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程少商今日很开心,因为两位阿兄将他们还有姣姣送给她的礼物都搬到她院中,绫罗绸缎钗环珰佩,甚至给她启蒙的典籍书简都一应俱全。毫不客气的讲,这些东西都直接可以当她的嫁妆。姣姣更是出手大方,四季时节相应的首饰不说,还送了把颇有年头的古琴。少宫说姣姣觉得送琴弦不好就送了古琴,因为少商这个名字出自五音之中,这琴中就有少商弦。她摸着礼物,心里被装得满满的,因为这是她从小到大,第一次被如此偏爱。
“嫋嫋,这就是你之前说的,反复洗刷晒干之后再用的书简?!”程颂指着晾在一旁,黑一条白一道的书简。“太过分了,阿父阿母一箱一箱的银钱往回送,日日大鱼大肉都够了,她们怎么能如此苛待你!还有你这书案,这是幼儿用的吧,也太矮小了。”
“那是堂姊用剩下的,就给我了,我倒不觉得矮小。姣姣哪去了,怎么没跟你们一起过来?”
“她啊肯定是又犯懒了,姣姣天生一副懒骨头,在家里也不爱走动。晴天嫌弃太阳大,雨天嫌弃有泥水,总不爱出门,而且也不爱读书。”
“瞎说什么!”程颂见不得少宫说妹妹坏话,又给了他一拳。“嫋嫋,姣姣虽不喜读书,但学问却也不差,如今她回来你们有个伴儿,阿兄相信聪慧如嫋嫋,诗词歌赋都不在话下,你要努力啊。”
“有个伴儿?姣姣已经不需要重新认字了吧,怎么...”
“姣姣说你一个人学习,肯定会寂寞,她陪着你从头学习,也算温故知新。”
“姣姣,可真懂事。”比她懂事多了。
“你别看她的样子像个淑女,也经常气得阿母头疼。对了,大兄送过我一张麒麟四首红木漆纹的书案,如今我也用不上了,嫋嫋刚好拿去。”
一听有这么好的书案用,少商直起身对三兄郑重道谢:“谢过三兄!”
“嫋嫋不必客气,我立刻吩咐人给你搬过来。”
“不必劳烦三兄,莲房,你去拿。”
“是。”
这日一早,程姣起床用过早食之后,就在她房里镜子前转来转去。这个时候还没有穿衣镜,铜镜最大也只能照到肩膀,程姣让婢女寻来四个最大的铜镜挨着放,才勉强看到全身。
“女公子在看什么,奴婢觉得,女公子已经像仙女一样了。”程姣瞧了那婢女一眼未说话,后者顿时讪讪闭上嘴。
“锦瑟,你说我是不是长高了?”锦瑟挥退了拿镜子的婢女,从匣子中取出四指宽的布卷一抖,开始给程姣量身高。
“女公子确实长高了,比之前长了两寸,已经是个娉婷的女娘了。”程姣听了勾唇一笑,重生一次的人都希望快快长大。程姣高兴没多久,就有侍女来报,说大夫人传女公子去九骓堂。
程姣不明白这一大早的,能出什么事非要去九骓堂问话:“可知是什么事?”
“奴婢不知,不过两位女公子已经在九骓堂了。”
听到奴婢的回话,程姣心下明白了几分:不是嫋嫋的事,就是姎姎的事儿。
程姣一路来了九骓堂,不等进门,就听萧夫人正在怒气冲冲的质问少商:“你做的好事!说,是不是你抢夺你阿姊的书案!”
少商摸不着头脑:“我只是让莲房去把三兄赠予我的书案给扛回来,怎么又变成抢堂姊的书案了?”
“阿母,我的确赠了张书案给嫋嫋,正是当初大兄送予我那张有麒麟首的。阿母也曾见过的。”少宫跪坐在一旁解释。
“有麒麟首的?奴婢该死适才慌乱没仔细看,若是雕有麒麟首当是公子的无疑。可又为何到了我们那?莫非,莫非莲房故意扛着书案,去向我们家女公子炫耀的?”葛家的老媪一开口,程姣就知道她心思不正。
莲房被打得鼻青脸肿,此刻正惶恐流泪,争辩说没有。说她是遭了菖蒲的诓骗,此事她可以与菖蒲对质。
“我还当阿母叫我来是出了什么大事,原来是因为一张书案。也就只有蠢出世的王八,才觉旁人多得了一张书案都是在炫耀。可怜我嫋嫋阿姊,如今连下人都当着众人的面贬低她。”
程姣这话其实是试探程姎,如果她知情却装作不知情,那程姣骂的就是程姎和她的傅母,只见程姎面无异样,老媪倒是面色发紫。葛氏曾执掌程家十多年,程姎的傅母跟着作威作福习惯了,何曾被人这样骂过,一时激愤不已。
“女公子为何要羞辱老妇,老妇也是为了我家女公子的公道。”
“说莲房故意炫耀的不是你吗?若你不是蠢出世的王八,为何觉得莲房抬了张书案就是炫耀?照你的意思,有人抬着棺材经过你家门前,就是咒你死?”
“老妇不是这个意思,只是...”
“我问的话老实回答就是,我没问的轮不到你插嘴。菖蒲呢?拉她过来对质。”
“菖蒲她,她还晕着没醒呢。”
程颂面带怒气:“用水泼用火烧,剁她两根手指头,我看她还晕不晕!”
萧夫人拍案骂道:“你叫嚷什么,家中还准你用刑不成?”
事到如今,厅堂上一半的人都知道此事有内情了,萧夫人见少商无所畏惧,心中憋闷;又瞥了一眼跪坐在左下首惴惴不安的程姎,她心生怜惜,想着可不能叫这老实孩子受了委屈。
这时青苁夫人回来了,身后还拎着一个衣襟濡湿的婢女,正是菖蒲。虽名叫菖蒲,这婢女倒生了一副憨厚的模样,满脸的厚道老实,她扑通一声跪下,连忙和盘托出,加上莲房在旁插嘴,众人总算补齐了内容。
原来今日一早,莲房指挥着四五个健婢去前院三公子居住处扛书案,在回来的半道上遇到菖蒲,莲房爱说,菖蒲爱问,前者有心卖弄自家女公子受宠,后者便满脸讨好道:我家女公子最近也想打一张新书案,不知能否叫她看看样式,莲房被捧的飘飘然,于是就入套儿了。
等到了程姎居处后却不见正主,莲房当时就想回去了,谁知菖蒲叫了十几个婢女将他们团团围住,笑言‘不如将桌子先留下,待我们女公子看了后再给你们送回去’。莲房如何能肯答应,于是一言不合两边就撕打了起来,一群奴婢打得四仰八叉狗血满地,莲房还骑在菖蒲身上打她耳光,刚好叫萧夫人看了个正着。
“所以,不是嫋嫋抢姎姎之物,倒是姎姎要抢嫋嫋之物。”
“你又在那胡说什么!”
“大伯母!都是我的不是,没想到我的婢女竟会如此行事不端,我实是不知,我给嫋嫋和次兄三弟赔罪了。”
“姎姎!今晨起你就和我一起,此事与你何干?”
程姣看着萧夫人,不明白她怎么又牛性上身了。本来一张书案并不珍贵,只不过是刁奴从中作梗而已。如今程姎道个歉,两个闹事的奴婢都罚了也就算了,她却非要程姎不受半点委屈!
“那嫋嫋也从今晨一直在习字,这事又与她何干!”程颂之前因萧夫人不问缘由,上来就指责少商而不平,现在见到萧夫人不安慰自己的女儿反倒安慰程姎,越发觉得阿母不公。
“两处的婢女都有错。菖蒲,姎姎要不要那个书案她自有主张,何劳你做主。莲房,嫋嫋让你取书案就取书案东跑西逛瞎炫耀什么!如今这场风波,皆是由你二人引起,得好好罚罚!”
就在程姣以为这事了结时,那蠢货傅母又说话了。“女君说得是,都怪老妇管教不严,定回去好好教导菖蒲。”
程姎见自己的傅母开口,便又连连告罪。程少商看着对自己从未笑过的萧夫人,笑容慈爱,温声细语地安慰程姎,不由得自嘲一笑:她以为萧夫人是不满她胸无点墨,性子顽劣,只要她好好读书,总有一天萧夫人也会待她亲切。可事实重重扇了她一巴掌——萧夫人对她从未有过期待,也不会给她公平,在萧夫人眼中,事永远是她挑的,理她永远都是没有的。她也不会像程姎一样哭泣求饶自陈过错,让萧夫人满意。既然萧夫人不给她公道,那她就自己为自己讨回公道。
“你笑什么。”
“我笑今日这事,当真可笑。”程少商慢慢跪直了身子,神情肃穆,微微侧过身子。“莲房,你过来。你可知你错在哪儿?”
莲房连滚带爬的过来,哭道:“都是奴婢,自作主张...”
“其实吧,我挺喜欢自作主张的。”少商笑道,堂内众人目瞪口呆。萧夫人心中生厌,她生平最不喜这种油腔滑调。
“自作主张,要看自作了什么主张。那些只会听一句做一句的,岂不是木头了。”少商悠悠的说下去。
“譬如说,我叫你去买豆豉酱,哪些事你可以自作主张呢,一走哪条路,去哪个铺子,买你认为成色好的酱豉,这些你都可以自作主张。那什么不可以自作主张呢?买不到酱,你不可以拿醯来搪塞我,你不可以把我的酱倒半瓶给旁人,更不能决定我需不需要买豆豉酱,你明白吗?”
程少商的一番话把程秧听傻了,满脑子都是‘豆豉酱''在打转,至今都没怎么明白少商的话;菖蒲继续低头装傻,那傅母却已经面色不大好看了,对面的桑氏努力压抑自己的笑意,程姣却知道,小狮子正向母狮子亮出自己的爪子。
“我从未罚过你,也不知道怎么罚人,你只管听阿母的便是。回去收拾收拾,此处有我。”少商转头看着莲房,眼神坚定,满眼写的都是:我定不会让你白白挨打。
少商挥手示意她退下,转过身指着菖蒲:“你过来,我有话要问你。”
菖蒲似是受惊不小,战战兢兢的挪过去一副胆小怕事的样子。程家俩兄弟心中不快。他们年纪虽不大,但自幼跟随父母历练,见过残忍凶徒,审过刁滑细作,甚至远远在备军中为父亲掠过阵。能掀起这么大风波的婢女怎会简单,又何必装模作样。加上那傅母,一个胆大嘴利,一个装傻充愣,葛家倒是送来了一对好帮手。他们要是连这点做作也看不出,就白瞎了萧夫人十几年的调.教!
“菖蒲,我来问你。”少商笑眯眯道:“莲房见堂姊不在,就要搬书案回来,你拦住了她。可是莲房带着好几个健婢,你一人是拦不住她们的,所以你叫了十几个小姊妹来将她们团团围住。当时,你是怎么对你那些小姊妹们说的?是说‘别叫她们把三公子赠与四娘子的书案搬走’,还是‘她们要抢我们女公子的书案,快拦住她们’。”
程姎傅母心中一沉,暗叫好厉害,一句话就问到了关节所在。
“我.....”菖蒲这次不装傻了,是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少商收起笑容,冷冷道:“这么点微末小事,就把主家全都惊动了,说到底,不就是阿母以为我抢了堂姊的书案吗。彼时若有一人出来喊一声‘误会’,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菖蒲,你晕倒了不能说实情,你那十几个围着莲房她们痛殴的小姊妹们可没晕倒。她们是不知道底细被你瞒骗了,还是她们知情不报,由着主家误会!”
萧夫人闭上眼睛,心中叹息。以她之精明,如何看不出程妖身旁的傅母和婢女大为不妥,只是这时不好发作,葛氏刚被驱逐,连累儿女面上无光,程秧近来刚学着掌事,才立了些威信,是以打算眼下无论如何也要给程姎留着脸面,回头再收拾葛家的刁奴。
“以一张书案,行离间骨肉至亲之实。这个罪过,要么是你背着,要么是那十几个婢子背着。你挑一个吧。”少商静静的看着她。
菖蒲汗水涔涔而下,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心知这罪名可不是‘自作主张''轻飘飘的四个字可以含糊过去的。
萧夫人暗自叹气,若论伶俐机变,秧妖是一百个也比不上嫋嫋的,今日之事骤发突然,想来嫋嫋事先也不知情,可不过适才短短几刻,她就想明白关节所在了,并反转了局势。
“别咄咄逼人了。”她沉声道,“你自己发落了莲房,姎姎的奴婢就让她自己发落吧。”
“行,全听阿母的。”
“此事到此为止,奴婢之错不涉及女公子。书案是小事,给谁都行,但是你们姊妹要和睦,不能因此生了嫌隙!”
“奴婢之错不涉及女公子,可若涉及上下尊卑,阿母是不是要罚一罚?”
程姣知道萧夫人不处置葛家的刁奴是为了程姎的脸面,可她是成年人的灵魂,不想像个提线木偶受人摆布。萧夫人就因为不喜程少商就任由奴婢欺负到她头上,不给她个公平,偏袒程姎还让少商和姊妹和睦。少商是她亲生女儿,为何要被如此恶心?
“你又出来生什么事!”萧夫人不明白两个女儿今天怎么轮流跟她作对!
“阿母,圣贤有云,尊卑有别,长幼有序。菖蒲身为奴婢,敢抢女公子的书案就是以下犯上,是僭越!如此刁奴贱婢,就该拖出去打死,不然旁人会说我们程家不懂尊卑,治家不严,行事不公,于阿父官声有碍。”
萧夫人此时气得手抖,程姣哪里是说菖蒲,她是在说她这个阿母行事不公。那傅母听了程姣的话,忽然大哭道:
“女君可要为我们女公子说话啊,我们女公子没有四娘子聪慧,没有五娘子口舌伶俐,她是个老实人,女君您是知道的。适才四娘子那番话,别说叫我们女公子自己想出来,就是写出来让她背都不成呐!四娘子有两位同胞兄长撑腰,还有妹妹帮腔,可怜我们女公子势弱啊,她在程家孤孤单单一个人,我们做奴婢的不免惶恐,日日担心有人欺负我们女公子,才处处逞强要尖,什么东西四娘子,五娘子有的,我们就觉着一定要给女公子也讨一份呀,这才犯下了过,没想到五娘子张口就是喊打喊杀...”
少商闭了闭眼,觉得自己高估了这老婆娘,原以为多聪明,结果是个不懂见好就收的。如今还敢攀扯姣姣,她不肯罢休,那就不罢休吧。
桑氏忽然直起身子,冷冷出言:“你这老媪,哪来的乡野小户之论,说的什么狂悖之言。姎姎哪里受欺负了,你是在指摘什么!程家兄弟骨肉至亲,几十年来亲如一体,从不分彼此。你说这话,是要挑拨程家骨肉么?是谁教你的,是葛家吗?我倒要好好问问他们!”
那傅母噶然断了哭声,她立刻明白自己说了大大的错话,她反应倒快,连忙拼命磕头,言道自己说错了。萧夫人也皱起了眉头,心道这傅母断然不能留了。她六岁起管家理事,什么不知道。这些日子她带着姎姎到处走动,奴仆们只有更加讨好姎姎,怎会轻视,分明是这傅母在挑拨。
程颂直起身子,怒斥道:“贱媪!竟敢议论主家是非!来人...”
“好了!”萧夫人喝断,“我说过,此事到此为止!”
少商等半天,等着萧夫人发落这傅母,谁知等来了这么一句。她心中自嘲一笑,得,还是只能靠自己。
“阿母,你觉得这老媪适才的话对吗?”
萧夫人有心赶紧结束这错乱的局面,呵斥道:“你们一个个没完没了了是不是!”
“对就是对,错就是错。如果这老媪的话是对的,那我和兄长们岂不真落了欺负堂姊的名声,如果是错的,请阿母立刻发落了这老媪,以正视听!”少商静静看着萧夫人。
萧夫人已是怒极,森然道:“你敢忤逆!”此言一出,青苁夫人首先吓一跳,桑氏也惊异的看向长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