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五章 焚材料通报 搭雀桥偷情
赵莓扑到涛骑怀里:“太黑了。”
“太静了。”
他们在跳江台斑竹丛中坐下。赵莓问:“你听到我的心跳吗?”
涛骑的耳贴到赵莓的**上,闻到了一股醉心的芬香。
赵莓抚摸着他的臂膀:“你听到了什么?”
“听到了。她在说,她需要我。”
“让我听听你的心。”
赵莓的头靠在涛骑怀里。
涛骑问:“听到了什么?”
“他在说,他需要我。”
他们抱成一团,躺在竹叶铺的窝里。涛骑亲吻着赵莓的嘴、脖子、**,同时一只手在她腹部摩挲。赵莓贴着涛骑耳说:“草窝里有蛇。”
“你怕吗?”
赵莓似乎进入了梦中,那斑竹编织的绿色梦中。
按原先政策条文硬性规定,职称根据文凭经一定考核对号入座,本来简单。可现在发来补充文件中有关“相当学历”条款把问题搞复杂了。职评办要做大量工作,对申请各类职称的两千余人的学历进行审定。
马涛骑仍是一个人在原办公室,只把门上的牌子换了一下。职称办还是顾首舟领导,副主任换成技术处长许筑家兼任。因抄抄写写的工作量大,从团委借来一些人帮忙。团委副书记刘宝贵挂帅。他没钉在这里,只时而拿些材料来,吩咐这个做个表,那个摘录有关文件部分。许筑家很少出面,什么事都由刘宝贵代理。许佑安和几个借来的青年,都称他刘主任了。他像受之无愧。不过他还是尊敬马涛骑,从没给他分配过任务。他落得个轻闲。可在一旁看到他这般发号施令,心里不自在,但也无意干涉。偶尔顾首舟打电话通知他开会或布置一些工作。许佑安说他由顾总直接调遣,在作中层干部使用。
这日顾首舟叫他去办公室,许筑家和刘宝贵先到了。顾总传达了李清河副部长关于湘岳领导班子改革的重要精神,布置马涛骑和刘宝贵分别负责写牛伏田、郝德茂的简介,包括政治表现、工作成绩及其能力。
写简介本是小事一桩,刘宝贵叫两个小年轻人写就行了,何必这样郑重其事?马涛骑还不太明白,问:“写成报告形式还是鉴定形式?”
顾首舟含糊地说:“你把几份材料的内容汇总,写好后交给许处长。”
马涛骑回自己办公室不一会儿,刘宝贵送来一沓牛伏田的档案材料。他记得刘素菲说过他没资格查阅人事档案。现在经二传手,便失去了它原有的保密意义?然而从那发黄的材料纸的天头印的“阶级斗争一抓就灵”的红色语录,马涛骑仍感到某种神秘色彩。
马涛骑边看资料边作记录:牛伏田一九四○年生于望城县北斗公社贫农家庭。一九五○年开始上学,一九六七年毕业于湖南大学机械专业,一九六八年十月分到湘岳机械厂。在接受再教育期间有男女作风问题,在工人群众中造成了不良影响。
记下这句话时,马涛骑猛然觉得不妥,忙划掉。恐他人认出,用钢笔在每个字上反复地圈划,直至涂成一团漆黑,把整个字盖住才平下心来。
从他与牛伏田的接触中,觉得这人憨厚朴实,能在男女关系上有什么问题?这份材料的落款是工厂军管会。想必是份黑材料。在政策办,他看到有些冤案错案就是当时根据军管会提供的材料定的。牛伏田虽不存在平反和销毁黑材料问题,但留在档案袋里等于在他今后的道路上埋了一颗地雷。于是他把这份材料单独抽了出来,若刘宝贵没发觉,便把它毁了。
马涛骑把这件事告诉了赵莓。
赵莓说:“我在科研所几年,从没听人讲过牛所长有这种事。肯定不是大不了的问题,要不容厂长怎么还那么费劲培养他?把这种事也写进档案,真缺德。有的人一辈子抬不起头,不受领导重用,就是被人在档案里做了手脚。”
“牛伏田这样老实,不可能有男女作风问题。”
赵莓抿嘴一笑:“老实人都是木头塑的,未必有点风流事就不老实。我看你就很老实。”
想起前天斑竹丛中的事,马涛骑脸都红了,说:“男女间这种事,被人抓住涂上政治色彩,就该倒霉了。”
“若要整你,可把你说成思想腐化,道德败坏,生活堕落;要是自己人,说这不过是生活小节。如技术处许处长和符仙鬼混,不是还很走红?”
“我认为这是份黑材料,先把它放到了一边。”
赵莓听这话陡然变了脸色:“你要把它销毁掉?”
“是的。”
“刘宝贵是很精细的人。他会发现你抽走了材料。”
“平反人员的黑材料都毁了,为什么牛伏田的还要保留,难道只有先打成反革命,待平反时才能销毁?”
这日刘宝贵来,没有平日那副讨人喜欢的笑脸。在马涛骑办公室门前停了一步又走过了。许佑安过来说:“刘主任丢了文件,在顾总那里吃马肉了*。”
马涛骑故作惊讶地问:“丢什么文件了?”
“听说是有关牛伏田的什么材料。”
马涛骑长“呵”了一声,心思:刘宝贵也有糊涂的时候。
“刘宝贵真是着急了,工厂领导要换班子,部里催着工厂报两个人选的材料去。”
马涛骑看出,顾首舟已经注意到了这份四页男女作风错误的黑材料,要利用它作炸弹。他得立即毁掉它。如果落到顾首舟或郝德茂手里,牛伏田不但难作厂领导推荐人选,还可能会被他们整得抬不起头。
他从抽屉取出,揉成一团,抓在手里到厕所,左右看过没人后,紧张得手哆嗦地刮着一根火柴,将纸扯碎点燃。一团黄火吞噬纸团,吐出一股黑烟,灌满了厕所有限空间。真是黑材料,临终时才把肚里的污水吐尽。他接着又划了两根火柴烧了留下的碎纸片,像击毙令人发止的罪魁,倒在地上,怕他回生,又给他补两枪。最后他抽动马桶,将便池里的灰烬冲洗干净。他这才彻底松了一口气。
回宿舍,赵莓听马涛骑说烧了材料,说:“你惹事了。”
马涛骑不以为然,道:“你的胆子只针鼻孔小。他们就是发现了,能拿我怎么样?”
赵莓道:“才见你这样真心待人的。”
涛骑见赵莓眼睛湿了,道:“你有泪现在流了,若明日他们真来审我,你流泪不就露了馅?”
赵莓被他说笑:“唯愿没事。不过郝德茂鼻子很灵,你要小心。”
“现在我倒要看看他这公安处长的本事了。”
次日刘宝贵哭丧着脸来找马涛骑,说:“我真倒霉,我丢了牛伏田一份档案资料。我办事从没失过手。顾总很生气,说要处分我。”
“他能怎样处分你,开除你的党籍?”
“很可能。行政上还要受处分,要降我的级,撤掉我的团委副书记职务。马博士,我怎么也想不起,我是怎么糊涂丢掉这份材料的。我记得我给你的材料,是检查过的,是纯技术性的,可我只往你这里送过材料。”
说着,刘宝贵眼角挤出泪水。马涛骑的心软了,自忖:“我怎能让别人背黑锅?我不能为救一个人而去害另一个人。”于是他说:“你那份东西夹在技术资料中送到了我这里。”
刘宝贵惊喜,抓住涛骑双臂:“现在资料在哪里?”
马涛骑平静地说:“那是份黑材料,我把它烧了。”
“马博士,你别开玩笑了。因丢失这份材料,我两个晚上没合眼。你快把它交给我。”
“我不骗你,我真的烧了。”
*吃马肉,意思是遭骂。
马涛骑被全厂通报批评。用的是工厂红头文件,右角上四号黑体字标明了“机密”,发至工厂科室工段一级。
马涛骑的名字排在与有夫之妇通奸、**道德败坏者和盗窃工厂黄铜、破坏公共财产者之列,起着杀一儆百教育群众的作用。
赵莓见朋友遭这种打击,到跳江台上抱着斑竹,伤心哭了一场。
马涛骑烧毁了牛伏田材料,若在顾首舟面前能有个好态度,请求原谅,表示总结经验,吸取教训,顾首舟训斥几句能谦恭地听着,也就不至如些这般通报。可是他不仅毫无认错之意,而且处处为他烧毁材料辩解。
郝德茂视他为顽固不化,手在发痒,恨不得叫两个公安给他捆一索子,关到黑屋一顿乱棍,摔到冰冷的水泥地上让他去清醒。
顾首舟老谋深算,叫他别胡来。现在非同抓阶级斗争年代。再说,事情做出了格,得罪了刘将军,别说他顾首舟吃不了要兜着走,就连他郝德茂当厂长的梦都会要泡汤。另外,还考虑他是厂里唯一的博士,以后引进日本技术还用得着他,把他搞臭了不好。所以顾首舟对马涛骑的处分一时并没拿定主意。要一般人按这种“茅坑里石头”的态度,可开除他的厂籍。
刘宝贵被马涛骑害得两天掉了十斤肉,让他轻易过去就太便宜他了。他竭力调唆顾首舟:“马涛骑销毁牛伏田重要凭证材料,我想是受容昌理指示的。”
这次部里要求报两名推荐人选,顾首舟推荐郝德茂和许筑家,容昌理推举牛伏田。在党委会上刘河柏一平衡,初步定了郝、牛。最后还要拿到职代会通过,当然那只是走走过场。但利用它造造声势还是好的。那四页档案材料顾首舟看过,他决定在职代会上抛出,把牛伏田搞臭,叫刘宝贵坏了他的好事,怎能不叫他生气?
他看出刘宝贵带个人情绪,说:“那倒不至于,我了解马涛骑,他还是用学生那种思维来处理问题。前阵他在政策办,档案里有关这样的材料都抽出来,说成黑材料烧了,这是事实。”
刘宝贵昧着良心编造道:“要是这样,他就应光明正大地去烧毁。干么我追问这份材料时他还矢口否认。最后我找到证人见他在厕所烧,他才不得不承认。你说他不是做贼心虚?”
顾首舟联想到他替龙辕平反的种种作法,又觉得刘宝贵说的话有几分道理。
刘宝贵看出了顾首舟的顾虑,又说:“给他通报批评,杀杀他的狂劲。通报算不了大处分,刘书记那里也说得过去。”
顾首舟最后采纳了刘宝贵的意见。容昌理明知马涛骑是为保护他推举的人选才这样做的,但在桌面上摆不出充分的理由反对顾首舟的提议。
虽是对马涛骑作了处分,顾首舟见刘宝贵仍是没好脸色,说话没好口气,像是不能原谅他送错材料的过错。刘宝贵发愁,设法弥补。吃过晚饭,他没心思陪孙晓敏去散步,他到许筑家来讨教。
他与许筑家的关系非同一般。小时他听别人嗤笑,叫他野杂种,气得捡起石头瓦片去砸别人。可在他后来的成长中,无刻不体会到许筑家的父爱存在。他真把许筑家看作了自己的父亲,有什么困难找他帮助,有什么心里话与他说。有一段时间,刘宝贵很少到他家里去,因为他一家人很不欢迎这个野杂种。
近几年他渐渐与他们改善了关系。他嘴很甜,投他们所好,舍得在他们身上花钱。许筑家老婆季璐寒胖得身上肉没地方堆,夏季怕热冬季畏寒。宝贵从妈妈那里讨来钱,买了台空调安在她房里。从此她夏天没起痱子,冬天手脚没长冻疮,享受冬暖夏凉之福。她对刘宝贵有了好感,家里做了好菜,就打电话叫他来吃。许筑家的女儿许肖银想买台木兰摩托,愁手头钱不够,宝贵给她凑了一千元,便对他也有了笑脸。儿子许锻金是个花花公子,时而追赵莓,要与她约会,刘宝贵知道他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但也乐于替他传信送舞票,让许锻金“贵哥”叫得亲热。许筑家见宝贵这样会来事,量他将来大有发展,也就更加关心他了。他当着儿子锻金夸宝贵如何理事如何能干,骂他一天只想着泡妞。儿子哪服他,说:“我是你儿子,还不是受遗传基因的作用。”
刘宝贵到许筑家屋里已亮电灯了。许祝家老婆季璐寒热情地招呼他坐,说:“怎么没早点来吃晚饭?”
宝贵把提来的一网袋水果,放到显眼的电视机前的茶几上。他每次来不会空手。肖银拿了两个苹果塞到哥哥手里:“快削。先去把手洗干净。”
“未必我手还脏?”
“谁知道你摸过什么东西。”
季璐寒对宝贵说:“这苹果梨很贵。我买过一次,孩子抢着吃。”
宝贵说:“吃东西就要吃个新鲜。”
许筑家见宝贵与大家扯谈,说:“你没什么事吧?我去码长城了。”
宝贵说:“真还有点事讨许叔的主意。”
厅屋里大家看电视,宝贵站起:“我们到里面去谈?”
许筑家带他到睡房,见他忧心忡忡,问:“为什么事发愁?”
“牛伏田到厂那一段情况你清楚吗?”
“当然。你要了解?”
“现在不是要整理他的材料,我想把情况摸准一点。”
许筑家明白刘宝贵的用心。当年他太嫉恨牛伏田了。事情过去了那么多年,感情沉淀了,他像讲述一个与他无关的故事。
牛伏田毕业分配到湘岳,下车间接受再教育,和他同一台机床干活的是一个姿色动人的姑娘“老师傅”。那个时代,不管是长辫子姑娘或拖着鼻涕的小青年,知识分子一概称他们为工人“老师傅”。这位姑娘不要他叫老师傅,也没有一点老师傅的架子。一天八个小时,隔着一台机床,面对一张带甜笑的脸,并含一丝少女的娇羞,牛伏田不能老躲着,甘当小学生可以,可当整天眼皮不敢抬的小媳妇就难熬了。他偶尔掀开眼帘,一下与对面的目光接上了火,烧得他浑身发热。
牛伏田本也长得眉清目秀,在车间干活能吃苦,很受工人师傅欢迎。当时知识分子在政治上虽被搞臭,朴实的工人群众仍抱孔老二的一本“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经在念,有几位愿给他当红娘搭鹊桥。牛伏田怕影响不好,没有轻易答应过与姑娘见面。
现在自己的师傅心诚意切地要给他牵线,请他到她家里去与姑娘见面,他不好意思拒绝。他真没想到,认识了半年的老师傅姑娘,竟是有了孩子的母亲。
见牛伏田一副窘态,师傅不无得意地问:“你猜我有多大了?”
“二十一二岁?”
师傅一阵开怀大笑:“你以为我还是黄花姑娘?”
此后师傅常带他来家,口口声声要给他介绍一个漂亮妹子,可一直没见漂亮妹子的影。他也羞于启齿。师傅是过来人,有经验,一切听她安排不会错。反正到她家坐,比在车间舒服。他每次来,一杯香茶一碟瓜子少不了。而且碰上师傅如水一般泼过来的目光,他也不必如在众日睽睽之下心慌意乱地闪开。
在红通通的大熔炉里,车间简单的操作,只能劳其筋骨,精神却十分空虚,哪顶得住师傅的火力侦察?这位师傅不是别人,就是符鲜清。
符鲜清本是附近农村姑娘,到江湾做缝纫谋生。她长得花容月貌。许筑家看上她后,跟她做成一笔交易:他帮她进厂当工人,她同意与他介绍的残废工人刘福根跛子结婚。她进厂后,守诺与跛脚结婚。跛脚只是一个形式丈夫,洞房之夜就是与许筑家过的。
符鲜清生性心高。她不愿生活中老拖一个绿头乌龟丈夫,也不想让红冠骚公鸡常到她门窗下啼叫。为了摆脱这个处境,她作过多次努力:她曾与一个有情有义的“老大哥”好,生下了金丝猴,想远走高飞,到莫斯科安家,不料中苏风云突变;后来跛子的哥哥刘福兴从香港回,他们一见生情,有了宝华之孕。她要求刘福兴带她一家到香港,先摆脱许筑家的控制,然后与刘福根离婚便易如反掌了,文革爆发,她这个梦完全破了。但她仍不气馁,寻找机会。符鲜清对牛伏田有了真情,要求与残废丈夫离婚。许筑家出面横加干扰。她斗不过许筑家,他们八大金刚的势力太大。了。她与牛伏田夫妻半年,为了今生不忘这段恩爱,她借来相机,将他们两人**一幕拍摄了下来。许筑家教他用如何手段获取这些照片,送交顾首舟,以弥补丢失资料之过。
楼道传来“嗑嗑”鞋跟声,容昌理慌忙把几张照片塞到抽屉,像是丢进蛇蝎,怕它钻出来伤人。他忿忿一巴掌拍在桌子上:“真***!”
然后,他往后靠到高背椅上,疲惫而沮丧地合上眼皮,大拇指慢慢地推搓着太阳穴。屉子里几张照片是牛伏田搂着符鲜清的**照。确实不堪入目。真是人不可貌相。牛伏田,看去真像是伏在田里的黄牛一般老实。他近几年领导科研所一步一个脚印,做出了成绩。过去和龙辕在设计试制芙蓉中,攻克了很多技术难关。这样一个本份的人,竟与有夫之妇干出了这种肮脏事!
近年他把牛伏田作继承人培养,寄予了厚望。他前年力荐他为科研所副所长。当时组织部和干部处对他的历史和表现进行过严格审查。他还亲自到科研所开调查会听取群众对他反应。他当副所长不久,熊太立住医院半年。他主持科研的工作,容昌理首先还有些不放心,特别注意考察他的工作能力。发觉他工作中能以身作则,作风踏实,群众关系好。后来容昌理给他吃“小灶”,派他参加全国厂长企业管理培训班学习。
容昌理过去对培养继承人的重要意义认识不够,现在自己快到离岗年龄了,才有了紧迫感。相形之下顾首舟在这方面眼光远、动手早。莺莺笑爸爸对牛伏田“加大分量”培养是拔苗助长。现在真如女儿说的这样了?
几张照片的出现,如在湘岳上空一声霹雳。人们议论纷纷,牛伏田一时抬不起头来,写了检查交给容昌理,说对不起他多年的栽培,请求处分。
容昌理斥道:“雷还在空中响,又没落到你头上,你干么就吓成了这个样子?”
夜深了。容昌理在床上翻动。邻居那边传来翻斗车卸下卵石一般的“哗哗啦啦”响。这种声响自从赵透顾入狱后已终断了的。
郝德茂的笑声震得夜都在发抖。容昌理发出“哎唷”的呻吟。
躺在一旁的吴春秀也没睡着,关心地问:“哪地方不舒服?
容昌理搔了一下脑袋,问:“现在几点钟了?”
“过一点了。”
“哪来的这么大的劲?”
“你安心睡吧。”
“你说我该怎么办?”
吴春秀劝丈夫道:“你想那么多做什么?像人家每晚打麻将,有多快活。”
容昌理叹气道:“我老了。”
“老了就让年轻人去干呗。”
“我让给谁,让给郝德茂?呸!”
他翻过身,一双胳臂枕着脑勺。他那股火,仿佛冲身旁睡着的赫鲁晓夫在发泄。妻子望了他一眼,发现他睁大的两只眼在闪亮。
房里一下静了,传来隔壁房莺莺熟睡的轻微鼾声。容昌理坐了起来。他内心的惶惑和空虚使他陡然联想到童年时的一件事:妈妈一连生了三个男孩,而伯母一连生了三个女孩。伯母整日愁眉苦脸,像做了什么亏心事,见了母亲连头都抬不起。母亲和伯母吵嘴,母亲只要一句“你这绝代种”,伯母便会招架不住,痛苦哽噎得说不出话来。他不禁自语:“我也成绝代种了?”
妻子猜到他心理:“你想到哪里去了?”
是呀!现在是什么时代了,还搞世袭那一套?谁培养的人上台还不一样?只要符合条件就行。问题就在这个“条件”上。有人按自己的“条件”选人,自己下台,自己的影子还在台上。
顾首舟一直重视培养自己的人。他的藤藤蔓蔓根根须须伸到了湘岳的每一个旮旯。他就不像自己培养的孤单一苗,形影相吊。容昌理自谴:我当了这么多年厂长,一心扑在生产上,忽略了人材培养。我这样离开岗位,让郝德茂来接任,他会把工厂搞成个什么样子?到时候,工人群众会指着我背骂娘。在这件事上,我若还不意识到它的重要性,不坚持原则,我就要犯大错误。
容昌理下了床。
吴春秀说:“还早哩!”
“我到堤上走走。”
湘江上吹来清鲜的晚风,轻轻地吻着炙热的土地。马路两旁樟树深绿的叶子微微摆动,映在上面的月辉闪着耀眼的银光。知了白日鼓噪得累了,躺在叶间静息。忠于职守的蝙蝠不贪这廉价的凉风,默默地伸开双臂辛勤扑捉。夜空真像一片平静无垠的大海。在充满梦幻般奇特的黛蓝色海底,映出闪闪发亮的金沙;新月像一弯孤舟飘浮在璀璨的海面。天地连接之处,绵亘的山峦成波浪一样的曲线,若苍穹如华盖,它则是那一圈墨绿色花边。
夜是静的,这儿却是力的旋窝,是音乐的对峙。“阿里,阿里巴巴,阿里巴巴是个快乐的青年……”鹂鹂将音响的扩音器音量钮调到炸耳。平日容昌理会嚷着关小声音。此时此刻他反感到一种近日来未曾有过的痛快。
鹂鹂比两个姐姐略矮,长得玲珑秀巧,像是一尊线条优美、风姿秀逸的玉雕。她在北京外国语大学学日语,是父亲建议她学这个专业的。当时封闭的国门打开,他预见与我国一衣带水的东邻将是我国技术合作的最大伙伴。她在毕业去深圳实习完,返京路过家乡来休息几天。她拂动着鹅毛大扇,在爸爸一侧的藤椅上坐下,说:“爸爸,客观地评价你,你是个好厂长。如果你还多一个心眼,就是出色的厂长了。”
容昌理一家聚在屋前小院,吴春秀端出一盆糖果放在人圈中。
莺莺接过妹妹的话:“爸爸太软弱,缺少胆量。”
坐在一旁的燕燕扯了大妹的袖子一下“你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
容昌理伸直腿半躺在竹睡椅上,手里拿着没打开的黑色折扇。在家里不存在厂长的尊严,没有人请他作指示。他少说话,好听孩子们无拘无束地畅谈。青年人看问题直观,思维敏感。
莺莺的男朋友马少春说:“伯伯不是没胆量,是慎重。”
“爸爸是重量级,你抬轿子,只别压趴了。”莺莺说得马少春尴尬,自己却哈哈大笑。
吴春秀选了个大苹果给马少春,并斥女儿道:“疯婆子!”
鹂鹂振振有词:“当前这场改革,我认为首先应从干部体制改起。现在一些人争着抓权,甚至不择手段,是因为他们可以享受到有权的诸多好处,而不受或很少受滥用职权、错用职权或失职的惩罚。”
莺莺说:“惩罚?江北机械厂一位副厂长与外商错签合同,造成国家两百多万美元损失。只当没这回事,照样提薪晋级。下面工人闹,民愤大了,现在调到了省里一个厅当副厅长。”
鹂鹂说:“因为我们还没有完善的法律制约他们。一个厂长如在管理中造成经济损失,应有法可循,视轻重给予降级、减薪、撤职甚至法律治裁。在这方面,西文有的做法值得借鉴。”
莺莺说:“有的企业发不出工资,领导吃喝照旧。”
鹂鹂说:“我们为什么不来点竞争。你提出两年扭亏为盈,他提出一年,为什么不用后者?”
莺莺说:“我们这里没竞争可言。一旦坐到官位子上,有个可靠的人支撑着,你不杀人放火,六十岁前不会有人赶你下台。”
两姐妹一唱一合,没给人留插嘴的缝隙。容昌理在想:“别听她们有的话说得离了谱,可年轻人确实看到了我们干部制度中的一些弊端。”
莺莺对爸爸说:“我给你推荐个厂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