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西行漫漫
唐僧师徒摆脱了青牛精,已经度过了金兜山,距离西凉女国没有不远,大概再有十天半个月的脚程便能到达。
这时天色渐晚,荒山野岭的,四近没有人家,看来只能露宿一宿。八戒哼哼哧哧,一脸疲累,说什么也不往前走了,唐僧无奈,骂了几句夯货,只能寻了一处背风的地方下马歇息。
师徒刚脱离了青牛精的束缚,又苦行了多日,俱个疲惫不堪。他人都是身体疲乏,唯有悟空是心里苦累。如来佛祖设计要将佛法东传,偏偏又故作姿态,要唐僧历经磨难,一步步亲自走到灵山净地,方才能够取得至上真经。可怜这老和尚,除了会诵唱几句经文别无所长,体质文弱,疑心又重,兼则固执己见,处处受难,步步遭灾。悟空拼死拼活,不知多少次救他脱离虎口,一年之中没有几天安宁的日子。
沙僧停下担子,稍稍歇息,趁着天色还没黑透,到稍远处砍了许多树木,就着地势草草搭了两座棚子,能挡些寒风,能遮些雪雨。
八戒在唐僧身边自在惯了,把龙马牵到枯草繁茂之处,径自窝在草堆里睡觉,昏天黑地,睡得真个香甜。
悟空乘云架雾去远处采了许多野果,取来给唐僧和师弟填充肚皮,独自纵上大树,靠着树干,闭目养神。
自从吃了王母的蟠桃,偷了老君的仙丹,后来被镇压在五行山下,炼化了五百多年,悟空的修为更加精进,已经很少进食凡物,往往几个月不吃食物也不觉得饥饿。
离了两界山,爬山涉水到如今,大约已经过了七八个年头,七八年餐风饮露,七八年降妖除魔,悟空直比大闹天宫时还疲累。若不是唐僧把悟空救出五行山,观音点化他拜唐僧为师,保护唐僧前往西天求取真经,悟空早已回花果山逍遥快活去了,哪还管他的死活。
五百年的拘禁岁月中,除了寂寞无趣,也留给悟空很多时间去思考许多他以前不可能考虑的事。从斜月三星洞出师之后,他战天斗地,看起来英武神气,如今想起来就像一场儿戏,再怎么英勇豪迈,最终还不是落得被如来镇压的下场。他感觉自己一步步走来,就像掉入了一个永无止境的陷阱,每一步都在别人(或者宿命)的算计当中,他不知道哪里是底,更不知道哪一天才能摆脱这个命运。
有时候想一想,他感觉当年在天庭上胡作非为的时候,太上老君对自己出奇地关心和放纵。老君身为道祖,乃是道法之祖,他不应该仅仅是会修炼仙丹这么简单,他的一身修为自该通天彻地,想要降服自己,应当是轻轻松松的事,可他不但没有这么做,反倒助自己炼就了一双火眼金睛。老君所作所为,实在奇哉,怪哉。
在天庭任职的时候,悟空喜欢结交朋友,天上的神仙大多都相识,跟他有些交情,唯有老君的道场是在绝高之处离恨天上,那里异常荒凉,没有什么别致的景色,是以悟空几乎没有去过,和老君算不上有什么交情。太上老君毫无缘故地帮助自己,实在说不过去。
还有一点想不通的是,三清圣人自传下道统以来,东方道法昌隆,修行岁月悠久,成仙成神的众多,根据和自己交好的神仙的实力推测,当年天庭之中道法比自己高深的大有人在,而那时自己大战天宫的时候,出战的似乎只是些土鸡瓦狗之辈,不堪一击,当时他过于自负并未在意这些细节,事后想起,疑点重重。
悟空想起往事,眉头一皱,睁开双眼,四下寂静,夜色深重。运目一扫,方圆百里没有妖氛,重又闭上眼睛。
离了两界山,他的心中一直有一股如绳如线的牵绊,每在月圆之夜,分外激烈,挠心烧肝,令人坐卧难安。他原来猜测是如来耍的手段,拘束自己老老实实保护唐僧到须弥灵山,如今将近西梁女儿国,那股牵绊愈加强烈,他才知道原来这牵绊是在这里。
他曾经试过运导真气去引出心头的怪物,奈何这羁绊是无形无状之物,运不走,导不出,百般尝试,没有丝毫效果。他又试着运导一遍,还是如此,只能作罢,心中想着到了女儿国必要查个水落石出。
散去杂念,悟空潜心修行,修养心性,以期到达灵山之前,修为能更进一步,多几分说话的分量,让那一众佛陀菩萨不敢小看于他。
次日天刚蒙蒙亮,寒风刺骨,唐僧醒了念了一段经文就催促众人起行。沙僧爬起来舒展舒展四肢,为师傅整理了被褥,依旧包裹结实。沙僧收拾停当,八戒还堵着耳朵贪睡,呼噜打得正爽快。
悟空体内真气运行完一个大周天,眼睛中散出一丝精芒,跳下树来,照着八戒的肥臀踢了几脚:“夯货,起来,起来。”
八戒翻了个身,浑然不觉得疼,继续酣睡。
悟空知道他惫懒,取了一根枯草枝,在他鼻孔里乱捅一番。
八戒打个喷嚏,迷迷糊糊,见猴子的毛脸凑在眼前,拿手胡乱拨弄几下,嘴角留着口水嘟囔道:“胡闹什么,打搅俺老猪的美梦。”说完翻了个身,又要睡去。
“你这夯货!”悟空笑骂一声,凑他耳边说,“我昨天摘得果子剩下没几个了,你再不起来可被师傅全吃光了。”
八戒听了这话,立刻清醒过来,揉揉眼睛,打了个滚翻起身来,朝着唐僧跑过去,腆着脸就喊:“师傅,给俺老猪留几个。”
唐僧正背着身翻阅佛经,正看到兴头上,哪里听见八戒呼喊。这边急坏了八戒,他以为师傅低着头吃得正香甜,要吃个干干净净,赶紧跑过去,见师傅原来只是在看经文,方才当下心。那边笑坏了大圣孙悟空,凭空翻了好几个跟头。
几人准备妥当,继续前行。八戒一向牵着龙马,把担子丢给沙僧挑着,今天竟然变得勤快了,和沙僧换了差事,自告奋勇挑了行李。
悟空在前面开路,心里还在奇怪这夯货今天哪根神经搭错了,八戒挑着担子就跟上了他,笑眯眯道:“师兄,小弟有件事不知道当问不当问。”
“你这夯货今天不对劲呀,不会是昨天晚上山风冷,吹得发烧了吧。”
“咱们神仙之体,区区凡间的冷风,怎么可能吹得发烧。”
“依我看,咱们现在可不像神仙,咱们就是给人跑腿打杂的,和那些菩萨天将的坐骑的地位差不了多少,只是用不着被骑着,比他们自由些。”
八戒一拱嘴道:“师兄这话可就不对了,想当年我是天蓬大元帅,掌管天河八万水军,你是威风凛凛的齐天大圣,花果山水帘洞之山大王,无论神佛谁对咱不是客客气气,哪是坐骑可以比的。”
悟空扛着如意金箍棒,放慢脚步,让这夯货能跟上自己,暗暗传音给他,以免被四周保护唐僧的耳目听到:“吊!兄弟休要再提,徒让人笑话。咱哥俩跟别人吹吹牛皮也就得了,自己心里要有数。远的不说,就说你和师傅在金兜山被抓,我邀了多少神仙罗汉相助,对那青牛精也是无可奈何,最后还是寻到兜率宫,才请来太上老君下界收服了青牛。那青牛只是老君的一个坐骑,偷了一个金刚琢当法器就有这样的能耐,你想想他的主人公是什么境界?咱们这点道行算什么?咱哥俩连一头座骑还比不上呢”
八戒也传音道:“师兄心眼多,悟性高,俺老猪可看不出来。我只知当初在天庭当官的时候,各路神仙都有自己的道道,水着实深得很,咱们遇到劫难请他们来助阵,没有几个真心实意出全力的。”
“还说我心眼多,你这鬼心思比我多多了,把他们看得挺清楚呀。”悟空望着他高深莫测地嘿嘿一笑说道,“咱们这一路上,你可没少把老和尚往火坑里带,害我拼了命救他,累死累活。”
“哪有?我只是修为没有你高强,分辨不出来是人是妖,才常常着了妖精的道。”
见八戒不承认,悟空也不多说,这个夯货的小伎俩哪能瞒过他的火眼金睛。唐僧西行之路注定要饱受劫难,不经历劫难就得不到真经,所以他看在眼里,也不阻拦八戒。他早已经看清楚唐僧西天取经之路,只不过是走个过场,如来佛祖早给他定下了劫数,即便受难也不会丢掉性命,这个过场只不过是做给人看的障眼法。
两人重又聊些闲言淡语。八戒和他胡聊了一通,终于忍不住道:“师兄尽是扯淡,俺老猪真有事请教你。你见多识广,听上一听,看看知不知道是什么缘由。”
“你什么时候这么磨叽了,有什么话尽管说就是了。说这半天,浪费多少口舌。”
八戒又运传音之法道:“猴哥知道我原是天蓬元帅,因为调戏月宫中嫦娥才被贬下凡间,误入畜牲道,变成了这副嘴脸。可是在凡间这些年,俺老猪思来想去觉得事情没有这么简单。月宫中的嫦娥没有二三十位也有十七八个,她们都是些侍女,地位低下,我乃是堂堂的水师大元帅,怎么可能因为调戏这些侍女就受这么重的惩罚?而且这些年我怎么也想不起我调戏的是哪个侍女,再说了我眼光这么高,也不可能随便对一个侍女动心呀。”
“你喝醉酒误闯的月宫,哪里还能记得起戏弄的是哪个仙女。以你的性子,是个女的你见了就流口水,看上一个侍女一点也不奇怪……不过兄弟之事我也曾经想过,若是单单调戏月宫中侍女,断不会惩罚这么重。天庭关系复杂,水深且浑,我猜你可能在天庭无意中得罪了大能,被人背后下了绊子,故意让你转生猪胎,还施法抹去了你某些记忆。”
“这么说来我的记忆不一定是完整的?应该不会,好多事我都记得清清楚楚。”
“我只是说有这个可能,也有可能是你确实好吃懒做,懈怠军务,又贪花好色,玉帝才重重罚你。”
八戒不服,“哼”了一声,摇头晃脑辩驳道:“俺老猪在天庭的时候可是兢兢业业,任劳任怨,把水师打理地井井有条。再说若是我贪花好色,也该去调戏王母、七仙女那些小娘们儿,戏耍几个侍女有啥意思?”
大圣听了这话,也不传音,直接嘲笑道:“就你这肥头大脸的样子,想来转生之前也不见得俊美,兴许是长得太过丑陋,别人看不上你,你只能去非礼人家侍女,奈何连侍女都嫌弃你太丑,誓死不从,惊动了天庭的巡查使,将你逮个正着,再加上太阴星君护犊子,将你狠狠陷害。”
八戒和大圣关系甚好,反嘲笑道:“俺老猪前身俊不俊不知道,你这尖嘴凹腮的雷公猴俺可知道不俊的很。”
大圣从来就是这等面貌,无从狡辩,只能说:“人有人的模样,妖有妖的面貌,你不能把我和人相比,我这模样在猴族里边可是最出众的。”
“瞎说。”
“俺可是有道理的,你不知以前神仙妖王都尊称俺为美猴王哩!”大圣拨拉一下几百年没有修理的头发,掬嘴一吹,吹出一个别致的发型。
八戒看了猴哥这样,伸手摸了摸自身的头顶,可惜他天生毛发稀疏,干枯易断,头发没法成形,只能胡乱拨弄了几下,接着话茬道:“师兄要是这么说,俺在猪族里面肯定也是一个绝无仅有、独一无二、帅气侧漏的美男子。”
八戒摇头晃脑沾沾自豪,大圣鄙视了两眼,任由他自我欣赏,懒得讥讽他,反而提醒道:“你这夯货,半天聊不到正题,连挑担子的苦差都接了,就为和我聊这些烂事?”
其实五百年前他们在天庭曾有几分交情,只是没有深交。悟空恍惚记得八戒当年英俊伟岸,世事无常,现在投了猪胎,丑陋不堪。这多年来,长路漫漫,甚是无趣,两人搭伙在取经路上“唱戏”给天上的神仙佛陀看,也算苦中作乐了,交情越来越深。
八戒就自己的身世不知道跟悟空聊过多少次了,悟空知道八戒断不会只是要和他说这些。果然八戒才又想起自己的正事,嘿嘿笑了几声,传音道:“你看俺这嘴,刹不住车,淡话满嘴乱跑……猴哥,咱们再往前走一二十天差不多就到女儿国了吧?”
大圣瞅他一眼:“你这夯货不是又动了凡心,想在女儿国娶个老婆,生一窝小猪仔吧!”
八戒幻想了一下妻妾成群,猪仔子满地跑的情形,心里乐得美成一朵花:“俺老猪倒是有这个想法,奈何咱现在身不由己,要陪那老和尚去如来老儿那取劳什子破经。你说几卷经文有什么用处,能救得黎民苍生?最多不过念几回《往生经》,能超度些死人,且算有点作用,可是人都是图个活着,安安乐乐,快活潇洒,谁还管死了是什么样子。就算管死了的事,我看还是师兄闯地府销生死籍最简单粗暴。”
悟空也不接话,只是说:“兄弟又跑偏了。”
八戒又独自愤愤了一阵,终于说到正题:“猴哥,咱们离西梁女国越来越近,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也越来越不安定,有些迫不及待,又有些不愿意前去。”
大圣想起自己的怪状,说:“奇怪!莫说是兄弟你,我也有些心乱。若是你的话,倒可以说是因为凡心未尽,心里记挂姹女娇娃。可我乃是天生地养,顽石投胎,本来就是石头心,不知道情为何物,不明了情由何起,我又是修心养性惯了,不应该心力不定。料来应该是女儿国中有精通迷惑心神的妖怪,在国中作法,惑乱人心。”
八戒也说不出个缘由来,不知道嘴里嘟囔了些什么,说道:“若真是有什么妖精魔怪,师兄又可以大显身手了。”
大圣听了八戒此言,蠢蠢欲动,随手将金箍棒耍了几下,遗憾道:“不瞒兄弟,这一路行来,俺老孙法力渐长。刚开始西行的时候,路上遇到的妖精还能在我手底下坚持片刻,最近这段时间已经找不到可以和我痛痛快快打一场的妖怪喽。只有老君的青牛勉勉强强可以算作一个好手,可惜他偷了老君一个金刚琢,贪图法宝之功,不思进取,反而影响了他道行的精进。”
八戒以为抓住猴子的马脚,笑道:“师兄这就露馅了。既然你现在这么厉害,怎么每次都要累死累活邀神请佛,才把师傅救出来?你是吹牛皮,还是有意为之?”
大圣眼中精光一闪,也不遮掩:“这你还不懂,打起来拼得不光是本事,一看法力,二看神通,再看法宝。你不知五行相克,一物降一物,天地之间,没有无敌的存在。再者,咱们这差事是观音菩萨给安排的,乃是如来的旨意,得到玉帝的许可。咱们只是开路的、跑腿的、拎包的,凭什么就要兢兢业业帮着如来老儿。他老儿耍的一手好算计,自己在须弥山享受清福,咱五个风餐露宿,受尽艰辛。当初大闹天宫没有人出面治我,就那秃头多管闲事,耍了个心眼,把我压在五行山下整整五百年!五百年,对咱们这等仙人来说虽然是弹指一挥间,但是我经受折磨不是区区五百年的事!若不是师傅对我有救命之恩,我怎能让如来老儿如意,助他传经!冤有头债有主,他给咱安排了这等苦差事,咱们也得给他们找麻烦不是,祸得由他们担着,妖怪得他们帮着除。”
说到不忿处,大圣咬牙切齿,谁人不爱自由自在,逍遥洒脱,五百年前如来拘禁了他,五百年后,观音还厚颜无耻指派他保护唐僧上西天求取佛经,到得西天之时再收在麾下,下得一手好棋。五百年多年来,悟空哪有片刻的潇洒,一日的快活。对悟空如此为难,如来还打着如意算盘,要把他收为己用,真是机关算尽,欺人太甚!
男儿最重情意,有恩报恩,有仇报仇,唐僧虽然迂腐无能,悟性低人固执,但是他毕竟救了悟空脱离五行山,让他能再世为人,悟空势必会保他平平安抵达须弥灵山,求取到大乘佛经,报答和他的师徒情谊。至于如来老儿,哪怕他是释家佛祖,必有一天,悟空都要堂堂正正,和他争个高下,一雪前耻!
天冷风寒,一片肃杀,大圣抬首远望,喃喃道:“这一天,不会太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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