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进门

第三章 进门

等火车进了吉岩市,已经下午四点多了。偌大的站台人声鼎沸,周科中背起破旧的编织袋,刚从车上跳下,就感到一阵热浪扑面而来,自己也仿佛一下子淹没在人流之中。宽敞的街路好像比自己家的炕面还干净,两旁高楼傲娇而富丽的耸立着,无形中的威严之气压得周科中又开始有点气短了。

虽说吉岩还不算是个大都市,可是由于这里毗邻韩国,去那里打工的朝鲜族人很多,因为韩国物价高,所以他们大部分都是去那里挣钱跑回来花,所以有力的拉动了本地经济增长,给这个新兴的城市注入了无穷的活力。大街上跑的出租车,数量据说人均全国排第二。来来往往的红男绿女,衣着光鲜时尚,时代感上丝毫不输沿海的大城市。

周科中从兜里掏出张纸条,再次确认那位秘书长家的地址。然后扬了扬手,打了一辆出租车,把纸条递给司机。不到一根烟的功夫,就在一处楼前停了下来。大门口还有一位军人笔直地站着,围墙边绿树成荫,显得清幽雅致。

周科中此时却犹豫起来,现在虽然是下班时间,可是像他们官场中人,肯定是酒池肉林,怎么能下班就回家呢。再说,自己老婆虽然和人家沾亲带故,可多年来一直没有什么联系,更别说来往了。突然间冒冒失失的找过来,还不把人家吓着。周科中扛着袋子,袋子上印制的“尿素”在阳光的照耀下赫然发着光芒。在门口逡巡了半天,他始终没有没有勇气迈过那扇门。倒是惹得一旁执勤的小战士,目光警觉的多次朝他张望。终于他也忍受不了自己这幅狼狈样,心一横抬腿走了过去。

“你找谁?”。大门旁边的门卫室里,一个滚圆的中年妇女朝他抬手做了个阻拦动作,厉声厉气的问道。

周科中马上低下身来凑了过去,笑道:“同志你好。我是咱们柳秘书长的亲戚,我来看看他”。

中年妇女扫了周科中一眼,继续低头剪自己的指甲,过了一会才随口一句:“你有他家电话吗?”

周科中哪里知道他家电话,顿时有点发蒙,可又不想回答自己不知道,一时愣在那里,不知说什么好。

中年妇女见状,很不耐烦的把手中的剪刀一扔,说:“不行,得证明人家认识你。按照规定,不能进。”

周科中赶忙还想解释什么,中年妇女起身,“啪”的一声把面前的小窗一关,完全不想再听他废话了。

周科中一股火气腾的串上头顶,脸也涨的通红:刚才我在旁边,一会功夫,就看见好几个人大模大样的出出进进,你他妈的连个屁都没放,怎么就对我一个人说规定,像撵狗一样撵我?

他愤怒的站在门外,想冲进去好好和她掰扯掰扯。可是,他明白,这只是个念头而已,不能如此行事的。现在自己再怎么狼狈,只是在一个人面前,咬咬牙就过去了。如果非要和她争个你对我错,那来来往往的人多了,肯定像看耍猴一样看热闹,自己现在本来就刘姥姥一般,到时候那一点可怜的尊严都荡然无存了。

周科中冷静下来,想了想。决定在这里等,他幻想着秘书长回家的时候,看到一个乡下人大包小裹的在这里,会主动问他。可是一直等到夜幕降临,街道上行驶的车流,拖曳着一束束流动的灯光,和两旁闪烁的霓虹灯交相辉映,晃得他几乎睁不开眼。来来往往的人,行色匆匆,没有一个正眼看他的,更别奢望他要等待的那个人了。周科中站的脚都疼了,于是有他想起了天黑前看到附近的一个广场,有个凉亭,就决定到那里歇一会。

还好,凉亭里的条凳足够宽敞,坐久了还可以躺着。周科中把袋子放在边上,把头靠上去,双腿伸直,他真的太累了。昨晚一夜没有合眼,又起早在绿皮车上咣当了多半天,之后又毫无意义的免费为家属院占了五个小时的岗。

更加难以忍受的是,被人斥责和无视的痛苦,无疑深深刺痛了他敏感脆弱的神经。此刻,他甚至后悔自己怎么冒失闯过来,仅凭八竿子打不着的一点关系,就求着人家做这么大的事。是不是自己不自量力了?就连周科中自己想想,都觉得不好意思,觉得自己荒唐的可以。就这样,羞愧、愤怒、失望、沮丧以至于些许的绝望一起袭来,结结实实的堵塞在周科中的胸口。

突然间一阵凉风很突兀的吹来,令人感觉凉丝丝的。远处黑黢黢的天边突然发出一道刺眼的光芒,像赤练蛇一般,伴随着轰隆隆的声音。秋分时节,暴雨说来就来。

骤急的雨滴打在凉亭铁皮顶上,趴趴作响。亭子边也潲进些雨水来。周科中怕袋子里的木耳和松子被打湿,就把袋子压在自己的身下,尽量挡住。不一会,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雨滴声由远及近,听动静好像是一对热恋男女。男子一边咒骂着天气,一边摸索着朝周科中这个亭子走来。由于四周黑黢黢的,周科中怕他们一屁股坐到自己身上,就慢慢抬起身子,吓得那女子一声惊呼。男子也吓得一愣,半天才反应过来,张口大声骂道:“操他妈,像个黑瞎子一样,要吓死几个怎么的。”

之后拉着女子径自往别处去了,女子吃吃的笑着,感觉真的看见了一个黑瞎子一样。

周科中木然的坐着,不发一言。或许是累了,没有精力,或许是麻木,已经没有什么能引起他的喜怒哀乐,也或许是因为黑暗,掩盖了他的卑微和狼狈,任由身边一切肆意上演。

大概过了好久,周科中重新躺了下来。气温也低了下来,他蜷起身子,佝偻成一团,强迫自己入睡。半梦半醒之间,他竟然开始想家了,低矮的草房,昏暗的灯光,和虎头虎脑的孩子。原来,平平淡淡也是一种幸福;奋力挣扎,却叫人如此不堪。

周科中胸口堵得难受,直至影响了呼吸,不由自主的,他抽泣起来,刚开始还尽力压制着,可逐渐掌控不住,后来索性是哀嚎的声音,夹带着愤懑和无奈,淹没在的雷雨声中。

当他睁开眼睛,才发现天已经完全亮了。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的,倒是把天空冲刷得湛蓝明亮。亭子外的草坪湿漉漉的,散发出清凉之气。周围一些晨练的老头老太,像模像样的做着动作。周科中这才意识到,他竟然在雷雨中,躺在凳子上睡了一夜。他大口呼吸着清新的空气,突然感觉自己像卸下了沉重的包袱,浑身轻松。

得抓紧干正事!周科中这样想着,弯身扛起包袱,大步流星的朝前走去。他惊诧于自己,全无昨天的畏缩和迟疑,竟然走的这么义无反顾,步履这么铿锵决绝,好像和谁赌气一样,也好像抱着炸药包去舍生取义一般。

来到大门,门卫已经不是那个令人讨厌的中年妇女了,而是一位双鬓斑白的大爷。周科中神态自若,昂然进了大门。大爷什么也没问,还冲他微微笑了一下。周科中一边看着楼号,一边琢磨着秘书长家的具体位置。五号楼三单元502,周科中一股气登上楼去,他怕丝毫的迟疑会影响此刻赌气般的坚定。

轻轻几下敲门声后,门才开了条缝。周科中赶忙退后半步,说:“您好,我是昌平县同龄镇的周科中,以前是一名老师,我岳父说您是我表哥,叫我来拜访一下您。”

门里的中年男子戴着副眼镜,文质彬彬的样子,平静的脸上没有一点表情,甚至好像还有点些警惕和愠怒。

周科中脑子里轰的一下,感觉脸上也跟着涨起来。他就这样,在羞愧难当或者激动至极的时候,脑瓜子就会哄一下炸开,大脑顿时一片空白,一时失去感知和言语能力。好在毕竟当过老师,他马上调整一下,意识到自己竟然忘了报出老丈人的名字,赶紧跟上句“我的岳父是周合营,李尚村的。”

男子听到这个名字,怔了一下,脸上逐渐露出了笑意,把门完全推开。

“哦哦哦。快请进,请进。”

周科中进了屋子,把肩上的袋子轻轻放下来。柳长鸣从鞋柜里拿出双拖鞋来叫他穿上,然后到客厅里坐下。

周科中双手垂下,身子前弓,他在等着柳长鸣说话。

一会一位身材娇小的女子从卧室里走出来,很显然是这家的女主人。她脸上光洁润泽,带着礼貌客套的微笑,端来两杯茶水走了过来。

“你是李尚村的?哦,想起来了,当时你好像是在县里上学吧?”柳长鸣很和气的问道。

“是是是,在县三中。当时您正好上大学,还是全村第一位大学生呢,也是我们的骄傲”。周科中赶忙接过话,还不忘恭维一句。

柳长鸣笑了笑,没接这个话题,而是问道“你岳父,我应该叫表叔的,他现在还好吗?”

由是两人对话开始,不过基本上都是围绕着他老丈人老周进行的。对柳长鸣比较关心的一些事和人,周科中都小心翼翼的一一作答。

大概过了十来分钟,周科中期待的话题,一直没有出现。周科中一想到柳长风一定很忙,何况现在已近上班时间,所以未免心里有些着急。

周科中这么一闪念,柳长风就捕捉到了。

“哦,对了,你刚才是说你以前教师?那现在在做什么?”

周科中心突突的,双手在腹部前绞了几下,抬起头缓缓说道“我以前是代课老师,教语文,刚被辞退.我本来干的好好的,大家也都有这个评价,真的。可是还是被人顶了,一点理由也没给。”

顿了一下,他又深吸一口气,问道“表哥,我不想就这么被撵走,也不想一辈子在农村,我能写,在市报上也发表过文章,不论干什么,我有能力干好,真的。”

硬着头皮叫了声表哥,一口气把话说完后,周科中把头埋在胸前,屏气凝神,感觉在等待着别人对自己一生命运的裁决。

“哦,哦。这样啊”

柳长风端起茶水,呷了一口,面部依然平静如初,也再没说话,屋子里静了下来,能分明听出墙壁上石英钟滴滴答答的走针声。

短短不到的这几十秒,周科中却仿佛好久,令他深受煎熬。

恰好这时卧室门开了,柳长风爱人从里面走过来,端起桌上的茶壶,作势要给周科中续茶,“早上多喝点水,对身体有益。”来的及时,多多少少缓解了周科中此刻的尴尬。

“哦。我知道了。年轻人受些挫折,不是什么坏事。”终于,柳长风开口了,“你不到三十吧?哦,还年轻,以后的路还长着呢,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事都会遇见。也还发表过文章?哦,---”柳长风沉吟了一下,接着道“任何时候不要轻言放弃,包括努力和希望,这样即使回家种地,也能干出一番天地。”一听“种地”二字,周科中顿时好像掉进了冰窟窿,心拔凉拔凉的。他嘴巴嗫嚅了几下,想要说点什么,柳长风却又接着说道:“我知道了。以后你要多注意提高自己,给自己多一些沉淀,以后不论干什么,就都能拿得起来,就会有收获。一大早,也没做什么,就不留你吃饭了,以后我想还有机会”。

柳长风最后说的一句话“以后还有机会”,彻彻底底又燃起了周科中在心中刚刚被浇灭的希望之火。他脑袋又兴奋的轰了一下,思维再一次进入了静停模式。

这时柳长风又端起来茶杯,周科中也反应过来,该走了。现在还不是欢庆胜利的时候,切莫得意忘形。于是他强作镇定,起身告别。走到门口,看到地板上的蛇皮袋子,刚想张口说什么绿色野生原生态什么的,柳长风笑道:“以后不要再这样了,这么远。记着,给周叔带好”。

出了楼道,周科中就兴奋难耐,禁不住单手握拳,用力向上挥舞,时髦地喊了一声“耶”,两天来郁结的愁绪,顷刻烟消云散。虽然表面听起来,柳长风好像什么都说了,可又好像什么都没说,怎么分析都对,绝对和以后的任何结果相契合。不过周科中再土鳖,也能分析出其中的意思来,还是给自己了希望。几年的语文老师,也不是白当的。

抬手看看表,刚刚六点半。这时肚子也咕咕叫,连着两顿饭没吃了,现在才觉出来饿,加上不长时间内脑袋里就轰了两次,使他颇感疲惫。于是他在街角处找了家小摊点,点了份豆浆和果子,狼吞虎咽的吃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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爬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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