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刺石界

黑刺石界

黑刺石界

天已经黑透了,薄云遮月,寒风又起。

许枚跛着脚,废了好大力气才把六个瘫软的黑刺拖到风水塔下,整整齐齐堆成一排,看起来好像码在窗台上等着晒干的柿子。

江蓼红满怀哀戚地收了太货六铢的“尸体”,恨恨地捡起秦猛的铜锤,运足力气丢进深沟。

秦猛泪眼蒙眬,拼尽全身力气骂了一句“妖女”,瘫在地上呼呼喘气。

许枚抱着胳膊,在黑刺们身前踱来踱去:“老老实实回答我的问题,我可以保证,绝不会让肖、胡两家随意折辱你们。”

众黑刺七倒八歪地互相偎依着,抬起眼皮漠然地望着许枚。

许枚叹了口气:“你们涉嫌谋杀,必须接受制裁。可一旦我们离开燕镇,娄子善的坟茔、房屋、财产无人看守……”

傅全贴着塔壁仰起头来,怨恨地望着许枚:“你想说什么?”

许枚道:“我可以妥善安置娄太监的尸体,还有……丁未和傅宝。”

傅全灰暗的眼中闪过一线光芒,踌躇良久,叹了口气道:“你想问什么?”

许枚从怀里取出一张照片:“她和娄子善有什么关系?”

那是季鸿的照片,来燕镇前许枚特意问季岚要的,他希望娄子善看到照片,能想起在冉城买下玉壶春瓶的善良姑娘。

傅全心头大震,盯着照片看了好久,努力扬起头问道:“你怎么会有她的照片?她是谁?”

“娄子善少说为她画了三百幅小像,你们竟然不知道她是谁?”许枚奇道。

众黑刺闻言大惊,一个个艰难地伸长脖子。

许枚贴心地拿着照片在众人眼前一一展示,收获了一片惊讶的吸气声,只有王大师没心没肺地翻了个白眼,他之前从没来过燕镇,更没有见过照片里的姑娘。

傅全怔忡良久,叹道:“娄先生从没说过她是谁,我们只常见他画这女子的肖像,画好之后,念念有词地亲吻,摩挲……”

江蓼红、姬扬清听得寒毛直竖,娄子善悲悯慈祥的形象顿时轰然崩塌。

王大师苦笑:“嘿,原来那个娄先生是个老色鬼。”

傅全道:“不是的,娄先生……是仙人。”

王大师摇着头直叹气:“哪有这么猥琐的仙人?咱为了这么个家伙搭上性命,值得吗?”

许枚奇道:“看来你没见过娄子善?”

王大师“嘿”的一声道:“可不是嘛,我连他的面儿都没见过,可最苦最累的活儿全是我干,你说我冤不冤。”

傅全歉然道:“是我害了你,不该叫你来这里。”

王大师豪爽地笑了笑:“大哥这话说得见外了。”

许枚见机问道:“王大师不是单老八请来的?”

王大师又翻了个白眼:“当然,那老胖子请来的假和尚早被老子剁碎了。”

许枚点头道:“哦……这就对上了,你冒用王大师的身份来到燕镇,是为了配合镇上的黑刺杀死胡励,为六指如意摆脱危机。”

王大师冷哼一声:“没错,这年月还在江湖上摸爬滚打的黑刺就剩我一个了,这个忙只有我能帮。”

“你和镇上的黑刺一直有联系?”

“五年前我们走散了,直到去年大哥才联系到我。”王大师道。

“你真名叫什么?”

“张三。”

“他是我拉来帮忙的,筹谋布局的人是我。”傅全努力正了正身子,肃然道,“许先生,如果你能保证娄先生的财产房舍不受肖、胡两家侵夺,我可以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讲给你听。”

许枚正色道:“我可以保证。”

姬扬清也道:“如果肖振章和胡得安私吞亡者财产,捕门侦资堂绝不会放过他们。”

傅全点点头,长长吁了口气,开始讲五年前的故事。

玄妙奇诡的江湖手段,只适合躲在黑暗中伺机刺杀,一旦和全副武装的热兵器较起劲来,半点便宜都占不到。二十个黑刺已经有十五个死于非命,癞头张三中了几枪,和众人走散,不知是生是死,剩下几个遍体鳞伤的漏网之鱼拖家带口逃窜月余,终于被陆荣廷派出的杀手小队包围在京郊的一座院子里,末路穷途,只待引颈就戮。

院子空荡荡的,只住着一个矮小干瘦的老太监,荷枪实弹的士兵把院子搜了个遍,一个黑刺都没抓到,恨恨地教训了老太监一顿,挠着头离开了。

娄子善挨了几记枪托,唉声叹气地挣起身子,掸了掸身上的灰土,稍稍整理了被翻得乱七八糟的房间,小心翼翼地捧着一块砚台走进里屋。他反锁房门,拉好窗帘,端坐在小桌前,调整呼吸,颤颤巍巍地伸出枯瘦的手掌,把灰绿色的砚台从上到下摸了个遍,当他放下砚台的一瞬,周身已是水波粼粼,海风飒飒。

黑刺们蜷缩在海中几块巨大的礁石上,一个个脸色惨白,精神恍惚。眼前的场景太过诡异,灰绿色的海水、灰绿色的山石、灰绿色的天和云朵,还有灰绿色的巨大蝙蝠在头顶盘旋飞舞,那个把他们藏在家里的老太监揉着腰杆站在不远处的另一块礁石上,满面悲悯之色,好像这个灰绿色的仙境正是由他操控的。

傅全总领黑刺数年,心性坚韧,见这老太监似无恶意,壮着胆子上前打招呼。

娄子善摆了摆手,打量着浑身是血的一群黑刺,摇头道:“作孽哟,这些扛枪的好狠的心,连女人和孩子都伤成这样,你们随我出来,我这里有些止血药。”

傅全只觉眼前一花,灰绿色的仙境骤然消失,自己正站在一间狭小的书房里。环视四周,众黑刺都是一脸茫然,年幼的吴潼扑在父亲怀里,瑟瑟发抖;人称“大力神”的秦猛咧着大嘴呜呜直哭,边哭边说“有鬼”;丁未年纪更小,还不记事,懵懵懂懂伏在父亲背上,昏昏欲睡,丁追小心地把儿子放在一张靠背椅上,脱下外衣盖在他身上。“六指如意”钱异是最无辜的,他不是黑刺,只是一个木偶师,还是遭到袁世凯厌弃的木偶师,可他的表妹是黑刺的核心成员,还不可救药地爱上了黑刺的首脑傅全,生下了傅宝。六指如意无奈之下,只好跟着黑刺一路亡命。

娄子善把一块灰绿色的砚台放在桌上,蹒跚地推开房门,走了出去。

傅全借着烛光看清了砚台的纹饰,吓得手脚冰凉,这块砚台上浅浅的浮雕,正是众人刚才所在之处——大海巨礁,蝙蝠祥云。傅全清楚地记得自己刚才踏着的礁石的形状,和砚台上的一模一样。

“出来吧,别挤在这小屋里。”娄子善烧了一盆热水,取了干净的毛巾和止血药,招招手唤众人出来,“你们先把衣裳脱了,洗洗伤口。”他又对孟氏道,“那姑娘,你留在屋里别出来,我再去打一盆水来,你自己包扎,孩子先给你男人抱着。”

孟氏低头擦着眼泪,蚊子似的嗡嗡道谢。

傅全小心地接过襁褓,见傅宝睡得昏天黑地,小脸红扑扑的,忍不住挑起嘴角,在傅宝软嫩嫩的额头上轻轻一啄,傅宝哼唧两声,伸了伸胳膊,换了个姿势继续睡。

吴烈也疼惜儿子,只是手法粗糙了些,两下把吴潼的上衣脱个精光,用毛巾浸了热水,为他擦洗身上的鲜血臭汗,吴潼疼得龇牙咧嘴,强忍着没有流下泪。

钱异受伤最轻,简单包扎了伤口,又给浑身是血的秦猛擦洗上药。

“你们的衣裳又脏又破,都要不得了,我的衣裳太瘦小,你们穿不上,先将就休息一晚,明天我去给你们买几件估衣来穿。”娄子善又打了一盆热水,端给躲在小书房里的孟氏,轻轻关上房门,望着傅全道,“你是主事的吧,我听刚才的兵说你们是……黑刺?”

钱异手一抖,秦猛疼得“嘶嘶”吸气。

“你别慌,当心把他伤口的皮肉扯坏了。”娄子善摆了摆手,“罢了,我不问了,一个两个遍体鳞伤还带着妇孺,能是什么坏人呐……这世道哟……”说着他站起身来,抱了几床被褥铺在地上,“我这铺盖可不多,先照顾女人、孩子和重伤号,你们几个男人,靠在椅子上将就一晚,明天我送你们出城。”

傅全抿了抿嘴,说道:“不劳烦先生了,城里城外到处都是陆荣廷的杀手,还有黎元洪的军队。”

娄子善道:“你看到那块砚台了吧?”

傅全点点头,小心地问:“你会幻术?”

娄子善摇摇头:“不,你们刚才真的到了那个砚台里,我可以用这个法子送你们出城。”

听傅全说到这里,许枚终于按捺不住,演讲似的挥舞着手臂道:“石界!果然是‘石界’!娄子善是玩石童子!”

江蓼红也惊骇不已:“玩石童子能活到二十岁便算是难得了,娄子善的年纪……”

傅全迟疑片刻,犹疑道:“六十岁总是有的,七十岁也有些像……应该不到八十岁,但也不好说……”

许枚奇道:“你们和他同处五年,难道连他的年纪都不知道?”

傅全道:“我们和娄先生只做了两年邻居。他用砚台把我们送出城后,指点我们到他的老家燕镇避难,自己又回了北京城。那时候袁大总统刚刚去世,天下大乱,燕镇被兵祸洗了几遍,镇上的人死走逃亡,十去六七,镇长也卷钱跑了,但好在陆荣廷的手伸不到这里。我们到了镇上,各自买房置产,安定下来。”

许枚“哦”了一声道:“我想起来了,娄子善是两年前才从北京回来的。”

傅全道:“是我给娄先生去了信,说了镇上断水的情况。”

江蓼红疑道:“北京……他为什么留下?”

许枚笑道:“北京四九城,何等富庶繁华,和这小小的土坡镇一个在天,一个在地,娄子善又没有得罪哪路军阀,何必跟着黑刺一起来这穷乡僻壤吃苦头?”

“不……”江蓼红道,“我是说,娄子善解决了燕镇的水荒后,为什么没有回到北京的宅院,而是留在这里?”

许枚一怔,看向傅全。

傅全摇头道:“不知道,我们也问过娄先生,他不肯说,有一次被吴潼问得急了,气呼呼地说了一句:‘回北京我会死的,他不会放过我。’”

“‘他’是谁?”许枚急问。

“娄先生从没说过。”傅全遗憾地摇头,“我不止一次表示过可以替他除掉对方,他却总说‘是我失信在先’。”

许枚敲敲脑门,无奈地笑笑:“这老太监身上藏着不少秘密,可惜嘴巴太紧……对了,肖搏望为什么要杀娄子善?”

傅全苦笑道:“我不知道。”

“胡励要的是什么样的砚台?你们给他了吗?”

“胡励要的是肖搏望砸死娄先生的砚台。”傅全道,“就是那块福山寿海,娄先生最爱的古砚,一直摆在他的书桌上。”

“你们把砚台交给胡励了吗?”许枚道。

“那块砚台不见了,有人在桌角上涂了些血,所以胡得安断定娄先生是头撞在桌角上死的。”钱异怒冲冲地啐了一口,“连我这个木匠都看得出桌角上那点血迹不是磕碰喷溅所致,胡得安这个王八蛋竟然按意外结了案!”

许枚道:“这么说是有人拿走了砚台,伪造了现场,但胡励并不知情。”

傅全点头:“没错。”

“拿走砚台的是什么人?”

“不知道,但一定不是镇上的人。”傅全低头看看倒在怀里的孟氏,“娄先生养的猫爪子上挂着一条细细的衣物纤维,拙荆仔细看过,是非常高级的苏州料子,土坡镇没人穿这个。娄先生遇害的那几天,镇上的人没见过外地人,这个偷偷潜入娄先生家偷走砚台的包庇犯,好像会隐形似的,来无影去无踪,我们无力追查。如果不是钱兄那一场神出鬼没的木偶戏吓得单晓贵说漏了嘴,我们几乎要认为那个神秘人才是杀害娄先生的凶手。”

姬扬清听得头大:“怎么又多出一个神秘人来?”

许枚又问道:“凶案现场是娄子善家的书房,那案发时间是……”

傅全道:“今年正月二十夜里,镇上没有法医,具体时间无法判断。”

“大半夜的,肖搏望跑去娄子善家做什么?”

傅全摇摇头:“不知道。”

许枚气得直跳:“杀人动机不明,凶器无故丢失,疑犯行踪未定,只凭单晓贵慌乱间喊出的一句话,你们就杀了肖搏望?”

钱异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辩解道:“我看单晓贵不像说谎,肖搏望和胡励也没有反驳他,只是让他闭嘴……对了,那天胡励也亲口说过,杀娄先生的就是肖搏望……”

傅全毫无愧意,坦然道:“杀便杀了,解释什么?”

许枚摇摇头,又问道:“胡励要那个砚台做什么?”

傅全道:“为了换钱,那是清宫旧藏古砚,价值不菲。”

许枚一挑眉毛:“你确定他不知道娄子善能用这些砚台做些别的什么?”

“当然,除了苟县长,娄先生从没有在任何人面前施展过法术。”傅全道。

“原来如此!难怪一个砚台能换到两股泉水。”许枚恍然大悟,“那是个什么样的砚台,颜色、大小、镌刻文字……呀……我怎么……”话没说完,许枚突然感觉身体一阵酥软,踉跄几步,软绵绵侧身跌倒。

傅全抬起头来,诡笑道:“许先生不会以为我只带着对付小虫的香吧?”他用眼神指向卡在砖缝里的几个哧哧冒烟的小球。

许枚艰难地回头,见江蓼红、姬扬清互相搀扶着瘫坐在地上,两人的位置离小球更近,被骤然喷发的烟雾扑个正着,几乎昏厥过去。江蓼红见机得快,一把拉着姬扬清闪到一边,饶是如此,也狠狠地吸了两大口毒烟,顿时泄了力气,跌作一团呼呼喘气。

姬扬清好容易换上一口气来,望着脚边迅速燃烧消失的小球,震骇不已:“软骨香……定时自燃……”

“姬法医好眼力,认识这东西的人可不多。”傅全望着渐渐消散的白烟,点头微笑,“我们鼻孔里都涂着药膏,不受软骨香的影响。”

“傅先生是要和我们赌一把,看谁先缓过来?”许枚奋力挣起身子,冷幽幽地盯着傅全,阴沟翻船,这回他是真的恼了。

“不,我没想赌。”傅全微笑道,“有一个黑刺还没到。”

许枚一愣,惊道:“丁铁匠!”

江蓼红撑起身子,喘息着:“我……我早想说了,我们……漏了一个……黑刺……”

傅全残忍地笑着:“出发之前,我去找过丁追,吩咐他两个小时后来风水塔看看情况,带上他惯用的铁锤。”说着他抬头看看行至中天的月亮,笑道,“算算时间,丁追也该到了,许先生,我等不及看你脑浆迸裂的样子。”

许枚恼道:“你一直在拖延时间,等着软骨香自燃。”

傅全点点头:“没错。”

“你刚才对我说的话是真是假?”

“我没必要对一个将死之人说假话。”

许枚艰难地把身子挪到江蓼红身边,回头道:“傅先生,我们来赌一赌,是你的丁铁匠先到,还是我的小伙计先到。”

傅全笑道:“哦,我忘了,你还有个小伙计。好,我赌了。”

许枚叹道:“傅先生,这一赌你可不占优势,你听,院墙外的脚步声沉重迟缓,来人是没有练过武的……”

话音未落,一大一小两个圆溜溜血淋淋的东西滚进了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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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古董店.炼金弄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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