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屋檐

夜雨屋檐

“唉唉,听说了吗?就这告示上的人,是个鬼呐!”

“怎么可能?咱们天家上任以来海晏河清!会有邪魅作祟的混账事发生吗!”

“你们男人就是这样,眼睛和白长了没区别。好好看看,这是官府的文书!”

“呀,怎么是南杭?我老家什么时候出这糟心事了?”

“别的我可记不清,当年你迎娶我的时候过山岗,本来一条路就到你家里,可你们那送亲的偏要绕道走。当时我就觉得不对劲,后来一问才知道你家路上途径一座荒山老庙。不是说你们当地有位财主家的女儿就是在那死的吗?当时还说我胆小,现在看看,可不就是你们南杭人心虚吗?“

“那这告示上画一个男人干啥?”

“大傻子!鬼的面皮还不多了去了。今儿那送报的可说了,鬼就是在那老庙出来的。最开始在庄子上还有人见过他,这男人一下车就直奔土庙,活生生的在那土庙里呆了三天,有人劝他别去那,说不干净。你猜那男人怎的说?他说他要找的就是不干净的东西。第三天傍晚出来的时候那是人也精神了,背包也鼓了。你说,不是鬼在吸食邪气,还能是什么?”

“要,要万一是道士呢?”

“哟,还道士呢?村民里胆子大的往他身上泼乌鸡血,哇一下子变身啦,舌头比蛇还长,吓死人了。当场吓死了好几个,没吓破胆的都去报官了,这才有了这张告示。”

此时的我正坐在这夫妻两人的客宅里,手里捧着一碗青菜牛肉面,听着两人争执。终于我将最后一口劲道的面吸入口中,又狠狠地喝了一口鲜香的高汤,心里的气才消下去了一点。

什么狗屁南杭人哪?我不就是在一个土庙里呆了三天,值得报告官府吗?搞得官家还带出来了。难怪掌柜不爱和南杭的鬼打交道,水位居中,五湖四海,北汴,西梁,东枕的消息网都得喂它一下,搞得这的本地人听风就是雨,真是南杭事多,南杭事多。不行不行,我得看看这南杭的官家把我给画成了什么狗熊样子?!

“姆哥,姆姐,吵啥呢?”

那男老板见我打听,忙不迭的把我拉了过去,共同探讨那张告示。当下我就看见那张告示,画的那是真——真他娘的帅啊,这鼻子这嘴,这眉毛这额头,真是毫无瑕疵,看得我老脸一红。不过也难怪他们找不到我,这画的比我本人还帅。

“啊啊,这,这,这南杭的画师就是了不得!连鬼都画得这么好看。那啥,还有告示吗?嘿嘿,我也留一张。”我讪笑着,转念又想到天黑了,顺便问道“姆哥,你们这住店吗?”

“那是当然住的,我北境卜家店可是比肩南杭大店的!当然是吃住买卖一顺行!星儿,带客人看店!”这黑脸掌柜蒲扇似的大手一挥,颇为自许道。

“唭,就知道拿我耍威风”这位星儿娘子娇嗔着,玉环似的手指刮了那大汉的脸颊一下子,调起情来,突然想

到身边还有我这么一号人物,连忙问道“主客哪里人?待到几时?是赶路还是休息?劳烦告知贵名,奴家登记一下。”

“在下李清欲,中原人士,近日来多奔波劳累,麻烦挑一个光暗的房,好让我休息一番。预计待到明天吧!”

“客的名字可是取自清心寡欲?读来倒有些佛气,我姆妈一直想给我起一个这样类似的名字。”

“是,我们家掌柜取得。”

那位娘子弯下身去寻找钥匙,不多时,

便快乐的叫道:“找到了!门左楼梯三层,号牌五寅,您仔细收好,退房归还。”

“好的,多谢星儿娘子。”

我上了楼,环境是真的差,唯一让我宽慰的是房间里预备好的热汤。骑马走了好几天,衣服早就被汗腌的恶臭了。我三下五除二的剥去上衣,转身欲试水温时却感觉怪怪的,仔细一看,原来这红棕色的汤桶里的水翻滚着血红的泡沫!,不对劲!我下意识的去摸拴在腰上的附魂索。

这附魂索不是一般侠客用的什么杀人链,而是捉鬼人从小就配戴在身上的一种邪气。用十五具死尸的头顶盖皮拧成九股绳,放在刚从坟里爬出来的鬼身上放出来的邪水里浸泡到孩子满月,在满月宴上用各种金银鬼身上炼化了的金属钩进绳子里,可以挂在孩子的手足腰臂上。当遇见恶鬼或是命悬黄泉时,从小佩戴附魂索的捉鬼人便可借邪气来躲过一劫。当然,更多的时候附魂索被我们当做一种贴身武器来打斗,不仅方便而且快捷。

我飞快地解开附魂索的一端,胡马步将身子一转,贴着汤桶,一个燕子翻山悬到半空,正对汤桶,手中寒光一现,欲过水测凶吉时。一个人头从水面破开,铛铛的和我的面门撞在一起。只见那脑袋落到了地上,骨碌碌滚了半天,把地面染得红通通的。扑通一声滚到我面前,一双没有眼白的眼珠子盯着我。换作常人可能会被吓死,但我却见怪不怪了。

这是御风师傅,专职给店里的捉鬼人送信。他有几百个分身,只有双耳上佩带的有青金石环的才是有思想的正身,专职给中原鬼店掌柜送信。我定睛一看,昂,耳朵上有青金石环,靠,这还真是御风师傅!完蛋了,这下子把这老油子得罪惨了。

“李清欲!你他娘的是不是能耐了?捉了几个鬼啊给你傲成这样?”说着,一口又黑又紫的血呸到我脸上。

我把脸上的血抹净,端端正正的向他唱了一个大喏。然后把他放在腿上,拿出酒壶喂了他一口。“咱别一见面就喷血好不?谁知道您老要从汤里钻出来。南杭最近又在抓我,你说我怎么能不防着点?说吧,掌柜要传什么话。”

“嘿,你在怎么说也是我和掌柜一起看着长大的,训你几句还知道回嘴了?好好的哥儿到了外面也了几年也变坏了。早知道——”

“说也晚了,有话快传,我洗完澡还得拖地。”

”不听老鬼言,吃亏在眼前。那啥,掌柜要你和一个人打一架,看看他的水平在哪上面吊着,顺便认识一下,。他今天晚上就来这找你了,手上还有一个大件。那个大件是咱们店里的货。你多小心些。”

“是谁啊?还得给我打一架?”我实在是有点疑惑,我的爹娘与掌柜是同一个师父。灭门下山之后,他们三人就待在一起开起了中原鬼店,刚开始时一穷二白,等到好不容易把生意做大,我的爹娘却在最后一次捉鬼的生意里被鬼杀害,当年我十岁,掌柜顾杏衿二十岁,从此我就在她膝下抚养着。

人们常说只要有鬼把我给整死了,顾杏衿会笑着送那个鬼去投胎。其实他错了,她曾经承诺过我,等到她干不动的时候,她会风风光光的给我办一个易主大会;可如果她一直干的动,那么我就会死在她手下。店里的人也时常撺掇我与掌柜闹翻夺回主权,可我想做的事情只是给她干一辈子的事,好她稳稳当当的坐这掌柜之位,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目标。

没有野心?那可不对,我算是相当有野心的人,见过我的长辈都这么说。我也不是不痴迷于做掌柜的权势滔天,只是如果对手是顾杏衿的话,那我就不想去争,我甚至会期待看到她坐到掌柜椅时的那狡黠一笑。但想归想,这种想法我从来没有跟她说过,不对,好像,只在梦里说过一次——

算了越想她越烦,还是期待一下这次和我打架的人是谁吧。

御风师傅用他没有眼白的眼睛打量着我,以为我在为接下来的对手烦心,说:“哎呀,你怎么这样胆小?莫着急,现在是戌时,那人估计到亥时才过得来,只管按照掌柜说的做,她要害你也只会亲自动手。”

“御风叔,我知道。”

“赶紧洗澡去,你身上的味鬼都嫌冲。停,先把酒给我喂完,真是解渴!!”喝罢,两股青烟从他的鼻孔里钻了出来,逸散到墙壁里面去。紧接着,御风师傅用肉眼可见的速度溶解成一滩液体,兵分两路,顺着墙壁的缝隙蔓延进去。

我心烦意乱的洗完了澡,打开老旧的折窗,外面此时下起泼天的雨来,山的苍绿与夜的墨黑交织在一起。

谁会从这滂沱夜幕中钻出来呢?

我穿戴整齐,不配刀。路遇恶鬼也是如此,不到咽喉不动刀。借着烛火,我点上了我的烟斗,升腾的烟雾散入清冷的空气,水滴漏还在一滴一滴的下落着,亥时到了。

黑夜里传来一串马嘶声!他来了!借着隐隐的一丝光亮,我看见一个修长的身影趁夜疾驰,座下是一匹高头大马。到了店门口,我才得以看清他的全身——黑圆领袍,剑袖里大概藏的有暗器,脚上是寻常的黑马靴,不过擦的分外干净,头上的斗笠也是黑的,这是地道的剑客装束——唯一不寻常的是他的左袖口到右衣的下摆上扣着一长串阴白的珠子,在黑夜里显得格外醒目。黑衣遍身而白珠相称,没点底气可不敢这么穿,这人不好对付!

我放下烟斗,目不转睛的盯着他。

察觉到我的目光,他转了过来,虽然黑纱很厚实,但我还是看出了他眼中的跃跃欲试,像一只准备进攻的蛇。我对着他笑了一笑,使了一个礼,斗笠下他的神情晦暗不明,但能看见他也对我回了一个礼。

我一个斑鸠过巢翻窗外,脚踩屋瓦身不歪,停滞于屋檐一角等他上来。南杭北境不比南杭中城,这里雨大风也急,屋瓦都做成斜斜下弯的形式,好存不住雨水,要打架只能在屋檐那。

那人的武艺果然非凡,寄放好了马没有片刻停歇,只见他使出燕子转,毫不费力的就旋上了第一层的楼瓦。紧接着又在那屋瓦上蜻蜓点水一般腾空而起,下落时竟凭空掏出来一把刀来,直直的鍥入瓦楞中。刀法刚劲而屋瓦未烂,单单借助刀柄那单薄的力量,就在空中足足转了两圈,恰恰落二楼的屋檐上,且落地身形不晃。那刀用蛛丝拴着,也是顺利收回。有这番功夫,必然是三岁的练家子。

此时我与他楼上楼下,不过四米之隔,我居高临下的看着他,他蛰伏在阴影里盯着我。厚重的黑纱也挡不住那刻刀一般的眼神,隔在我们之间的是深深的雨幕,我蓄势已久的右腿向下一蹬,整人飞至半空。手指弯曲成恶隼扑食的形状,直逼那人面门,那人的反应快极了,闪身于一旁,同时出腿,想要踹向我的腹部,但怎么会那么容易呢?我半空侧翻,蜉蝣出水,出掌风一道劈向那人手间,那人掏出一把刀,一平刃将其化解,我发出一声冷笑,看来是个善用兵器的家伙,绝非我中原之派。不跟你玩儿了,好好打一架吧,我心想。

我用腰间的附魂索打出了一个钟馗结。左手支着瓦楞的石狮,右腿凭空一转,直踹向那人的胸口。这一招是御风师傅小时候就教过我的四面穿心,每次四大店比武我也都会用。此招一出东南西北的方向都可以够得到,只要左手位够稳,对方必然会中招。

果然不出我所料,那人的眼虽然又灵,脚虽然又快,但是他显然高估了自己的移动速度,这南杭的雨显然比他的脚更快,他在我所对的东南两个方向移动,脚更是止不住的打滑,但是在这种情况下,他的身形还没有乱,着实是个厉害人物。此时是趁人之危的好时候,如果是君子,可能就不会那么干了,既然是实打实的打架,那就万万没有让着你的理由了,我横腿又是一扫,扫到了那人左肩,顺势一踢。他的紫竹斗笠就掉了下去,露出了脸,可惜正在打架,我没有办法细看,只能看到他挺白。

被我踢翻了斗笠,那人显然是提高了警惕,苍白的双手一下子握住了我的脚踝,生生向后翻折过去。其力道之大是可以掐死一只小鬼的,他到底是何方人士,学得如此糅杂?来不及多想,肩头似乎有些麻我以为是附魂索的绳节闪到了。

“他娘的想断老子的筋”,我冲他骂道,因为小时候个子矮,总是被人倒提起来,所以长大变高后,我最烦别人提我的脚腕,可这个龟孙子一上来就来犯我的大忌。这一招也着实是犯我不清。我的腿感到一阵撕心裂肺的疼。但这人的手劲极大,我竟无法挣脱。我只好借助腰部的力量,左右侧翻。终于将他右的身体撼动,然后一脚踹在他的头侧。这厮的耐力也是惊人,被我这么一踹右手松开,但转眼间就改为用双手攀住我的左脚腕,手竟然还是没有松。

那这就逼着我出杀招了,他的双手握住我的左脚腕,我的右腿借势踹向他的脖梗,其速度之快是鬼都跟不上的。他一个连雨都追不过的人就更别想了。果然不出我所料,他受了我的重重一击,因为我的脚踩在了他的胸口。此时我也觉得怪怪的,因为这里的脚感是非常奇怪的,非常坚硬,应该是用什么铁质物品挡住了他的胸口,难道是胸口有伤疤?他的速度比一般的快,借着瓦楞上水的滑力猛的向上一翻,好让我原来在他脖子上的致命伤,踢在胸口,有这样的反应力,以前应该是做暗卫或剑客的。

他的手猛的松开,我闪身退去,顺着附魂索归于原位,天下着雨滴打在屋瓦上,溅起了一滩滩的重影,我将钟馗结解开,却发现肩头刺入了两寸多深的短刃,如此之深我却毫无察觉。用刀用到这种地步,用剑岂不是天下无敌?我看向他,发现他捂着胸口,正往嘴里塞药。看到我走来,他朝我笑了一笑。

然后他朝我走了一步,我朝他走了一步,我们俩同时喷出一口血来。

”好功夫!”不约而同道。

“鄙人王断尘,哈哈。”

“在下李清欲,嘻嘻。”

就这样,我和王断尘在客舍的屋檐下勾肩搭背的翻进了窗户,喝着药就到了天明。从交谈中我得知他是东枕鬼市的五十三把手,家是东枕十三坊,可问他具体家族时,他却闭口不答。我见他不想回答,便不再强求。和他讨论起来了刚刚我们在屋檐下的那一架,他可真是好武如痴,说到开心时竟手舞足蹈起来。后来我从他口中得知,他们家欠掌柜一大笔帐。掌柜不许他动我性命,说动了就让他永世称鬼。他觉得这是个玩笑话,觉得掌柜不会为了一个潜在的敌人和东枕赌鬼市上的贸易,我听了心里却十分宽慰,目前她还不想害我。

我们一起快乐的下了楼,在下楼时我着重的打量一下他身上佩戴的白珠子。一瞅不要紧,差点没给我吓死。那烙印,那光泽,妖颅珠啊,一颗抵得上我出去捉一只大鬼了。掌柜怎么买的人哪,我不会把富家少爷给打了吧?还叫断尘呢,这珠子都不知道和红尘有多少羁绊了。东枕的人怎么这样?掌柜把他安在我身边什么意思,让我知道自己几斤几两?

“清欲,你眼眶怎么红了?

“没事,感慨一下人生的际遇。”

我们都受了伤,互相搀扶着下了楼,却听见老板娘星儿呼天抢地的哭声“倒霉啊!屋瓦怎么全破了呀?这可叫我好修!到底是哪个没天良的人干的呀!呜呜呜呜~~~~”老板在那里止不住的安慰她:“星儿莫慌!这屋瓦坏了是小,你动了胎气是大。”王断尘听了当时就要赔钱给老板娘,亏得我一把拉住了。

“我们这样做不就等于变相承认是我们干了的吗?”

“什么都不干不就对不起人家了吗?”

”我现在被官府当成鬼了!万事小心,不能铺张。”

”那可怎么办?”我朝他眨了一下眼,悄悄地把一锭金子的塞入了老板娘的衣袖,她得会抹泪时一定能发现。我们俩大摇大摆的出了客舍。

眼前的阳光明媚,纯净如水,春风扬起了我的发和衣。

“清欲,你们家掌柜当时给我带话,让我把东西给你后自己离去。至于你则要安全回到中原鬼店,萍水相逢,咱俩就此别过。望东枕与中原合作,还有见面之日。”

“好,他日必有重逢路,无畏更漏催人老。就此别过!”

我目送着那个修长的背影消失在路的尽头,自己也转头北上,哼着不成曲的小调,哼半天才发现自己哼的是情歌。突然就得有点不好意思,望向中原的方向,那里山峦青绿。

我要回家了啊。

千里之外的中原鬼店里,一位头发雪白不带珠翠但身着绛紫色华服的女子打了一个个大大的喷嚏,她的背影像一枝鸢尾花,低低地垂了下来,她揉了揉脸,自怜似的温柔的抚摸着左手小指上那两寸有余的水红指甲。

有人想我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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