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场末日(1)
随日子渐渐过去,大水在人们脑中的印象慢慢褪色,好像被不约而同遗忘了,又好像从未发生过。
我每日都在尝试开机,直到离第三场末日还有十九天时,倒计时才重新启动。那时离大水已过去三四个月了,城中从那之后几乎没怎么下雨,就是人工降雨也无济,因为天上连云层都薄得透明。
新闻报道了多地的干旱情况。其他国家也发生了这类事,地图上越来越多地方都被标红,用水竟一时成了世界最大的难题。当真要让眼泪成为最后一滴水吗?显然在水循环的道理上这是讲不通的。
我关注时下任何变化:海平面在上升,沿海地区既受干旱折磨也受水淹威胁;农作物蔫蔫儿不打采,生长情况一直不好;牲畜不明原因地在各种方面影响下死去;茂盛的山林果园总是毁于山火和奇怪的病害,就是响几声雷也要以霹下一棵老树作谢幕。
这些事看似是无任何关联,却总使人去给他们之间造出点联系来——连专家都解决不了的难事,咱老百姓概括起来就是“天谴”。天谴,这是最不靠谱的答案了,但如今看来却是唯一的答案。这末日倒计时莫不就是大自然留下的天谴,惩罚我们的同时,还要看有些人忍受心有余而力不足的痛苦,作为自己的快慰。
然而还有人抱着过不了多久总会下雨的想法,不去认真囤水。水价一直上涨,抱这类心思的人只笑他们白糟蹋了钱。夏天雨水最多,只怕最后掉得一文不值了。
奶奶就是这类人之一。
无论我怎么劝,她只说有两缸水,足是够用了。可末日都还未真正开始。
除了囤水,我弹出了更疯狂的主意——囤粮食。尚不知道妈妈那里如何,但爸爸是无理由支持我一切想法,即使周围人都觉得我们可笑。
本是举国统一每天放水两小时的,一星期后却都换上了水票。大小水库全部干涸,就算国外也旱情严重,本就人均水资源不多的我们还要从国外进水。冰川却耐着高温迟迟不化,有些国家都已报道因干旱而死的人数了——然而,距离末日还有十天!
同时农作物成片死亡的威胁越来越大,害虫疾病什么都败给了干旱,牲畜也难继续养殖。
于是,蔬菜和肉类的价格也渐长。
那天我去集市,看见是人来人往,摩肩接踵。有一个摊位人最多,他们都哄上去疯抢。我踮脚看是杨叔伯,正忙得火热。他的芹菜尤其长势好,我若在奶奶家,平日都常在他的摊位买菜,一来二去他也和我熟识,私下也便宜卖于我。
按爸爸的意思,人各有命,旁的人无需干预。但我依旧还抱侥幸,至少试试才知。于是我挤过人群绕到杨叔伯面跟前,问他还囤了多少菜。
“是小雪啊。你杨叔现在还忙,但菜多得很,你放心。你要什么菜?杨叔回头直接提你家去找你。”
“叔,你把菜自己留着吧,别卖了。”
杨叔伯的脸很快拉下来,只说,菜还多着呢,会给自己留的。
“叔,照这个行情,回头菜要越来越少了,只怕还支撑不住……”
没等我说完,他就打断我:“菜少了我这才卖得好,卖得高。你一个小孩知道什么?不是来买菜的就一边去,别打扰了我做生意。”说毕“去去去”地甩手赶我走。
纵有高屋建瓴之势,奈何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知道劝他不过,心中十分懊丧,转身正碰上赵阿娘的丈夫李叔。
“嗳,
你是米雪吧?”他招呼。
我问他,他家那四个孩子怎么样。
他说一放暑假就全让他们去打工了。
我问他,现在怎么还有人招童工。
他说招的人多了去,反正迟早要送他们去的,干脆书也不读了,早几年给自己赚钱,别白吃了家里的。
李叔边说边抽了根烟,依然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我后来长得很高,估计就是这天开始我的身体才这么听话,不想再让别人如此俯视看我了。
我越听越不舒服,也讨厌他这样看我,若赵二娘还在,他这么做不是辜负了阿娘的一片苦心?我诘问,瞪眼望他。
他“哼”一声冷笑,告诉我,他还真一时不习惯没个婆娘在家唠叨自己,怪她自己意外淹进水里了。
然后他稍弯下腰,挑衅般与我对视说,不如趁我是个姑娘样子,也给家里捞几笔,倒也不至于我妈还要出去做小姐。
“妈妈不是小姐!”我听了这句怒火中烧,顿时爆发,用干瘦的手去扯他领子。
他背一挺就把我的手甩开了,边整理衣领边神秘兮兮向我说道:“不是在酒店工作么?谁知道干的什么?她不是干那些事儿,怎么在外面城市一直不敢回来,每次回来都打扮得像个妖精,怕别人知道,嫁了你爸这么个穷鬼不成?你现在还小,但我们大人可什么事儿都知道!”
然后他向我摊摊手,打了个充满酒气的响嗝儿,呵呵笑着离开了。
赵阿娘去后,他说话真是越来越放纵。
我独在原地,黯然销魂,在穿梭不息的人流中沉默站着。一辆拉菜的三轮对我嘀嘀两下,我才猛地从发怔中醒来,狼狈地闪到一边,眼睛已噙漫泪,面颊滚烫。
我一直害怕听到关于妈妈的这些言论,即便我知道妈妈不是这种人,也难免有些不自信。妈妈在外地时好不容易在酒店找到个工作,还学理财投资,一有空就到商店做兼职,在外面事多缠身,自然回不来。她辛苦赚的钱大部分转来爸爸,这也从不嗔怪爸爸工资低。加之奶奶就住在城郊,我们经常来往,她不喜欢妈妈,妈妈才不敢回来。她每次回来总小心翼翼,仿佛是偷做了爸爸的情人身份,而不是与爸爸领过证的正妻。再又是她每有机会出差,总溜来看看我们,匆匆又走了,自都是为应酬打扮得漂亮。况且女人天生爱美,谁又有权力就女生的打扮而对她限定死了标签呢?
芙蓉挺身,自其翠绿坚忍的茎干,独立于周遭的淤泥。
妈妈是我见过最完美的妈妈,我对自己说。
我拭了泪,佯装无恙回家。刚踏进门,爸爸就猛冲出来搂住我——
“小雪,你奶奶她……”他咽了口唾液,平复了一下颤抖的声音,说:“她同意你妈妈和我们一起住了!”
我今惊怔在原地,舌桥不下,原先听到的什么都抛出脑后,一时竟不知狂呼还是喜极而泣。我们都激动得说不出话,坐在沙发上,纵无言,我们欣喜的呼吸声也掩不住各自内心的狂喜。
爸爸首先冷静下来,但急促的呼吸仍是停不住,开口讲了妈妈回来的原因:“这场全球近旱灾越来越严重了,我们国家也受不小损失,迫于种种压力,多家企业倒闭,许多部门停工,你妈妈这也有了喘息的机会。”
“那奶奶那边她是怎么松口的?”这是我最关切的问题。
爸爸叹了口气。
因为你呀,他说。因为一开始就知道有了一个尤娜就会有下一个尤娜。尤娜正预言说了,爸爸会生出小尤娜的。很显然,那个小尤娜就是我了。
我瞬间便明白了一切。
奶奶总说尤娜的故事都是玩笑话,但她自己也悄悄重视着。她一开始没告诉爸爸,不许爸爸娶妻生子,是觉得只要爸爸没有后代,尤娜的预言会失效,也许不会有末日了。但爸爸还是和妈妈在一起,并怀上了我,奶奶一气之下拆散了他们,也不允许我去见尤娜。
只是为什么我出生后,奶奶还是反对爸爸妈妈,又为什么还是让爸爸带我去见了尤娜,这是要亲自问奶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