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梦想成真(一)

第六十八章 梦想成真(一)

梦想成真得“解放”,一九七九谁能忘?

严冬过去了,春天终于来了……

一九七九年正月,按上级指示,全体基建队人员集中听领导传达中央文件。中央文件宣布:摘掉地主、富农分子的帽子,给予农村公社社员的待遇,其子女的个人成份一律定为社员……

原来在去年(一九七八年)十二月,党中央就召开了十一届三中全会,第一次果断地提出停止使用“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口号,作出了把工作重点转移到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上来的英明决策。这次中央文件的规定,摘掉了地主富农分子帽子,“解放”了全国的“子女”,真是喜出望外,太好了,“子女”们终于彻底“解放”了,怎么也没想到能有今天,昔日的梦想居然梦想成真,真的改成份了。当时,会场上那些成份好的人听了文件后,并未喜形于色,看不出他们有多激动。当然,他们也根本体会不到“子女”们当时的激动心情。由于太激动,天高甚至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听错了,成份怎么能改呢?这可能吗?当他镇静了下来,确认了千真万确是中央红头文件下来了,不禁鼻子一酸……

人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然而,他落泪不是伤心,而是因为激动。半生来一直为成份苦恼,在成份的旋涡里苦苦地挣扎,靠着阿q精神的支撑厚着脸皮才活到现在,现在“解放”了,心情能不激动吗?

“成份”真是伤了八辈子天理,把天高害的好惨,因为成份,他的初恋在“文革”一开始就被迫告吹;因为成份,他和二妹的婚姻发生了婚变,结果在“文革”的暴风骤雨中打响了“离婚持久战”;因为成份,他和彩云的爱情不得不在“以阶级斗争为纲”的风浪中左冲右撞,最终彩云含恨自寻短见;因为成份,他平白无故遭人诬陷,“一打三反”中被揪上台子挨批斗;因为成份,他看破了“红尘”,拒绝了衣嫣;因为成份,他的青春没有了色彩;因为成份,他失去了太多……

现在好了,他不再是狗崽子了,不再是阶级敌人了,不再是专政对象了,他的政治地位与正常人一样地平等了,站着有人高,坐着有人平,他是一个人了,一个真正的人了,当了三十五年的地主子弟终于到头了,十年“文革”——人类的浩劫也过去了,劫后余生的天高,忽然间觉得腰杆子直起来了,喘气也觉得舒畅多了……

然而,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政治变化,人们的态度却一时难以尽同——有高兴的,“子女”们当然是百分之百的高兴;有赞同的:早这么做早好了,中央改成份是对的,上辈子的事情已经过去了,哪能辈辈世世纠缠不休呢?也有怀疑的:这能对头吗?成份可是板上钉钉的事,怎么能改呢?难道**定的阶级路线错了?地主富农变成了社员,和贫下中农是一家人了,这怎么可能呢?还有的自以为是政治预言家:等着看吧,上级的政策就是这样,腰里别了个驴铣子,一时一转转,别看今天他成份改了,说不准过几天上级又下来文件了,再把成份改回去;当然,更多的人是拥护。

不管人们怎么想,反正是中央下达的文件,这一点不用含糊,有句古话是:人随王法草随风。前段时间还有句时兴话是: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管他别人想不通也好,不理解也罢,反正天高对中央文件深信不疑,他想:反正我是“解放”了……

曾几何时,有人说对敌人(指黑五类)的温暖就是对人民的残忍,如此这般的宣传,那般的教育,硬是天天往人们脑子灌输一种理念:黑五类是社会不安定的主要因素,是国家之大患,是人民之死敌。对待这帮人只能狠,不能善,从三岁孩子和八十老翁,人人脑子装的是对黑五类及其子女的厌恶和仇视,谁料一夜之间,敌人变成了朋友,变成了人民,根深蒂固的阶级成份的“理念”也在一夜之间被彻底推翻了,有的人当然不服气了,看不惯这帮人“解放”后的喜悦,这是自然的了。

这和当年天高看了初生给他写的大字报一样,天高心里也是不服气,也是看不惯初生那个小人得宠欠揍的熊样,可是不服气又能怎样?看不惯又能怎样?时间长了,也就服气了,也就看惯了。没办法,一个人生活在哪个年代是无法选择的,只能用自己的方式适应年代,这也许叫适者生存吧。

天高同“子女”们沉浸在“解放”后的喜悦之中,大家舒眉展眼,喜笑颜开,互相祝福,共同道出一个心声:“从今往后咱们可好了……”

天高一一接受着工友们的良好祝愿:“……王师傅这下可好了,再不用打光棍了,赶快攒钱说媳妇吧……”

天高并没有想到说媳妇的问题,他已经习惯了红尘作伴,孤独为友,打不打光棍,说不说媳妇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从此可以自立于人群了,可以堂堂正正地做人了,如果家里再被人偷了钱,可以理直气壮地到派出所报案了,不用被驱逐出门了。总之,可以好好体验一下在共和国土地上做个真正的公民的滋味了,可以享受到人身自由和基本的公民待遇了,这已经使他很知足了。是的,半生来栉风沐雨,活下来真的不容易。现在“解放”了,能活下来就是最大的胜利。

天高觉得好幸福,他认为人生最大的幸福就是不当小地主了,就这么简单。其实,什么是幸福,并没有固定的答案,在天高看来,“幸福并不产生于财富的多少上,而是产生于内心满足的心理上”,只要将他的成份改了,不是地主子弟了,他就满足了,满足就是幸福。

“衣裳破了虱子多”,成份不好朋友少。成份一改,立竿见影,马上就有人愿意与天高拉近乎交朋友了……

“老王兄,今儿是个大喜事,请客吧?”几个师傅们嚷嚷着要天高请客。

“行,怎么请法?想吃什么?我请客。”

“今晌午到你家喝两盅,怎么样?”

“喝两盅?”天高忽然想到家里光有酒没有菜,光有那个锈迹斑斑的锅,没有烧饭的草,他微露难色。

“好啦,放心吧,到你家喝酒,你再不用害怕赚个拉拢的名了……”

是啊,他再也不用惶恐的眼光看世界了,可以平等的与人交往了,他家的烟酒茶糖再也不是向无产阶级进攻的糖衣炮弹了,在人际交往上,再也用不着前怕狼,后怕虎了,“走吧,各位都到我家去吧,好酒没有,牟平白干倒是有的,只是没有下酒菜……”。他这是第一次招呼人到家里去喝酒。

“行啦,不难为你了,喝酒的事儿改日再说吧。”师傅们知道他一人过日子不容易,不想给他添麻烦,“老王,这样吧,等你以后说上了媳妇,我们一定到你家喝喜酒,记住啊,到时候可别忘了请我们……”

几个同病相连的子女不约而同地凑在一起,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说话,看得出,他们都很激动,嘴上不说,激动尽在不言中。天高率先打破了沉默:“唉,咱们做梦也没想到能有今天……”,他的喉咙像有东西塞住似的,哽咽得再也说不出话来。

散会了,人们都走了,他也就抄近路回家……

天,像水洗过的一样,湛蓝湛蓝的,依稀的云朵,雪白雪白的,静静的飘浮在天边……。大地化冻了,绿油油的麦苗像绒毯子一样铺在麦田里,田边的土路软软的,但不泥泞。他抬头顺路遥望,远处的农舍正冒着袅袅炊烟,那是他熟悉的地方——他的家就在那里,此时他想,村里人是不是也在开大会?是不是也在传达中央文件?……

他一进村,正赶上开大会的人们散会了,他看见人们从那个熟悉的教室(当时批斗过他的教室)里走出来,天高从人们的脸上并没有看到有激动和喜悦的表情,他知道他们不会激动,也喜悦不起来,因为本身就没有受过“阶级成份论”之苦,怎么能体会到改成份之喜悦呢?他们只不过是听听文件,知道了有改成份这码事儿,不像天高,这个百分之五的人,深受“成份”之苦,今日的“解放”,大有死而复生的感觉。因为成份改了,他再不用受人歧视了,不用披枷带锁了,不用遭人白眼珠了,再不用“只准老老实实,不准乱说乱动”了,再不用年年“贡献”义务工(扣200工分)了,不用上街义务扫雪了,再不用动辄来个“问题”四斤了……

因为成份改了,他心里的“怕”字没有了,不怕村里又来工作组了,不怕又来运动了,不怕无耻的小人再兴风作浪了,不怕……反正他什么也不怕了……

天高感觉世界变成新的了。新的天地,新的希望,新的生命,新的春天,一切都变成新的了,他沉浸在新的世界里。当然,他也没有忘记旧的“世界”——旧的昨天。不错,昨天很不好过,昨天给了他太多的挫折和坎坷……昨天,运动来了,他属于阶级敌人的范畴之内,运动完了,又变成可以教育好的子女了。他曾经这样胡乱地想过:既然长城内外,大江南北,全党全军全国都知道“黑五类”是如此的可恶可恨,还留着他们干什么?为什么不下令来个“一刀杀”呢?**不是说“革命是暴力”吗?为什么不采取暴风骤雨迅雷不及掩耳,三下五除二快刀斩乱麻,一举将全国的“黑五类”一网打尽斩草除根呢?国家完全有能力这么做而又不这么做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不让“黑五类”统统的“山穷碧落下黄泉”,全都死了死了一了百了?何必费那个脑筋年年折腾,啰啰嗦嗦地运动不断呢?带着这个问题,天高曾同其他“子女”们讨论过,说法当然不一,不过,有一种说法很是耐人寻味:“懂吗?这才叫政治。想让咱们死,太简单了,就是一句话的事,那不太便宜了咱们吗?与其让咱们痛快地死,倒不如让咱们恐惧地活着,这才是最残酷的惩罚手段……”这种说法有无道理,天高只是听听而已,不想对此做出正确与否的评判,他只知道“社教”呀,“文革”呀,“一打三反”呀,每次运动的名称不一,宗旨就是一个,想让“黑五类”运动一下。

天高作为双重身份的人(“黑五类”和“子女”),自有他的处世哲学,既然社会是非颠倒了,没有公论了,没有公平了,那就好说了,豁上了,反正自己就是这一百来斤,要命一条要头一颗,活着的原则是不说不做有损于他人和国家的话和事,谁也奈何不了自己的性命,即是来了运动也不怕,因为自己已经“运动”过一次了,再“运动”一次也无妨,“运动”惯了,就成了老“运动员”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想想昨天挨批斗时,脑袋只不过是低低再低低,却没有“搬家”,也没挨过棒子,也算幸中之幸了;想想昨天挨批斗之前,钱栖又凑起“热闹”,跟着腚缠着要去打离婚,真是“屋漏偏遭连夜雨,船迟又遇顶头风”;想想昨天挨批斗之后,四顾茫茫,没有一个亲人来安慰安慰自己,他左顾右盼,几经绝望,多少人在误解自己的为人,多少人在传播他的流言蜚语,多少人对他流露出敌意的眼神……作家王蒙老师说过,“一个黑锅也背不起的人只能是弱者”,然而,那时的黑锅太大太沉了,实在是背不动了,太超负荷了。

昨天,不堪回首,昨天是痛苦的,也是曲折的,一想到昨天天高就不寒而栗。现在“解放”了,他想换个思维方式看待昨天,他认为昨天是一笔财富,这笔财富不是人人都有的,他为自己能拥有这笔财富而自豪;在今后的人生旅途中,他想靠这笔财富帮自己写完生命的全部“故事”。

“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不忘记昨天,是为了珍惜美好的今天。

只有熬过严冬的人才能倍感春天的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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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上烙印的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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