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众生
1
“敬威,你来看这个。”
这天早上,我坐在吴老师旁边,看着她审核早上从住院病房来的尿液样本。石老师在看血涂片的岗位唤我过去。
“嗯?是个中性粒细胞?”
石老师起身让开显微镜,我凑上前去,看到镜下一个清晰的三叶中性粒细胞。
“唔……你不是应该问我为啥外面围了一圈血小板么?”
我抬起头,石老师正一脸委屈地看着我。我赶紧低下头重新观察:
“啊?啊,哈哈,刚才乍一看只看到了这个细胞。那这是啥情况?”
欲盖弥彰,以掩饰尴尬。
“咳咳,这个是血小板的卫星现象。”
石老师轻咳两声。
“涂片用的血液样本用的是紫色做血常规的管子,里面的抗凝剂是EDTA钾。”
石老师顿了顿,继续说:
“EDTA和免疫球蛋白相互作用,会非特异性结合血小板。被抗体包被的血小板又与中性粒细胞结合,就会形成这样血小板围绕中性粒细胞的现象。血小板卫星现象也是血液分析仪血小板计数假性减少的原因之一。”
“看着倒是有些像免疫里的E花环试验。”
我重新仔细地观察起来,换成低倍镜,发现视野里出现凝集的血小板不在少数。
“老师那这份样本出现了凝集,是不是要重新采样?”
“对,这个是病房来的样本,等一下我要去给他们打电话,通知标本不合格重新采集。”
石老师点了点头,拿起了电话。
“血常规要求的是抗凝样本,这种凝集了的肯定是不适用于继续检测。”
说罢,电话那头传来了接通的声音。
“你好,我是检验科。”
石老师开口。
“你们有一个患者的血常规样本凝集了,需要重新采集,姓名是……”
“今天怎么没看到总跟你在一起的那个男生?”
做完了第一批样本,我和吴老师坐在一边休息聊天。
“嗯?您是说付源吧,他今天休班,这会估计还没起床。”
我摘下手套看了一眼手机,不过是八点半。
“你看你总来得很早,是起得早么?”
“我每天六点的闹钟,但是一般五点半就醒了。而且我不吃早餐。”
吴老师皱了皱眉:
“不吃早餐?那对身体不好,容易胆结石的。”
“其实是因为吃了有时候会恶心,索性不吃了。”
我打了个寒战。
“大概是水土不服?我在东北吃了没事,但是在这边就会不舒服。”
“也有可能。”
吴老师微微点头,随即问我:
“敬威你毕业之后有什么打算?”
“我?我想我可能会回东北吧。”
我想了想,又补充道:
“山东太卷了,您看这高考分数,他们人均比我高了四五十分,为了我孩子爬我也要爬回东北。”
吴老师被我的解释逗笑了:
“这么说,倒也没问题。不过,你有没有考虑过留在这里?”
我挠挠头,实话实说,在山东待了四年,倒是真的有些舍不得。从前最期望放假,因为放假了可以回家;可如今知道我马上要离开这里,突然又不是那么期盼最后的结局。
和告别。
“想,但是……只怕我不够格。”
我低下了头,隔着口罩,
吴老师看不到我在苦笑。
“这么多年我带了很多届学生,不知道你的成绩怎么样,但是工作上你绝对是数一数二的。”
闻言,我抬起头看向吴老师,从她的目光里我觉得她不是在开玩笑。
“您太抬举我了,我……只是比较喜欢做实验的感觉。”
这是实话。从高中开始就喜欢上了生物和化学实验,大学的时候每周几次的实验课于其他人来说是枯燥的,于我而言却是甘之如饴。
“你对于检验工作的态度是我见过的学生里最好的,科室里的老师都很喜欢你。”
吴老师的话很轻,我却不由得双颊发烫。
“还有那个叫付源的男生,感觉他是那种面冷心热类型的。”
我眨眨眼,心想老师您可真是不够了解他。
心热,我不否认。但是面冷……您是没见过他私下里跟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有多……骚?
闲聊一会,我看了一眼手表。马上十点了,第二批样本马上就到。我跟吴老师打了声招呼,走去走廊里脱下白大褂,准备出去上个厕所。
凭我的经验,在医院里瞎逛千万不能穿这身衣服。因为……你永远不知道回答不上病人问题的时候你会有多尴尬。
我从特采室的门出来,路过采血大厅。此时的采血大厅已经没有很多人了,三三两两也只是坐在休息椅上,盯着LED滚动的名字小声交谈。
“老师,你少拿了个管子,应该再拿个粉色的那个。”
“嗯?那个是玫红……”
我下意识地开口,突然反应过来我现在没穿着白大褂,这话应该不是对我说的。我环顾一圈,看到一个穿着白色T恤的精瘦的男生,正坐在采血窗口前的椅子上。他的胳膊极瘦,静脉十分突出。面色惨白,从头到脚透漏出一种病恹恹的感觉。
“嗯,这个静脉,一定很好扎。”
我心里这样想着,丝毫没发觉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会格外的注意别人的肘静脉,甚至会思考这样的静脉应该如何下针。
他的身后站着一个苍老的男人。或许说他苍老并不准确,他看着面孔并不老气,只是头发灰白。身上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条纹衬衫,手上布满了皱纹和疤痕。
“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啊。”
我在心里感慨,看了一眼手表,惊觉不能再拖沓了,不然要耽误下一批工作了。
我匆匆穿过采血大厅,路过他们身侧的时候,我似乎听到那个男人发出了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
2
“老师我刚才在外面看到一个男生,感觉他对采血流程比咱们都熟悉。”
我从洗手池上抽了一张纸,一边擦手一边跟吴老师打趣道。
“是么?没准是你同学呢。”
我咂咂嘴,不是没有这种可能。毕竟大学前三年我的社交范围仅限于同班同学,出了自己班连自己专业的人都不认识几个,更遑论其他人了。
“您看,就是那个,还没走呢。”
透过小窗口,我看到他们坐在休息处的椅子上。男生面色苍白地看着手机,时不时挠一挠手背上红色的疮。男人尽力地坐直,可不难看出他的背已经有些佝偻。
我悄悄地指了指他们,虽然我知道这种行为并不礼貌。
“哦,这个患者我有印象,他才17岁,不是你们同学。”
吴老师顺着我的手指看去,蹙紧了眉头。
“嗯?您认识?”
“认识,他总来。”
“总来?他什么毛病?”
吴老师的话勾起了我的好奇心。需要定期复查的病并不是很多,不过既然要复查,说明一定不是什么小病。
“他……你凑过来点我告诉你。”
吴老师招招手,我半蹲着挪到她身边。吴老师凑在我的耳边,小声地说:
“HIV,而且已经到晚期了。”
“HIV?晚期?”
我不由小声地惊呼出声,吴老师把食指放在嘴边,比了个“嘘”的手势。我赶紧捂住嘴,可还是止不住的震惊。
“可是,他才17岁?”
“是啊,不过病毒可不会管你的年龄。”
吴老师顿了顿,又说:
“旁边坐着的那个应该是他父亲,这些次都是他陪着来的,眼看着他的头发一天比一天白。唉,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我沉默了。吴老师说得没错,病毒不会管你是否年少。
也不会管你是否无知。
吴老师继续给样本编号,我心情复杂地坐在电脑前一一扫码上机,脑子里却还在想着那对父子。从前在免疫室的时候做过的那个梅毒阳性的女生,我还记得付源当时说过,这种感觉就像是亲眼看着一朵玫瑰被腐蚀出了斑点,明知道它会枯萎,我们却无能为力。
可玫瑰明知道这会让它枯萎,却还是选择了刹那的欢愉,是非对错又该如何定夺呢?
我不知道。
“今天回来得很早嘛。”
中午,我拎着两袋从食堂打包好的菜回到家。付源早上跟我说,他懒得做饭,叫我中午吃完饭之后顺便给他打包一份。
“嗯,我也没吃,直接打包带回来了。”
我从茶几下层拿出几个塑料餐盒,又从旁边抽出两副一次性筷子。为了避免刷碗,付源买了一大堆一次性餐具。用了直接扔掉,不得不说的确是省了不少事。
“冰箱里还有之前买的口水鸡,那个东西也不用热,冷着吃就可以了。还有可乐,昨天放里头的,现在喝正好”
付源在沙发上坐起来,走到冰箱前从里面取出了半盒口水鸡,又从里面取出两瓶可乐。我坐在茶几前,把装着菜的袋子打开,又把米饭放进餐盒里。
“总在这家吃,打饭的大叔都认识我了,特意给我多装了些米饭。”
窗口的大叔人特别和善,第一次去他那里买饭的时候,大叔见我一米八几的身高,特意给我多打了一勺米饭,还问我够不够吃。一来二去,倒也混了个熟识。
“今天上午看样子样本不多啊,还能看我的消息。”
付源丢给我一瓶可乐,然后打开自己的那瓶自顾自地喝起来。
“还好,今天第一批比较多,体检中心的倒是没多少。”
我抽了张卫生纸铺在桌子上,把骨头吐在上面。
“对了,问你个问题。”
“嗯?”
付源抬起头看向我。
“你还记不记得之前咱们在免疫的时候,碰到的那个得梅毒的女生?”
“记得啊,怎么了?”
“我今天碰到了个17岁的男生,来复查艾滋。据说……已经很多次了。”
我喝了口可乐,继续说:
“你说……他们家里知道了得多难受?”
付源盯着我,打了个长长的嗝。
“滚啊你,冲着我打,臭死了。”
“我怎么不臭死你呢。”
付源夹起一块鸡肉放进嘴里。
“之前怎么跟你说的,干咱们这个工作不要太圣母心,你怎么就记不住呢。”
“话虽这么说,但是……但还是容易多想嘛。”
付源翻了个白眼。
“多想什么,你就是太多愁善感了。他们做……额……寻欢作乐的时候想什么了?想过自己么?想过自己的家人和未来么?都没有。他们都不想,那你一个无亲无故的人为什么要想?”
付源连珠炮似的说了一堆,我长了张嘴,却发现难以反驳。
“那……没准不是他们自己想的,万一是被……那啥的呢?”
“你想说被欺负了?不否认有这种情况,但是那只是少数,大多数还是自己作。”
付源的话虽然不好听,但是却像是撕开了一层遮羞布,把最不想被人说出的真相摆在了明面上。
“别想太多了,路都是自已走得,腐肉出虫,鱼枯生蠹,半点怨不得旁人。”
“你啥时候这么有文化了?这是你的词么?”
我揶揄道。
“你太小看我了,我可太有文化了。”
一夸两句这厮的本性就暴露无遗。
“少来,同居四年我还不了解你?哪看的词?”
“《如懿传》。”
付源理直气壮地说。
“而且我决定了,以后你要是再问出这么不长脑子的问题,我就学里面的话骂你。”
听了这话我还真的不恼,毕竟……有把柄在我手里。
“你要是敢骂我,出科考试题你就自己做吧。”
“嗯?啥时候发下来了?”
付源问,丝毫没有刚才的气焰。
“上午秦老师说的,下周出科,下下周换岗。”
我把手机拿给他看。
“那着什么急,不还有一周嘛。”
“你现用现交呗?”
“父子亲情还用交?”
我毫不犹豫地把包着骨头纸团成一个球扔向付源。
“有好远死好远给爷爬!”
3
“老师我们下周就要转组了,出科评价您帮我写一下呗。”
在临检组的最后一天,早上做完第一批样本后,我回到休息室取来实习手册交给吴老师。
“这么快就要换走啦,还真有些舍不得放你走呢。”
吴老师从我手里接过册子,笑着说。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哎呀,我走了下一批还有比我更优秀的嘛。前几天那个姓田的,他马上来了,他比我厉害。”
“到了细菌室也要好好学,那个比临检更难。这个手册……唔,我想想怎么给你写啊。”
吴老师掏出手机,打开了百度。
“其实您随便写几句就行,不用这么兴师动众的。”
“那不行,最近一段时间你帮我们干了这么多活,给你写个册子那不得认真写。”
“敬威,册子写好了么?”
我抱着册子回到休息室,付源手里已经收好了一捆,看上去应该就差我了。
“好了好了,刚才吴老师给我写了好多嘿嘿。”
我把册子交给付源,然后赶紧回去工作岗位。
“坏了,我好像把钥匙落在白大褂里了。”
下午三点多,我在思考一件很重要的人生大事——晚上吃什么,付源突然闯进我的房间。还好我没做什么不可描述的事情,不然真的会社死。
“落就落了呗,又不是只有你一把钥匙,我这不还有。”
我躺在床上翻了个身,继续看手机里申老师发来的ELISA项目汇总。
“关键是U盘在上面挂着呢,我晚上要剪个视频,里面是素材。”
“你都出来实习了学生会那边还不放过你?”
我打了个哈欠。
“咱们学院每次有活动不都是你写稿子我做PPT和视频,一时半会也找不到别人替代嘛。”
“打住,我又不是你们学生会的人,那几次我只是看在你说请我喝奶茶的份上。对了,去年那次迎新晚会你还欠我杯奶茶呢,啥时候补上?”
付源坐在我的床边,我嫌弃地往里挪了挪。
“口嫌体正直。你陪我去取一下呗,正好晚餐在外头解决了。”
“你请我?”
沉默了两秒,付源起身离开了我的床沿。
“饿死你得了。”
“你的白大褂不在楼上么?”
医院里,付源没有上楼,而是径直地走进了急诊检验科。
“没,我衣服被张佑荣借走了,他的洗了没干先穿我的。”
付源从后门进去,正通向休息室,我坐在休息大厅里等他。
“敬威?你怎么在这?”
“啊,秦老师。”
正玩手机的时候,我突然听到有人在叫我。抬起头发现是秦老师,手里还拎着采血箱。
“付源东西落这里了,我陪他来取。”
“那正好,帮我个忙。你去仓库里拿一板子生化红管出来,等下给我送几根,我先去抢救室了。”
秦老师急匆匆地走开。我收起手机,转身走进后门,正好撞见付源从里面出来。
“哎你干嘛去,我拿完了咱走吧。”
“等会吧,秦老师叫我帮她拿几个生化管子,给她送去了咱们再走。”
“行,一起去吧。”
“秦老师,你要的管子。”
抢救室里,秦老师正在床边采血。我走过去,替她端起了采血箱。
“谢谢了,你先放这里吧。哎你没戴手套也没穿隔离衣就别碰了,脏。”
“好,给您放这了,我们先走了哈。”
出门前,我突然看到了一个似曾相识的面孔。穿着眼熟的条纹衬衫,坐在抢救室旁的地上漠然地盯着秦老师面前的床。
“有啊敬威,看什么呢?”
付源拍了拍我的胳膊。
“这个人……等会,我看一下。”
我走回秦老师身边,看了一眼床上的人。
“秦老师!”
我唤了一声。
“嗯?怎么了?”
秦老师正在接最后一管血,听到我叫她回了一声,目光却一直盯着手里的血。
我凑上前去,附在她耳边小声地说了一句:
“这个患者,您做的时候小心些,是艾滋阳性的。”
床上躺着的,正是那天在采血大厅里的那个17岁的男生。此刻他双目紧闭,脸上没有一丝血色。他的衣领翻来,露出了里面触目惊心的疮。
听完,秦老师回头看了我一眼,随即拔下针头,小心地放进采血箱放利器的格子。
“走,回科再说。”
秦老师快速的收拾好东西,把采好的血仔细地装好。
“敬威,刚才你说,这个患者有艾滋?”
科室里,秦老师小心地把生化免疫和凝血的三管血放进离心机,又用酒精把采血箱仔仔细细地消了一遍毒才放心。
“嗯,这个人,我前些日子刚在临检见到,来复查过很多次了。”
因为是抢救室来的血,所以只是打出了申请单,还没有生成条码。对于这样的样本,就需要我们人工去录入信息。
“嗯,的确是,这个人做过几次都是阳的。”
秦老师把信息录入电脑,调出了之前的检测报告。
我和付源因为没穿隔离衣,所以没有进入科室,只是在采血窗口外远远地跟秦老师对话。
“这个人的血象……不对,这是危急值。”
谈话间,血常规的结果已经出现在了电脑屏幕上。我眯着眼睛,看清了上面的数字。
“淋巴细胞已经报了危急值了,红细胞和血小板也低得出奇。”
付源惊呼了一声。
“那这个患者……”
“这个患者可能不太好了。”
秦老师的语气有些惋惜。
我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了那个苍老的男人。
迷茫,无助地坐在地上。
紧盯着躺在床上的,生命中唯一的一点即将熄灭的光。
“喂,你想什么呢。”
付源在我面前打了个响指,我才回过神来。
我们在医院旁边寻了家面馆,大概是到了餐点,不大的面馆里坐满了人。
我们在靠窗的位置坐下。点好了面,我打发付源出去给我买杯奶茶。
房间里吵吵嚷嚷,时不时传来后厨叫喊走菜的声音。飘来的油烟味,正是最真实的烟火气。食客们表情各异,有人一边匆匆吸着面条,一边盯着手机,生怕错过什么。有些人默默地吃着碗里的素面,不舍得在上面添上几片薄如蝉翼的牛肉。
窗外是医院的后街,小贩们叫卖着泡沫垫和尿壶之类的陪护用品。我看到街边坐着一个中年人,脖子上挂着破旧的老人机,就着榨菜啃馒头。
他的面前是高楼大厦和车水马龙,他的背后背着不为人知的故事。
他的手里,是生活。
付源端着两杯奶茶走了回来,恰好我们的面也送上了餐桌。吃饭间,我接到了秦老师的微信。
只有短短的一句话。
“敬威,刚刚的那个患者,去世了。”
透过临检的小窗口,我看到的众生,也见到了百态。
我见过步履蹒跚的老人独自前来检查,我也见过满头大汗的女士抱着熟睡的婴儿。
我见过手挽着手坐在一起的情侣,也见过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轻轻地替老伴理好碎发。
这是众生最真实的模样,没有粉饰,不被雕琢。
苦与乐参半。
善与恶相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