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38

Chapter 38

岁暮天寒,护城河冻止,静候半月终是迎来落雪纷纷扬扬。银装又裹素,盛安街巷复了皑皑,一眼望去全是苍凉悲郁。

不免教人想起去年冻灾,天崩地陷害去多少性命。如今再看,荣华繁盛仍安在,哪怕天寒地冻雪摧山崩,哪怕饥肠辘辘食不果腹,长明楼依旧霄火照亮,十方潋滟依旧声色不歇。

冻死骨藏深,淤泥翻涌浮沉,还会有人心有余悸,辗转难眠醒来,睁眼庆幸雪势低落。

可惜人世静好,人心却汹涌。

无人处经营算计,松懈时一招致胜,只待良机。

正如萧府中,一切看似如旧。

浮生阁还是银针白毫伴医简,清欢独享。拂月阁犹豫,握笔写尽委屈妒忌,又痛毁去。沉音阁余音不绝,暧昧不休。花颜阁祸心正起,图谋不轨。

不过苏雅鱼比昭珂所想更矜重沉着,纵是遭逢变故,狼狈失措,都能隐忍不发。

难怪总有人夸她菩萨心肠,记得流民如何坎坷落魄,也记得她如何救人于危困。昭珂也不急,反正苏雅鱼迟早会自乱阵脚,将矜重从容换作吃醋拈酸。

至于萧愈,倒是出乎她的意料。

沉音阁戏作罢,他也不曾逼问,更不曾来花颜阁打扰。反正他已不会再摆出哀痛欲绝的模样,她便识趣离远,本来她就懒得去浮生阁,如今高照容得逞,她当是功成身退。

如此复了从前的清闲日子,弄弦读简,夜里烛火烁烁,她躲在花颜阁翻遍《千金要方》才肯睡。

“唉。”

这《千金要方》讲得都是寒症病痛,昭珂读来无趣,没一会儿就觉得困乏,呵手打算歇去。正要起身就听见小丫鬟推门进来,捎着一阵冷风,刮得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喷嚏,她有些恼怒地问:“杏儿,怎么了?”

小丫鬟屈身应道:“小夫人莫要怪罪,方才浮生阁送来绒袄,吩咐婢子务必要亲手交给小夫人。”

小丫鬟看昭珂颜色转淡,继续道:“婢子怕耽误,这才莽撞了。”

萧愈又想做什么?

昭珂揣摩不出他的意图,又问道:“不碍事,可有交代什么?”

“并未。”

小丫鬟捧着绒袄摇头道。

这就教她糊涂了,好端端地赠她绒袄是为何?

“罢了,你搁在几上便是。”

昭珂难免疑惑,只觉得越来越不明白萧愈。先是毫无预兆答应高照容的劝说,又莫名其妙来花颜阁试探,那眼下他意欲何为?

要说去年,赠她暖炉用意浅明。她心领神会,直接捎去沉音阁,更进出锦瑟居把萧承夜的底细摸了个遍。虽没辜负萧愈,却也因此险些害得萧承夜丢了性命。

眼下呢?

要她捎去沉音阁?

这绒面温软袄色清丽,走线细腻柔和,云纹秀气,压边也是时下盛行的女红,分明是女裳。她若真捎去了沉音阁,只怕要教萧承夜以为她痴傻糊涂罢?

那萧愈到底是什么意思?

她才不信他会平白无故的,为她添一件绒袄。

罢了罢了。

浮生阁的物什她可不敢留着,既然萧愈不肯指明,索性就让她做个顺水人情罢。

萧愈哪里想得到,会教昭珂如此困惑。

他本是一番好意,答谢她照拂数月,也表露关切眷注。绒袄而已,若讨她喜欢最好,若不喜欢,也不是什么下不来台面的事。

她日日去沉音阁,面对萧承夜戏弄,也不见为难,不是么?

要不说还是萧承夜略胜一筹,不晓得从哪里寻来一座玲珑烛台,不仅精致更别有洞天。烛火摆进其中,剔起灯亮,满如银花火树。漏出光色,碎如星河灿烂,仿佛置身云霄,满眼皆是浪漫。

躲进沉音阁里合窗锁门看去,不比花灯乞巧暧昧?

何况,萧承夜用心良苦,还备了一本《西江月》,正好可以教她新奏。

新奏哪能敌不过新衣?

哎。

倒是旧人,昭珂感慨道:分明是手足,怎会差别如此之大?

一个木讷寡言,一个多情风流。

萧承夜拐弯抹角的,不就是为了哄她进屋弄弦,不必当心被不相干的人打扰。

昭珂这才晓得,在被苏雅鱼与萧愈逮个正着后,他竟耿耿于怀,从此在挑台待少。她以为他是怪她利用,于心不忍由他欺负。他却得寸进尺,放肆亲昵,反正左右无人,他想如何便如何。

一连几日,他反复这么欺负,昭珂怎会抵得住痴缠。好说歹说,他才暂且饶了她。

就在萧愈还古怪,几日过去都不见昭珂披上绒袄,就先等来月穷岁尽之日。大年夜里,雕栏裹上红妆,云纹碟、流沙盏、如意瓷碗摆正,信阳毛尖煮开,席间珍馐他看去不屑,仍在想昭珂究竟明不明白他的用心。

偏偏入眼是苏雅鱼披戴绒袄,青丝绾高,清丽柔和,衬得云纹越发秀气。

他皱眉,瞪向随后而来的昭珂,好似在问:她怎么会穿着绒袄?

昭珂装作无辜的模样,坐定就夸苏雅鱼道:“苏姊姊穿着好生俏丽,合身极了,将这上好的裁绣展露得恰如其分。”

“是妹妹有心。”

苏雅鱼笑道,眼波却转向萧愈。仿佛在说是他有心,还记得她体寒怕凉。

萧愈轻轻“嗯”一声,并没有戳穿昭珂的小把戏,心里只骂:好你个小丫头片子,我难得有心相赠,你倒好,来个借花献佛。偏偏他还不好点破,只得纵容她继续装作无辜。

啖一口信阳毛尖,他只觉得其中滋味好似被雪埋深,凉去半截。

其实,苏雅鱼并非没有怀疑过。

兴许是昭珂觉得在沉音阁太过逾越,怕她怪罪才来讨好。可她根本没有收敛,怎会怕?

又兴许真是萧愈赠与,要么是她借花献佛,故意在她面前显摆。要么是萧愈觉得愧对,当真觉得她委屈。

若是显摆,何须借萧愈的名头?

昭珂从不贪图宠爱,何况她还有萧承夜,犯的着与她争风吃醋么?

若是萧愈,何须这么拐弯抹角?

反复思量,最有可能就是萧愈与她说过沉音阁的事,昭珂问心有愧,不得已而为之。

可他适才亲口承认,这绒袄的确是出自他手。如此一来,到底是他惦记她寒症未愈,还是他在替昭珂遮掩。

苏雅鱼不敢痴心妄想,以为他当真在乎她。只敢委屈地当作昭珂讨好,当作他在为她撑腰,继续放任她与萧承夜不清不楚地纠缠。

为何?

苏雅鱼眉头蹙起,好似那日妒忌又涌上心头。

正中了昭珂下怀,她就是喜欢看她患得患失的模样。反正在拂月阁她该说的都说了,至于苏雅鱼如何想,可就由不得她了。

昭珂虽痛快,看向席间美味依旧兴趣缺缺,迟迟不动筷。

腊八后一日冷过一日,穷风呼啸,多少贫苦百姓潦倒,饥寒难熬。就算没有冻灾,依旧逃不过命途惨淡。曾经她也身处水深火热之中,怎会不知道这几上的佳肴来得如何艰辛。

随上荷叶卷、清蒸鲈鱼、鹿肉子、莲子汤、如意卷、奶汁鱼片、乳饼、捻尖、玫瑰酥,在她心中始终不敌糟糠面团,经徐要揉热煮熟,沾着芝麻一口吞下,胜过无数。

随上荷叶滑而不腻如何?奶汁鱼片回味无穷如何?

她食之无味,也不敢细尝滋味。

徐要还埋在海棠树下死不瞑目,她大仇未报,怎有心思贪欢享乐?

寥寥几口,草草别过。

久待也是惆怅,与其去看萧愈冷脸,苏雅鱼矜重,倒不如折回花颜阁。就是对着烛火再翻一遍《千金要方》,也好过苦捱。

昭珂倒想去城隍庙,看海棠落尽,故人安在。可自从与萧愈说过徐要,她就小心翼翼不敢轻举妄动。怕他深究,更怕牵扯出许多利害,反而坏了她的大事。

眼下,她只得收敛情思,默默在府中晃荡。皑皑落进眼里,仿佛还是徐要故去的光景。

“也只有你敢这么胡来,也不怕冷着。”

昭珂闻言忽笑,不必回头都晓得是萧承夜,“怎么?不许?”

他追上来道:“不许。”

她看他青丝拂乱,藏着雪瓣星星点点,猜都猜得到他奔了一路,狼狈几许着急几许,虽愧对翩翩佳公子的夸赞,却比寻常讨她喜欢,道:“你不也是?”

“我是看你心事重重,食不下咽的,担心你才一路跟来,你以为呢?”

“你倒有心。”

萧承夜听她敷衍,不乐意地道:“就舍得夸这么一句?”

“不然呢?”

昭珂说完,一只小手被捉进他的掌心,牵着就往沉音阁的方向走。

“做什么?”

她战战兢兢地问,生怕他又放肆轻薄。

“还能做什么,自是想方设法哄你喽。”

“噢?”

昭珂口是心非地道,毕竟萧承夜从十方潋滟学来的本事可不少,定是有些手段的。

萧承夜也当真没教她失望。

沉音阁外空旷寂寥,他缠着她玩雪,学着她的姿容翻来覆去地摆弄,末了还嫌恶。

昭珂笑道:“虽说怎么看都不像我,可到底也是经你手而成,你还嫌它丑?”

“我只是觉得无论如何摆弄,都不及你。”

昭珂听罢,忽地一愣。

要不是她在薛府久经历练,只怕早就被他的花言巧语唬住,溺进桃花眼里,无处可逃。可就是见惯风流,她也还是听得心头一颤,显在眼眉间,被萧承夜瞧了去。

“是不是越来越喜欢我了?”

啧啧。

这厮倒是越来越厚颜无耻了,昭珂弯身拾雪,揉成一团二话不说就狠狠抛在萧承夜脸上。

“你!”

萧承夜一张俊脸被雪摧得狼狈,气道:“你怎么舍得?”

“有什么舍不得的?”

萧承夜慢慢抹去皑色,埋怨道:“我这张脸被多少官家小姐惦记,你怎么舍得如此糟蹋?”

昭珂听去,果断又将皑色抛进他眉峰处,青丝里。接二连三,摧得萧承夜满头青丝染成白发。

萧承夜怎受过这样的委屈,抬手就将她拦腰抱起,摔进皑皑厚处。一来一回,倒也扯平了。他看她不敢再动,得逞地倒在旁侧,笑道:“看你还敢不敢。”

昭珂愁色褪去,望向星河浪漫,宵月霜重,浮云半疏,到底强过玲珑烛台,不落凡俗不动情。

萧承夜好似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偷偷捉住她的小手,护在心口脉脉道:“这星河浪漫,也不及你。”

昭珂正要数落,萧承夜一双桃花眼忽然灿烂,继续道:“曾经只顾满心仇恨,反而忘了情爱是什么滋味。如今懂得,觉得恩怨似乎也不再那么紧要。”

昭珂怎会不清楚他的意思,解释道:“承夜,我与萧愈……”

“我知道。”

他打断她道:“你与他并无情意。可我后悔了,阿珂,我后悔了。”

“若不是我,你又怎会卷入这是非中。若不是我,你又何须与萧愈纠缠。我只恨那时为何会将你推进泥潭,推进这万丈深渊。”

“你恨我么?”

昭珂摇头轻道:“我不怨你也不怪你,命途如此罢了。”

合眼,星河黯淡。

桃花眼情深,她不敢看。怕会变得同他一样,溺进儿女情长,从此不问血海深仇。

承夜,你我注定无疾而终。

我不恨,只是贪不起这世间情长。

上一章书籍页下一章

盛安风来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台言古言 盛安风来
上一章下一章

Chapter 38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