不善。
“这么说来,秦仲还是有生还的希望了?”
姜云霄听了他这荒谬的话,简直是哭笑不得:“王爷莫非与我家连儿一样民间话本看多了吧?试想自那么高深陡峭的悬崖而落,除非有神灵相助,又有谁能够保住性命的?若不是连儿命大,落在了那块巨石之上,想必……”
她越说越觉得后怕,随便忙打住,只道了声安便要回营探望连城。
“慢着,云娘也累了一日了,这搜山寻人之事还是由我去说与你家公子听!”齐澈见她要走,忙上前拦住了她。
姜云霄见他这副急于邀功的模样,心里头觉得滑稽可笑,不过也算是暂时了结了桩心事。这几日来,他对连城的伤势很是关注,看来他对她应是余情未了吧?这鸟尽弓藏之事,应是她多虑了。
齐澈缓缓踱到了连城所在的营帐外,竟莫名地觉得心跳加速,他深深地吸了口气,这才掀帘步入帐内。
帐内燃着檀香,起到了安神静气的作用,他悄然走近拐角处帘幕重垂的木床,听见帐内传来平稳细微的呼吸声,便拣了床边的木凳坐了下来。此刻,他觉得心内难得地平静下来,原本对于古莲儿之死的愧疚已转为对顾连城的歉疚疼惜,他觉得这是上天给他的机会,让他好好补偿她。若是不能得到她原谅,他也会用一辈子的时间去偿还曾经的过错。
一个羸弱女子,换回了他曾经的挚爱;尔后又为了两国纷争而耗费心血,甚至差点儿丢了性命,这样巨大的付出,就算他用一辈子来回报偿还也未必足够。
“王爷深夜来此,可是寻到秦仲了?”他正垂首而思,忽而被一道沙哑的声音打断了思绪。
说话间,顾连城强撑着身子坐了起来,抬手撩开半边帐帘。
齐澈见状,忙上前用银勾挽了帐缦,利落地取了个半旧迎枕让她倚着。
“可是有秦仲的消息了?”顾连城见他转身向外张罗命人取来汤药,便刻意抬高了声音问道。
“你先趁热喝了药再说。”齐澈捧着药碗坐于床边,仔细地吹散了碗中热气,拿起勺子舀了汤药送至她嘴边。
顾连城将头一偏,声音依旧嘶哑难听:“等你说了我再喝!”
“你如今伤势未好,还是少操心那些事。如今你为天朝立下了莫大的功劳,楚云已拟了折子送往京城,若是你不好生将养,只怕我回京之后定会惹来皇上一顿痛骂!”齐澈耐着性子劝她,只是他见着了她,思绪有些繁乱,一时也不知该从何劝起。
“你快些把这药喝了,之后我会跟你说有关秦仲的事。”他见她仍是偏过头不理会,只得倾身将汤勺往她嘴边送了送。
顾连城拗他不过,又一心想知道秦仲的下落,只得张口将勺中药汁喝下。自小身子骨较好的她鲜少喝这些汤药,乍一入口,苦得她精致的五官皱到了一起,恰恰牵到了她眉梢的创口,让她不由痛呼出声。
“若是嫌苦,我让人取过蜂蜜来。还有小厨的牛乳酥酪味道也算纯正,正好让他们捎一罐过来。”齐澈将药碗将她手中一塞,便起身前去吩咐帐外的守卫赶紧去办。
顾连城蹙眉望着碗中浓稠的药汁,无奈之下,只能将心一横,端起碗一饮而尽。最后的苦涩药汁刚好哽在她的喉中,呛得她一阵猛咳,顷刻间涨得满面通红。
齐澈见状,忙上前轻抚她的后背,很是心疼地说道:“你又何必心急,慢慢喝便是!”
顾连城很不适应他好心的触碰,抬手推开他,刚要坐直身子,却发现一枚带着樱红穗子的半截玉佩由他袖中滑出。
第七十一章心伤
“这玉佩,你是从何得来?”顾连城迅速抢过玉佩,瞪大的眼睛厉声问道。
齐澈见无意被她发现了这东西,也只能照实回答:“我今日派人前去搜山寻人,最终没能找到秦仲,只在崖底找到了这个。”
“也就是说,你们并没有找到秦仲,更没有发现他……他的尸体?”顾连城紧张地望着他,小心地措辞。
齐澈点了点头,见她情绪还算稳定,便也不再多言。他有些不明白,她如今为何关注起秦仲的死活来?想到不久之前她还将他视为眼中钉、肉中刺,而今看她这模样,好似是不希望他出事一般。
“我常看话本中写道,有些人落下了万丈悬崖仍能生还,也不知此事是真是假。我想无风不起浪,总不会是那些人乱写一气诓骗人吧?”顾连城摩挲着手中玉佩,沙哑的声音却带着一丝哽咽。
“难道说,你是希望那个叛出师门、在漳王兴风作浪搅和诸国不安的秦仲活着?”齐澈见她一副悲凄模样,莫名地觉得心中不快,不由抬高声音质问道。
“就算他曾经做过背叛师门之事,他也是我的师兄,况且是他救了我的性命,除非我是没心没肺的畜生才会希望他死!”顾连城被他这高声一问,情绪陡然变得焦躁起来。
齐澈闻言,更加觉得一头雾水,她竟然说是秦仲救了她,到底是她脑子不清醒还是他出现了幻听?
“云娘呢?她人在哪里?我要见她,我要问问她秦仲是不是还活着!”顾连城紧紧地拽住他的衣袍,沙哑的声音突然变得高亢尖锐,一双乌眸混沌涣散,再无往日的光彩。
“你……你先别急,我去叫云娘过来。”他将她两鬓间的乱发塞到耳后,这才轻轻扯回她手中衣袍急急地命人前去唤姜云霄入帐。无论是往日的古莲儿,还是不久前的顾连城,他从未见她们像今晚这般焦躁失态。
片刻之后,姜云霄端着茶盘挑了帘子走入帐内,还没等她走近,顾连城便瞪大双眼死死地盯着她问:“云娘,你实话告诉我,秦仲他是不是还活着?”
姜云霄先是一愣,瞥见她神情紧张、眼眶发红,仍是缓缓走到桌前放下茶盘。她站得不近不远,用波澜不惊的语调说道:“公子可曾听说有人从陡峭悬崖摔落还能生还的?那些话本中讲得香艳俗事不过是博众人一乐,抑或是写些伤春悲秋的赚人眼泪。云娘活了这半辈子,从未听闻有人落崖后还能生还的。”
“这么说来,他果真是活不成了?他是真的死了?”顾连城听后并未有过激的举动,只是失魂落魄地握着那半截玉佩喃喃自语。方才她脑中清醒得很,她也知话本那些事被人夸大,只是她不甘心,不甘心秦仲就这么死了。他还没陪她一起回北漠,还没陪她一起重振师门……曾经那么风流潇洒、俊雅不凡的他,就那么随风而逝了,叫她怎能接受这样残酷的现实?况且那日的事端是由她挑起,若不是她如此安排,那汪延也不会尾随而来,更不会动了杀机,他也不会为了保护她而坠崖……
齐澈站在床边看着她眼泪簌簌而落,顿觉心头传来阵阵痛意,他刚要上前宽慰,却被姜云霄一把拽住了袍袖。
“让她哭,哭出来了便不再会闹事了!”
摸清了顾连城脾气的姜云霄虽是心疼,却只能狠下心冷眼瞧着。连城小的时候个头矮小,时常被师兄弟欺负,当时她打不过他们,却死活不让秦仲帮忙,每每被打得鼻青脸肿。事后她不曾向师父告状,只是找个地方闷头躲起来。待几日后再出现时,欺负过她的那几人皆满头肿胞,而她却顶着一脸的青紫捂着肚子明目张胆地嘲笑。姜云霄将她拉扯了这么大,深知她鲜少发泄内心的情绪,就连一年前被齐澈抛弃,也不曾见她皱过眉头,如今她能哭出来,真算得上是天大的好事!
齐澈被姜云霄扯出了帐外,他心内担忧,却又无济于事,只能无奈地返回主帐对着案桌上那一堆堆奏报发呆,直到了天色微亮,这才于榻上歪了片刻。
朦胧中,他听见帐外脚步杂乱,随后传来一阵低微的人语声,他心内烦躁,便掀了被子朝外高喝:“外面为何如此嘈杂?”
外面因他这一声高喝,顿时没了动静,片刻之后,便有一人挑了帘子入内,冲着他行了一礼:“微臣见过王爷!”
齐澈见他抬头,不由长眉微皱,盯着那陌生的面孔问道:“听你的声音,倒与楚云有些相像,你是哪个营的?”
那人很是随意地直起身,兴冲冲地朝他咧嘴一笑:“连城公子真乃高人,只在我面上扎了几针后便令我改头换面。”
“楚云,竟然是你?!”齐澈见他昨日还是一副如丧考妣的模样,现在换了副面容,几乎兴奋得如孩子一般。
楚云环视了主帐一圈,这才神秘兮兮地探身向外招呼了一人而入,他很是得意地指着与他原本面貌相同的人说道:“王爷请看,这人无论是体格还是相貌均与我相似,他是我营中心腹赵青,如今有了他在此,那微臣便可赶往京城去了吧?”
齐澈与楚云乃是至交,他有事一般不会相瞒,见着他那副归心似箭的模样,齐澈只能朝头点了点,说道:“安排好营中一切你便先回,若是此事走漏了风声,只怕你我都无力担待!”
楚云交代几句遣了他那心腹赵青回营,这才正色道:“禀王爷,我妹妹双璧小产之事已打探清楚,如今宫有人指认是昭阳宫宫女所为,依王爷之见,这事可会与皇后有什么干系?”
齐澈但笑不语,反而转移了话题问:“如今连城公子有伤在身,近日更是心情不佳,怎么会答应你这刁钻的请求?”
“这多亏了云娘好心相助,公子原是不肯,经她相劝后便应了下来。”楚云双眸微眯,面露几分喜色,只是云娘昨日私底下跟他说的那番话,却让他觉得毛骨悚然。
齐澈心知此事绝非他说的这么简单,此后还是亲自问姜云霄更为妥当。他望着立于对面的楚云,朝他递了个眼风,说道:“如今皇令未至,你还是小心些,营中那些人的嘴巴,可要堵严实了!”
楚云目的达成,得令后回营安排部署,只待日落之后便可策马奔回京都。
第七十二章劝慰
楚云走后,军中事务皆由齐澈处理打点,这两日来他一直忙得脚不沾地,就连一日三餐也是随意糊弄敷衍。营中近侍见他近日来面色略显憔悴,便私下里吩咐小厨房做了些精致可口的饭菜。午饭的时候,齐澈胃口不错,看着碟中可口小食,很自然地想起了顾连城来。
“今日送往顾参军帐中的晚膳就照此做一份去,再备上一罐牛乳酥酪,另外再吩咐厨房准备些甜食点心送去。”他指着桌上几盘菜肴,耐心地交代着分管军中膳食的侍从。
那侍从闻言,却是不应,只是面露难色地望着他,瞥见他柔和的眸光越发的犀利冷锐,这才支吾地说道:“这两日公子都不曾进食,昨日送去的丝毫未动,今晨送过去的皆被他打落了一地。”
他这话说得有些委屈,又带了些惶恐,早先姜云霄曾嘱咐过,这种小事不必让王爷知晓,他便也没往心里去,而今听齐澈之言,这才惊觉这位王爷对那位连城公子真是太过关切了。
“这么说来,他竟有两日未曾进食了?”齐澈心内怒意上涌,瞧见那侍从又是一副唯唯诺诺的模样,只觉胸口怒意更盛,竟顺手将手中瓷勺朝他甩了过去。
那侍从数年前也曾跟在他麾下的军需营打下手,心知他一向体恤下属,平日总一副温文儒雅的模样,从不摆王爷的架子。而今他陡然动怒,直吓得他两股战战,眼睁睁地看着那瓷勺飞来,不偏不倚地砸在自己的脑门上。
齐澈并未曾用力,那人只是脑门红肿,并无其他症状,但见他跪倒在地,口中喃喃谢恩。
“你且回去将厨下现有材料做些可口的饭菜送去,晚膳时再照本王说得去做,切不可懈怠偷懒!”齐澈见他那副惊慌失措的模样,也觉得自己方才有些失态,忙放缓了语气吩咐道。
那人领命匆忙退出了主帐,齐澈饮了口茶,取过案头聂城发来的奏报要看,谁知还没瞧上两眼便觉心烦意乱,起身甩了那奏本踱出了帐外。
齐澈踏入连城所在帐中时,正见顾连城裹着毯子蒙头大睡,而一脸焦虑的姜云霄则立于门边发愣,就连齐澈唤她也未曾听见。
齐澈见她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只得强压下心中好奇,命人搀她回帐歇了。如今她这般模样,想必也问不出什么来。他知她心中定是藏了好些秘密,若非如此,她也不用每天守在这里,就好像是怕顾连城出事,又像是怕她泄露了什么机密。
他走上前,很自然地在床边坐了,怔怔地望着缩于毯中的连城,不由重重地叹了口气。他听得见窝于毯下的人的呼吸声,一时竟想起当时在锦华殿歇下的那一晚来。当时她裹着厚厚的被子紧贴墙角,最终是熬不过那闷热从被中探出头来,那时他瞧她憋得满面通红,额头上还有汗珠缓缓滑下,模样真是滑稽可爱。
那些往事让他不由轻笑出声,再没有任何犹豫,伸手去掀开她遮于头上的毯子:“怎么?这已是初夏时节,公子还觉得冷妈?要不要让人给你取床厚被来?”
顾连城深知自己目前的身份,为免让他察觉到自己竟像小女儿般任性赖皮,她只得掀了薄毯坐起身来,面上仍带着往日的倨傲之色:“我道是谁来了,原来竟是王爷!”
齐澈见她双眸红肿,眼角的伤已开始结痂,泛白的双唇干裂起皮,整个人看起来消瘦憔悴,再无往日的风华之姿。
“听厨房说这两日你滴水不沾、粒米未进,这是何故?难道说是因为秦仲?”见她这般糟践自己,齐澈忍不住低声问道。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这些只是我门派的私事,不敢有劳王爷过问!”自那晚为了秦仲伤心流泪后,顾连城已恢复了当初那般狂傲,在这当口,她不能让他轻看了自己。
“可是你有伤在身,又两日不吃不喝,若是有什么三长两短,叫本王如何向朝廷交代?”齐澈疼惜她,可眼下并不打算揭穿她的身份,也一时不知该找什么借口相劝。
“我一介草民,是生是死又关朝廷何事?难不成王爷还让本公子回京述职?本公子当初只是答应相助,现下事已了结,也该到了告辞之日了!”顾连城本就无心掺和政事,如今她已兑现当初的承诺,若再不抽身,只怕到了京都便没了机会。
齐澈听她要走,不由慌了神,死死地盯着她问:“依公子的意思,你这是要走?”
“自然要待本公子养好伤再说,左右是不再会跟天朝大军回京城!”顾连城很是不耐地瞟了他一眼,声音因干渴而变得更为嘶哑难听。
齐澈见她面色更为憔悴苍白,也不再与她争论下去,听见门边的脚步声,他忙走到帐外接下来人递过的食盒后又将守于帐外的侍卫远远地打发了,这才提了食盒回到帐内。
他利落地取出盒内碗碟,将其放于红木托盘中端到了顾连城的面前:“先不说这些了,公子两日未曾用饭,先凑合着用些,待晚膳再命人做些可口的来。”
“不吃!”顾连城将头一偏,斩钉截铁地说道。
“你这是要我喂你?”被她惹怒的齐澈说完,索性端起碗,用筷子夹了些菜送到她嘴边。
顾连城朝他翻了个白眼,干脆一伸手,将那托盘掀翻在地,但见盘中碗碟滚落在地,有些被摔了个粉碎,菜肴汤汁溅了齐澈一身。
“顾连城,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齐澈被她气得不轻,起身掸落衣衫上的残渍怒声喝道。
第七十三章往事
他话音刚落,却见有人掀帘冲入帐内,直直地跪在了他面前。他低头定睛一瞧,竟见是一脸惶恐的姜云霄。
“还请王爷息怒,我家公子近日心情不佳,若是不小心冲撞了王爷,还请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就此饶了她吧!”姜云霄说完,重重将头叩于地面。
“哟,我当是云娘不会说话呢,怎么突然就开了金口了?”未及齐澈答话,顾连城坐于床边语气不善地说道。
齐澈瞥见顾连城对姜云霄剑拔弩张的样子,心内觉得蹊跷,却又不好发问,只得倾身搀扶姜云霄起身:“公子的心情本王能够理解,你先起身,这一次我不会怪她!”
姜云霄顿时红了眼眶,施施然一礼向他谢恩,转身望着满面讥讽之色的顾连城哀求道:“连儿,不看僧面看佛面,就算你不愿吃那些,也用些茶水。王爷亲自吩咐厨房为你做了牛乳酥酪,你先喝着,有什么事情我们慢慢说。”
“哼,慢慢说,只怕是云娘你不愿说吧?秦仲之所以变得像今日这般逐名求利,可不都是云娘的功劳?随后你又将我推往这风口浪尖之上,到底是意欲何为?你到底是谁?而我到底又是谁?今日你若不说个明白,你可别后悔!”一想起死得冤枉的秦仲,顾连城竟如疯魔了一般,但见她捡起地上一块锋利的瓷碗碎片紧紧地贴于颈间,瞬间便见凝白的肌肤上现出一道血痕。
姜云霄未料她会以死相逼,眼睁睁地望着她毫不留情划伤了自己,顿时吓得脚下一软,好在齐澈及时地将她扶坐在桌边木椅上。
“顾连城,云娘她连日为你奔波操劳,你这般咄咄逼人,到底是为何事?”齐澈见她眼中血红一片,心内也是慌乱不堪,他边说边不着痕迹地靠近,生怕她做出傻事。
顾连城却不看他,一双血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瘫坐在椅上的云霄,她可以看见她幽黑的瞳眸流露出的惊惧与挣扎,事到如今,她竟还敢有所隐瞒,实在是太过高估她自己了。
姜云霄被她吓得浑身无力,坐于椅上喘息不定,她几乎不敢去看连城的眼睛,可当她余光瞥见她唇边诡异的笑容时,便再也顾不得许多,飞身扑跪到了她面前痛哭着说道:“连儿万万不可,我说,所有的事情我都会跟你说个一清二楚。若是你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死后还有什么颜面去地下见你的母亲!”
“既然你不再隐瞒,那便好,云娘你先定定神,待会儿可要一句不漏地说与我听!”
顾连城见目的达成,心满意足地甩掉了手中碎片,摇晃着站起身,径直走到齐澈身边:“方才草民莽撞无礼,若有得罪之处,还请王爷原宥!”
说着,她向他抱拳一礼,随后很是为难地说道:“如今我与云娘有些私事要讲,还请王爷移驾别处!”
待齐澈走后,姜云霄才收起一脸的慌乱,命人将帐中收拾一番后这才端了牛乳酥酪塞在顾连城的手中:“连儿,好歹你先用些,那些陈年旧事,并非一时能说得清楚。”
顾连城接过她手中碗盏,送到唇边抿了一口,皮笑肉不笑地望着姜云霄说道:“现下帐中无人,云娘该把那些秘密说与我听了吧?”
姜云霄悄然探身环视了帐外一圈,这才放下心走到桌边坐了下来。只见她由怀中掏出一枝亮莹莹的发钗,很是郑重地递到了顾连城的面前:“连儿,这发钗乃是你亲生母亲,昔日姜国王后云碧游最为珍爱之物。她乃是天朝后裔,随祖父母定居姜国,后来被选入王宫为后,深得姜王宠爱。只是,姜国自古来便有一陋俗,但凡妇人生了孪子,只可留一名胎儿抚养,这另一名生下来则是要被活活溺死。姜国史书曾有记载,孪子乃不祥之兆,早先有妇人不舍,留了二子抚养,结果双双不曾满周岁便莫名夭折;更有野史所书,由于曾有妇人无知,生下孪子抚养,结果她所在之地方圆数十里瘟疫滋生,最后蔓延数座城池,损了上万人的性命。可这些毕竟只是传言,怎奈被姜国王室定为律法。当年你母亲诞下一子一女,最终她不忍弑子,便命我悄悄将那一女带出了王宫。”
“依云娘所言,我便是当年王后所生之女了?而将我带出王宫之人,可不就是云娘吗?”顾连城对于这个荒唐的故事无动于衷,她自小长于千机门派,对哪些地位高低并不在意,就算她是姜国王上之女,也不能成为姜云霄讥讽轻视秦仲的正当理由。
“实不相瞒,我也是孪生之女,生下后差点被淹死,碰巧被好心的云家人悄悄救下,为免被人发觉,后来我便随你母亲入了王宫。过了这些年,我打听到我那位孪生姊姊一直过得很好,而如今成为姜王的你的哥哥不也是风光无限?说什么孪子不祥,全是些骗人的邪门传言,我恨这不公的姜国例律,这么多年,因为这无根无据的谣传,多少名才刚出生的婴孩被父母亲手溺死?这例律若是一朝不改,那么姜国将会有更多的人受此折磨残害!”
说到这里,姜云霄的面上带着一丝怨毒,深不见底的双眸蕴含了不甘与愤恨。
“我想当初云娘将我带出王宫抚养长大,并非只出于对云家的感激吧?”顾连城听她说了这么多,多少也能猜出她的用意来。
第七十四章泄密
姜云霄闻言,眯起眼望着面前的顾连城,语气里带了几分惊喜与欣慰:“原本我带你出了姜国来到天朝,只想好好将连儿你抚养长大,可是机缘巧合,一次偶然的匪盗之乱让我遇上了你师父。他对你我的遭遇很是怜悯,便好心收留了我们。想当年我带着你一路逃到天朝,遭遇了多少劫难,原本我只想在千机门安定下来,孰料你自小聪慧机灵,对于门中那些基本的机巧之术无师自通,尚未及笄,便已习得本门真传,自那起,我才动了让姜国删改例律的念头!”
“莫非云娘是想要凭我一人之力改换姜国传承百年的例律?这也太过滑稽荒谬了!”顾连城才刚饮尽杯中酥酪,却被姜云霄这番话逗得呛咳不止。不过如今总算是知晓了云娘在筹划何事,难怪她要自己以连城公子的身份出山,原是想演一出假凤虚凰的好戏!
“若是可以,我想让天下闻名遐迩的连城公子说服姜王改了那道骇人听闻的姜国大律!”姜云霄忽略她一脸的嘲讽与不屑,神色郑重地说道。
“云娘,你觉得现今的姜王会为一介天朝平民删改国之例律吗?就算他是一国之主,这祖传例律,也并非他情愿便可改之。真不知云娘您怎会有这般不切实际的想法?”
姜云霄强忍着内心的激越,眸光越发的炽烈有神,她紧盯着面前略显憔悴的顾连城继续说道:“几十年前,姜国出了史上第一位女王,她是韶光王后所出的孪子,出生时差点被人溺死,所幸她福大命大,后来流落他国被人养大。十多年后,姜国陷入政乱,其孪生姊姊被乱党所杀,得知当年内情的属臣寻遍各国,终于打听到了她的下落,最后将她迎回姜国,成为了姜国史上第一任女王。她登基之后,力排众议,改了姜国那条大律,只可惜自她病亡后,朝中那些迂腐老臣便恢复了旧法,一直延续之今。”
听到了这里,顾连城连连向她摆手,很是无奈地笑道:“罢了,罢了,方才我以死相逼请你说出其中真相,这是我此生以来做过的最为荒谬的事情。既然是些陈年往事,就当过眼烟云吧。如今我想知道,秦仲之所以会变得与以往不同,可是受了云娘的刺激所至?想必这一切,是云娘苦心安排的吧?只为了达成你心中所愿,便将我们当作这盘中棋子?”
“若是当初秦仲不对你怀有倾慕之心,若是他不计较你身份尊贵,若不是他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他也不会落得今天的下场。凡事有因必有果,这一切,不过是天意罢了。然而你我,也不过是姜国大律下一枚小小弃子而已!”对于秦仲的死,姜云霄并不觉愧疚,他只是选择了他所该走的路而已。
顾连城听她如此评价秦仲,只觉胸中怒意如炽热岩浆一般翻涌而上,她怒极反笑,明灿的双眸泛着血色:“既然是弃子,那就老老实实地做个弃子好了!念在云娘当年将我带出姜国王宫,又好生把我拉扯大,秦仲之事我不会再追究,不过你我缘分,也就到此为止了吧!”
“连儿……你……”姜云霄难以置信的望着她,似乎以为自己产生了幻听。她从未料想到有一天,她亲自拉扯大的顾连城会说出如此绝情的话来。
顾连城见她一副匪夷所思的模样,嘶哑的声音带着冷意:“云娘,弃子有做弃子的本分,我只是不想到最后落得像秦仲那般的下场。如今我乃天朝百姓,至于姜国如何,与我何干?你我只是这世间微不足道的平头百姓,当不了那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我话已至此,云娘若无他事,还是回去好生歇了吧!”
“连儿,看着这些年我含辛茹苦将你拉扯大的情分上,你得帮帮我,帮帮姜国!”姜云霄见她说得斩钉截铁,心里头大为慌乱,忙上前扯着她的袍袖哀求道。
“云娘,这世间有些事情,不是仅凭你我之力就可以改变的。你若再固执下去,只怕往后会惹来杀身之祸!”顾连城不忍去看她凄清无助的表情,起身甩开她的手,匆匆往帐外走去。
姜云霄跌坐于地面,手中死死攥着那枚七彩琉璃发钗,望着她匆匆离开的背影声嘶力竭地喊道:“连儿,你现在想抽身已经晚了,若是你再任意妄为,就算造出十个无情也保不了你的性命!”
出了营帐的顾连城听着身后的嘶喊声,心内冷笑道:“横竖逃不过一劫,总比像秦仲那样受你摆布好!”
此刻,帐内陷入了一片令人不安的寂静,姜云霄伏坐于地,双眸空洞无神,丝毫没有发觉趴于木床腿边的一只小小蟋蟀。
顾连城出了营帐,沿着营中一条偏僻小道缓缓而行,营中巡视的守卫偶然路过,瞧见她一副狼狈模样,一个个面露惊疑之色。心事重重地顾连城也未曾发觉,只是低头慢慢走着,冷不丁撞上了一堵肉墙。
“难得见公子有闲心在营中散步,想必那些私事都已经谈妥了?”没等她抬头相望,头顶上便响起齐澈关切的声音。
“都妥了,若是王爷不介意,可否让本公子一个人静静?”顾连城朝他虚浮一笑,巧妙地绕过他往旁边的岔道上走去。
齐澈望着天际西沉的斜阳,脉脉余晖将云霞染得如血一般,他忽觉眼皮突突狂跳,忙上前拽住了她:“天色不早了,你两日未曾用饭,不如与我回帐一起用些饭菜。正巧主帐中有些私藏佳酿,不如陪我痛饮几杯?”
“哦,只怕要浪费王爷一番好意了,本公子一向不擅饮酒!”顾连城被他死死拉住,一时挣脱不开,只得佯装歉意地答道。
齐澈并不恼怒,反而抬手拍了拍她肩豪爽地笑道:“公子真会说笑,堂堂男儿哪有不会饮酒之理?”
第七十五章谋划
顾连城鲜少见他这副爽直模样,她定睛端详着逆光而立的挺拔身影,有种如梦似幻的感觉。她觉着自己的演技真好,本以为他多少会有所察觉,谁知他却一点疑心也无,若是往后还能过上清静日子,或许她可以去戏班子跑跑龙套赚点小钱。
恍惚中,她任由他牵着手,大步流星地往主帐走去。他的手温暖干燥,将她的手完全包裹其中,一年前,她也曾对他有过信仰,可是那种天真的信仰却被他亲手打碎,一夜之间将她打入了万劫不复之地!
两日未曾饮水进食的顾连城来到主帐内,见着摆了满满一桌的可口菜肴,这才感觉饥肠辘辘,腹中的饥饿感让她觉得她仍然好端端地活在这人世间。
“空腹不宜饮酒,你先用些饭菜垫垫饥。听云娘说你很是钟爱那酥酪,我特意让厨房给你准备好。”齐澈热情地拉她坐下,亲自将一盏牛乳酥酪捧到了她的面前。
饥饿难当、盛情难却再加上可口菜肴,背负了沉重心事的顾连城来不及多想,不多会儿便吃了个半饱。
“这酒乃是宫中陈酿,整个朝廷除了皇上与那两位三朝老臣,再无人有幸能品到此酒,这可当初我软磨硬泡向皇上求来的。”见她苍白的面上有了血色,齐澈这些拆开手边小巧精致的酒坛,为她满满地斟了一碗。
顾连城深知自己酒量,望着面前一小碗盏的酒,暗想应不会超出五杯,既然不会过量,小饮一次也无妨。小时候常听师父抱着酒坛念叨,说这世上最好的东西便是酒了,时常见他喝得酩酊大醉,趴于桌上打着呼噜入眠,嘴边总是挂着满足的笑容。
她捧起碗盏递到唇边,但闻一股冷梅清香扑鼻而来,尚未入口,便让人醉了三分,果真是好酒!为免醉酒失态泄露了身份,她只是抿了一小口,浓郁的醇香经过舌尖滑过喉头,让人有说不出的熨烫舒服。
“公子觉得这酒如何?”齐澈捧着碗盏望着她,笑问道。
顾连城微眯双眸,嘶哑着声音夸赞这酒,谁知眼前却是模糊一片,朦胧中听见一声脆响,很快便陷入了一片黑暗。
“安心睡上一觉,待回京之后,不管你是否接受,请让我好好补偿!此生不够,那就许你生生世世!”齐澈上前抱起不省人事的顾连城,双唇在她额上印下一吻,将她放于帐中的牙床之上。他利落地放下帐缦,转身走出营帐,仔细叮嘱了守卫一番这才匆匆往姜云霄所在营帐走去。
天色微暗,齐澈挑着灯匆匆而行,远远地瞧见一单薄身影蜷缩于帐外,立即加快了脚底的步伐。
“云娘这是何故?我瞧着你面色不佳,为何不回帐内歇着?”齐澈走到帐边,蹲下身望着一脸颓废的姜云霄,语意关切地问道。
“连儿呢?她可还在大营?”听见齐澈的声音,姜云霄头看了他一眼,过了良久这才问道。
“她很好,如今吃饱喝足在帐中睡了。”齐澈边说边搀扶她起身,不由分说将她拉入帐内。
他望着帐内的膳桌上的饭菜丝毫未动,不由蹙眉问道:“怎么?云娘这是要学公子绝食么?难不成千机门有绝食数日的门规?”
姜云霄虽然心中烦乱,但脑中一片清明,她无奈地摇了摇头答道:“并非如此,午后之事,王爷不也是瞧见了吗?这些年,连儿越发的任性难驯,再任由她这样下去,早晚会惹祸上身!”
齐澈眼风扫了扫帐外,但听四周并无动静,这才挑眉邪魅一笑:“本王现在来是想跟云娘做个交易,不知云娘可否舍得你体内的那只‘母蛊’”?
帐内桌上的风灯忽然爆了个灯花,霎时映得齐澈面容雪亮,姜云霄按捺住内心的惊惧,望着面前俊逸潇洒的齐澈,只觉他面上的笑容有如幽冥的鬼魅一般。
“哦,本王也是无意中听见你与公子说话,你心底的那点小愿望,若想达成,也并非难事。若是你愿意听从本王的安排,不仅可以更改姜国例律,而且可以与你家公子重归于好。”齐澈见她朱唇微张,一副见了鬼的样子,缓缓由袖中掏出了一只木制蟋蟀。
姜云霄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魂不附体,她深藏于心底十多年的秘密就这么泄露出去,真是让她追悔莫及。今日若不是连城意外地固执甚至以死相逼,她也不会如此慌乱。这些年她费尽心机所设的局突然被人打破,心内仅存的一丝希望就这么轰然崩塌,顿时令她陷入了深深地绝望。
“云娘你仔细想想,不用你费一兵一卒,不用你再耗费心力,更不用你在连城面前继续伪装、刻意哄骗,你便可以轻易地得偿所愿,甚至恢复往日与连城亲如母女的关系,这稳赚不赔的买卖,天底下再难找第二家了!”见她瞪大了眼睛久久不语,齐澈很是耐心地向她讲述着这场交易的诱人之处。
姜云霄嗫嚅着,良久才听她面露疑惑地低声而问:“你千方百计地想得到我体内的‘母蛊’,是要对连儿怎样?”
“连城她早已是本王的人,我想对她如何,想必云娘你是心知肚明。若是你真为她着想,就乖乖地听从我的安排。想来外头那些觊觎连城公子倾世绝艺的人不在少数,纵然她有惊世之才,也未必能够独善其身。你且想一想当初风光无限的秦仲,不也是死于自己营下的将领之手吗?”对于这场交易,齐澈自然是成竹在胸,无论姜云霄如何挣扎,都逃不出他的手掌心。
姜云霄低头沉思,抬眼瞥见那环绕于风灯边的莽撞飞蛾,顿时心头涌上了无限的凄凉。
第七十六章作戏
顾连城不知睡了多久,朦胧中瞧见帐中有一人影缓缓靠近,一身雪青衣袍,清秀的面庞带着泪。
“云娘!”见那人坐于床前垂泪不止,她伸手拉住了她的袍袖,柔软细滑的料子带着淡淡的凉意,时有清香阵阵自她袖笼而出。
“连儿,既然你我缘分已尽,今日一别,可要好生保重,日后万不可再恣意妄为了!”只见她拭干了面上的泪水,语意呜咽地说道。
顾连城闻言,慌忙坐起身,死死地拽住了她的衣袖:“方才我所说不过是气话,云娘你可别当真了!”
她话音刚落,只觉手中一空,再定睛一瞧,眼前哪还有什么人?除却案桌上一灯如豆,偶尔爆起的灯花让室内忽然一亮,但见案桌边竟端端坐着一人。一头乌发高束,头顶玉冠莹然温润,下着一身青灰衣衫,下摆处紫色莲蔓暗纹蜿蜒繁复,瞧上去仍是那般奢华诡异。
“秦仲!”顾连城瞧见是他,不由心中大喜,忙掀了薄毯草草地穿了鞋上奔到他面前。
“傻丫头,这下见了我倒不像往日那般剑拔弩张了!”他用扇柄轻敲她的头,绝丽的面容带着宠溺的笑。
顾连城扯了椅子坐于桌前,撑着脑袋仔细地打量着他,见他一如往常那般风流俊逸,心内很是欢喜:“云娘他们在崖下寻了你半日,回来硬是说你已不在人世,没想到你竟活得好好的!”
秦仲笑而不答,怔怔地望了她许久,这才说道:“连城,那日你说要与我一起回北漠可是真的?”
“自然是真的,如今师父不知所踪,我千机门弟子溃散四方,总要有人挑头重振师门吧?”
“那便好,经过此劫后,我已放下漳国的那些事情正欲返回北漠,若是你愿意,我带你一起回去。”秦仲说着,握上了她的手,一双狭长绝丽的凤眸幽深如潭。
连城望入他深不可测的眼眸,几乎要溺毙其中,半晌才欣然答道:“如此便再好不过了,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就走!”
她说着便挣开了秦仲的手,回身返回床前收拾衣服,刚拿起墨色方巾打起了包袱,谁却听见身后传来一阵阴恻恻的笑声。她转身望去,竟见是满头鲜血的汪延立于秦仲身后,手中的长剑在昏暗中闪着寒光。
“秦仲!”伴着她尖厉的叫声,寒剑穿过秦仲的后心,明晃晃的尖剑带着淋漓鲜血穿透而出。
再睁开眼时,眼前已是亮白一片,仍是朦胧辨不清楚,她听见有人在耳边轻唤,那声音忽远忽近,待她凝神去听,却觉太阳穴传来阵阵刺痛。
“你醒了?那就快放手吧!”齐澈见她睁开了双眼,不由挑唇而笑,顺带着扬了扬被她紧紧攥住的衣袖。
顾连城忙松了手,坐起身环视着四周景物,见仍是自己熟识的营帐,这才松了口气,看来她昨晚醉后并未曾胡言乱语,也不曾泄露了身份。
“看来公子的酒量果真不佳,昨日尚未饮几口便醉得不省人事了。”
顾连城撑起身子坐了,轻甩了甩头,却觉太阳穴处更为胀痛难忍。
齐澈见她面色不佳,忙将手中醒酒汤递了过去。顾连城正觉头痛欲裂,迅速地接过一饮而尽。
“好些了吗?”齐澈取了巾帕给她,关切地问道。
“还没有!”顾连城一脸痛楚地摇了摇头,见帐中除了他再无旁人,便随口而问:“云娘呢?”
齐澈面色一沉,很是干脆地答道:“听闻你昨日冲她发了几通火,说什么要与她分道扬镳,害她伤心欲绝,到我帐中请辞后连夜走了。”
顾连城闻言,只觉心内“咯噔”一声,一道冰冷刺骨的寒意随着后背直窜而上,令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她面色有些颓废,懒懒地倚在青色团花迎枕上,隔了半晌才恹恹说道:“走了也好,她跟了我这么些年,也该歇歇了!”
“那秦仲呢?方才你于梦中紧抓着我的手不停地叫秦仲的名字,难道说你们师兄弟间,有个不可告人的秘密?”齐澈定定地望着她,幽黑的眸中除了戏谑,还带着些微的醋意。
顾连城有那么一瞬觉得自己看花了眼,方才见他讥诮的笑容中带了点醋意,就好似拈酸吃醋的妇人一般。定了定神,她又细细地打量了他一番,见他面带讥笑地望着自己,这才撇撇嘴不悦地答道:“他是我师兄,又在最后关头救了我一命,而今他落崖而亡,我怎会对他的死无动于衷?”
“那当初攀到崖下救你上来的人是我,为何一直不见你有所表示?”齐澈歪着头定定地望着她,想到那位仪表堂堂、风流潇洒的秦仲,心里没来由地觉得憋闷。
“难道王爷不觉得我助天朝大军打赢了这场艰苦的战役就是对您最好的表示吗?”顾连城冷着脸说完,掀了覆于身上的薄毯便要起身。
齐澈见状,忙伸手将她按住:“军医说你身体尚虚,还是不要胡乱走动的好。”
“王爷放心,本公子没那么娇弱,这些年什么大风大浪没经过,区区军医所言,想必是危言耸听了。”
顾连城一把挣开他,迅速地披衣而起。只见她走到桌前,随手拿起一把木梳梳了三两下,利落地绾好发,整平了衣袍。如今正值初夏,她也不待下人端来热水,随意地拿了壶中凉水净面漱口。
齐澈心知她固执,只是坐于床前静静地看着她,直到她取过蓝布包袱整理起衣物,这才着了慌。
“公子这是要做什么?”他伸手扯过那只蓝布包袱,板着脸沉声而问。
“当然是功成身退了,之前不是说得好好的?”顾连城上前去夺他手中包袱,对他的这副讶异的表情感到有些疑惑。
“不成!你身怀绝艺,又破了秦仲的机关之术,早已惊动朝野,皇上传令,命我带你回京述职,其后自有封赏!”齐澈顾不得她张牙舞爪地挣扎,死死地攥住了她纤细的手腕。
顾连城对于他的触碰很是反感,挣扎无果,她不由恼羞成怒,冲着他嚷道:“本公子才不在乎那些封赏,若是我执意要走,你能奈我何?”
“若是你想一直于昏睡于返京的马车之中,就尽管试着走出大营!”
齐澈邪邪一笑,眸中凶光毕露,吓得顾连城顿时噤声不语,左右她还有别的法子,这种时候不宜跟他硬碰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