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五

六.五

一个奇怪的地方,像是废弃公园。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只记得上一秒好像在李梦欣家——对了,李梦欣?

先是滑梯,接着是跷跷板,还有秋千和石板路——我的脚步踏在它们的眼睛上。

没有人,现在是白天。要做什么?去哪里?脑子一片混乱。

我从里面走出来,白恍恍的马路东倒西歪。街道旁没有认识的商铺,我的脚步踩进他们的议论声里。

太阳和影子跟在我的身后,它们可能也找不到家了。

一下子是矮楼,一下子是大夏,我走进光芒里,我缩到阴影中。

无所适从,巨大的违和感提着我,像生涩的齿轮。

对了,还有凯瑟琳和伊蒂丝,要找到她们……凯瑟琳?伊蒂丝?她们是谁?

我的裤子吃掉了小孩的冰淇淋,哭声刺耳。

“柏尔……咳咳……”

难看的鼻涕和眼泪捻在我的手上。

不对,他不是柏尔……柏尔,是谁?

两个硬币留在原地,哭声停了。我的脚步踩进小孩的手心里。

果蔬店……要多买点这些,以后闹饥荒……

药店……得去问问有没有可以缓解痛经的药,克莱曼婷很怕疼……

克莱曼婷……克莱曼婷,是谁?

花店……不知道有没有茜萝和姆拉沙基——我还是习惯这么叫那些花……

柏莎……今年我还没去看望她……柏莎,是谁?

还有爸妈……对了,当时如果多给我一点时间的话,妈就不会……

我的脚步融化在情侣的断绝中。

巴斯克,不要和尤妮丝吵架……

甜品店……说起来,妮娅好像要给我做巧克力,也许是昨天,我不知道。明明说过喜欢吃巧克力的不是我,是凯瑟琳……

这个世界来回变换着,颠一次来到神社,倒一次来到墓地,推一次来到道观,碎一次来到战场。

有些人变成了我的妻子,有些人变成了我的孩子,有些人变成了我的朋友,有些人变成了我的亲友。

凉夜走进了我踟躇的脚步。

眼熟的老奶奶发现了我,她表情激动地讲了很多,从包里拿出泛黄的厚本子翻开给我。

这是一本小说,记录了主人公穿越到三百年前的各种遭遇。

“曾智轩刚穿越不久,在废弃神社遇到了一个可爱的女孩,她叫柏莎,她收留了无处可去的……”

眼泪痴痴地念着,我从眼眶里跳了下来,在嗡鸣的笛声中,落到了警局。

“有人报警说附近看到一个穿着奇怪衣服的奇怪男人,在路上走了一整天……”他还问我的名字。

“卡……”声音在喉咙里沸腾,“曾智轩。”

“你就是十年前突然消失的曾智轩?”他们很震惊,又问我父母的名字。

他们找到了我的父母。接我的是外公外婆,外婆哭的很伤心,把我带回了家,说明天带我去父母那。我沉默着,一句话也没有说。

母亲躺在病床,嘴角发白,脸色铁青。父亲倚靠在护栏上,比以前瘦了一圈。

外婆告诉我,消失这十年,他们一直在找我,把房子也卖了。母亲因过劳引起严重的心脑血管疾病,父亲到处借钱治疗。

外公把父亲拍醒,父亲愣神地看着我,起身给了我重重的一拳,样子生气极了。他被外公外婆急忙拉住。

母亲也被叫醒了,她流着眼泪抚摸我的脸,问我这十年都去哪了,

是不是被人贩子拐走了,说自己一直很怕我可能已经出事了……

为什么总是这种时候才表现出所谓的亲情?平常也这样不好吗?喜欢的话平时就要有一副喜欢的样子,要说出来做出来,不要什么都放在心里,那样谁知道……像那个傻子的父母一样,平时对他又打又骂,拿到遗书后却哭得像个泪人……情感的表达就不能坦诚些吗?没人会笑话的。

身体颤抖着,我捂住母亲皱巴巴的手,轻声讲起来这十年的遭遇,“我被送到了三百年前,在那里我认识了很多朋友,被一对老人收养,还和喜欢的人结了婚,有了两个孩子,是一男一女……”

“我和岳父岳母的关系很好,婚礼那会他们一直说想见见你们……”

“我和妻子的关系也很好,从来没有吵过架,你看,你以前说两个人相处不可能不吵架的,可我做到了……”

“你说你以前结婚生孩子吃了很多苦,说女孩子不容易,要我以后对自己老婆好点,我说我以后不会像爸那样对自己老婆,我也做到了……我对她很好,没有让她做过饭也没有让她洗过衣服,她不舒服的时候我就帮她抓药,想做什么的时候我就提供所有方面的支持,想学的东西我都教给了她,喜欢的东西都尽量给了她……”

“我做到了,当一个好丈夫。”眼泪安静地落下,“我跟她说,我只是回去看看父母,很快就会回来……”

母亲虚弱地说:“我想看看儿媳,还有孙子孙女……”

我做不到,至少现在做不到。

后来,为了治疗母亲的病,我去伊蒂丝家取了些钱——她最后还是嫁人了。我以为需要跟她的后代解释很多,但他们都认识我,很大方地就把钱给了我,说不用还,都是一家人。伊蒂丝也这么对我说。

母亲最后还是死了,我接下来要给父亲养老。

他很喜欢车,尽管已经五十多岁了。我带他去车店,他表现得很惶恐,普通话都说不好。他只挑了一辆中规中矩的车。我有说过挑最喜欢、最好的。

我告诉他在家附近开着兜兜风就好,年纪大了不要乱跑。可他还是会开去找以前的狐朋狗友炫耀,然后一起喝酒聊天。我没说什么,他只剩下狐朋狗友可以说话了。

他还很喜欢表,我以前总能看到他买劣质金表,这次我挑了一个纯金的给他,他很高兴。

我当然知道我在物质化养老和尽孝,但他需要的就只是这些——不是所有父亲都一个样。

外婆外公什么都没收下,说自己都快死了,就不要浪费钱了。他们还在想念我的母亲。

我有解释钱这种东西压根没什么用,就是拿来花的,不花就跟废纸没什么区别。他们没听进去。

爷爷奶奶我一直没什么好感,小时候吃他们家顿饭要收我钱。这次给了几十万打发走了。

我们每年都会去看望母亲。我们把她埋在最好的园地里。

专门来找我的人越来越多,有些人是记者,问我这十年去哪了。有些人说他们是我最忠诚的信徒。有些人是我的亲戚……这严重影响了我和父亲的生活。我们搬到了偏僻的乡下。

三个姑婆也对我很好,我专门去看望了他们,但她们前些年已经去世了。我带着贡品到墓地为她们默哀。

回来的第七年,外婆去世了。我希望她在下面可以过得好些,烧了很多纸钱和一台麻将桌。我知道这没用,我经历过。

第九年,外公去世了。他很喜欢喝酒,我每年都带最好的酒去看他。

我没有爷爷奶奶的消息。这无所谓。

第十年,李梦欣和李俊宵也回来了,她们被媒体热烈采访,精神恍惚地面对镜头一言不发。

她们也许同样留了后手,我不知道。我没有去打扰他们。

我总是尝试着呼喊阿伊,她从来没有应我。我想让她告诉凯瑟琳,我会晚点回去。

一个夏天的晚上,当我接到医院的电话,得知父亲酗酒被车撞死,我的内心是平静的。

监控画面里的父亲连连摆手却还是被狐朋狗友们灌下一杯又一杯,最后晕倒。狐朋狗友们开走了他的车。父亲在这期间醒来,发现车没了后迷迷糊糊跑到旁边的马路上,嘴里一直念叨着“车呢,我儿子给我买的车……儿子买的车……”到后面哭着喊起了“老婆”。

那些狐朋狗友把车开回来时,躺在地上不断流血的父亲已经被路人围了起来,闪光灯拍个不停。父亲最后的照片以玩笑的形式出现在了那些人的朋友圈里。也许还被骂乱闯马路活该撞死。

那些狐朋狗友待在医院里,看着我不知所措。换做以前的我可能会大发雷霆,但我在道观那会就已经想通了小时候的很多问题——为什么父亲总交那么多狐朋狗友?

因为都是一类人啊……会发生现在这样的事情,是他自己选择的人生。

我不应该总为别人自己选择的人生去担忧或愤怒,应该承担选择结果的是他们而不是我。

父亲被下葬了,没有遗言。依照他之前跟我说过的话,我把他埋在了母亲旁边,墓碑上刻着“有愧于妻子李琴——曾海国”的字样。

他的后半生有在反省吗?或者反省出了结果吗?为出轨这事。我在风中站了很久,直到太阳从我的眼角落下。月亮没能照出死人的灵魂。

“哈啊——”深吸一口气,我在这个时代的最后一个亲人也走了,这种感觉比我想的更加强烈,呼吸都变得困难,好像世界上只剩下我一个人,无论等到什么时候也不会有一个醉醺醺的男人敲着家门说“老婆,开门”又或者无论那个醉醺醺的男人喊多久,也不会有一个圆脸的微胖女人抱怨着“又喝这么多酒。小点声,儿子在睡觉”给他开门,把他背到隔壁床上。

毁了这个家的是我,意识到这一点后我没有按照原先的计划走。

以前是我太天真,很多问题只从自己的角度出发去看自己想要看见的,忽视更加美好或阴暗的一面,认为二者不能兼得。

所以我留在了这里,为了补偿和报答他们。

现在,我该回去了。

“凯瑟琳,叫上柏尔和我一起去看望父母吧,他们一直想见你们。”

醒来时柏莎已经不在床上。脸颊滑过眼泪,我好像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推开木门,闻到一股熟悉的异香。柏莎正手捧着什么灰色粉末倒进桌子上的小木盒里。

“早……上……好,布……拉……库……”她笑着说。

“早上好,柏莎,咳咳……”我揉了揉喉咙,“你在做什么?”

归功于昨天抄了大半本的《标准阿里尔本语初级.上》,没有全部记住,但也进步不少。

“茜……萝,烧,很……香”她盖上盒子拍拍手。

茜萝应该是一朵花的名字,siro……

“白色?”这是我昨天学到的单词。

“嗯,白……色……的……花,叫茜萝……”

这么说昨天的姆拉沙基就是紫色的意思……按照颜色取名……

晾衣架下边架有火堆,“那是?”

“烤……衣……服”她指着桌上装在木碗里的黑红色果子,“吃……果……”

走近,碗里装的很像我认识的一种野果,现在我对自己混乱的记忆没什么自信,“这些是哪来的?”

“我……种……的……”

“好厉害。”听到夸奖后,柏莎抬头怔怔地看着我——她差不多是李梦欣那样高,“怎么了?”我问。

“爸爸……妈妈……说……女……孩……子……不……好,男……孩……子……好……”总被拿来和男性比较,然后数落她这不行那不好吗——我生活的农村也是这样。

伸去拿果子的手愣住了,我勉强笑道:“没有的事。”

“真的吗?”她闪着眼睛。

我拿出手机开始翻译,“我喜欢一个叫凯瑟琳的姐姐,她很厉害,比我厉害很多。小时候我很胆小怕事,被人欺负的时候就会哭,每次都是姐姐帮我打回去……”

“姐……姐……打……得……过……男……生……吗?”她张大嘴巴,不可置信。

“当然打得过啊,每次她都用魔法把那些坏家伙打的鼻青脸肿。就算是我被父母骂,她也会站在我这边,一次又一次地不厌其烦安慰我,说我父母是笨蛋。我想做什么,她总是无条件支持我。我喜欢什么,她就给我什么。而且啊,她还很聪明,我问她什么,她总能告诉我答案,像无所不知的神一样……”

“姐……姐……这……样……不……会……很……粗……鲁……吗?”

“那男生打架就不粗鲁吗?为什么男生可以做的事情女生就不能做?”

“唔……”她好像在思考,也许在发呆。

“好了好了,这种事对你来说可能还不太好理解。”我意识到自己讲太多了,早上醒来比较迷糊,“柏莎已经吃了吗?咳咳……”我端着木碗,偏头咳嗽。

“嗯……”她点点头,从竹筒里拿了跟削出纤维的树枝给我,“先……刷……牙……”

想着这会的人可能不刷牙,我就没提这事。

我到昨天的湖边刷牙。刷牙水用来浇灌被我踩扁的野草。顺便洗了把脸。

吃完早餐我继续抄写阿里尔本语教材,柏莎在黑板上画些什么。

看着笔尖在纸张上摩擦,我想起来一个问题,抬头问道:“今天是几月几日啊?”

柏莎停下手中的粉笔,指着黑板右上角的阿里尔本文。

“六……月……五……日……”我艰难地念出那些文字。

改变的只有年份……

说起来她为什么知道日期?我把疑问提了出来。

“以……前……下……山……看……到……过……”

我看着黑板上相比昨天多出来的一个小人问:“柏莎在画什么?”

“日……记……”她圈起多出来的那个火柴人,“这……个……是……布……拉……库……”

“喜欢画画吗?”我站起身来走过去。

“嗯……”她让出一个黑板前的站位。

“粉笔能用一下吗?”柏莎把手指长的粉笔递给我,我挑了个空位大的地方开始描,小拇指弯曲撑着黑板,“手先这样放……要画人的话,咳咳,先框出要画的范围大小……然后确定上下左右的位置……”我用尽可能容易理解的语言解释,时不时看柏莎几眼,没一会就把她大致的样子画了下来。

粉笔用的不是很顺。以前学过一段时间的素描,起型和结构没有问题,后面因为学不明白明亮关系放弃了。

她瞪大眼睛看着我画出来的脑袋,“好……厉……害……”

“想学的话,可以先从立方体开始练习。”我在右下角画了出来,“像这样画出立体感……试试吧。”

柏莎接过粉笔,按照我的步骤一笔一划,成果比我第一次画的立方体好看太多。

记得当时我光立方体就练习了几百次。

“画得不错,”我接过粉笔,又画下了球体、圆锥体和圆柱体,“练习好一个就可以练习下一个。”

她看上去没有不耐烦,反倒兴致勃勃地动起手来。

我欣慰地笑笑,回到木桌前继续抄阿里尔本语教材。时间不多了。

梦吗……日记……

“咳咳……”我捂着锁骨位置咳嗽。有点不太对,咳嗽太频繁了。

“感……冒……了……吗?”柏莎问我。

“不,没事。”我得抓紧把教材抄完,至少抄完中级上册。电量不多了。

火堆被挪到我附近,“烤……火……”她把我的衣服收下来,摸了摸,“干……了……”

我穿上衣服道了声谢,继续抄写教材。

柏莎盯着我看了很久,默默回去画画了。

咳嗽越来越厉害,过半分钟就来一次。身体开始发热,但却感觉很冷。手脚轻飘飘的。昨天淋雨的原因吗?

册子上的字迹抽象起来,连自己也不能完全看懂,还省略了一大堆自我感觉不重要的内容。

得到的结果是在中午前抄完了教材中级上册。脑袋晕乎乎的。

到回过神来,我被柏莎轻松地抱到了床上,脑袋上盖着一条湿毛巾。

“喝……水……”柏莎稍稍把我托起,吹了吹冒着热气的竹杯递给我。

我喝下飘着花瓣的热水,一下子眼花,“姐姐……”

“唔……”她安置好我平躺,“是……柏……莎……”

从小我的体质就这样,一不小心就容易得病,那会都是姐姐在照顾我。以为好好锻炼就不会了,结果还是……不对……不对……生病?

“柏莎,-生过病吗?”阿里尔本语法里,用人称代词喊人是不礼貌的行为。

床下是挤水的哗哗声,脑袋上的毛巾被重新盖上,“嗯……”

没有再说话,我轻声笑了出来。

“怎……么……了?”

“没什么,咳咳。”

生病的时候连个照顾自己的人都没有吗……我能想象到那种心情。

我有些反对自己当初的看法了,对比什么的。

“喝……粥……”柏莎把吹好的粥舀给我。

米是褐色的,还有很多花瓣。味道很甜。

“米是……咳咳……”

“是……豆……子……”柏莎又喂了我一勺,“多……吃,好……得……快……”

这种时候逞强说什么“这种小病不用管我也会好”之类的话就太蠢了,这么说为了什么?无聊的自尊心还是想展现自己的生猛?只会噎住别人的善举而已。如果别人一开始就不管,是不是还要反过来怪别人没良心?要是不想被发现一开始就该隐藏好。

阻止善行善意如果不是有什么特殊原因,那都是件很蠢的事。

接受善行善意的人要做的只有记住、感恩和传递。

“谢谢,咳咳。”

“慢……点……”柏莎拍了拍我的背。

喝完粥我躺在床上休憩,耳边一直是挤水声,偶尔有鸟鸣。

晚上喝的是昨天我做过的马蹄草汤,柏莎改良后加了很多我不认识的蔬菜鲜花进去,味道比昨天好不少。

“好……好……休……息……”这是我今天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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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纠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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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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