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下世纪再嬉戏
第7章下世纪再嬉戏
{我见过最壮阔的日出,也见过最悲凉的日落。我的遇见猝不及防,我的告别悄无声息。我问天地,如何让我与你相逢,一步一步,从时间的尽头,到岁月的那头,跨越世纪光年。}
001
羲和的山路一修好,舒颜又开始了她的暑期工生涯。
好在没几天就要结束了,宁泽川也就来过一次,没再指使她做这做那,舒颜心里记挂着恭玉说的那些话,所以,她没有坐在她的专属小矮凳上,而是一屁股坐在了石台上。
她看着宁泽川怵然收紧的瞳孔,觉得有些好笑,也有些心疼,索性往后一躺:“少爷,这个石台可真舒服,暖暖的,上次我在上面睡得可好了。”
意料之中,宁泽川在短暂的震惊之后,漠然地吐出两个字:“下去。”
舒颜侧过身子,盯着他漂亮的眼睛,突然换上认真的表情:“少爷,没事的。”
宁泽川如墨的眼瞳微微晃动,没有动作,静静与她对视,舒颜伸出手,覆在他搭在腿上的手上,见他没有挣开,舒颜慢慢舒展了眉眼:“少爷,我们都拉过两次手了,你看,我并没有怎样啊,我很健康,而且我可以向你保证,我会健康地活到八十岁的……少爷,你生病不代表你是病毒,你没有错,错的是那些戴着有色眼镜的人,他们以为的病毒,其实是他们的大惊小怪。”
石台不大不小,一个人过于宽敞,两个人就刚刚好,好像它从被人从深山里挖掘出来时就该是这样,为两个人而生的。
宁泽川看了她很久,很久,最后,他淡淡开口,声音沉闷沙哑,像隔了很远的时空:“我还未出生时,我妈希望我死,我出生后,所有人在想我为什么没死,我来到这个世界的意义,就是没有人希望我好好活着。”
很久以后的宁泽川也不知道为什么在当年会对舒颜说出这样一番话,或许是那日的霞光太过醉人,又或许是她的目光太过坚定真诚,不管怎样,这些藏在他心口十八年的话,终于无处可藏。
舒颜觉得鼻子酸酸的,或许在其他人眼里,宁泽川是含着金汤匙出生,有着别人羡慕都来不及的身世,可她一点都不觉得他幸福,因为她从未在他脸上看到过一丝笑容,从未。
“不是这样的,少爷,我希望你好好活着,以后,我守着你。”
这是她这一生最伟大的豪言壮志,用掉了她毕生所有的力气和勇气。
而彼时,宁泽川并没有答话,他只是淡淡地抽回自己的手,却没有再将她赶下石台。
这对于舒颜来说,已是好的了,他没有说话,就代表他不拒绝,再多的,她也不奢求,毕竟,那颗被冷冻了那么多年的心脏,哪是那么容易就软化的。
可是她不急,反正她还小,他也未老。
那一年夏末,知了未歇,树梢紧紧拥抱着树叶,十六岁的姑娘,侧躺在石台上,望着静静看书的十八岁少年,面上带着最纯美的笑容。
顾陶之来送药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的一幅场景,她站在门口没有进去,端着托盘的手握得极紧,露出泛白的指节。
舒颜,又是舒颜!
那天晚上舒颜回去后竟然看见了顾陶之,她坐在桌子前正和母亲说着什么,舒颜又惊又喜,拉住她的手问:“桃子姐,你怎么来了?”
顾陶之笑着指指楼上:“我被调来宁家了,就住上面。”
母亲说:“我去上面把桃子带来的水果洗了,你们先聊着。”
母亲走后,舒颜拉着顾陶之坐了下来:“太好了,桃子姐,以后可以常看见你了。”
顾陶之拍拍她的手,笑着问:“你呢,住在这里可习惯,少爷……还为难你让你干许多活吗?”
舒颜腼腆地摇摇头:“没有,我之前是和少爷有点误会,少爷其实对我很好。”
顾陶之点点头,目光深远,叹了叹:“江先生和少爷到底是两父子,都一样,太重恩情。”
舒颜眨眨眼,不明所以地“啊”了声。
“我没有跟你说过吧,”顾陶之看着舒颜脸上的惊讶,慢慢地说下去,“江先生未入赘宁家前,和我父亲是同乡,江先生是孤儿,小的时候经常去我父亲家吃饭,他就是记得这一点恩情,所以后来,在我父母都去世后,江先生就把我接到了江州,给了我很好的安排,若没有江先生,我可能现在还是个长在穷山沟里连楼房都没见过的村姑。舒颜啊,我对你一见如故,是因为你和我,真的很像,我们都是因为自己父亲积下的福德,才有今天的好,我们要惜福。”
这话里的信息量太大了,直到顾陶之走后许久,舒颜才全部消化完,心里却闷闷的。
她知道,最开始宁泽川讨厌她,是因为她在父亲的葬礼上没有哭,让他以为她个没有父女亲情的人,可后来,那天在城中村外,她对他袒露心声,那之后,他对她的态度就渐渐不一样了。
因为父亲是他的医生,曾几次将他从死亡线上拉回来,他尊敬她的父亲,顾念着这份恩情,所以才爱屋及乌,对她好?
她免不了去想,如果,她不是父亲的女儿,她同他之间没有这层关系,他是不是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不会给她?
答案,她是肯定的。
江先生替她们申请了廉租房,等待房源的时间里,母女二人就继续住在宁家。江先生太过热情,以报恩相挟,何况母亲从来就不懂拒绝的人。而后不久,江先生捐赠了几幢教学楼,以此把资助的学龄孩子都转去了江州最好的嘉信中学,舒颜也在其中。
刚入秋的时候,学校开始为运动会做准备,一日体育课,作为生活班长,舒颜被差去仓库,领回一大堆体育器材去操场,正是上课时间,走道里书声琅琅,舒颜走下一层楼梯时忽然听见夹杂在其中一道熟悉的醇厚低音,在念《行行重行行》。
“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
声音很轻,似隔着不远的距离,在这么多声音交织的情况下,仍是清晰地自她耳入,撞击在心上。
舒颜倏然止步,安静灰暗的走廊里,仿佛一瞬间安静,在她的全世界里,唯一的声音是男生清冽悠长的朗读声。她退了几步,向着声音传来处走去,微微探身,就看见透明玻璃的对面,人头攒动,宁泽川颀长的身姿立在其中,面无表情地拿着一本书,缓缓悠悠地念着,周围数道惊艳崇拜的目光,一道来自午后斜阳的窗外。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
他的侧颜线条柔美,声音低得像是跨越千古的低吟,他蓦然转头,向窗外看过来,撞上那双清冷眼眸的一瞬,舒颜一怔,像是古时风流公子偷窥某家小姐时被发现,明明已是初秋,空气里吹来的风却比盛夏还要炙热。
她心如擂鼓,低头匆匆离去。
顺着宁泽川的视线望过去的恭玉捕捉到她的背影,愣了愣,再转头,看见宁泽川的脸色再不如方才的平静,反而多了些阴沉。
恭玉想到自开学后宁泽川总是刻意避开舒颜,如此反常的行为和此刻串联到一块,他一下全明白了。
原本嘉信的入学考试上,宁泽川拿了个大满贯,提出直接读高三,连老古板校长都同意了,却没想到江先生拒绝了,说什么既没有先例就不能开先河,硬是让他从高一读起。为这事宁泽川还和先生拗上了,之前他不知道,对去哪读书都无所谓的宁泽川为什么突然在意起这件小事来,现在他总算明白了,怕是宁泽川知道舒颜也要来嘉信读书,不想叫读高二的她看轻了自己。
于是,避了,瞒了。
可还是撞见了。
晚上,恭玉去找舒颜,将她拖到隐蔽处,直截了当:“你怎么看少爷读一年级这事?”
舒颜眨眨眼,“啊”了一声。
恭玉一拍脑门,他怎么忘了这丫头是个没眼力见的,估计根本没看班级号:“我们少爷身体不好,从前是宁老先生请了老师回来一对一授课,宁老先生去世后,少爷病得很重,一直住在医院,今年出院后就自学考上了嘉信,全科满分。”
“自学?这么厉害?”舒颜瞠目结舌,嘉信中学之所以成为江州最好的高中,是跟他每年98%的升学率挂钩,学子们挤破了脑袋想进这里,无奈想进学校就要参加他们堪比奥数的入学考试,她当年也试着参加过,连及格线都没过,如果不是因为江先生,她也不可能成为嘉信的学子。
恭玉顿了顿,拍拍她的肩膀:“我们少爷可能不会认为你会这么想。”又补充了句,“下午站在走廊上的那个是你吧,我们少爷看见后,脸色可有点受伤啊。”
恭玉不需要多讲,舒颜就明白他的意思了。
她家少爷啊,怕是又钻牛角尖了,相处这么久,她对宁泽川已经有了个大概的了解,看似高冷,其实只是个不善表达的小孩,偏偏又很在意别人的目光,甚至还有些自卑。这就造成了恶性循环,别人若要了解他,得用猜,他要了解别人,也得用猜。
只是,他的心是一道墙,将自己埋藏得太深,她若不攀越那座墙,他怎会知道,在她心里,他有多么好。
002
宁家家仆每晚八点都会开个总结会,这晚,空无一人的大厅内,舒颜拨通了宁泽川房间的内线。
“喂?”
他今天的声音格外低沉,听得出心情欠佳,舒颜顿了顿,声音里带了点讨好:“少爷,是我。”
电话那头静了几秒,宁泽川没有搭腔,也没有挂电话,舒颜诚恳道:“听说你入学考试全科满分,我当年都没及格呢,我去打听了下,嘉信建校以来你是第一个全科满分的,少爷,你怎么这么厉害啊。”
静了一会儿,电话那头终于有了声音:“恭玉告诉你的?”
“嗯,你又不是不知道,他那么爱显摆你,不过你这么厉害,换我我也爱显摆。”舒颜想到自己和恭玉一样,昂着脑袋用唱大戏的音调说“我们少爷”就忍不住咯咯笑了起来。
“你在讨好我?”宁泽川轻声问,声音平缓了些。
舒颜一怔,好像,自己确实是在做这样一件事,便大大方方地承认:“对呀。”
“知道了。”
宁泽川声音清缓,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似乎听见他低低笑了声,正有些懵时,楼上传来开门声和脚步声,应是会议结束了,舒颜捂着话筒压低了音量:“宁泽川。”
“嗯。”
“有人来了,我挂啦,晚安。”
“晚安。”
日子不紧不慢地过着,转眼就到了冬月,天气骤冷,全市开始提供供暖,宁家室内装的是自设暖气,天将将转凉,就开了起来,室内室外温差极大,唯一没什么变化的,就属舒颜母女的住处,一间临时清空的旧车库。
当时搬进来时,里面家电一应俱全,又宽敞,除了采光差,也并未觉得不好,可天一凉,没安暖气的地下车库阴寒不堪,越来越冷。
第一场雪下得悄无声息,舒颜半夜冻醒,看见闹钟上08:12。天早就亮了,她一愣,往上看去,白色的积雪掩盖了车库唯一的气窗。
舒颜不怕天地鬼神,唯一惧的,就是寒冷。
舒颜的家乡在靠海的南方,那里从不下雪。
第一年刚来江州的时候,看见雪,她兴奋得不能自已,恨不得在雪地里打滚,欧子宸领着她把北方小孩冬天的玩乐全玩了一遭后,她就病倒了,反反复复,一直到春天,才好全。
第二年她就不敢玩了,只是裹着厚厚的大衣棉鞋站在雪地里看欧子宸堆雪人、打雪仗,被北方凛冽的寒风给吹病了。
第三年冬天,除了上下学路上,她打死不愿踏出室外一步,平安度过了冬天。
这一年,舒颜本想效仿去年,却被命运折了腰。
“少爷24号生日,你们女孩子心细,帮我一起想想,今年我给他送个什么好?”
恭玉是这么和她说的。
她只听进去第一句,后面的,脑子就空白了,重复着“少爷24号生日”。
她参与的他的第一个生日,送给他什么好呢?
贵重的她买不起,他也不差,思来想去,便想到了那两只曾被她弄丢的蟋蟀,心中有了主意。
寻了个周末,一大早就去买竹篾,冬日里市场几乎没有卖竹篾的,有人提议让她去附近的农村收,她好容易找着个愿意上山砍竹的人,跟着走了一遭,现砍现削,挑好软硬适中的竹篾回到家时,已是天黑。舒颜换下被汗与雪粒浸湿的衣物,用被子把自己整个包起来,还是冷得头痛,舒颜暗觉不好,她知道这是她冻病的前兆。
平安夜那天,舒颜好不容易将竹蟋蟀赶工编好,头昏脑涨,眼皮沉得抬不起来了,叫了几声“妈妈”,无人回应,才想起母亲今夜是去教堂做礼拜了。
她看了看手里的竹蟋蟀,从床上爬下,刚走到门外,就头重脚轻,眼前天旋地转,一头栽在了雪地里。
“我靠!舒颜你趴这儿做什么?”
恭玉被宁泽川差来给舒颜送苹果,远远就看见雪地上趴着一个熟悉的人,拍着胸口心有余悸地走了几步,才发觉不对劲。雪地上的女孩一动不动。
他丢了苹果跑过去,舒颜一身寒气,额头烫得吓人。
恭玉“靠”了声,抱起舒颜飞奔而去。
灰色调的宽敞房间里,暖气足得像在夏天,昏睡在床上的女孩脸色红得异常,额上搭着湿毛巾,似乎是难受,发出细微的呻吟。
宁泽川立在一旁,皱着眉看着。
“她那个房间,没有暖气,冷得要死。”恭玉向他说道。
“谁安排的?”
恭玉咧着嘴笑了:“你妈。”
宁泽川就不说话了,半晌,对恭玉道:“你先回去吧。”
恭玉走到门口又跑回来,将他一把抱住,塞了什么在他怀里:“生日快乐,小川。”笑笑,转身离去。
宁泽川看了看怀里恭玉塞的那两本标题为《PLAYBOY》的杂志,才恍然想起今天是他的生日。若不是恭玉记着,他早就忘了。
“宁泽川……”
少女轻软无力的声音响起。
宁泽川望过去,看见她眯成一条缝的眼,不确定她是醒了还是晕着。就看见舒颜把手抬了抬,朝他摊开掌心,勉强扯动嘴角,笑了笑:“生日快乐。”说完这句话,她的手就软软地松了下来。
手里一直抓着的东西也掉在了地上。
宁泽川的瞳孔有些晃动,他捡起来,是个挂件,两只面对面的竹蟋蟀,下面打了个盘扣,他知道这是她自己做的,她竹篾编得很好。
他觉得有一股暖流在心口蔓延,顺着血管涌上来,鼻子竟有些发酸,他试着走近她,在她旁边轻轻坐下,将覆在她额头上的毛巾换了一边,声音有些涩:“谢谢,我很喜欢。”
舒颜笑了,笑着笑着,突然默了下来,再开口时,声音却带了点喑哑。
“我其实好嫉妒你,一直都是。”
“爸爸总是在工作,总是在医院和你在一起,没空陪我去游乐场,没空陪我做手工,没空参加家长会。”
“爸爸遇害前几天,我还同他吵了架。”
“我对他说,当你的女儿,还不如做你的病人。”
“我其实只是想他能多看我一眼。”
人在病着的时候,内心大都脆弱,清醒时用坚强压制着的软弱也在此刻被放大,最终占据了身体,叫嚣着倾诉。
宁泽川伸出手,犹豫了下,轻轻抚在她发上:“我知道。”
他在舒晓光那得到的,都成了舒晓光亏欠舒颜的。她看上去活得比他快乐,却原来,他和她一样寂寞。
舒颜闭上眼,头转到一边,只能看见她颤动得厉害的眼睫。
“泽川,我好想爸爸啊。”
“我也很想他。”
次日舒颜在陌生温暖的房间里醒来,头一转,就看见坐在窗边看书的宁泽川,灰色透明的窗纱衬得他飘忽不已。舒颜头还是很痛,不知道昨夜那一番倾诉以及温柔的宁泽川,是自己的梦境还是真实的。
宁泽川翻了一页书,没有抬头,却知道她醒了:“从今天开始,你来给我补习。”
舒颜正想说什么,母亲就捧着一碗汤进来了:“颜颜,你醒了?唉,要我怎么说你好,雪下得那么大,又不是不知道自己受了寒就要生病,还跑去山上弄什么竹子……”
舒颜脸红了,看了眼宁泽川,有些埋怨:“妈……”
母亲止住数落,向宁泽川温声招呼:“小川,过来喝点汤,阿姨自己熬的。”
宁泽川摇摇头:“不了。”然后继续看书。
谁也不知道,在那一瞬间,宁泽川已经把舒颜归纳为和恭玉一样的,他在这世上仅剩的两个家人。
003
直到和宁泽川同坐在一张桌子前,舒颜仍觉得不真实,听说是宁泽川主动向江先生提议让她来给他补习的。江先生也是不了解自己的儿子,就宁泽川那水平,他给她补习还差不多。
她看了眼宁泽川手上抓着的那本《Microeconomics》,叹了口气,低头继续解枯燥的三角函数。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听到有人开门,舒颜抬头望去,看见恭玉抓着两个杯子冲了进来,往桌上一放,抓着耳朵跳脚:“烫死小爷了,想我一个花季美少年竟然沦为你们两个病人的保姆,快喝了,看着我就闹心。”
“谢谢。”舒颜拿过杯子,捧在手里,看着猴一样的恭玉笑,她还在病着,笑得急了,带出一阵咳。
宁泽川从书里抬起头,视线从咳嗽的舒颜身上淡淡带过,落在动作夸张的恭玉身上,皱了眉:“你再吵,就出去。”
恭玉一脸痛心:“少爷啊,你怎么有了新欢就忘了旧爱?”
舒颜笑着随便接口:“谁是新欢谁是旧爱啊?”
话一出口,便是一瞬沉默,半晌,一个大笑倒地,一个脸红不已,一个面无表情。
舒颜自从给宁泽川补习后,每天几乎都是在开有暖气的屋子里度过,上下学也是和宁家的车一起,车里也开的暖气。晚饭后去宁泽川那里,舒颜热得脱掉了外套,只着单衣,忽然有种回到了家乡的感觉。
她和宁泽川说起自己遥远的家乡:“那里四季没有这样分明,夏天很长,有时候十二月时还穿着短袖,冬天温度适宜,从不会下雪,更不用把自己裹成一个棉粽子,我觉得挺适合你静养的,有机会的话,我带你上我们家玩啊。”
末了,看了眼专注画画的少年,不确信他有没有听进去,有些失望地撇撇嘴,拿出习题册打开,却听见来自少年清冽单薄的嗓音。
“好。”
舒颜猛然抬头,望着少年的眼睛都亮了,开心地笑了起来。
宁泽川没什么表情地望了她一眼,又低下头继续画画,舒颜伸了脖子想偷看,被他伸出一只手指抵住了额头,隔绝在安全距离外。
舒颜泄气地嘟囔:“小气,看一眼都不行,恭玉都看过的,我也想看看你的画有多好。”
宁泽川声音淡淡:“你也看过的。”
舒颜皱眉,知道他说的是羲和:“那怎么能一样嘛。”
宁泽川美术上的天赋是她近日才发现的,那时候恭玉拿着宁泽川画给他的圣斗士星矢和她炫耀,她才知道,原来宁泽川对美术有着极高的天赋。羲和的设计,就是他十三岁时随便画在纸上的手稿,被刚买下羲和的江先生看见了,照着拿去修成羲和现在的模样。
于是,她也去向宁泽川求一幅她很喜欢的紫龙,却被拒绝。宁泽川那本画册,甚至都不愿给她看一眼。
可是,他越是这样,她就越好奇。
他的画册里,到底画了什么宝贝?
跨年那天,班里准备了节目,结束得晚,回到宁家已近十点。舒颜扒了几口饭就抱着书往宁泽川那儿跑,在门口差点和抱着个箱子的恭玉撞了个满怀。
恭玉从箱子后面探出头:“我先过去,少爷在洗澡,好了后你和他赶紧过来。”
舒颜没听明白:“啊?去哪儿?”
恭玉已经火急火燎跑得老远。
推开房门,卫生间里有哗哗的水声,书桌上,她垂涎了许久的宁泽川的宝贝画册,就躺在那里,好像在对她招手的样子。舒颜的眼珠子转了转,蹑手蹑脚地轻轻打开,然后,就愣了。
一张,两张,三张……
翻到一大半,水声骤停,舒颜连忙合上画册,回到自己的位置上,打开书嘴里念念有词,假装在背书。
卫生间的门打开,水汽氤氲,眉目清晰的少年一身白色如从云雾里步出来。舒颜从书里探头看了眼,又迅速低下,微微抬了点书,挡住一抹酡色。
只是这书上写的又是什么,“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随便翻了页,又是,“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君相思意”。
“舒颜,”对面伸过来一只手抽过她手里烫手的书,舒颜一个激灵,听见宁泽川淡淡道,“走了。”
她小心翼翼抬起头:“去哪儿?”
宁泽川没有回答,出了房门却没下楼,而是一路往上,直到天台。恭玉站在一大片雪地中,身后已摆满了各式烟花。
舒颜立马就明白了,这是要跨年呢。
恭玉叉着腰,不满道:“你们掐着时间来的吗,我这边刚准备好。”
宁泽川漫不经心地扫了眼:“辛苦了。”
舒颜已经兴奋地从他身后钻了出去,看着地上排成一个大圈的烟花筒:“哇,恭玉,这些都是你弄的,我现在承认你厉害了。”
这一番话让恭玉很是受用,递给舒颜一个火折子,委以重任:“等下我数到七,你就上去,点那里。”
舒颜看着他指的方向,一脸认真地点点头。
站在雪地里等了片刻,恭玉抬起手腕,盯着电子表的秒数:“十、九、八、七……”
舒颜拿了火折子就要去点火,手腕忽地被一扯,宁泽川已经拿走她攥在手里的火折子,几步走到火线旁边,一点,长长的火蛇沿着烟花摆放的轨道燃起。
“三、二、一!”
火蛇遭遇第一个烟花筒,金色的光芒直冲天际,在黑夜中开出绚丽的花。
几乎是同一时间,远处的天空也开起朵朵烟火。
一个世纪,看起来那么长,可从最后一秒到新的世纪,也只是眨眼的工夫。
一眨眼,他们就经过了一个世纪。
恭玉站在天台边缘,扯着嗓子喊:“二十世纪,再见咯!”
舒颜双手在唇前叠了个三角:“二十一世纪,你好啊!”
烟火照亮了天空,黑夜成了白昼,转头,却看见了比这更叫她惊艳的,少年仰着头,薄唇含了笑,一切瑰美,在这个笑容下,都成了背景。
舒颜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伸手拽了拽他的衣袖,少年低下头,望着女孩眼底轻轻淡淡的歉意。
“泽川,对不起。”
为我偷看了你的画册,可是……
“那些画我很喜欢。”舒颜抿着唇,没有月亮的夜,她的眼睛弯成两道月牙儿,他难得愣神,舒颜趁这机会凑近了点,踮起脚,贴在他的耳边,“你把我画得很好看。”
金色的烟花在头顶炸开,也许是爆声太大,他没有听见她说的话,镇定地扭过头望着天上绽开的火花,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却没有挣开抓住他衣袖的手。
舒颜垂眸,看着衣袖下骨骼分明的手,笑越深,心越烫。
而站在天台门后,阴影挡住的地方,顾陶之远远看着被烟花簇拥着的两人,恨得咬破了嘴唇。从那个穷山坳出来时,她就发誓再也不要回去,吃不饱穿不暖仰人鼻息的日子她一天都不想过了。来到江州,江先生确实给了她不一样的人生,可那不够,她在羲和看着那些高官富商随随便便一壶茶就用去她过去一年的生活费时,人上人的日子,她从前只是幻想,飞上枝头变凤凰,放在现实里,概率小到可以忽略不计。
直到有一天她看见了舒颜,看着她一步步走近那个冷漠少年,最后,甚至还牵起了他的手。
她恍然大悟,而后不服,舒颜不过是仗着宁家欠了她父亲的恩情,这一点,她也一样,甚至,她还多了曾为他输救命血的筹码。
舒颜能做到的,她也一定能做到,那个生来金贵的少年身旁位置,一定是她顾陶之的。
那是二十世纪的最后一天,全世界的人都在庆祝。现在看着这片天空的人,这一生大概也只会经历这一场跨世纪。此刻,陪伴在身边的那个人,是横跨岁月的珍贵。
那时,谁都想过,要和这一秒站在身边的人,一生一世。
那时,谁会想过,命运的强大,就是它的出其不意,譬如相遇,譬如分离。
004
舒颜从佣人那得知宁家一般是不过节的,逢年过节先生和夫人要奔走在各个宴会上。于是,除夕那天,舒颜给宁泽川打电话,让他过来吃饭。
“你喜欢吃什么馅的饺子?韭菜?芹菜?还是荠菜?”
“要不要放葱?能吃辣吗?”
她如同老妈子似的,细细地问了一堆。
宁泽川有些感动,人的意愿,所得到的信息,都是通过言语来传递的,他不爱说话,不善表达,久了,大家都认为他什么都无所谓,从没有人问过他想要什么。
唯有舒颜。
宁泽川挂了电话后又开始做起沙画来,手心大的小瓶子里,他以木勺为笔,沙为墨,跨世纪那天的烟花,被他用这种方式镌刻下来,这是他想要送给舒颜的新年礼物。
到了约定时间过去后,旧车库里已经围了一大堆人,几个佣人,恭培林,还有江泊舟,有说有笑,热闹无比。
宁泽川站在门边有些微怔,舒颜知道他喜清静,搓着手跑过来抱歉道:“本来就叫了你和恭玉的,是我妈……你去我房间吧,只有恭玉在,我把饺子给你们端来。”
宁泽川点了点头,将包在手掌里的东西重新放回大衣口袋,走进车库角落用木板隔出的小小房间,随手关上了门。
舒颜盛好了饺子端过去,刚要推门,就听见恭玉的声音传出来。
“你和舒颜是怎么一回事?我怎么瞧出问题来了,今天这顿饺子,就她,和老母鸡一样护着锅,非要把第一锅饺子留给你,还有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去找你妈让她给舒颜她们换个房间,被拒绝后才借着补习之名让舒颜冬天过得暖和点。小川,你对她是不是也过分好了点?”
舒颜屏住了呼吸,静了好几秒,如擂鼓般的心跳中,却听见宁泽川淡淡的声音:“她是舒医生的女儿。”
“轰隆。”
心脏猛烈地跳了一下,然后,突然骤停,舒颜觉得有些窒息,胸口忽然闷闷的。她把饺子放在门口,叩了一下门,转身逃到厨房。
她心里一直在重复宁泽川的话:她是舒医生的女儿。
她早就猜到他是这样想的,可是,如今他亲口说出来,还是让她心里翻江倒海似的难受。恍神间,手一抖,热汤溅在了手背上。
“怎么这么不小心?”顾陶之眼疾手快地抓住她的手送到冷水管下,看了眼舒颜微红的眼,“看你这心不在焉的样子,你别在这待着了,去楼上厨房给我拿点荠菜来。”
舒颜“哦”了声,低着头机械地往外走,顾陶之口中的楼上是别墅的一楼,佣人们大都回家过年,留下的几个此刻都在地下车库里吃饺子看春晚聊天,是以,别墅里并未开灯。
舒颜扭开门,在黑暗里摸索着往厨房走,厨房里亮着应急灯,微弱的,几乎看不见,她正想要推开门,却听到熟悉的声音。
“泊舟,你听我说,你不能同意她……”
“我们互相折磨了这么多年,她做出这个选择,是拨乱反正,我……不想错过你了。”
握在门把上的手一滞,仿佛有道雷在天灵盖上炸开来,舒颜咬住嘴唇,艰难地将门推开了一点,而后,瞳孔猛然放大。
一指宽的门缝那头,白色的灯光下,一男一女相拥在一起,如同热恋中的男女。
女的,是她母亲。
男的,是江先生。
她不敢置信地往后退,黑暗中,脚绊倒了椅子,眼看就要摔倒,却被人一把揽住。
回头,顾陶之竖起一只手指放在唇边,摇了摇头,然后牵着她走出别墅。
一到外面,顾陶之松了手,舒颜就整个滑倒在冰冷的雪地上,浑身发抖,良久,她望着顾陶之,带着哭腔问:“桃子姐,我是不是看错了?怎么会这样?怎么办啊?”
顾陶之叹了口气,望着别墅的大门,艰难道:“你没有看错,是你妈妈和江先生,你怎么从来没有告诉过我,他们……认识?”
舒颜摇着头束手无策地重复:“我不知道啊,我不知道。”
顾陶之别过头,似自言自语:“少爷和夫人要是知道了,该如何是好啊。”
对,宁泽川。
舒颜一怔,宁泽川要是知道了……
她的母亲和江先生关系匪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罗美娇的那些话,原来并不是空穴来风?她会住到江家,是不是母亲和江先生私下的预谋?从前江先生用来服众的宽冕堂皇的借口,在她看见的事实面前,就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连她都会这样想,何况,宁泽川?
她忍不住幻想宁泽川知道这件事后的样子,少年冰冷仇恨的目光,在她的脊梁骨上戳出两个大洞,彻骨冰凉。
那天晚上,舒颜没有再回到地下车库,她在顾陶之的房里待了一夜,一夜未睡,她害怕极了,母亲和江先生抱在一起的画面不停地在她眼前重复,噩梦一样。
人世间,最恐惧的,莫过于噩梦成真。
寒冷的冬夜,舒颜捂住头,发出痛苦的呜咽。
第二天,舒颜写了张字条留给母亲,说要去G城看望近十年未见的外婆,让她和宁泽川知会一声。而后,她便离开了江州。
她害怕,害怕看见母亲,更害怕看见宁泽川,所以,她选择了逃避。
她离开江州时不曾想,再回去时,会天翻地覆,不复从前。
从江州到G城,坐火车要两天一夜,下车后要转上半天的大巴,才能到达外婆居住的杨姚镇。舒颜在火车上睡了一路,坐大巴时,怎么也睡不着了,只有对着窗外的风景发呆。
当人们感到苦闷的时候,就会去看落日,小王子曾在一天内看到了四十四次落日,那一天从G城去杨姚镇的路上,舒颜也看到了四十四次落日。
凌晨才到外婆家,舒颜沾床就睡,外婆替她脱掉外套,抖了抖,一张车票从口袋里掉了出来,外婆弯身捡起,那张捏皱的火车票上,写了两行字。
“我不是玫瑰。
而你,却是我的小王子。”
舒颜回到江州,已是一个月后。
回到宁家,一进院门,就被人恭敬地领去了主宅,她望着大厅墙上挂着的江先生和她母亲的合影,犹如雷击,不得动弹。
当佣人对着从楼梯上走下来迎接她的施蔓丽喊“江夫人”时,她落荒而逃,四处奔找。
找什么呢?
宁泽川不在,恭玉不在,连她熟悉的母亲也不在。
最后,她来到宁泽川居住的房间,推开门,空荡荡的灰色房间干净异常,没有一点他存在过的痕迹。而顾陶之,正站在里面,脚旁立着个行李箱,手里拿着个什么东西,听见声响,她将东西收回口袋,转过头来静静地看着她。
舒颜跑过去,拉住她的手:“桃子姐,宁泽川呢?”
顾陶之轻轻抽出自己的手,看着她,一字一句,说出残忍的事实:“少爷走了,不会再回来了,你不是看见了吗?宁家没有宁夫人和宁少爷了,现在只有江夫人,和……我该叫你江小姐还是舒小姐?舒颜,你本可以在发现你母亲和江先生关系的那天,就说服你母亲离开宁家的,我以为你会那样做的,我真没想到,你居然什么都没有作为,恩将仇报?都是因为你,宁泽川被你和你的母亲,赶走了,这一出鸠占鹊巢的戏码,真是精彩万分。”
舒颜的腿一软,狼狈地跌坐在地上。
顾陶之同情地看了她一眼,拎着行李箱从她身边路过。
舒颜的头如炸开般痛,她怎么也想不通,她只走了一个月,怎么一切都变了。
而造成这不可挽回的结果的,正源自于她的懦弱。顾陶之说得对,她本可以阻止一切的,是她的错,都是她的错。
她觉得一切像是梦一般,只是她不知道,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
是自己还在做着一场噩梦?
还是那美梦一般的过往才是虚幻?
水墨画般的如玉少年,颤动的睫毛,修长的十指,那是真实的,她不会弄错,她怎会弄错。
母亲的呼声传来,她再次逃走,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只怕有人告诉她此刻才是真实,噩梦成真,于是,一路飞奔,只想逃离这个可怕的噩梦。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