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九章 冯九(2)
冯九抽刀转身,吓得说话之人忙往后一退。看清对方的时候,冯九刀也停住了,人也停住了。
“老头子?”冯九惊愕道:“你怎么还在这里?”
身后之人正是冯宝才。
父子骤然相聚,裹在灰棉夹袄里的冯宝才,激动得眼睛冒出泪花,手指着冯九说道:“你穿着的……是兵服?哈!我儿当兵啦,我儿当兵啦!哈哈哈,你爹当初就给他们说,我儿将来必是勇武报国的大材,那些没见识的还不信……”
冯宝才忍不住上前抓着冯九衣角,眯着老眼想要使劲看清楚,冯九一把将他推开:“别瞎念叨,问你呢!蛮人来过了?你怎么还在这儿?”
冯宝才这才老实下来,说:“蛮人走了,你爹就回来了。这不怕你回来,找不着人嘛。”
冯九点点头:“哦,就是村里没别人回来了?就你自己?给我拿口水。”
冯宝才忙跑出门,捧了碗水回来,冯九大口喝尽了,又想起那块奇怪的布来,抓起布问道:“这又是个什么劳什子的?”
冯宝才面色一喜,捏着布摊开来,说:“这是我让你娘缝的一面旗,你看这上面写的——”
冯宝才手指摁到白布上那个大大的“杀”字旁边,竖着捋下来,原来上面还有两排小字:
不求汝尽身前孝,唯愿吾子报国恩。
“——你爹我啊,本来是想着等你哪天回家,把这面旗拿给你看,再劝你从军嘞。这个世道,正是好男儿杀贼报国的时候。
嘿嘿,没想到你自己就去当兵了,我儿争气啊。现在家里也没别的东西了,你爹就只有把这面旗送给你吧,嘿,你爹这么过一辈子,也能写出这么威风的一手字——”
“啪!”冯九一把将“杀”字旗从冯宝才手中打落,怒声叱道:“滚!我杀别人,还是别人杀我啊?他姥姥的,这么不吉利,别给老子放屋里,拿着这劳什子一块儿滚!”
冯九喊完,心烦意乱,更觉得身体劳累昏沉,再撑不住,乃喊道:“老子睡一会,别来烦老子!”便趴到炕席上,倒头就睡。
冯宝才见状,也不敢再出声,从房里悄悄退了出去。
如此神游梦乡,冯九一路积累的疲惫大大缓解下来。朦胧中,他感觉到有人靠近自己身边,长年被追杀的经历,让他变得无比警觉,因此立刻清醒,生气说:“老头子,又捣鼓什么——”
话没说完一句,冯九已翻身看到来人的面孔,心里咯噔一下。
站在炕边的,居然不是冯宝才,而是个面貌猥琐的矮小男人。
而且这人的手,还摸在自己腰间钱袋上,显然是想把钱袋扒下来偷走。
冯九心头大怒,抽刀翻起身来,刀还未落,那男人已经吓得跪了下来,口中喊道:“别,别,别,都是乡亲!都是乡亲!”
冯九把刀压在男人脖子上,这时他已想起来,这男人是村里的农夫胡黑手,以前认识的,乃怒道:“亲你姥姥!怎么你也在村里?干什么的?村里还有几个人?说!”
“没多少,没多少!”胡黑手哪料得到对方反应这么快,这时已吓得六神无主,哆嗦着讨饶:“我、我、我、我,还有徐老脚,李有田,就我们仨,我们不是来干坏事的。好兄弟,求你放下刀,我好好说,从头好好说……好,好,我说,我说!”
胡黑手战战兢兢开始解释:“是这么回事,冯兄弟,你离开村子久,可能不知道,因为马贼,咱们村里人早都跑了,到寒叶那片儿地,拦路讨点生计。
后来,碰上硬茬,陈老大和好几个汉子都折了,再干不下去,只能到处漂,就这么耗着粮食,现在是实在活不下去了,大家伙儿就想到,村里还有几个地窖藏着粮食,马贼不一定能发现。反正现在也没别的法子,不如回来看一看。
经过一块儿合计,最后就推出我们三个爷们,回村里来看看,粮食还在不在,马贼走了没有。看好了再回去报信儿。
我和老徐、老李是下午才到的村,来了歇一阵,就挨个地窖找。突然听着村里有动静,怕不知道是啥进村了,我们仨赶紧分头挨个屋子查,我找到这屋才知道,是你回来了。然后我一时黑了心,就——我不对!我不要脸!”
胡黑手让冯九逼着又扇了自己几巴掌,才肿着脸继续说:“就是这么回事,老徐、老李都在外面,你出去一问就知道,我说的都是实话呀!我对天发誓,现在村里,除了俺们仨,和冯老哥你,就没有别的活人啦!”
“放屁!我爹不是人啊?”冯九一脚把胡黑手踹地上。
“诶?”胡黑手被踹得一愣:“你爹?”
冯九已经不耐心再和他说话,听这意思,胡黑手和徐、李都是刚回村,自己老爹胡宝才是早些天就回村了,和他们不是一伙逃难的人,互相还没打照面,所以都不了解对方的事儿,情况也算清楚明白。
关键是胡黑手说的地窖,看来自己回来的没错,接下来先数数钱丢没丢,再押着胡黑手去找粮食就行了。
可是胡黑手好像还想抓着刚才的话题不放,喃喃重复:“你爹,你爹……不是徐宝才吗?徐宝才死了呀!”
“你姥姥的才死了呢。”冯九一脚又把他踹翻。
胡黑手被吓得满地爬,惊惶解释说:“不是啊,咱们村一块儿逃难的时候,临快出村,徐宝才说他老了,跑也跑不动了,拿个掀回去跟马贼拼命去了,我亲眼看见他让马贼砍死了。不骗人!”
冯九大怒,他爹要是死了,自己睡前看到的是什么?又追着胡黑手猛踹几脚,同时口中大喊:“老头子,出来!聋了吗?没听见人家都说你死了吗!”
冯九这么一大喊,门口果然窜进了人来,却不是冯宝才,而是胡黑手口中的徐老脚、李有田二人,这俩老汉进门就看见一拿刀的兵爷追着胡黑手猛踹,登时慌了,要上去帮手也不敢,想回头就跑又太没义气,只得一叠声地求恳:
“兵爷开恩!兵爷开恩!俺们都是本分人——”
“我问你们!”冯九一口打断:“我爹呢?”
“你爹?”徐老脚听着一愣,仔细一瞪眼,这才看出“兵爷”原来是村里出去的冯九:“冯九?是你?哎呀——你爹,冯宝才?他,他死了呀!”
“放屁!你们把老头子害了是不是?”冯九拽起胡黑手,刀在他脸上划出一道红:“说!”
“啊——”胡黑手又疼又怕,眼泪直流:“我没说假话,你爹早就栽马贼手里了呀。”
“别哄老子!老子刚才还看见老头子了,老头子在家都住了好几天了——”
“冯九啊!你醒醒!你看看这屋里,哪像是住人的呀?”李有田大喊一声,这回让冯九怔了神。
他扔下胡黑手,拿着刀挨个屋子看,不仅没找到徐宝才,也没看见一点食物、一张被子,地上只有积满的灰,他记得老头子爱干净,再落魄也不该连地都不扫。
心下一急,冯九一脚踢向旁边的大缸,大缸满院子轱辘轱辘转,冯九心中一动,趴着缸口子,朝里面看,只见缸底都生了灰垢,显然这口以前冯家用来存水的水缸,已经很久都没有装过水了。
可他记得老头子是立马就从屋外给他拿来了一碗水啊……
冯九一时间头痛欲裂,想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
胡黑手三人也紧张地看着这个村里的煞星,一动不敢动。
就在这时候,屋外面响起窸窣的声音。
徐老脚神色一变,小心问道:“冯兄弟,是你们军中又来人了?”
冯九冷哼一声,他的同僚怎么可能会来?当然只能是老头子了。之前自己居然还胡思乱想。
带着要把这一团乱麻扯清楚的、迫不及待的心,他大步奔出门去:“老头子——”
话未说完,冯九浑身就像一只猫一样地跳了起来!
看到他的人也微微一怔,还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群人,而且——
还是一群马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