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章 讲稿一大抄 臭味两相投

一一章 讲稿一大抄 臭味两相投

郝德茂问:“怎么,你不愿意?”

唐福录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我老大二毛三十岁了,没结婚,无牵挂,反正坐在家里也是闲着,也可以替别人去坐牢,坐五年十年都可以,收价可以低一些,许配的老婆比迪秀丑一些也没关系。”

郝德茂心里骂道:“真***法盲一个,哪有拿儿女去买牢坐的?”他无心与他多说,只催他赶快点钱。

这两万元是何立元前一段时间饭店营业收的钱,大都有十元五元二元一元的零碎票子,还有几扎角票和一袋子硬币。唐福录把老婆刘温鹅叫进来,给她袋子里的硬币,要她仔细点一点。

唐福录年过五十,干瘦如柴,两只眼箩筐大。他先拿起一沓十元票点数,他伸出红红的舌头,在编篮磨擦粗糙的大拇指上舔了一下,然后在不知经多少手摸成酱萝卜色的票面上使劲推搓,每掀起一张,嘴里读出一个数,像是他扯长颈根唱花鼓戏《刘海哥》那样的声音。他从来没点过这么多票子,因此数钱引起的亢奋也是从来没体验过的。他现在发觉,点自己轻易获得的大把票子是人生最快活的事。

刘温娥却出奇地胖。她的头发上还粘有五色编织塑料皮的细碎纤维。她将硬币按一角五分一分归成堆,然后一个个数。郝德茂那耐烦等,道:“你们夫妇点好,若少了明天找我。”

唐富录:“钱要当面点清好吧?”

郝德茂说:“我相信你们在我面前不敢打冒诈。”

唐福录见郝德茂一定要走,他这料塑公鸡今晚破例慷慨了一次。他在老婆拿着的袋子里,抓了一把一分的硬币,正如抓了一把蚕豆,往春节时到他家拜年的小外甥的口袋里塞一样:“郝处长,辛苦你了,莫嫌少,买包烟抽。”

郝德茂龇出两颗龅牙,严峻声明道:“我是公安处长,怎么能受贿?”

唐福录抓蚕豆的手,像触到烧红的锅底,忙收了回来。

刘温娥打了个圆场:“郝处长,我土满伢子结婚时,请你坐首席。”

次日,郝德茂把这件事的处理情况报告了顾首舟。顾首舟没说客套的表扬话,而是告诉了一个令他振奋的好消息:“我近来身体越来越不行了。下星期一,到我办公室来协助工作。紧急要办的一件事,就是组织召开盛大的四十二人公开平反大会。你公安处的工作移交给唐子安。”

马涛骑心挂龙辕平反,要求提前出了医院。赵莓没劝阻,因为医院乱糟糟的休息不好。昨天他病房又住进一个跳楼摔得半死的病人,不停地骂老婆婊子,一刻也不安宁。她请医生开了一些内服外用的药带回。

马涛骑上班,看到了省下文正式给于是知等平反,心里高兴。晚饭后,急着要赵莓陪他去北区于是知家,告诉他们这个好消息。

夜空明月,沿厂围墙水泥马路两边,斗笠状的樟树发出淡淡的清香。他们没骑摩托。赵莓穿一条青丝裙裤,淡黄色紧身纯棉内衣,外套一件披褂,身姿婀娜飘逸。她见涛骑落在后面,问:“你走路还哪里痛吗?”

“还行。”

“那你磨蹭什么,快走呀!”

“我在后面要好好看看你走路的样子。”

“不是人走路的样子?有什么看的。”

“有点像那个竹仙,飘飘忽忽。我只怕一阵风,吹你到天上。”

“你发宝气。”

“我看见一套这样款式衣服,是白色纯丝的,你穿了效果一定会好。”

“在哪个店子里?”

“新潮服装店。不过标价很高,一套要八百元。”

“那是宝华妹妈妈开的店子。”

“你去看看,只要你喜欢,我就给你买了。”

“她本是专做牛仔服装生意的,好几个城市都有她的分店。上月宝华妹邀我参加这个店挂牌仪式,我没抽得出时间。大家说这店子服装多,款式新。”

涛骑道:“人有闯劲,做什么都能有成绩。”

他们到北区家属宿舍。这里靠河一带的房子大都是五六十年代建的平房,屋前各家各户用竹片或树枝围有小院。因前后加盖房子不一,原有的建筑布局不复存在。

马涛骑和赵莓找到二十一栋,见屋前月季花和小竹密匝匝地围成的院子没留门,便绕到屋后。原来接后檐盖了一间堂屋,改到了后门出进。这里靠江,透过帘子一样铺开的垂柳,可看到映着月辉的波光潋滟。

赵莓说:“这地方不错,好清静的。”

涛骑道:“我们在这里要一套房子,我买一条渔船,给你添置一架纺车。你觉得怎么样?”

赵莓笑了,说:“那是神仙生活。”

于家后院里一棵柏树,像伞一样撑开的枝叶,覆盖着洗得很干净的一块水泥地面。一只用铁链拴在树桩上的黑狗甚是很凶,扑到赵莓跟前,露出如烧得通红的烙铁一样的舌头和八戒钉钯似的牙齿。赵莓吓得“唷”地一声,躲到涛骑身后。涛骑显出骑士的英勇,脚一跺地,大吼一声:“敲死你!”

黑狗居然被震慑,重新退回自己阵地。于是知夫人推开门出来,黑狗似又得势,作虎狼之态。宋妈叫不出客人的名字,只喊“请进”。于是知从里屋出来。披一件拖到屁股上的毛线针织灰色背心,吊裆白布裤,略胖的圆脸,和空阔的前额放出油泽。见他这翩翩学者风度,很难想象他在政治上饱经二十多年风霜。

“马博士赵小姐,今晚是什么浪把你们推到我这个荒岛上来的?”

马涛骑为政策落实,多次与于是知谈话,算是熟人了。他说:“刚才我对赵莓讲,以后我们也要住到这岛上来。”

刘宝富和于玉玲从里屋出来向客人打招呼。

马涛骑拉着刘宝富的手道:“你真会找地方。”

刘宝富脱口说了句英语,意思是说,这里是湘岳的贫民窟。

这种房子东拼西凑,谈不上室内装修,不过收拾得还整齐。厅里两面墙壁架上装满了书。对门壁上挂一祯南宋赵孟坚的《岁寒三友图》的复制品,对联是:梅花夜夜照冰艳,竹叶年年映雪青:横联:松拌梅竹。二十五英寸彩电上方悬挂于是知一家三口和在日本的妹妹于雅琴在会夫池畔的合影。

宋妈给客人泡茶,又端来一盆五香西瓜子。于是知和马涛骑坐在正面沙发上,其他人坐书架前的折叠椅。马涛骑喝了口茶,清了一下嗓子,说:“今晚我来告诉你们一个特大喜讯,于工彻底平反的批文下来了,工厂要开大会公开宣布。”

赵莓不禁鼓起掌来:“我们向于工表示祝贺。”

人们脸上没有喜悦,没有笑意,只有悲凉。宋妈捂住鼻子进了里屋。玉玲望着院子那棵柏树发愣。于是知说了一句客气话:“谢谢,马博士为我做了很多工作。”

厅里出现了话不投机半句多的气氛。马涛骑还不完全理解此刻主人的心情。二十多年受到的歧视、凌辱所构筑的自我保护的高高堤坝里,积蓄的苦水在翻腾。他哪能想到,这道“好消息”却启开了堤坝上的闸。于是知一家人只把马涛骑当做政策办一般工作人员,来通知是例行公事。岂知这是马涛骑看到批文后,特意来告诉他们,让他们早点高兴。

马涛骑起身告辞,于是知也跟着站起来,说:“好走,我不送了。”

刘宝富送他们出来,说:“这道消息若早二十年宣布,情景也许不会是这样了。”

下午,柴文龙给马涛骑安排了具体任务。他负责联系电视台和记者。开会前两天,郝德茂来办公室检查各项工作落实情况。他问马涛骑:“电视台订好了吧?”

“应该没问题。我还打电话给了黄市长,请他关照。”

“你没联系省电视台?”

“事先没讲清楚。”

“顾总反复指示,大会要造成影响,你不是不知道。”

“这不是实质问题。”

赫德茂语重:“你认为什么是实质问题?”

“把该平反的都平了,全面落实政策,这才是实质。”

马涛骑几次提议研究龙辕问题没被采纳心里窝火,对公布四十二人平反这样兴师动众做表面文章十分反感。两人都有些不冷静了。

许佑安拉开马涛骑,对郝德茂说:“省电视台我有熟人,明天我们去跑一趟还来得及。”

郝德茂通知于是知在明天的大会上代表四十二名平反者发言,并请他先写好发言稿交给他过目。说这是领导研究决定的,于是知不好推辞。

他从来没写过这种发言稿。吃过晚饭坐在书桌前好一阵没动笔。宋妈在一旁看报。女儿每天把班组订的《湖南日报》和《江湾晚报》带回给她看。她篇篇必读,而且捡有关消息讲给丈夫听。于是知自打成右派后不再看报。用他的话说,他栽跟斗就栽在这报纸上。他听信了报上大鸣大放大字报的宣传。他放了,他鸣了,大字报也写了,把对当时工厂芙蓉生产中苏联技术**的不满放了出来。随之而来的一顶帽子将他压在五台山下二十多年。

丈夫正在撰写一部技术专著,每天要写两千字。今晚怎么不见动笔?她问:“你想什么?”

丈夫搔了一下脑袋,没有出声。宋妈看着《湖南日报》上一道新闻对丈夫说:“唉,是知,中国长城公司总经理汪滔和日本富士公司董事长中次郎就重庆机械厂引进日本东提彩色显像管生产技术设备的合同在北京签字,出席签字仪式的有国防工业办主任关海山、兵器部副部长兼中国长城公司董事长罗典益、兵器部副部长廖力和李清和。”

宋妈特别留心上层领导机构的人事变动。从中央领导到国务院各部委和省自治区和直辖市的主要领导在她心里一本册。她说:“关海山出来工作了。”

“他当工办主任,你粘得多少光?”

“他是龙辕的岳佬子,你忘了?”

于是知从桌前站起来,有些控制不住自己感情地举起拳头:“龙辕有出头之日了!”马涛骑那晚来向他宣布他彻底平反时,却不曾这样激动过。

宋妈说:“长城公司与日本永和公司也在谈摩托生产线引进。你妹在永和工作,要她向中方提示一下,也许会照顾你去日本一趟。”

“那还是没影的事。”

“你写封信给雅琴,问问情况。”

于是知重新在桌前坐下:“我们实际一点,有照顾的事会轮到我们这些人头上?”

宋妈说:“在顾首舟和郝德茂这帮人手下,你别想有出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关海山站出来了,湘岳的领导班子也许会要大动。”

于是知搔了一下稀疏的白发:“郝德茂要我在明天的大会上发言。我还要听他的,先写好发言稿送他审查。”

“这不是坏事,你写好点。明天大会要录像上电视。怎么没听你早讲,好买套西装,穿了上电视人都会精神些。”

“你想得美,镜头哪会晃到我身上来。”

“明天开的是你们的会。你上主席台讲话,一个把镜头总少不了。宝富有套西装瘦,或许你能穿。”

于是知写了一个开头,摔了笔撕掉,急躁地说:“我懒得写了。要我发言,我上台说几句,若要我写,我就不讲了。”

宋妈劝道:“郝德茂是小人,不要得罪他。”

“我不发言,他又能重新给我扣上右派帽子?”

“你还是小孩。我叫宝富给你写一篇,年轻人脑子灵活。”

“好吧。不要写得太长,也不要太短。”

“废话。”

于玉玲在八车间当车工。她的同学大都在行政部门或技术科室工作。可能是父亲右派改造的罪孽还没还清,让她在车间多流些汗补偿。刘宝富试图改变女友的命运。他去年在厂职教处给她报名,参加今秋湘岳工业大学职工大专班考试。于玉玲只读完初中。在校背着父亲右派的包袱,自暴自弃,学习不求长进。现在要考大学不是要她命。刘宝富却信心十足,像当初对他们恋爱的前途一样抱乐观态度。他买来一套高中课本,每天下班来给她上课,居然让她上了轨道。

看到宝富对玉玲这样好,宋妈心里美滋滋的。可她为女儿的婚事发过愁。她视玉玲为掌上明珠,虽然有几年家庭生活拮据,可从没亏待过女儿。女儿过了二十三岁还没如意郎君,他们急了,甚至要求女儿放低条件。玉玲性烈,大有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她与刘宝富相好,可谓臭味相投。她老右的女儿出身臭,而宝富出身响当当的赤贫,又臭在哪里?

他臭就臭在他妈身上。他妈符鲜清,在江湾无人不知。有人说她是臭豆腐,闻起来臭吃起来香。五十年代,老大哥到这厂实施包括芙蓉摩托在内的三个项目的技术援助。这些在莫斯科郊外放荡成性的洋人,到江湾像关在笼子里一样闷得难受。工厂每周末组织一次舞会,是他们唯一的消遣。去陪舞的姑娘是共青团书记作为完成政治任务动员去的。符鲜清不是共青团员却自告奋勇。她那身姿、那模样、那舞步,是哪个共青团员都无可媲美的。狐仙肚子跳大了,生下宝富这个金丝猴。

这时妈妈交给宝富写大会发言稿的任务。玉玲说:“哪有叫别人写发言稿的?”

妈妈说:“中央领导作报告,你以为都是自己写的稿子?”

玉玲听妈这话笑了。她正学三角函数,被正弦余弦、正切余切的关系搞得糊涂,说:“妈,你别来烦人,我正切余切还没搞清,他哪有时间写发言稿。”

妈妈说:“你考大学又不要考厨师刀功,要讲什么正切反切的。”

玉玲更笑了:“你莫打岔。”

“你爸爸明天大会发言要上电视。平日他不看报,临时抱佛脚都来不赢。宝富替别人爱情信都写过,拟个发言稿有甚难的。”

玉玲说:“妈,你每日看报最认真,还是你写最好。”

宋妈想起,今日省报上有篇文章,写一个平反的右派分子争取加入党的认识,参考它来写倒蛮合适。天下文章一大抄,我为什么不能抄?于是她说:“好,我去写,不占你的学习时间。”

她见女儿和宝富挨肩擦耳的亲密样子,内心涌出母亲特有的喜悦。她曾为女儿的婚事担过多大的心。她听宝富又讲起什么“三角关系”,却有些不高兴了:“说是要学习,怎么又扯起恋爱三角关系来了?”

宝富和玉玲笑得捧腹。

他们学习到十点半钟。玉玲送宝富出来,过厅屋时见妈妈仍趴在桌上写发言稿,没有惊动她。房子外,没有月亮,夜色深沉。连着下了几天雨,江水涨上来了,柳丝吹摆得在水面扫荡。江北夜间作业的工地,把一片辉煌撒在黄浊的江面上。混凝土搅拌机闹得夜无宁静。堤上没有路灯,凭厂区灯光的余辉,能模糊地看清沙石路面。沿河堤走不远,玉玲扯着宝富的手,岔入另一条路。

“你要去哪里?”

“我们熟悉的地方。”

宝富感到自己的手被她捏得越来越紧了。他们往西过铁道,顺公路走不远,上一条小路。两边尺多深的茅草封了路面。他们的裤脚很快被露水浸湿。他们谁也没有说话,默默地进入了一个梦幻的境界。他们爬上牛角山坡,在坟堆间的石板上坐下。江湾人提起北区这片坟地,有如谈虎变色。因夜里闹鬼,天黑没人敢在这里路过。而这一对恋人有胆量与鬼魂为舞。

于是知夫妇视玉玲为掌上明珠,虽然有几年家庭生活拮据,可从没亏待过女儿。尤其是宋妈溺爱得近乎怪癖。她从小替女儿梳发。女儿大了,每天早晨还为她结辫。玉玲坐在凳上,油光乌亮的黑辫快拖到了地上。她任妈妈温柔的手摆弄。后来玉玲赶新潮,拿起剪刀对镜“卡叉”两下。妈妈一声“呵唷”,拾起落地的两截黑辫惘然若失。在一段时间内,玉玲每早仍坐在凳上让妈妈过过梳发瘾。

爸爸见了说她:“你能跟女儿一辈子?”

“谁不愿到我于家来落户,就莫想娶走我姑娘。”

父母对女儿的婚姻估计得乐观了一些。女儿过了二十三岁还没如意郎君,他们急了,甚至要求女儿放低条件。玉玲性烈,大有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心境。她看中了的,对方嫌她家庭黑;不嫌她黑的,她却看不上眼,总是两难全。妈妈敲木鱼:“妹子过了二十三岁,找朋友就难了。”她与刘宝富相好,可谓臭味相投。她老右的女儿出身臭,而宝富出身响当当的赤贫,又臭在哪里?他臭就臭在他妈身上。他妈符鲜清,在江湾无人不知。有人说她是臭豆腐,闻起来臭吃起来香。五十年代,老大哥到这厂实施包括芙蓉摩托在内的三个项目的技术援助。这些在莫斯科郊外放荡成性的洋人,到江湾像关在笼子里一样闷得难受。工厂每周末组织一次舞会,是他们唯一的消遣。去陪舞的姑娘是共青团书记作为完成政治任务动员去的。符鲜清不是共青团员却自告奋勇。她那身姿、那模样、那舞步,是哪个共青团员都无可媲美的。她不但舞跳得好,而且与老大哥接触落落大方。后来团委书记要她对团员进行交谊舞培训,她成了舞蹈老师,与老大哥接触更多了。

狐仙肚子跳大了,生下一个金丝猴。她丈夫刘福根是跛子,头上戴了绿帽子,再多戴一顶也无所谓。狐仙不以为耻。她带着金丝猴和老大哥常出入公众活动场所。狐仙为摆脱跛子丈夫和那些整日想来揩她油的男人,决心与老大哥结婚。老大哥同情她的处境,表示带她到苏联。可政治风云突变,她远走高飞的努力成了南柯一梦。

金丝猴聪明过人。随着年龄的增长,他表现出一种倔强和孤僻的个性。狐仙首先不理解儿子为什么变得暴躁甚至恨她。当他一次从车间偷来一瓶硫酸要往脸上泼时,她明白了一切。幸好他拿错了药水才免了一场毁容灾难。她常发现儿子从小学回来,身上伤痕累累。她到学校了解,发现顾首舟的儿子兔子拉拢一帮孩子,用石头瓦块砸他。她施展她特有的交际才能,向顾首舟交涉,从此便没发生这种恶作剧。

刘宝富品学兼优,轻轻松松地考上了北京工业大学。他以为从此可以离开这个家。可是命运给他开了个小小玩笑。他大学四年后仍分配到了这个厂。他工作顺手,研究的几个课题一片鲜花累累硕果。可是在爱情这个课题上,到了二十五岁仍是一片漫漫荒草。孤僻脱群是社交一大忌。他很少与姑娘接触。也有媒婆来搭桥的,可一听说他母亲是狐仙,连面都不愿见。他为此痛苦,从家搬出住到了单身宿舍。

一次宝富写的激光探伤论文请于是知指导。于是知对这位“洋相”青年在专业上的造诣大为赞赏。后来宝富常来向于是知请教,和玉玲相识了,很快有了爱情。于是知和宋妈也很喜欢宝富。但双方都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宝富有一个右派岳父,怕别人说他政治觉悟低;玉玲有一个名声不好的狐仙婆婆,怕同事看不起。所以在很长一段时间,他们的恋爱活动处在“地下”。

玉玲的胆子生成小,看到窗帘上停的一只黄黄的毛绒绒的飞蛾,会吓得一身发抖倒退三步,惊呼:“妈妈,我怕我怕。”妈妈会迅速跑到女儿身边,一手摸着她额头,抚慰道:“莫怕,妈妈来了。”另一手伸开巴掌,对死有余辜的飞蛾立即处决。不敢相信,爱情竟给她那么大的力量。他们头一次相会,竟选择这牛角坡北区坟地。

现代人的观念发生了很大变化。凡粘点“洋”的受人垂青。“洋”成了一些人梦寐以求的目标。过去一些人怕打成像于是知那样的国际间谍,都隐瞒了自己的海外关系。现在却有一股寻海外根热,查家里祖宗五代有没有到海外去的。把在美国的列为第一等荣耀,把在日本和欧洲发展国家的列为第二等荣耀,把在香港、台湾的看作第三等荣耀。

在这一派“洋洋”的大好气氛中,宝富一副“洋相”,有如昨日黄土坡上那堆无人理睬的怪石,今日被专家冠以猿人化石的美名便身价倍增了。他备受姑娘青睐,成了她们追求的一种时髦。厂里几个漂亮妹子公开向他表示爱情。一次出差北京,在火车上一位开放式女大学生用英语与他攀谈,愿与他交朋友,下火车时给他留下了通讯地址电话号码。

这时,玉玲紧搂着宝富的脖子,低声说:“今晚来我们与牛角坡告别。父亲都平反了,我们什么时候结婚?”他们谈了几年爱,玉玲过了二十六春,宝富也到了二十八岁。这位身上混有欧罗巴血源的虎彪青年,本蕴蓄着犷悍的**,只是长期以来被抑压,现在一旦暴发出来,便有一泻千里之势。他吻着她,手伸进她衬衣里摩挲,从胸往下插进她裙子里。她酥了,瘫在草地上。一时天地间,夜不存在了,坟不存在了,你不存在了,我不存在了,只存在一把锁,将一对情侣的心紧紧地扣到了一块。

马涛骑指挥绿化组的人在主席台上摆好盆花,想起还没招待员,到四楼广播室去喊刘宝华。门紧闭着,隐约听到她在读一篇广播稿。他在门口待了一会儿,里面录音停后,正要敲门,门突然开了。出来的许锻金让马涛骑一惊。马涛骑立即的反应是:“他父亲占了狐仙,他又来泡她女儿?”

宝华看出他有误会,解释道:“他是来送一篇稿子广播的。”

许锻金走时向马涛骑挤眼:“小心斑竹精与鲤鱼精把你撕成两半分了。”

宝华关了门,对涛骑说:“他在莓姐跟前涎皮赖脸,在我面前却不敢有半点非礼,否则我告诉许叔,轻者一顿臭骂,重者一餐饱打。”

“许筑家那么偏爱你?”

“他要讨好我。”

“为什么?”

“我有两座靠山,一是将军爷爷,二是香港的伯伯。”

“他还怕你香港的伯伯?”

“伯伯是香港巨富。金钱也是一种力量,和将军爷爷的飞机大炮的力量一样。”

“你真幸运,保护你的人那么多。”

宝华咯咯地笑:“保护你的人更多,至少多了一个我。”

楼下麦克风响了,不能耽误了。涛骑问:“你抽得出身吗?”

“你有什么就直说。”

“下面开大会,主席台上还少个服务员。”

“行。我回去换身衣服。”

涛骑打量她一身:下穿一条荷绿色雪纺百褶裙,上穿粉红色双皱红绸衬衣,说:“很漂亮,还换什么?”

“你这样急,我们就走吧。”

他们下楼,大厅里人纷纷入座。主席台上领导已就位。郝德茂坐在最边。见马涛骑过来,责怪道:“你跑到哪去了,怎么没人倒开水?”

“不来了?”宝华到郝德茂跟前:“我拖拉,要怨就怨我。”

郝德茂笑得歪嘴道:“我又没说他什么,你就那样护着。”

郝德茂宣布大会开始。照相机和电视摄影机对准了主席台。容昌理宣布四十二名平反者名单,并要他们在大厅的前排就坐。这些人从会堂的不同位置站起,走到前面。顾首舟向大会报告了政策办为此作的一系列工作。

接着平反者代表于是知讲话。他在夫人强求下,穿了宝富那套铁灰色西装的上衣,白衬衣领口结一根紫红杏黄斜条领带,裤子太长,就穿了自己一条与衣近色的毛涤料裤。他走上主席台,一股很强的白光照到他脸上,顿觉头晕目眩。

他靠近麦克风,不禁浑身颤抖,随着弓腰低下了头。这是多年来挨斗的心理反应。他哆哆嗦嗦掏出妻子准备的发言稿:

“各位领导、各位工人师傅……”

他感到自己声音变了。这声音像是来自天外,来自那引蛇出洞的洞里,来自那铁扫帚飞舞的垃圾堆中:“我是右派分子,反苏反党反社会主义”,“我是老反革命,崇洋媚外、日本帝国主义埋下的国际间谍”。他似乎听到大厅里响起雷霆般呼喊:“打倒反革命分子于是知!”“狗特务于是知老实交待!”

他仿佛看见有人跑上台,是来压他狗头的?他自觉地重新调整头部角度,让下颌紧贴到了胸上。一个系鲜艳红领巾的女孩出现在他面前,献给他一副可爱的笑脸,一束美丽的鲜花。他先是疑惑,然后抱起孩子亲,顿时唏嘘泣下。

当晚,顾首舟和郝德茂到于是知家。宋妈让客人沙发上坐。于是知熄了书桌上的台灯,捧着茶杯出来陪客。顾、郝站起来与他握手。宋妈给客人递了茶,在丈夫旁的方凳上坐下。

于是知想从对方表情猜测来意,可眼镜丢在写字台上,想回房去取时,顾首舟说话了:“你家住这房子太破太挤,上下班也不方便。我问了杨处长,他说一村还有一套空房子,四室两厅的,装好了电话。我安排你去住。”

于是知抱着“无功不受禄”的思想,不愿轻易接受别人给的好处。一村是厂级领导和有二十年以上处级干龄的老中层干部住的地方。他虽说是高级工程师,上了这个档次。可多年来这块职称牌子被人遗弃在黑旮旯。今天一声平反宣布,便把他置于聚光灯的照射下,让他浑身生辉。他宁愿继续住在这里。

他说:“其实,这地方蛮好,安静,空气新鲜。”

宋妈想,这一村的房子磕头都磕不到,既然给了我们哪有不受之理。玉玲和宝富结婚,要留住他们在身边,就得给他们准备好房子。她立即表态:“那要谢谢领导关心了。我老头子上下班骑车,我怕他出事。上年纪的人了,跌伤哪里就不好。”

郝德茂说:“顾总安排于工住一村,总括起来有两便:一是便于他生活,二是便于他工作。”

宋妈也说:“老头子工作很辛苦,每天把办公室的事带回家做,熬到很晚。”

顾总说:“从今天开始,于工恢复了政治地位。我希望他工作能做得更加出色。工厂对外开放,要争取引进日本摩托生产设备,于工在这方面大有作为。”

郝德茂说:“顾总为工厂发展作了宏远规划。他很注重发挥于工这样老知识分子的作用。”

顾首舟说:“工厂决定提于工当副总工程师,负责科研技术。”

于是知愕然。他连连摇手:“我当不了领导,我领导不好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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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情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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