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亲定
入夜的长公主宫中,传出阵阵惨叫。
宫外经过的人不免会有些奇怪,但墙内一片安静,里外进出侍候的宫仆侍女一脸如常,想来是对此声响已是见怪不怪了。
----
一侧宫人居处的屋内又传来长长啊的一声。
细菽叫得很是夸张:“啊!疼啊!疼!”
细菽右手捧住左手,一脸的痛不欲生。昭儿赶紧挪开抹伤药的手,一边朝细菽手心吹气,一边安慰与责怪着。
昭儿:“忍一忍忍一忍……你轻点叫!你也真是的,怎么都不长记性。现在更好了,还学会撺掇公主了!”
细菽愧疚加讨好地:“姐姐对不住,这次又把你连累了……我下次一定听你的话,再不敢了。”
昭儿白了她一眼,将伤药又往细菽手心抹去。细菽又大叫着欲躲,看到昭儿板起了脸,只得乖乖伸着左手,一边雪雪呼痛:“疼……疼,姐姐你轻一点轻一点……哦疼……对了姐姐,你猜我这次看到了什么?”
昭儿随口问:“什么?”
昭儿一手有伤,动作很不灵便,她顾自低头,认真地上药包扎,并不在意细菽的话。
细菽一脸夸张崇拜:“原本我很小心的,可是忽然看到有人居然把一只大鼎给举起来了,呀痛……是大鼎呀,就象神庙里的那种,不对,比那些看着还要大些,啊啊……他居然都能举起来……”
昭儿看她一眼,明显不相信,哼道:“真能编。”
细菽抗辩:“真的真的我没有骗你,不信你去问好了,大殿前所有人都看见的,我当时都傻了,若不是亲眼看到我也不敢信,那个人就这样稳稳举着……啊哟……”
她忘形地双手举起模仿着伍员举鼎的动作,一不小心又触动伤口,昭儿嗔怪地将她左手拉下。
细菽兀自沉醉着:“……举得高高的,好象天神一样的,哦对了,他好年轻呢,长得高高的、肩膀宽宽的、英俊得不得了……”
细菽的小脸上露出悠然神往的样子。昭儿好笑之余,不禁有些好奇。
细菽用肯定的语气,郑重其事地做着总结:“虽然这次我挨了姑姑的打,不过想起来……还是值得的!”
昭儿不禁摇头失笑。
细菽憧憬道:“咱们公主的夫婿,要是有这么英俊神气就好了……”
昭儿闻言一怔,收起了笑意。
----
秦王宣召楚使进宫之时,昭儿正带着细菽等人为孟嬴试着新衣。
受罚不过才几日,手伤还疼着,但孟嬴对自己甚为依赖,昭儿不好总养着,好在也不用事事自己动手,细菽更是个好事的,见昭儿不歇着,便也跟着昭儿,举着如棒槌一般的左手前前后后忙个不住。
昭儿边忙碌提醒她:细菽你小心些。
又有人边忙碌边催她:细菽你快些。
细菽一边毛手毛脚地整理着一边回答道:“马上马上,姐姐我马上好了……”
细菽慌慌张张地捧起衣物,边走边不小心绊了一跤,她“哎呦”一声,又怕跌跤又怕掉了孟嬴的新衣,手上一用劲,伤手也被殃及,不由得又“啊哟”一声。
昭儿嗔怪又无奈地看着细菽。
若在平时,孟嬴只怕会被细菽逗笑,偏如今她有些心不在焉。
这些日子以来,孟嬴的恐惧和惶惑几乎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她一忽儿烦燥,一忽儿悲伤,一忽儿心存佼幸,一忽儿又万念俱灰,心中充满的不能明言的煎熬,而面上又要维持王女的端庄。若无昭儿的体贴开导,怕是真要病倒了。
正在此时,永巷令手捧一漆盘快步入,满面笑容地跪拜,大声贺道:“卑奴参见公主,公主大喜!”
孟嬴闻言,身躯微微一颤,转过身来。
永巷令满脸笑容:“大王已为公主择定楚国世子为婿,特命卑奴前来秉报,恭贺公主得配良缘!”
虽然已有准备,孟嬴还是露出了明显紧张的表情,她勉强地笑了一下,这笑容几乎满含了可怜的意味,不过在旁人眼中,可能只会理解为长公主得体的矜持与羞涩。
孟嬴轻声道:“宫伯免礼。”
永巷令连声谢过,站起,恭谨地陪着笑道:“大王说,公主一定很想知道夫婿的相貌,正巧楚使准备了世子画像,大王特命卑奴呈给公主一览。”
孟嬴的表情变得更为紧张起来,她克制住自己的情绪,努力保持着矜持,点头道:“王兄费心了,也劳宫伯专程跑一趟,昭儿,看赏。”
昭儿上前,因手伤,格外小心地接过漆盘,并示意人引永巷令退下领赏。
永巷令面露喜色:多谢公主赏赐,卑奴告退……
永巷令出。殿内的侍女们齐齐行礼。
侍女们:恭喜公主!
孟嬴还是红了脸,道:起来罢。
侍女们起。昭儿将漆盘捧至孟嬴面前,孟嬴凝视着盘中这卷丝帛,她伸出手去,却在帛画上方停住,她的迟疑犹豫也感染了身边的其他人。孟嬴的手缓缓拿起了帛画,又骤然停住,她想起了嬴亭那句话。
嬴亭说,是不是喜事,只怕,还要两说。
孟嬴手指一颤,半晌后方用双手极慢极慢地展开画卷。
画卷一点一点展开,孟嬴只觉得心跳得连气都透不过来,终于她失去了继续打开画卷的勇气,慌张潦草地将画卷朝托盘上一放。一边的画轴碰到了昭儿的伤手,昭儿措不及防,痛得猛吸一口凉气,托盘便端不住,掉到地上,卷轴也滚到了地上,半展开来。昭儿顾不得手疼,赶紧蹲下收拾,她本欲将帛画卷起,可半露的画面上飘逸的衣袂与笔触吸引了她,她忍不住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将画像徐徐展开。
昭儿的语声仿佛遥遥处远来:“公主,你看……”
语声中充满由衷的惊喜。
这语气令孟嬴不由自主转过头来,随即她便愣住了。
这是一幅世子建的全身画像,笔风飘逸、简练传神,画上的建蛾冠博带、修眉入鬓、长身玉立,俊雅形象显露无遗。
好画,绘就这幅画像的,应是一支妙笔。
但是,孟嬴表情的变幻,却是再如何的生花妙笔,都难以描绘的。
----
画上的青年,便是他。
画上的他,修眉博冠。
----
日后,做了楚国王后、又做了太后的孟嬴,在回忆这一刻时,心头常是会闪过一丝懊悔
的。
她总是会唯心地想:或许,若是打开画像的人是自己而不是昭儿,以后的许多不如意的
事,都不会发生吧。
----
年轻的楚国世子贤德的名声本就有所流传,此番得与美丽的秦长公主结缔婚姻,倒真是门当户对、年貌相当,这桩婚事可谓是无可挑剔。求亲的楚国使臣固然欣喜,秦王也很是满意,他特意向各国使团都下了邀请,只说长公主婚事已定,有感各国盛情美意,诚意邀请各国使臣都来参加典礼,添添喜气。
据说晋使荀寅气得摔了请柬。不过想来这也只是好事者指意生发、借题发挥的闲谈戏语,当不得真。事实上晋使并未与有些失望的使团一般,求亲不成便纷纷扫兴告辞,而是在驿馆一直休整了下去,看来倒是很沉得住气,说不准真是打算应了秦王之邀为长公主送嫁,借机显一显晋君的风度气量,好挽回一些面子。
----
秦宫内近来有关长公主的话题大热。孟嬴忽然成了宫中最引人注目的人。
虽然身份尊贵,但因着那一层过往,兄嫂对她并不亲近,宫人们对她虽不敢怠慢,也不敢太过殷勤,她一直象宫中角落里的花草,再美丽,也是默默的开放,少人青眼关爱。
而如今,因着是两个大国的联姻,秦王准备了丰厚的妆奁,几乎所有的宫人都在为此忙碌。因着新郎的年轻英俊,引来了无数的艳羡和忌妒的目光。宫里几乎所有的人都在谈论着孟嬴的好运气。虽说宫规森严,忌宫人口舌,但长主公定亲是喜事,又难得是这般般配的一对,宫人们就算嘴碎,说得也多是好奇惊讶艳羡之语,不怎么担心到言多有失上头去。于是,下面这一幕最近便很常见了。
长长的甬道里,几列内侍与宫女手捧各色物品,忙碌而整齐地自孟嬴宫大门处进出。几名侍女自孟嬴宫门外经过,一边闲谈私语着。
:听说长公主许给楚国世子了?
:是啊,听说世子又年轻又英俊!
:何止哟,听说世子不但容貌俊美,还十分好学上进,上下称颂呢!
:公主运气真好。
:是啊是啊……
----
不远处,嬴亭冷眼旁观,若有所思地问:“听说……大王挑的妹婿……长得不错?”
身旁侍女小心地回答:“是,据说……世子才德兼备,与长公主……年貌相当。”
嬴亭不语,继而无声的冷笑一声,语气有些酸:“这丫头,运气倒不错。”
侍女随口道:“是啊,宫里人都这么说。”
嬴亭面色更阴下来。侍女发觉了主人的不悦,收敛起神情,小心侍立。
----
自己身边所有的这些改变,孟嬴都没怎么放在心上。
众多的陪嫁侍从、隆重的妆奁、王兄的重视、旁人的祝福、羡慕或是妒意,她都有点视而不见的懵懂。她的话少了,纳采、问名、纳吉……婚事的礼仪繁琐而隆重,而她总是带着有点出神的笑意面对一切,宫里的仆从们议论说公主已经开始学着端世子妃的架子了。
只有最贴心的昭儿和她自己明白。
她的心思,早已经融进了那幅画像中。
那日,她只看了一眼,惶惑飘忽了多日的心便定了下来。只是甫一安定,便开始了从未有过的活泼泼的跳动,似有一头欢脱的小鹿,欣喜冲动地想挣脱自己的脏腑与肌肤,跳入那卷画幅中去。
她心情与神情的变化,连一向对她并不上心的王后也一眼看出来了。
那日,昭儿送了橘子进来,她的手伤已好了大半,包扎也简略了许多,她揭开盒盖笑对孟嬴道:“公主,这是楚使特地进献的南桔,酸甜可口,请您尝尝。”
盒中整齐码放着精心挑选出的上等南桔,大小一致,泛着新鲜的金黄色泽,让人看着就能想象出令人生津的美好滋味。孟嬴被吸引了,忍不住伸出手去取了一枚,双手尝试着一掰,桔皮乍破,细密的桔香精油颗粒迸发出一团细雾,活泼泼地在孟嬴脸前四散。孟嬴促不及防地赶紧躲开脸,笑了起来。
正在此时有侍女匆匆入,禀告王后驾至。孟嬴一怔,忙起身相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