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9 章 旧梦难寻

第 79 章 旧梦难寻

【一】

沈风息是个将军,且是个智勇双全、年轻有为,常年驻守在外的将军。

在他回来皇城之前,大家对他有着诸多猜测与期待,因此,前来围观的人也特别多。却不想,那些人都是揣着砰砰跳着的心过来,捂着受伤的心肝儿回去。qδ.o

显然,这样的男子……任何人在看见他的时候,都是不会将他和“将军”联想在一起。

毕竟,在大家的印象里,将军不说多孔武、多壮实、多叫人心生畏惧瑟瑟发抖……

但至少不该是他这样的。

凉亭里,有谁端坐在内,云纹衣袍,玉带广袖,远远看去,应是一位斯文秀气的公子。而此时,他正拿着两块帕子在比划。

“这两块东西,有区别?”那位公子的眉头微微一皱。

“当然。”一个武将模样的男子站在边上,表情有些扭曲,说出的话却笃定,“将军您看,这块明显就更……英气。”

“哦?”

他将那块“英气”的帕子掂了掂,接着手指一搓,帕子立刻碎成了渣渣。

“既然如此,那我便选这个了。”

沈风息原本生得俊秀,却因少时赶赴沙场,多年戎马为生,如今,已是练了个不怒自威的形容。然而,那份所谓的不怒自威,绝对不包括他现在这模样。

沈风息勾着嘴角,捻着一张粉色绣着水莲的布帕,小指微微翘起,怎么看怎么违和。

他清了清嗓子,故意将声音放得很柔:“孟询,你觉得我看起来怎么样?”

“……”

沈风息见他不答,又扭了扭:“嗯?”

“……很好。”

说是这么说,但说话时候,孟询始终都捂着脸,不忍直视四个字几乎刻在了脑门上。

沈风息有个好底子,所以,即便气质违和、举止怪异,这样装扮,也还是勉强能看的。只是,这样的大将军,真是太娘了,真的太娘了,还好边疆距离皇城极远,消息传不过去,否则,若要被军中的兄弟们看见或者知道了他这般模样,那怕是混不下去了。

孟询想到这儿,忽然有点儿担心身为亲信的自己。

他背脊一凉,偷偷瞄过去一眼——

看见了大将军这样的一面,他还能好好活着吗?

相比较于孟询的纠结,沈风息却是一派坦然

他掸了掸衣袍,将捻手帕的姿势调整得更秀气了一些,又端出一面小镜子理了理头发,随即满意地笑了。

“果真很好。”

这一笑,兴许是觉得有些破功,于是又赶忙拿起帕子掩住嘴。

孟询见状,在边上捂住了胸口。

“你怎么了?”

“胸闷,想吐。”孟询下意识开了口,却又很快补充一句,“多半是热的。”

沈风息似笑非笑望了眼阴沉沉的天色,没多与他计较。

“唔,既然身子不适,你便回去休息吧。”

“我走了,那将军您……”

他若有所思,良久,轻笑一声。

“上令不可违,我自然还是要去见公主的。”

【二】

树荫下边,女子半束着发髻,一身水色宫装,眼里是止不住的欢喜。

说起来,她与沈风息,真是许久不见了。

念到那个名字,她唇边的笑意明显更深了些,也生出些自豪感来。经年不见,当年的小哥哥,竟真的成了国家的大英雄,如今的他,不止可以保护她,也可以保护外边许许多多的人。她的小哥哥,实在是很厉害的。

“公主。”

揪着衣服的手猛地一停,通传的人终于将她的小哥哥引来了。

温媛笑意盈盈,回身,却也就是那一瞬间,笑意僵在了脸上。

“将……将军?”

目之所及,那个描着眉画了唇的男子翩翩行了个礼,声音也柔柔媚媚:“臣在。”

温媛又是一懵。

“……免礼。”

“谢公主。”沈风息掩唇一笑,“不知公主今日唤臣来此,是为何事?”

温媛顿了顿,又顿了顿,接着,她朝着他被画得过分精致的一张脸颤颤伸手,动作始终缓慢,却在将要触碰到他的时候猛地一扑——

“沈风息你故意的!”

沈风息眸光一凛,身体先于反应,下意识就要回手,却在她那一声响起的同时生生收回了招式,被她扑倒在地。

两边的宫人皆是反应不及,毕竟这个变故实在超出所有人的预料。于是,当他们回过神来的时候,自家公主已经是掐着大将军的脖子在地上晃了起来。

“咳……咳咳……公主这是,是何意?”

沈风息一边被迫前后晃动着,一边给边上的宫人使眼色,死撑了许久,就是不去掰她的手,甚至连碰也不碰她。

然而那些宫人却是左右为难,劝的多,上手的没有。

最后,还是温媛自己停下的。

她喘着气,揪住沈风息衣领,一字一顿:“你故意的!”

“公主何意?”

温媛不答,保持着这样的姿势盯了他很久,久到沈风息都有些不耐,想再开口。却是这个时候,温媛又将话重复了一遍。

依然是“你故意的”四个字,语气却不像之前那么强硬,甚至眼底也带上了些水光。这句话来得莫名其妙,没有铺垫也没有前因,或许别人听不懂,他们俩却是心知肚明。

然而,懂不懂是一回事,答不答又是另一回事。

“公主这又是何意?”

温媛咬着嘴唇,望他许久,终于放手。

再次起身的时候,她周身的气势一变,情绪也被敛了下去。

可是,望着缓着呼吸,浅笑向他的温媛,沈风息却觉得比方才更加危险。

“大将军舟车劳顿,前几日才回朝述职,最近想必是累得很,是我疏忽了。”她甜甜对他道,“来人,准备准备,给大将军接风洗尘。”

沈风息连忙道:“可这接风宴,在我回朝时候……”

“哦,将军不提,我倒是忘了。这风的确是接过的。”温媛歪了歪头,像是在思考,“那么,便只剩下洗尘了。”

“这……”

沈风息敏锐地感觉到她的意思,心底一惊:“公主到底未曾出阁,这样的动作难免不妥,若传出去,恐要辱了公主的名声清誉。”

“我府里这上上下下的嘴巴可是牢得很,只要将军不出去说,谁能辱了我的清誉?”

在来之前,沈风息便知道,自己在她面前,怕是装不下去的。只是,就算知道,也还是想挣扎一下。

他在心底叹了口气,手上却拧起帕子:“臣的嘴巴并不怎么严实……”

“哦?那便再好不过了。”

温媛毫不在意地挥挥手,示意侍从将他带下去。

沈风息刚想再挣扎一会儿,却在这时,听她状似无意地提起:“再说,我若有名声那种东西,也便不会住在宫外的宅子里了不是。”

沈风息微愣,竟是一时忘记反应。

正是这时,温媛摆摆手:“带他下去吧。”

【三】

当朝统共有十几位公主,但最受宠的,却只有一个温媛。她为什么这般受宠,其中原因,大家心照不宣,却碍于皇上威压,不敢提及。毕竟天家私事不是谁都能议论的。

温媛端着一杯茶,坐在室内,手腕小幅度轻轻晃着。

她的母妃去得早,早到在她刚刚出生不久就离开了,所以,她并不知道,传言中那个父君唯一爱过的女人是什么模样。但想必是很好的,不然,他也不至于这样忍着她。

是啊,是忍,不是外家说的什么宠。

思及至此,温媛的动作一停,但很快,她又转起手腕来。

凡事都是很怕对比的,倘若当年,他没有遇见沈风息,也许她也会同大家一样,错把天子的容忍当成宠爱。但真心的疼惜和无奈的忍耐,到底不一样的。

“叩”的一声,杯子被放在桌上,茶水溅出来了近一半。温媛面色不变,掏出帕子开始擦手。粉色的锦帕,上边绣着水莲,正是沈风息之前捻着的那一块。

“大将军还没有洗好吗?”

在她问出口的同时,那随侍上前几步,躬身道:“似乎早好了,但大将军不肯出来。”

“不出来?”温媛拧着眉头,“你去问问,是不是要本宫亲自去请他。”

事实证明,沈风息是不需要的。

这句话没传过去多久,沈风息便自己过来了,半点儿不磨蹭。

温媛朝他打量几眼:“将军这样真是顺眼多了。”

洗掉了原先刻意为之的胡乱捯饬,那被脂粉掩住的杀伐之气便在他眉宇之间显露无疑。

“是吗?”沈风息一撩衣摆坐在另外一侧。

看着他一派熟稔的模样,温媛含笑道:“这样才像个将军。”

心知已经瞒不过了,沈风息也倒放开了些。

“那之前呢?”

“像是小倌。”温媛推给他一杯茶,像是没有发现他的异常,仍是那样浅笑着,“你应当听说过的,我最能分辨小倌了。”

沈风息不言不语,只是默默喝了那杯茶。

而温媛见着,像是无趣:“大将军和小时候真是越来越不像了。”

“公主也……”他说着,摇摇头,“公主是一点儿没变的。”

“将军还记得我当时的样子?”

沈风息神思恍惚,不觉长叹一声。

自然是记得的。

小时候的温媛灵动可爱,心思澄明,什么都不懂,却什么都好奇。这样的性子,若不是天子包容袒护,她在宫里早就呆不下去了。

然而,但凡家世复杂,兄弟姊妹多些,在那个家里,父亲的偏心势必会引来嫉妒。尤其这是天家,嫉妒不止会被放大,还会参杂恶意。

沈风息自祖上就是为天家守江山的,承的是世袭将军,可见有多受当上信任。所以,即便宫外子弟都受不得宫内太傅亲自教导,他却可以。

当时的沈风息还小,感觉不明显,却也能分辨出来些许。他看得出,那些对她好的人,未必是真好,而那些不愿靠近她的人,却是真的忌惮。

也许是承了祖上这一脉侠义,小小的沈风息,在尚不懂太多礼节世事的时候,便已经守护在小小的温媛身边了。但要问他理由,他却是答不出来的。

小时候回答不出,到了现在,依旧是答不出。

“如果将军连那时候的事情都记得,那么,在将军承下将位、赶赴边疆之前,我对将军说过的那些话,将军应当记得更清楚吧?”

沈风息默然,半晌才拍着脑袋笑出声来。

“小时候没什么其他的事,除了读书练武就是玩玩乐乐,其中苦闷少留,记得住的,当然是有趣的事情。可这人越长越大,事情越来越多,尤其是在忙碌时候发生的东西,哪里能够什么都记得呢?”

“是吗?”

温媛继续斟着茶,仿佛之前那几句话只是随口说说,并不在乎他的答案。

“将军忘了,便也算了。”

她这样说,他便随着她的话笑笑附和。

“正是如此。”

温媛摇摇头:“你不必这样刻意。倘若你是担心我对你还没有死心,那我现在告诉你,你放心吧,它早就死了,死得透透的。”她转头,对他眨眨眼,“你信不信?”

沈风息不说话。

温媛盯了他的眼睛一会儿,突兀地笑出声来。

“哈,你果然不信。”她耸耸肩,“和从前一样,你骗不过我,我也骗不过你。平了。”

比之温媛的平和无波,沈风息却是装不下去了。

大抵环境对人的影响真是很大的,小时候那样简单直接的孩子,在宫里呆久了,也学会了不露声色;而当初事事谨慎的人,在大漠上刀枪来去翻滚许久,也习惯了有话直说。

“公主今日唤臣前来,是为何事?”

温媛的动作一顿:“没什么,想你了。”

沈风息明显被这句话噎了一下。

“人生在世,谁也不晓得自己还有几个明天,这面也是见一次少一次的。”她说得自然,“所以,在能见的时候,我想多见见你,这样,不能见的时候,也还有东西可以想。”

沈风息的喉结动了动:“公主这话不大吉利。”

“可这是事实啊。”温媛眨眨眼,“你担的这个职位又不比那些日日上朝的,你要浴血杀敌、要奋战无畏,指不定有什么意外呢?”

这一番话比之前的更不吉利,却不知道为什么,叫沈风息安了些心。既然选择了这一条路,他当然什么准备都做好了,并不害怕折在边疆。

“所以啊,那时候我就说了,这有什么好的?还不如……”

“公主。”

沈风息截断她,温媛也就不再继续往下说,她顿了顿,另开一个话头。

“你总是这样,认定了什么就是什么,哪怕前路看不清楚,也要走下去。”她低了眼睛,若有深意,“另一条路,说不定也不错呢?轻松安全,而且我这样喜欢你,势必会对你有求必应。”她说着,抬起眼睛,“我会对你很好的。”

沈风息面色不善,一下站起身来:“天色不早,臣要回了。”

温媛顺着他的话音望向外边,果然,那天是要黑了。

“是啊,的确不早了。”

她随他站了起来,沈风息见状,径自走向门外。在走的时候,他原以为温媛会拦住他的,可她没有。

她只是站在他的身后,望着他离开,一如当初。

也是这个时候,沈风息忽然想起来,从以前到现在,虽然她好像在很多事情上都或阻或劝过他,但只要他坚持,她最后都会放手。而那些他应下的事情,大多都是不那么重要的。

走到门口,沈风息鬼使神差地回了头。

她仍站在那儿,却在看见他回头的时候,有些意外。

是了,之前,他从未回过头。

两人相对许久,还是温媛先开的口。

问的却是他不愿答的事。

她问:“你还要继续装下去吗?”

沈风息微愣,继而回复了最初模样。

他低着眉眼,看似恭顺,嘴里说的话却强硬。

“虽然瞒不过公主,但能瞒过旁人,也是好的。”

对于温媛,他本来也没指望能瞒得过,只要其他人看不出便好。是啊,只要其他人看不出,那么,他这般模样,便实在不适合当驸马。

身后,温媛轻叹一声。

“随你。”

【四】

从前的温媛不是这么容易就放弃的人,在沈风息的印象里,她若有什么想做的,哪怕将南墙撞出个印子,也一定要去做,有什么想要的,哪怕追得头破血流,也一定要拿到。比如九岁时候,她追的那只风筝;再比如她十二岁时,从别人手里抢到的那只蛐蛐。

因此,他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除却她将他召到她的宅子里边的那次,之后,便再没有说过要见他。

沈风息提起酒坛,又给自己灌下一口。

这一口辛辣猛烈,呛得他一下子想起许多与她有关的传言。那些传言多是不好的,不过这样也正常,毕竟皇城与边关离得那样远,坏事才能传千里。

只是,传言里的温媛,与他认识的温媛,实在不一样。那些故事里,她刁蛮任性,骄奢Yin逸,从不讲理,也从不懂事,甚至还曾在大军与陈国相对的危急时刻,跑去小倌馆住了一个半月,日日笙歌,夜夜玩乐。

想到这儿,沈风息心底一阵烦躁,再次提起酒坛。这一次的酒水没有全倒进他的口里,更多的是洒在了衣服上,濡得那儿一片酒渍。

小倌……

倘若在那儿玩乐的是她,那么当初在他面前那般伤心的又是谁?

沈风息眼睛一花,狠狠闭了一下,也就是这一下子,黑暗之中,他被扯回了许久之前。

那是在她对他表露心意的没多久,当时战乱突起,他闻讯立刻自请赶赴前线。当日下朝的路上,他被引入一条小巷,只走了几步,便看见了她。

他从没有见过温媛那样生气的模样。

她脸色发白,牙齿咬得死紧:“沈风息,你为了逃我,竟请愿逃到那么远的地方去吗?”

而他的脸色同是极差:“非是为情。”说完,他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公主,你可知道,我一直不愿应你。是为什么?”他说,“家国大义,社稷千秋,总比儿女情爱要重要的多。我只是在做我认为重要的事情。你明白吗?这才是我的路。”

天家贵女哪里是那么好娶的?若要当驸马,便不能有官职,便再走不了他想要的路。所以,他不能答应,怎么也不能答应。

她木在原地,半晌没有反应。

而他话已出口,不能也无心去改,想了想,觉得说开总比拖着好,于是心里的负罪感少了一些。但眼前到底是自己呵护着长大的人啊。

沈风息放缓了语气:“媛儿,我有我的路需要走。”

再次听见熟悉的称呼,温媛一颤。

“这有什么?我不在意的。你走你的路,我跟着你一起走你的路,这样不就好了?”

他神色一变:“胡闹!”

胡闹。

他们的关系,似乎就是从这两个字开始变僵的。

僵到,明明之前她那样关心她,可在他临走之时,她除了与他重复一遍关于“他的路”的对话之外,便只红着鼻子,说,“那若你这么一走,我们是不是就算永别了?”

说完之后,她明显有些后悔,却并不愿意服软,反而又加了一句。

“若你这次离开,不论日后生死,沈风息,我们便真的永别了。就算这样,你也还要走吗?”

那时候,回答她的不是言语,而是他转身的之后脚步。

步步向前,毫无迟疑。

当时的沈风息是这么想的,他是欢喜她,可若他们在一起,那他这满腔的抱负又该怎么说?她和他的追求,他终究只能选一个。而既然他已经选了仕途,那么,再怎么做也都是亏欠了她,说什么也都像是谎话敷衍。

这么说来,便委实没有什么好再讲的。还不如就此离开,对彼此都好,都能少些负担。

那么。就这样吧。

却不想,当时的“就这样吧”,会让他惦记这么多年,惦记到即便听说了自己此番受召回来,是为了“她的亲事”,即便心底猜测她要对他有什么动作,也还是回来了。情义从来难两全,他身为世袭将军,从来没得选择。

可也许,他在没得选择的同时,一直在期待着她用自己的小坚持,逼他做出另一个选择。可这样的想法仅仅只能是想想,仅仅只能存在于他的美梦。

梦醒之后,该如何还是要如何,不能做的,还是不能做。

即便再想拥抱,但她是温媛,他是沈风息,他便只能推开她,佯装从来不觉自己的心意,也催眠自己真的不曾对她动过感情。

虽然,这样的催眠,基本上是没有用的。

感情这一桩事,不论如何欺己逃避,不论如何不愿面对,总有一天,都会知道。即便再不愿意,但他总会知道,自己到底是有多喜欢她。

“喝得这么多?”

他的视线模糊,什么都瞧不清,却偏生在这一片模糊里看见了她。这样不清楚之中的清楚,大概就是梦吧。一个他从来不敢梦的梦。

沈风息眼睛微微眯着:“是你?”

“是我。”

“你怎么来了?”

温媛从他手上接过酒坛:“我想你了,来看看你。”

“孟询不拦你?”

她笑着摇头。

沈风息笑笑,果真是梦。孟询武艺高强,又是他亲信,他亲自交代过了,不论是谁,都不能进来这儿。既然如此,那么,即便是她,也应当是进不来的。

迷蒙之中,他没有想到,即便如此,但谁又敢拦公主呢?尤其还是当朝最受宠的一位公主。

“你喝这么多,是不是因为想我?”

沈风息望着云,望着树,望着风,也不知道是在和谁挣扎。温媛也不急,只这么看着他。看了不知多久,才终于听见他败下阵来的一声叹息。

“是。”他说着,一把将她揽入怀中,“我很想你。”

倒在他的怀里,温媛眼带泪光,笑意却深。

她主动将唇送了上去:“我知道的。”

须臾,薄云散尽,明月高悬,映亮了一室春色。

【五】

次日,当沈风息近乎莽撞地闯进温媛的宅子里的时候,也不知道该说是意料之外还是意料之中,他没有受到半分阻拦。可是,一路疾驰,至此,他又忽然停下了。

站在门外,他顿了许久,终究是不知道该不该打开那扇门。

若是开了,他该说什么?该表现出狂喜还是应当愤怒?该庆幸她为他做了选择,还是应该握着拳头觉得她悖了自己的道义?

正是这时,门开了。温媛依旧是那般模样,一身精致宫装,面上笑意浅浅,好像简单的很,又好像怎么都看不透。

“将军来了?”

沈风息似乎是没有料到她的反应,只抿着唇,站在原地不说话。

“之前都没怎么注意,将军虽是受召而归,但他们私下却像是有许多传言。本宫忽然有些好奇。”温媛笑意盈盈,“关于将军为什么被忽然召回,他们是怎么说的?”

听见“本宫”二字,他心底一堵。

“无甚,大家只说,我此次回来,和公主的亲事有关。”

“哦?难怪。”她态度自然,“他们的传言,实在简陋。”

他一颗心几乎要跳出来:“那么不简陋的说法呢?”

温媛抬头,笑意愈深:“将军放心,本宫不是要嫁给你。”

沈风息下意识握住她的手腕:“那你还要嫁给谁?!”

温媛甩了甩,没有甩开,只得保持着这样的姿势,眉头一挑。

她吐出两个字:“陈王。”

沈风息一愣。

“此番,父君召请大将军回来,的确与本宫亲事有关。可并不是大将军和本宫的亲事。”她笑着,眼底却有几分悲哀,“父君召大将军,是为了让大将军,送本宫去和亲的。”

他嘴唇微颤:“为什么?”

“为什么?”温媛重复了一遍,不久,摇摇头。

怎么每个人都这么爱问她为什么?

她身边的侍女这么问,她的父君这么问,现在,连他都这么问。

记得当初父君派人前去陈国谈和,对方提出金银之外,还提及和亲,父君久久不能抉择,在那时候,她听闻消息,向父君自请。那时,父君先是问完了这句话,接着踌躇一会儿。

“我不能对不起你母妃。”

“恕儿臣直言,作为一个女子,自己所爱之人自然什么都是好的,既然如此,又有什么不能忍呢?当然,在那些“什么”里边,有一件事除外,那便是相负。所以,父君最对不起母妃的,不是这件事,而是父君娶了那么多后妃。”温媛说着,话锋一转,“不过父君是国君,家事也是国事,自己是奈何不了的。既然如此,母妃就算有什么心思,自然也会谅解。”

“媛儿……”

温媛不等他说完,又带上浅浅笑意:“既然母妃连父君娶了旁人都能谅解,自然也能谅解媛儿这一桩了。”

天子凝视她许久,眼底是掩不住的沧桑。

“什么时候,媛儿已经长这么大了。”

“是啊,媛儿长大了,大到可以嫁人了。”温媛笑得很轻,“还望父君成全。”

和亲这件事,是她以近乎逼迫的姿态,堵他在后殿定下的。

倒也不是毫无好处。

至少,在那之前,她一直以为父君只是忍着她,却没有想过,她的父君,纵然在外有许多无奈,却仍是这一国的天,若非必要,是不用忍的。于天子而已,那样的忍耐,已经是一定的宠爱了。

可惜,这样的感情,她在那时候才稍敢确定。

刚想到这儿,她的手腕便是一疼。

是他又扣住她,开始追问:“为什么?”

“哪儿有那么多为什么?你是将军,自当保家国,战八方,这是应该的。”她语气淡淡,“而我是公主,干不成什么大事,和亲大概是我唯一能做的,自当不辞。这也是应该的。”

“可……”

“嗯?”

“可你已经是我的人。”

温媛勾唇:“那你要娶我吗?”

“我……”沈风息喉头忽然涌上一阵腥甜,他望着眼前的女子,望了半天,忽然一字一顿,“我娶你。”

“哦?”

他单膝跪地:“微臣斗胆,望公主成全。”

温媛望着他,望了许久,眼睛都望酸了。

她从前不知他的心意,只以为他的拒绝是不够喜欢她,后来知道了,在察觉到他的抱负和理想的时候。那时,她觉得很欣慰。可再欣慰也比不上如今欢喜。

原来,她的喜欢并不只是一个笑话,她的心上人只是无奈,不曾负她,也许,他的隐忍并不比她少。他真是最最好的人。

“若是叫我回答,我自然是愿意的。”温媛低下头,在他的头上点了两下,“可惜,现在我的回答作不得数了,大将军。”

她想了想:“不过有一句话,说出来,你大概能有些安慰。”她说,“我不喜欢你了,早就不喜欢了。”

他微愣,一时失语。

原来,当初分开时候的那句“永别”只是用作挽留的小心机,而现在这一句“我不喜欢你了,早就不喜欢了”,才是真正的在与他道永别。

这是第一次,她转身离开他。

温媛不知道他每次转身时候是怎样的心情,只知道,自己并不好受。

转身回屋,关上大门,温媛背着手,长舒一口气。也就是这么一松,眼泪自个儿就掉了下来。

沈风息,我们遇见得那样早,在最好的时候交心熟识,本可以一分一秒都不浪费的。可到底还是错过了。

却有一件事,值得我欣慰。

我说过的,你可以走你的路,我不会妨碍你,若你不喜欢,我可以远远跟着你。你看,我不是随便说说,不是孩子心性,现在,我真的跟着你在走你的路。

当初的你义无反顾,如今的我无法回头。

【六】

自打护送公主和亲、自陈国回来之后,沈风息便再也见不得落日。

不止落日,只要是有霞光出现,不论太阳初升还是暮色将临,他都见不得。

因为,只要见到那霞光,他总会想到某一幕——

落日余晖从她身侧偏后的地方照过来,打了睫毛的影子,映在她鼻梁上,除了那些光影,那张脸上别的地方都被晚霞烧得通红。

那一幕,他记得很深。

当日,她就是站在那样一片艳丽的颜色里同他告别的。

那是在陈国脚下,她仰着脸,顾不得梳理也顾不得那些沾在衣上的灰尘,就这么下了马车,想要向前走去。

也就是那时,他忽然失去理智似的,一把扯住她:“我们走。”

她回头,面上无波无澜:“去哪儿?”

他不回答,只说:“我们走。”

她拉下他的手。

“大将军,别胡闹了。”

“胡闹?”他气极反笑,“你当初去小倌馆,一住半月,是为什么?”

她不答,只是那么看着他:“你知道了?”

这样的语气……他难道不该知道吗?

彼时他对战陈国战败,命悬一线,她死活要去寻他,但边疆离皇城这么远,哪是说去就能到的?是以,她在半路就被捉了回来。可就算被捉,她也用剑抵着自己不肯回去,接着绝食威胁天子。当时,她就那么赖在小倌馆里,直到他脱险的消息传来,她才终于喝下碗粥。

接着,因为极度疲惫,被遣送回宫。

那时,她望着他握住她的手,忽然笑了。

“我曾期待许久,等你这一句回答,只是自己偶尔想想,都觉得满心欢喜。只是,久了,那颗时时欢喜的心,慢慢也就凉了。我原以为,这辈子都听不见的。”

在听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有那么一个瞬间,他当真以为他们可以重新来过。

也忽然想起,她为他做过多少事情。

是了,不论是九岁时候的风筝,还是十二岁时候的蛐蛐,其实都是他想要的。

那只风筝,是他爹爹所扎,娘亲手绘,他在线断之后怔怔说不能丢,她便帮他追到西宫捡了回来。西宫是宫里的禁地,她擅自闯入,且是因为那样荒谬的理由闯入,后果自然不轻松。而那只蛐蛐……女孩子家家的,怎么会喜欢那种虫儿?她是因听他念及,才将它抢了过来。

她的撞上南墙不回头、她摔得头破血流,都是因为他。

那么,这一次……

“可惜,我们遇见得太早,重逢又太迟,而所有事情,其实都讲究一个正好。”她将手抽了出来,“你和我,从来没有到达过那个正好。”

从小到大,他离开过她无数次,可每一次,都回来了。而她,这是第二次。但不论是上次还是这次,她都走得决绝,说了永别,便是真的永别。

时至今日,连醉酒之时,她也不肯入梦。

沈风息笑着笑着,日头渐沉,他抬眼望去,倏地又哭了。

他也知道男儿有泪不轻弹,他也扛过刀枪只身铁血沙场,他什么都知道,什么都经历过。但那又怎么样呢?

他抹了把脸,发现抹不干净之后,直接把手盖了上去:“真是活该啊……”

她说错了,他们不是没到达过那个正好,如果可以,他们一直都是正好。

是他推开了她。

【尾声】

人在垂垂老矣之时,越发易梦少年之事,新梦,却是许久未做了。

梦里不知何年,只晓得,当时少年笑意清浅,少女亦然,他们追逐在一个小山坡上,头上飞着纸鸢,脚下绿草茵茵。忽的,纸鸢坠下,少女飞快跑去捡,捡了许久才回来。

“你摔着了?”望着磕红了额角的少女,少年满脸关切。

“嗯,可疼可疼了。”

“对不起……”

“这有什么对不起的?又不是你绊的我。”少女笑笑,“这个得怪石头呀!”

“对不起。”少年却执意道歉。

少女转了转眼珠:“若你真的这样愧疚,以后,你保护我吧?”

少年一愣。

“怎么,不愿意?”

“怎么会不愿意?以后,我保护你!”

拿着纸鸢,少女笑若繁花,轻应一声。

“那便这样说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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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79 章 旧梦难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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