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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甲先生告诉我,我有七重枷锁。

他们分别是感知,思维,情感,智识,欲望,记忆与自我。杀死他们,便能明白我想要什么。

他们一层比一层高级,每深入一次,便能更靠近外界。

自我留下了照片,希望之后能唤醒沉睡的他。

话说回来,每层枷锁都是自我的碎片,突破所有枷锁后,自我还是自我吗?我果然连自己是谁都没有搞明白。

又想着,枷锁类似人格,那突破枷锁,算不算“某种意义上的杀人”呢?

我是记忆,要唤醒他,那不是我要自杀?

说起来,我的每一层枷锁都有点精神问题,有的拥有附属人格,有的虚无主义,有的反社会,有的幻觉,有的又有空心症。不过世上谁没有精神问题呢?

那么我呢?

作为继承自我所有记忆,以及这个日记本的我,可能最为正常了吧。

我慢慢认识到,所谓记忆,不过是大梦一场后流下的沙砾罢了。它们有些粗糙,有些细腻,有些留在沙滩沾染潮湿,更多的一些则被浪潮叠叠卷进黑暗的海底。细沙总被冲走更多,于是细节不再,只剩下轮廓与光影。

我循着记忆回到那个并非崭新,而是陈旧的小镇,寻找着刘杰的痕迹。

毒品成瘾性太强,一念之差,便万劫不复。命运总是这样,就如同天行有常,且以万物为刍狗。一切选择都掌控在自己手中,惟有意外属于命运。

他的母亲仍健在,只是早被岁月与悲伤的洪流冲垮,原本臃肿的身躯如今甚至难以站起,形销骨立。她的一只眼睛已经哭瞎,另一只眼睛也红肿,混浊不堪。

她脸色憔悴,变得更加疯癫,经常神经兮兮的张望,嘴中呢喃,神情恍惚。他们骂,他们拿瓶子砸,他们说她是杀人犯的母亲,他们说她罪有应得。

她哪里懂这些?那个年代的底层人,她哪里懂这些?他们说,她就认,他们打,就让他们打,他们说有罪,她就认罪。她只知道,儿子犯了错,不可饶恕,死了还要替他还,可她还是止不住疼到痛哭,身上不疼,可是心疼。

她把儿子和张楠埋到了一起,土葬到同一个坟中,刘杰是陪葬品。

这么多年,还有多少人没有走出这座心关?还有多少人空有躯壳,浑浑噩噩?

听闻张楠欠钱难还,而刘杰毒瘾爆发,却因家徒四壁于是心生歹意。在杀死张楠后他已有些清醒,却终是没有勇气自首,最后枪决,大概很痛,但他没有哀嚎。

我慢慢认识到,所有的类人躯壳中都曾住着一个灵魂,所有的类人曾经都是人。生活压迫着所有人,把人压成矛盾的模样,压成最可笑的悲剧。

我慢慢认识到,对我们来说,生与死,兴盛与堕落之间只隔着一个勇气,对生的勇气,对死的勇气。

回想起母亲的笑容,回想起拯救他人灵魂的快乐,回想起人间的一切,那是我热爱并决定为之付出的地方。

我不想死,我想活着。

张楠死后无人送终,如果我在那该多好。

我看着刘杰彷徨于刑场之上被世人唾弃辱骂,而他的母亲嘶哑着哭喊。

外婆死的时候亲戚追逐名利,如豺狼般吞噬遗产,如孝子般哭彻云霄。

外公痴呆着在法庭与被告房中徘徊,不懂亲人的咒骂。

父母的双眼总是猩红,嘴角唾沫飞溅,房屋内总是传来破碎的声音。

·······

有时我总在想,

为什么世界如此阳光,可偏我缩在黑暗一角。他们总说我是骨子里无可救药的悲观主义者,对世界的一切都不抱有理想或希望。

可我明白,我只是一个现实主义者罢了,理想之花绽放在世界每一个角落,却没有人挖出泥土看看底下埋着的无数骸骨。被世界击倒的,为社会奉献的,无数过去的人不被人发现,我们总生活在表面,不愿去看真相,不愿承认事实。

我不会对世界抱有希望,就像我不会对世界抱有希望一般。凡事只有现实一点,最终才不会落得个粉身碎骨的下场。

所以,我亲爱的自我,请不要再失望,亦不要再满怀希望。

去走你的道路,我明白,他们这些行尸走肉自我欺瞒的躯壳,不配知道什么叫活着。惟有我自己,才能令我获得救赎。

只要我走出去,你便活着,不再只是躯壳,而代价只是我的死亡。

生与死,只隔着一种勇气,对生死的勇气。

我想要活着。

那你只能死去。

所以,请你醒来,不要再对着世界抱有微笑,生命与生命,自我与自我之间,残酷又狰狞,物竞天择,适者生存,这是不得不遵从的道理。

当我们活下去后,将不再只有人类的躯壳,更有我们渴望的真正的人的灵魂。

我将找到你,我知道,你一直藏在这永恒的囚笼中不愿醒来。

那么,请你告诉我,或者我告诉你,什么叫做勇气,什么叫做真正的活着!

这便是我们为成熟付出的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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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之躯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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