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章 亡命知书贵 相马寻伯乐
刘江帆和刘宝华带着晶晶进屋,后面两男子抬着一个大镜框,这是五尺长二尺五宽的月白色丝绸湘绣《芙蓉盛开》。
赵莓指正面墙壁说:“我正好留下了湘绣的位置。我们姐妹想到了一块。”
江帆说:“这是华妹看中的。她把会夫池搬到涛骑哥家,以后不必采芙蓉送他了。”
屋里热闹起来。龙辕喊大家上桌吃饭。
晶晶到书房对涛骑说:“妈妈和槐叔在厂里加班,说过两日来看你的新房。”
这话触动了马涛骑的心:“他们在为芙蓉拼搏哩!”
赵莓见他拿着一瓶酒发呆,说:“快去倒酒。别忘了,今天你是主人。”
涛骑说:“我真该去帮姑姑他们做点什么。”
赵莓说:“要帮他们,先也得吃饭。”她将涛骑推出书房。
吃饭时,话题怎么扯到马少春身上。大家举杯敬莺莺的酒:“祝马少春荣升副处座,干!”
莺莺说:“我和他的关系还是初步设计阶段,到施工阶段你们向我祝酒也不迟。”
见莺莺不高兴,双春改话题:“为马博士来厂做出的成绩干杯!”
马涛骑因刚才听说槐叔尹姑加班,自责来厂没立业,就这样忙于成家了,深感自愧。他举杯向龙辕说:“这次李副部长来厂,要决定我厂领导人选,我真希望龙兄当厂长。在你领导下,也许本人会有所作为。现在谈成绩,实在惭愧。”
龙辕干了杯里的酒,说:“我虽不才,若把我逼急,火海我都敢跳。”
这天气,南风像从炉膛吹出来,烘得向阳台开的拼装的门板裂开米粒宽的缝。住一楼劳资处副处长任职行家养的一只马一样高的狼狗,坐在法国梧桐布下的一片可怜薄荫里,张开口,吐出一截如烧得透红的烙铁似的舌头,如拉动的风箱般“呼哧”喘气。
赵莓回单身宿舍午休太晒。马涛骑在书房腾出地方要给她安床,她首先嗤笑他“想得美”。后来她还是被太阳征服,乖乖地躺到了马涛骑为她架的活动钢丝床上。不过,她断了穿堂凉风,因她将通中厅的门关得铁死,只差没挂谢绝参观的牌子。
赵莓实际上在尽贤妻之责,她烧菜做饭洗衣清扫,什么都做。她在产品开发室,单独负责03产品一个重大课题的研究,负载不轻,回到“小家”,在面有白色瓷砖的厨房转来转去,没有厌倦,反觉得摆弄锅碗瓢盆新鲜。
她很高兴像阿姨待孩子一样来安排马涛骑的生活。马涛骑过意不去,想帮她做些什么:“我现在上班吐松,还是让我来做饭。厨房高温作业,累坏了你的身体,我得向你借眼泪来哭。”
赵莓说:“我不畏热。冬天冰凌子铰手,我才有点怕。”
涛骑道:“寒岁三友中就有你。你怎么就怕冷了?”
赵莓这样照顾他,他没理由浪费自己的时间。他到各生产车间调查了芙蓉试生产中的问题,回到家开始钻研摩托加工工艺。赵莓见他一进入情况,就是那拼命的劲头,反劝他道:“你现在又没压头的任务,何必搞得这样紧张?”
“没有任务本身就是压力。正如一匹赛马,长时间被拴在桩子上,心里自然会想:一旦进八赛场,我这蹄子还能不能跑得动?”
看到朋友这样用功,赵莓对他生活照顾更周到。这日晚饭后,她给涛骑洗了衣晾到阳台,接着提了一桶水,把卧室和厅屋的家具擦拭了一遍,又把煮好的绿豆稀放到冰箱,并提醒涛骑夜里别忘了吃。她回自己宿舍,洗漱后过了十一点。她感到疲乏,躺在床上开电风扇对着吹,忘了按定时钮就睡过去了。
次日早晨醒来,觉得鼻塞喉嘶,吃了一些自备的药。拖了两天病势加重。她还逞强,坚持上班,回来照样进厨房。这天感到有些不行了,到医院看病,量体温到三十九度四。医生叫她住院治疗,她说打过退烧针就会好。
到家里涛骑见她脸通红,开玩笑道:“你一副火烧脸,明天一定是个火烧天。”
“还要火烧,天都会烧塌。”
涛骑摸她额头:“你发高烧?”
“看过了医生,没事。”
“你休息几天,我来做饭。”
“做饭这点事,我还坚持得下。你的时间别浪费在锅台上。”
涛骑用赵莓自己的话说服她:“反正我现在没压头任务。”
赵莓诚笃地望着自己的朋友:“涛骑,发展芙蓉,你要有吃苦的准备。”
“我明白。你安心休息,要不然,我会看不下书的。”
涛骑长期单身生活,做饭洗衣都行。他连着三天照顾赵莓。赵莓感到好了些,便抢他的事做。
这日吃过午饭,楼下一阵“劈劈剥剥”的炮竹声。涛骑一听不由得浑身痉挛般地颤动一下:“他死了?”
若不是过年过节,居民区里突然响起炮竹,很可能是告诉人们一个不幸的消息。马涛骑走上阳台往下看,见梧桐下一团青烟袅袅腾起。拖着长舌头的狼狗离开了树阴,张皇地望着那如蛇一样盘在地上,嘴里“劈劈”吐出火花的怪物。站在他身旁的赵莓凄切地说:“任处长死了。”
“我们搬家时,他还帮我抬一箱资料上楼来。他靠在墙上,手按额头好一阵没动。我问他哪里不舒服,他一点没说什么。后来我才听你说,他的心脏病很严重。”
“他那天晚上发病,住进了职工医院。”
“那早他散步回,见我三轮车拖来东西,热情地来帮我。你看见了,我带来的那箱书,是发动机原文资料,很重的,我没扛得动,他跟我抬。他那样胖,我看他很吃力的样子,可我怎么没阻止他?很可能是因抬那箱发动机资料惹发了病。”
“你别多心。我听李湘娥说,他心脏病常发,只要抢救及时就没事。”
下午下班回来,楼前搭起了一个大帆布棚。在噪耳的炮竹声中,隐约可听到幽咽的哭声。涛骑锁好摩托,和赵莓到棚前。棚内一张八仙桌上,两支蜡烛淌着红色的眼泪。三柱黄香吐出三缕青烟,结成一条黑色的辫子在空间飞舞,像是抽打着在场的每一个人的心。烛台前的灵位上写着“先考任积行大人之灵位。”后面纸扎的房子飞檐画梁、碧瓦红棂,是仿古寺庙建筑风格。两边绳子上挂着个人或单位送的挽幛,有毛料布料丝绸被面床单毛毯太空棉被等。棚前青松翠柏枝叶扎成的门牌上点缀着小白花,上方悬挂一个直径两尺许的白绸大灯笼,两面写一个硕大的“悼”字。门牌两旁的挽联写道:白云有情更落泪,绿竹无语亦衔悲。
棚后的屋里传出积婶的嚎哭声。赵莓听人哭心里难过得不断抹泪。涛骑想起任处长搬资料的情景也不禁悲怆眼湿。他说:“我们去看看积婶。”
他们进屋。积婶见他们哭得更伤心。她抓住涛骑的手战栗,呜咽道:“他自己还不晓得自己是什么样的身体?上班爬三楼都费力,还帮你抬书箱上五楼。回来我见他脸色不好,问要不要送他到医院,他说没有事。中午下班回来,我见他躺在床上要不行了,忙送到医院,没想到他就一路走了。”
涛骑听这话心如刀绞。赵莓解释道:“涛骑不知道任处长有病,要不然绝不会让他抬书箱。”
积婶说:“我没怨马博士。他听说马博士要住我们楼上,心里高兴。他搞一辈子劳资人事工作,最懂得爱惜人材。我厂的三个老八级和三个青年小发明家,他过年过节都要去走访。他本来身体很好,就是那阵为知青回厂,到子弟落户的边远山区,日夜奔波,一个个做工作,累出这一身病。近两年职工调级升工资、子女顶职,涉及千家万户,他常通宵达旦做过细工作。这样他身体就越来越糟了。”
赵莓说:“任处长的为人有口皆碑。”
外面一阵炮竹响起,接着听到李湘娥的声音。马涛骑和赵莓出来和她打招呼。李湘娥和欧阳凯一块,各人手里提一床踏花被,透明的塑料袋里衬的白纸条上写着“任积行永垂不朽!劳资处内调室全体拜挽”和“任积行千古!”供销处全体拜挽。
马涛骑对李、欧说:“你们等下上五楼来坐?”
湘娥说:“你新家在这里?我们一定去。”
回到房里,赵莓忙着做饭,涛骑在书房却静不下心来。他的目光落到书柜旁那箱搬家过来尚未解包的原文资料上,内心无限的悲怆。人也怪,与有的人相处好多年,只觉得平平淡淡,如水流淌过石板,没留下任何痕迹;而与有的人相处很短,那怕只是短暂相遇,却如那焊枪一触,激起灼热的火花,能留下铭心的永恒印记。
任积行对马涛骑心灵如此触动,还不仅在于他搬资料这一行动本身如何感人,而是这捆资料从此更让他珍视。这是马涛骑在东京收集的有关世界新型Ⅲ代摩托发动机的资料。他想到报答死者的最好方式是消化这些资料,他山攻错,设计出芙蓉的Ⅲ型发动机。这对芙蓉虽还是后两步的工作,但也需未雨绸缪。
李湘娥和欧阳凯上楼来,屋子里一下热闹了。李湘娥看过房子说:“很好。什么时候吃喜糖?”
涛骑说:“到时候,首先请的就是你柏婶。”
欧阳凯说:“我告诉你们一个喜讯,李主任要提升处长了。你们别忘了去庆贺。”
涛骑说:“不是欧处长讲,我们真是一点不知道。”
欧阳凯说:“这是最新消息。”
李湘娥说:“八字还差一撇的事,莫听他胡说。”
赵莓看出她有抑制不住的欢悦。原来任职行去世给她腾出了处座的位子。
客人走后,马涛骑说:“劳资处的工作很烦杂,要都像任处长这样的人就好。”
赵莓说:“劳资处是实权,有的人没少捞好处。”
马涛骑问:“你觉得柏婶这人怎么样?”
“她在劳资处内调室当了十来年主任,按能力她当个处长还绰绰有余。”
“她别的方面有欠缺?”
“不能这样讲。听说几次要提升她,都被她哥哥压下来了。”
马涛骑说:“我与李副厂长接触过几次,给我的印象不错。”
尹秀竹与刘河槐来马涛骑新屋,看了家里布置,尹秀竹对侄儿说:“你屋里现在干么添置这么多东西,等与赵莓结婚时买不好?”
涛骑说:“赵莓买来的。”
赵莓说:“都是要用的东西。房里没有家具衬着,进来看了像窑洞一样。”
河槐说:“赵莓在这里日子多,也就是一个家了。”
秀竹对河槐说:“还不好这样说,你在我那里的日子不也多。”这话出口又觉得不妥,欲解释却先红了脸,说:“结婚用的东西最好买新的。”
楼下一阵炮竹响起。秀竹问:“任处长死了吧?”
赵莓说:“心脏病发作。”
马涛骑又想起那箱资料,对他们说:“我考虑着手设计一种超一流的芙蓉Ⅲ型发动机。”
河槐说:“好想法,让我们芙蓉插上翅膀。”
尹秀竹却说:“芙蓉现在这个样子,恐怕是插翅难飞。你别好高骛远,还是要一步一步走稳。先帮郝总争取到引进项目,有了先进设备和技术,能促进芙蓉大发展。”
河槐道:“只怕郝德茂要抓吓。”
这时楼下两班乐器吹打起来,一班当地的锣鼓,是三位老八级钳工刘汉文电工罗玺贵磨工林泽劲请来的;另一班厂工会的乐队,是三个青年发明家罗灿、李一强、游放君请来的。
河槐说:“任处长人好,大家都怀念他。”
赵莓说:“槐叔,柏婶要升副处长,补任积行的缺,什么时候办庆贺的酒席,要通知我们哦。”
河槐说:“没通得过。李湘生很犟,说妹妹当劳动处副处长,关系不好处理,要么他就辞掉人事副厂长的职务。”
晚上楼下鼓乐喧天。一位女歌手唱起现代流行歌曲。歌喉清亮甜美,听起来比港台那些明星还韵味。她却无名,没有众星捧月般的歌迷,没有人拿她的照片做广告。原来名声不过随风而起的彩泡,有分量的却是沉甸甸的金子,它是风吹不动的。他到阳台,想一睹这位名不见经传的歌手的芳容,却因四方赶来看热闹的人挤在一堆难以辨认。她连一块垫脚高出他人一头的砖都没有。她本来就没想到要出人头地的呀。
涛骑回到书房里。姑姑说得对,当前应该为争取引进出力。不过,在郝德茂手下真难办成事。他应写个报告推荐龙辕当厂长,唯有他有资格领导芙蓉生产。
他提笔要写,忽又想起伯乐相马的话,觉得自己哪配当伯乐?伯乐应是老一辈革命家或相当一级的领导干部,至少应该嘴上有了毛。他什么也不算,岂不知人微言轻?“我是出于心好!”别人的心未必坏。是好是坏,谁看得见?
他想到刘将军、容厂长,他们是有资格当伯乐的呀!容厂长本来很赏识龙辕,也许他早有了这个想法。
马涛骑被一阵鞭炮吵醒。到阳台上,见楼下的人熙熙攘攘,忙着准备出殡送葬。插在楼旁的白幡被风吹得拂动,路两边摆开的花圈数十米长。
赵莓买了早点上楼来。饭后涛骑想去找将军爷爷或容厂长谈龙辕的事。赵莓建议上午去参加任积行的追悼会,下午去找人。涛骑欣然同意。
赵莓说:“我们应该送一点礼。”
涛骑说:“还是送积婶一点钱好。”
“你不觉得俗气了?”
“别人送那么多挽幛,还不如给钱适用。”
送殡的队伍沿河堤绵延数百米。三位老八级和三个青年发明家走在灵柩前,之后尾随数以百计的工人群众。追悼会在湘岳殡仪馆举行。劳资处长汪基平主持追悼会。李湘生副厂长致悼词。开完追悼会就到了吃午饭时间。涛骑和赵莓都感到有些累,在餐馆随便吃了一点,回家就躺到了床上。这个中午特别静,两人都睡得很沉。
赵莓醒过来到了三点钟。她对镜梳理过头发,然后喊醒涛骑。他看手表,忙跳起床。赵莓穿米黄色短袖衣和齐膝裙裤,戴宽软沿遮阳帽和时新墨镜,一副休闲的装束。涛骑穿白色文化衫和牛仔短裤。他们先到容昌理家。
吴春秀告诉他们:“他和莺莺到河边游泳去了,刚才走。”
燕燕留他们坐。赵莓说:“我们也去游泳。”
经刘将军屋时,涛骑要去看爷爷。
赵莓提醒道:“你不要为难爷爷。他一般不插手工厂具体事。”
“那就是说还有特殊情况?”
“比如说,到时候推荐你当厂长。”
“又拿我开心。”
他们说笑着进了刘将军院子。他正在与几个人谈话。王妈叫他们在旁边屋里等。
涛骑问:“哪是些什么人?”
“将军叫来开调查会的。”
刘镇是省委聘请的特别顾问。他常作各种社会调查研究,向省委及至中央报告。调查会不可能很快结束,他们告辞,请王妈转达对爷爷的问候。
太阳炙烤着大地。马涛骑和赵莓带了游泳衣服到金鲤滩。珍珠岛上葳蕤树木的枝叶间,知了热得叫苦不迭:“受不了、受不了。”湛蓝的江水拥着珍珠岛,敞开宽阔的胸怀。平坦的沙滩缓缓伸向江面,构成一个十分理想的天然游泳池。
马涛骑和赵莓通过金橘公园,油绿的橘树浓荫匝地。翻越护堤,踏着滚烫的麻石台阶进入金鲤沙滩。游人如织,大都是湘岳工人。有的阖家而动,带有饮料、水果、排球、足球,吃着玩着陶然自乐。他们经过一压得很低的太阳伞,见一对男女青年偎依在一块。涛骑认出是刘宝贵和孙晓敏,停步想打听见到容昌理没有,但又怕惊动他们。孙江力不许女儿与刘宝贵接触,他们仍捧打不散。
马涛骑和赵莓没带遮阳伞。他们到护堤坡旁的一棵柳树下扎营。
容昌理被二女儿拉到沙滩,难得和家人度过这么一个愉快的星期日。女儿穿三点式的游泳服,他看了不顺眼。最近他对很多东西都看不顺眼了。而且总喜欢拿现在与过去比。他太留恋战争年代和解放初期那段日子了。
容昌理套着一个大橡皮救生圈,背后系一个红色气垫,大巴掌划着水。他在北方长大,只会几下狗爬式。江面很平静,靠岸的水域如一塘噪鸭。莺莺跟着爸爸,游的标准蛙式。离岸渐渐远了,江面有了风浪。红色气垫如一叶小舟在移动。容昌理几次呛水,却担心女儿还能不能坚持下去:“莺莺,爬上气垫休息一会儿?”
“爸爸,你对我的力量有点估计不足。”
水流变得激了。莺莺抓住气垫,跃身躺到上面。水面闪烁着银光,周围是轻柔的波浪涌动声。他们顺水飘去。在水天交接之处,灰蒙蒙的远山在隐约跳动。容昌理一时心里呈现出一片宁静。他像回到另一个世界。他轻轻地抚摸着莺莺被波浪摆动的秀发,顿时对女儿产生了特别的亲昵感。他像在背诵一首童谣:
“在我老家旁边也有一条小河流过,那是辽河的支流。村里人叫它小清河。这名字多好听。你会以为它一年四季淌着清清的流水,像这条蓝蓝的湘江一样?以我现在的眼光看,只能叫它小水沟。小清河的河床虽很开阔,日常的水面只两三丈宽。冬春两季河底向天,干泥块铲起来可当土坯垒房子。夏日暴雨瓢泼,混混浊浊的黄水填满干渴的河床,时而冲进低洼地段的村舍。我和邻居孩子好光腚泡在泥巴汤里。生活在干渴土地上的人们和庄稼一样,见到水有一种说不出的喜悦。那时,我认为小清河是世界上最大的河流。上学后看到地图上有长江、黄河的名字,我还以为是人们疏漏了家乡的小清河的名字。”
莺莺咯咯地笑了。她从来没听爸爸跟她讲过他童年时候的事。她感到特别新鲜。这倒不因爸爸讲得生动,而是觉得爸爸今天变了,从一个满脑子生产指标的厂长,变成了一个感情与她沟通的爸爸了。
莺莺说:“爸爸,今天你决不会再跳到小清河的黄泥巴汤里,碧透的湘水才真是游泳的场所。”
容昌理望着女儿的笑脸,觉得还如孩时一样天真可爱。
“莺莺,你今年多大了?”
爸爸问得出奇。她俏皮地回答:“早到结婚年龄了。”
“你和马少春处得怎么样?”
“不理想。”
“爱情应建立在相互了解的基础上。也可能越了解越能发现彼此的弱点,这是正常的。关键是双方都要有良好的相互帮助的诚意。现在一些青年人见异思迁不好。”
“我就有点。如果让我作第二次选择,我决不会与马少春好。”
“哦?”
“可惜龙辕与我们容家姐妹没缘分。”
“嗯。很遗憾。”
莺莺提出一个让爸爸伤神的问题:“爸爸,你下决心了没有?”
“下什么决心?”
“推荐龙辕当厂长!”
“你把问题看得太简单。”
“我知道,厂长的宝座要一梯一梯爬上去。现在龙辕才爬上第一梯。不能一步登天,是吧?”
“有这个因素。他不刚提副所长嘛。”
“为什么不能破格提拔?”
“你以为我不会争取?”
落日的余晖烧红半边天。漫江波澜如赤旗拂动。河滩上的人们留连忘返。
赵莓和莺莺走后,马涛骑和容昌理坐在沙滩上。他们沉浸在绚丽景色中,一时谁也没说话。这时,江面上的白帆张着风,追赶着落日,渔船艘艘如鹅群游动,撒开的网恰似舒展的翅翼,捕捉片片金波;白鹭三五从低空飞过,如大自然奏起的黄昏曲中的一个个飘动音符。红日吻别西山,给大地留下一片红云。勤奋的人们多希望他在山巅再停留一会儿,但他离开山峰,是那样果断,像是很骄傲地走完了一天的旅程,又像是满怀信心,要给大地带来一个更美好的明天。
马涛骑用披在肩上的浴巾,擦着脸上的水,望了容厂长一眼,他能理解夕阳西下时容昌理的特殊感情。容昌理说:“我们这一代人,大多是从战争年代转过来学搞建设的。我们走过不少弯路。芙蓉摩托就是个很典型的例子。我们的工业基础还较差,但我们有了一个好的发展环境。说心里话,我还愿再干十年八年,在自己打下的基础上建起大厦来。我突然间才感觉到自己老了,已到了交班的年龄。认真一想,现代工业应让掌握了现代管理和科学技术知识的青年人来领导,才能有新的发展、有更快的发展。我们这么一个大国,工业搞不上去,尤其是大中型企业的生产不搞上去,永远难摆脱贫穷落后的困境。涛骑,我们这个厂,说是个先进厂,不过是矮子中间拔高子。下一届厂长的担子很重。”
涛骑不禁问:“你以为郝德茂能挑起这副担子吗?”
容昌理长叹了一口气。他看着晚霞映红的天空,说:“中国的人事问题很复杂。你到厂不久,也尝到了一些苦头,看出了工厂一些问题。”
涛骑说:“我看出了一些头绪。如果要一根根去理清,等于趴在牛身上去数它的毛。我想,只有快刀斩乱麻。”
“怎么个斩法?”
“先从你们厂领导班子开刀。”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目前,我手里的刀子又笨又钝,麻斩不断反要伤自己的手。主要还是我缺乏这种胆量。你说我还怕什么?我在刘将军手下当过团长,却没学到他的闯劲。我也想闯,也想冲,可总迈不开脚,像是怕踏响四周布的地雷。”
马涛骑不很理解他说的话,道:“你是厂长,你在大会上说过要站好最后一班岗。你如果把自己肩上的担子交给一个不可靠的人,能说是站好了最后一班岗吗?”
容昌理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他霍地站起来,激动地喊道:“你叫我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