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逝去的爱与时光
第8章逝去的爱与时光
{你长高了,也瘦了,熟悉的轮廓又有些陌生,距离分别那天好像已经过去了很久。可当你开口,叫我的名字,我突然又有些恍惚,好像前一刻自己逗着蟋蟀,在羲和的房间里等你,只有五分钟而已。}
001
“舒医生!舒医生!”
靠在椅子上睡着的舒颜猛然睁开眼,心跳快得像要跳出胸膛,缓了几秒,她强忍着不适,对撞门而入的小护士道:“怎么了?”
“舒医生,你快去看看,前天羊水栓塞的患者家属来闹了……欧医生,被打了。”小护士急得语无伦次。
舒颜心中一紧,匆匆向外跑去。
江州人民医院的大厅里,几个人拉着横幅正在闹事,其中一名上了年纪的婆婆扯着欧子宸的腿哭倒在地,捶胸顿足。舒颜远远看着欧子宸的白大褂上隐约有血迹,脑子嗡地一响,冲过去挡在欧子宸的面前。
她冷冷地看着面前的几个人,悲痛的眼泪和愤怒的眼神都让她觉得可笑至极。
“有空在这里拉横幅,我倒是想问一问你们,患者前两胎曾流产,当患者怀孕两个月查出有妊娠高血压时,医院建议终止孕期,你们作为家属的为何坚持要她生下孩子?”
舒颜知道自己不冷静了,这些话怎么都不该从她的嘴里说出来。
果然,几个人将矛头对向了她:“你血口喷人!她是个成年人,不痴不傻,能是我们让她生她就生的?”
“我老婆死在产房,是你们的失误,你们不能这样欺负人!”
“一尸两命,你赔我儿媳妇!赔我孙子!”
人来人往的医院大厅,围观的人群越来越多,站在楼梯转角的男人正和医生交谈着什么,听到动静,两人一起转头望去,正好看见舒颜护犊子似的往欧子宸跟前一站的场景。
“那是……舒颜?”医生扶着眼镜惊讶了声,转过身对男人抱歉道,“对不起,宁先生,我先失陪一下。”
医生匆匆往那边赶过去,才走到一半就看见几个人扬手往舒颜身上招呼过去的场景,尖叫与谩骂声中,楼梯上的男人皱着眉头下意识地迈出了一脚,但在看见欧子宸将被攻击的舒颜整个揽进怀中时,收回脚,冷了眉目,静静看着纠打在一起的人被赶来的医生、护士合力分开。
舒颜从欧子宸的怀里钻出来,头发在拉扯中变得乱七八糟,人们还在吵吵闹闹,还有人拿出手机拍摄。舒颜抿着唇,不发一语,赶过去的医生回头斥了句她什么,她转身往里面走,路过楼梯口的一刹那,她的视线淡淡地从他身上扫过,同对一个陌生人般,没做任何停留。
他不确信她有没有看见他,又或者是没认出。
目光追随着她消失在走廊转角,宁泽川自嘲地嗤了声,一别八年,他凭什么指望她还记得他。
“舒……”
欧子宸一路追着舒颜走进办公室,门一关,他刚想说什么,就看见舒颜背对他抱着双臂蹲了下来,肩膀不住地发抖。
“舒颜,你怎么了?”欧子宸紧张起来,“是刚才被打伤了哪里吗?快让我看看!”
他试图掰开她紧紧抱住自己的双臂,却没有成功。
“子宸,我没有受伤,你能不能让我一个人待会。”
舒颜声音带颤,小声地祈求。
欧子宸顿了顿,忽然想到了什么,慢慢拿开自己的手:“好。”
当门再次被关上,阴暗的房间里只剩下她一个,舒颜再也忍不住,颤抖着念出那个名字:“宁泽川……”
好像只有念出他的名字,她胸腔里那些快要爆炸开来的情绪,才能得到安抚。
她看见他了,八年来,他从未离她这样近过,那个楼梯口下,她只要转身,走上几步,就能真真实实地触碰到他。
可是她不敢,也不配。
那年夏天,他看见她受难,替她解围,成为她的太阳,可是这一次,他同那些陌生路人一样,像看着一出戏,眉目清淡,埋葬在记忆里的北国大雪,仿若跨越时空般,片片飘落在她身上,她冷得发颤。
欧子宸站在楼梯间里点燃第五支烟时,舒颜出现了。
“你被伤到哪里了?”她在他面前停下。
“我?”欧子宸愣了愣,望向舒颜盯着的地方,白大褂上一片血渍,恍然地摇摇头,“这不是我的血,刚才一个车祸患者急送手术室,我帮忙推了下平车,血是那时候溅上的。”
舒颜舒了口气,目光转向他夹在指间的烟,皱了皱眉:“什么事值得你心烦成这样?”
欧子宸靠在墙上,长长吐了口气,藏在白色烟雾后的表情有些缥缈:“舒颜,我很担心你。”
舒颜挨着他靠在他旁边的墙上,双手插在白大褂的口袋里:“我知道自己失态了,只是刚才那一刻,我想到了我爸……我很怕再次重演当年监控录像里的事。”
“我知道。”欧子宸垂下了头。
就是这样,才更让他无法在此刻心安理得地面对她。
两人回到医院走廊上时,小护士正一间间办公室地寻着,看见舒颜出现在走廊上,又怨又急:“舒颜你跑哪儿去了,郑科长满院地找你呢,再不去恐怕医院要地震了!”
舒颜和欧子宸对视一眼,心里都是一沉。
办公室里,头发花白的郑科长坐在办公桌后头,面色微沉。
低压的气氛里,郑科长沉沉开口:“作为医生,最忌讳的是什么?”
舒颜老老实实地答:“冲动。”
“我当你忘了呢,”郑科长将笔记本电脑调了个头,“自己看看,你最好给我个合理的解释。”
电脑上播放的是别人发在网络上的一段录像,标题是“明华医院草菅人命,家属维权遭医生驱逐”,视频里的主人公自然是她和那个患者的家属们,事发到现在不到两个小时的时间,视频的点击量已经达到了近十万次。
舒颜垂下眼:“对不起,我没什么可以为自己辩解的,我愿意承担此事带来的影响。”
这番话的意思再明显不过,她为自己的冲动道歉,却不后悔自己说的那番话。
患者生前曾因并发症问题移交到他们科,她在聊天中得知,患者已经生了三个女儿,可是因为没有生儿子,被婆婆和丈夫要求继续生下去。前两胎做B超查出是女孩后婆婆带着她进行了人工流产,这一胎是儿子,中国妇女的传统是以夫为天,所以,即使她知道她的身体生子会很危险,可婆家的一句不能打掉儿子,她就下定决心下生下孩子。
分娩那天,出现了意外,手术是欧子宸主刀,持续了整整四小时,舒颜下了班后也在手术室外等着。
当手术做到一半,护士出来问保大还是保小时,婆家人一拥而上,想都没想:“保小孩!”
患者的母亲,那个瘦矮的老人,被他们挤在人群后,老泪纵横地说:“求求你们,救救我女儿。”
她的声音很小,被那些叫嚣着要保孩子的声音盖过。那个为了他们高兴,明知是险境还义无反顾踏进去的女人,就这样被他们抛弃了。
作为一个医生,同样珍贵的生命,舒颜无法评断谁是谁非,但患者生前对她说“只要我生下这个孩子,我老公就不会和我离婚了”的憧憬样子,一直徘徊在她眼前,让她特别难受,耿耿于怀。
“你!”郑科长瞪着舒颜,良久,终究是叹了口气,“我知道有你父亲先例在先,你对这类事情很敏感,但,这件事被你这么一搅和,是没那么容易结束的。上头的意思是,你现在的状态不适合站在手术台前,回去休息一段时间,等通知再来上班。”
从科长办公室里出来,外面等候的欧子宸应是将科长的话听得一清二楚,凝着脸就要推门而入,舒颜拉住他的手:“你一出头,我就不是暂时休息那么简单了。”
她话里的意思显而易见,欧子宸顿住脚,松开握住门把手的手。这几年的医生生涯,倒是将他从前那股子拗劲改善了不少。
“舒颜,我爸他……”
他的为难舒颜看在眼里,欧院长不喜欢她,处处压着她,若不是欧子宸护着她,她根本撑不到实习结束,更别妄想被聘为初职医生,在这一点上,舒颜对他还是很感激的。舒颜深吸了口气,做了个伸懒腰的动作,无所谓地笑道:“刚好最近连跟了几台手术,我累得不行,趁这机会休息一下。”
“那我送你回去。”欧子宸伸手,想要拍拍她的头,被她轻易地躲开。
舒颜护着头瞪他:“我最讨厌别人碰我头了。”
心里却有种做贼心虚的感觉,下午小护士叫醒她前她在办公室睡着,梦见了从前,梦里的城中村外的田埂上,十八岁的宁泽川温柔地轻抚她的头,属于他的温度和触感,美好得让她叹息。
与宁泽川久别重逢的这一天,舒颜恍然大悟,原来这些年来她讨厌的不是被摸头这件事,而是,人不对,所以,不喜欢。
002
欧子宸载着她走到一半,接到紧急手术的电话。她在路边下车,看着夜尚且不深,就徒步回去。毕业后她租住在市区中心的老式居民楼里,一室两厅,她和另外三个女孩合租,摊下来其实并不多,最重要的是,房子周围交通便利,对于一个经常被紧急状况召回医院的医生来说,最合适不过。
快走到小区入口时,她远远就看见黑色轿车停在路灯下面,恭培林笔直地站在那里,不知等了多久。
她像从前那样目不斜视,装作没看见,脚步未停,径直路过他。
“大小姐……”
这个称呼让她心中蹿出羞辱的火苗,加快了步伐。
“舒颜。”
身后追过来的步子声有些不稳,走了几步,舒颜终是不忍,停下来,皱着眉转过身:“恭叔,你刚做了关节手术,医生不是特意嘱咐你要多休息少走动。”
“我刚来没多久,”恭培林温和地笑笑,他早就知道舒颜特地去了骨科,了解他的病情,还拜托医生多多关照他,“如果你没有装作没看见我,我也不会多跑这几步。”
舒颜走过去,将他扶到车旁边,正色道:“恭叔,你来多少次也是一样,我不会回去。”
高考那年,她顺利考入医科大学,并拿到全额奖学金,正式开始独立生活,几年大学生涯,除了学习就是做护工挣学费,母亲汇给她的钱全被她原封不动地退回去。大学一毕业,她就搬到这里。江先生和她妈来找过她多次,她不是躲着就是不见,逼得急了时,甚至做出过激的反抗,他们知道她心结深种,后来也不强求,只是经常会让恭叔以各种借口来请她回家,每次都被她拒绝,不知道这次又要以什么理由。
正想着,恭叔就抓着她的手,难掩激动道:“这次不一样的,舒颜,小川他回来了。”
舒颜愣愣地看着恭叔,他脸上发自内心的喜悦并不像假,况且她今日已在医院同宁泽川照过面,他回来了。
回家了?
晚上舒颜躺在床上辗转难眠,盯着手机上恭叔发给她的短信。
“明天下午三点,我来接你。”
舒颜反反复复地在对话框编辑“不用了”三个字,最终还是没有按下发送键,关掉了手机屏幕。
黑暗中,挂在墙上的日历已是新的章页,舒颜叹,八年了,宁泽川,原来我已经想了你两千九百七十八天了。
第二天下午,舒颜扭捏着准时出现在小区门口,恭培林对她笑了笑,打开后座车门,开始睁着眼说瞎话:“门口的水果店促销,我买了水果篮,我还在手术康复期,提不了重的东西,等下你带进去吧。”
舒颜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知道了,恭叔。”
一个小时后,绕过嘈杂的市区,车缓缓地开近记忆中的地方。一路沉默的恭培林忽然开口:“舒颜,都这么多年了,再大的怨都该消了……你母亲她……她已经五十三岁了,我很怕你会和恭玉一样,子欲养而亲不待……你母亲心里也有苦,你要试着去理解。”
“我无法理解,”舒颜打断他,“就算他们曾是初恋情人被宁夫人拆散,可这并不能否认我妈在江先生和宁夫人的婚姻中充当了破坏他们家庭的第三者,我最痛恨的,就是以爱之名做出伤害他人的事情。”
后视镜里,女孩年轻漂亮的脸上满是倔强,就和当年她倔强地一定要找到宁泽川一样。
恭培林叹了叹气,便不再多说。
舒颜扭过头,看向车窗外熟悉又陌生的一切,有些百感交集,有六年了吧,当年挂在大门上朱色的宁宅门牌如今已不见了踪迹,站在别墅门口焦急张望的女人发间也有了白丝,见到舒颜从车里走下,欣喜万分地迎了上来。
“颜颜,你来啦。”
舒颜的目光只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随即移开,礼貌地鞠了个躬:“江先生还好吗?”
有时候,过分的客套就等于疏离。
施蔓丽初见女儿的欣喜渐渐变成了失落:“江先生很好……颜颜,这些年你一个人在外,过得好不好?”
舒颜看向她,奇道:“我过得好不好,你不是最清楚?”
无论是在大学,还是工作后,母亲都会通过各种方式介入她的生活,用金钱拜托别人照顾她。她在学校被孤立,在医院被欧院长厌恶,多少都占了这个原因。
“好了,站在外面做什么,快进来。”江先生适时走出来解围,舒颜没有说话,越过施蔓丽走进屋里。
进了屋才发现想见的人并不在,她有些气恼,凑到恭培林跟前压低声音问:“不是说宁泽川回来了吗?”
恭培林对她笑笑:“我没有骗你,小川会来,不过要等一会儿,我是特意让你早到一小时,趁这机会,你和你母亲好好谈谈。”
舒颜回头,看了眼想要过来却又不敢过来搭话的母亲:“我去院子里走走。”
丢下这句话,舒颜拎着包匆匆而去。
院子里也不好过,四处走动的佣人见到她都会毕恭毕敬地叫一声“小姐”,每一声都像利刃一样刺痛她。最后,舒颜躲到了当年和宁泽川、恭玉一起放烟花的天台,她坐在储水箱后面,看着天由蓝色变成橘色,又由橘色变成灰色,拍拍屁股站起来。
走了几步,却看见靠近门口的墙边,两道火热交缠在一起的影子。
那两人也察觉到动静,一齐向她望过来,男人松开手,怀里的女孩捂着脸先逃出天台。
舒颜尴尬地收回视线,正要假装没看见离开这里,一只手却拦住了她的去路。
“是你?”男人挑眉,饶有兴味的模样,突然半眯起眼,竖起一只手指对着她点了点,“哈,原来你就是舒颜啊?”
舒颜不明所以,她不喜欢与陌生人靠得这么近,就往旁边让了让:“你是?”
男人笑了笑:“你救过我,两年前,在秀灵村。”
舒颜一愣,大脑飞速回忆间,她慢慢睁大眼,想起来他是谁了。
两年前,她从医科大学毕业,恭玉开车去接她,说要给她庆祝,临近饭店的时候恭玉接到一个电话,然后脸色很不好地调转车头,带她去了秀灵村。
到了后恭玉直接把车开近了对峙的两方人中间,一开车门就往一个记者模样的女孩那儿去了,拉着女孩就走。
舒颜坐在车里等恭玉回来的空隙,听两方人你一言我一句,大致了解了现下是个什么情况。
秀灵村这几年以其古色古香的文化闻名,政府有意将这里开发成旅游村。有公司标下了一块地造度假村,并在当地招民工,正是农闲时节,村民们很给面子,纷纷报名。但眼看工程快要结束,五十几个村民却没有结到工钱,几番讨要,公司却说钱早已给了组织村民来做工的人。
不久后来的一辆车里走下一个人,应是公司方的代表,他走到最前面,抬了抬眼镜扫视了一圈后说:“组织你们来报名的是宋博文,我给钱当然也是给他,是他没有给你们分,我们公司凭什么要付两次工钱?”
有村民问站在人群里扛着铁锹的男人:“宋博文,他们可是给你钱了?”
“他们给是给了,可钱的数目不对啊,”宋博文面红耳赤,指着公司代表,“那天你们喊我过去拿工钱,故意灌老子酒,老子没看包,回去后才发现数不对。”
公司代表冷笑:“钱是你确认了后签字拿走的,我怎么知道是不是你中饱私囊。”
“你!你胡说!”
“宋大哥不是这样的人!”
一言不合,引发了暴力冲突,两方人乱七八糟地打了起来,如火如荼中,宋博文一榔头敲在那个公司代表的背上,公司代表直挺挺地跌倒在地。
有人尖叫:“出事啦!”
出于职业的本能,舒颜连忙冲下车,看见那个年轻男人仰面倒地,歪着脖子翻白眼,浑身抽搐,口吐白沫。
是癫痫的症状。
她赶紧冲进人群,大喊:“快让开!打120!”
她迅速将男人的领带、扣子解开,一手垫在他脑后,一手将他的头拨到一边,当口中没有秽物流出来后,她又将解下的领带叠起塞进他嘴里,避免他咬伤自己的舌头,整个急救过程一气呵成。
救护车在三十分钟后才来到,男人已经清醒了不少,半阖着眼,医生将他抬上车,对舒颜感谢道:“小姑娘,多亏了你,不然,今天这里得闹出人命了。”
舒颜也惊出了一身汗,她读了五年医,今次是她第一次真真正正用自己学来的专业知识救人,她连手都在发抖。
舒颜很激动地回以一笑,转身,却发现宋博文被押上和救护车一同赶来的警车,他以一种特别仇恨的目光瞪着她:“他是个坏人,你为什么要救他?”
舒颜还沉浸在挽救一条人命的喜悦中,凛然地回道:“我是个医生。”
医生救死扶伤,面对有病痛之人时,他只是个患者,没有好人坏人之分。更别说她只是个路人,并不认识他,无法评断他做人的好坏。
那时舒颜怎么也不会想到,有一天,她所坚持的医学信念,会因她救的这个人,全然崩塌。
那天她等了很久恭玉也没有回来,最后还是她自己坐公交回去的。当时这桩无人分享的喜事,她也早就抛之脑后。
003
想起来这茬事的舒颜舒展开一个笑来:“我想起来了,那之后你还好吗?”
男人点点头:“托你的福,我恢复得很好,我一直想找到你好好谢谢你,但那天你也没有留下姓名和联系方式,我根本找不到。可是没想到,你竟然就是舒颜,哈哈,这个世界可真小,介绍一下,我是陆傥,江先生是我的姨父。”
他朝她伸出手,舒颜的笑却僵在脸上,慢慢地淡了下去。
陆傥。
她知道这个名字。
恭玉仅有的一次跟她提起这个名字,是带着一脸厌恶:“他把少爷推下河,还好大人赶来得快,他看见有人来了竟然跳下去把少爷拉上来,还做出一副自己为救少爷差点溺水的样子。上岸后仗着少爷说不出话居然还告诉大家是少爷自己要摘莲藕,才失足落水。那一年他才十三岁啊,心肠就这样歹毒。你说,这个人,是不是天生的坏坯子。以前宁老爷在时不让他来宁家,宁老爷一死,他也就谁也不顾忌了。好在后来被送出国读书,可现在,他一回国,就恨不得住在宁家,简直就把自己当成了宁家的少爷,你说,他恶不恶心?”
坏,太坏了!太恶心了!
她当时就想,要是她有一天碰见了这个人,一定要狠狠整他给少爷报仇。
这些年她住在外面,一次也没回过宁家,自然是没有与他打过照面。
可没想到,原来她早就见过他,还渊源颇深。
舒颜冷了脸色:“我是个医生,救助病痛之人是我该做的,不需要谢。”
陆傥的手举在半空中,将舒颜突然冷掉的脸色看在眼底,心中不由得起了好奇,更觉得有趣,温文尔雅的脸上慢慢浮出一丝轻佻的笑容:“可是我想报答你,怎么办?明天有空吗?我请你吃饭。”
舒颜笑了声:“我每年救那么多人,若每一个人都想报答我,我还要不要有自己的生活了。”
“对不起,打扰了你的好事,我先走了,你可以继续。”舒颜忍不住讥讽了一句,想要从挡在门口的陆傥身边绕过,却被他一把拉住了手。
“舒颜,你不觉得,我们很有缘分吗?”陆傥猛地一拉扯,毫无防备的舒颜差点跌在他怀里,幸而舒颜还算反应快,用手隔在了两人间,没有造成更进一步的亲密接触。
舒颜气愤地挣了挣,没有挣开:“陆先生,请你自重,这里不是你的家,你不要把你那些荷尔蒙旺盛的流氓作风带到这里来。”
“哦?”陆傥恍然大悟般睁大了眼,轻轻一笑,“你这是吃味?刚才那个不是……啊!”
舒颜忽然抬起膝盖撞在他腹部,他身体一软,捂着肚子踉跄退了几步,半靠在墙上,一时浑身虚软无力竟站不起来:“你做了什么?”
舒颜笑了笑,从包里拿出一张湿巾,擦拭方才被他握住的手腕:“气海穴,快速击中会让人力气尽失,陆先生,这是对你不礼貌的惩罚。”
陆傥神色阴沉地看着她的举动,忽而大笑起来:“有意思,舒颜,你真是有意思。”
舒颜正想说什么,眼风里瞧见被黑暗笼罩的门外现出一个人影,那人一抬脚,便从黑暗的楼道踏入明亮的天台,舒颜缓缓望过去,那人同八年前没有什么变化,只是更高了些,也瘦了些,柔和的五官,风清月白的模样,就像古书里芝兰玉树的世家公子,身上似乎带了圈朦朦胧胧的月光。
这个自带追光灯的男人哟。
“舒颜。”
他出声,是熟悉的清清淡淡,舒颜仿佛直到这时候才惊觉这不是梦,手一抖,湿巾掉在了地上,被跨过来挡在她面前的宁泽川一脚踩上。
站在她面前的宁泽川冷冷瞥着陆傥:“舒颜,去吃饭。”
语罢,他转身往门外走去,舒颜茫茫然地跟上去。
眯着眼目送两人消失在楼梯转角的陆傥,眼神渐渐变得阴暗。
“你在害怕什么?”走在前面的宁泽川突然开口。
还处在震惊中的舒颜微怔:“啊?”
宁泽川回头看了她一眼:“吐气。”
舒颜这才发现自己从刚才开始就憋着气,她盯着脚下的阶梯调整好呼吸,脸却不可抑制地烧起来。
“舒颜。”
她一震。
宁泽川看得出她神经已经紧绷成一道弦,皱了皱眉:“你怕我?”
舒颜连忙摇头,怯生生道:“不是。”
“刚才对着陆傥,你倒是有底气得很。”
舒颜没说话,将头垂得更低。
宁泽川睨着她柔顺的头顶,从刚才开始,她就一直低着头,不敢拿正眼看他。这八年发生了什么?他记忆中的她可不是这样低眉顺眼的样子。
两人已行至大门处,开门的瞬间,宁泽川忽然转身,一直盯着地板看的舒颜没留神,撞进他怀里。
愣神的时候,一只手已经托住她的下巴,微微使力,她的眼就对上了那双琥珀色的瞳仁,眼角那颗褐色的痣同她梦里一样,美得让她忍不住叹息。
他一瞬不瞬地盯着她,将她的一举一动都瞧在眼里:“叹什么?”
“没……”
她移开视线,瞥向一边,她总不能说是被他的美貌惊艳的吧。
可这欲盖弥彰的行为,在宁泽川心里,却又是另外一番意思了。这些年,他一直都知道,她因为两个家庭的事,变成了一个没有家的人,早早独立在外,一个人生活,一个人学习,一个人工作。
上代人的错误,本不用她承担,她却固执地把自己活得那样累。
想到这里,他放软了语调:“你不用怕我。”
“我没有怕你,我只是……”
没脸见你……
舒颜越说声音越低,最后咬住唇,没有说下去。
宁泽川的心里涌上一些奇怪的东西,那让他忍不住想要在这个不适合的地方做一些不合适的举动,可他还是忍住了。
“离陆傥远点。”
他收回手,丢下这句话,径直往前走去。
舒颜的目光跟着他垂在身侧的手,修长的十指上未有任何装饰。
再往上看,淡淡的暮色下,一身合体西装的宁泽川,步子迈得自信稳健,清隽成熟的背影。舒颜的眼睛有些酸涩,她想,她的少爷已经长成这样优秀的男人,可是,他也,不再是她的少爷了。
她从前就知道,她的少爷那样好,只要他打开心房,从那个只有他自己的世界走出来,会有很多人愿意靠近他,倾听他,关心他。
她很开心看见这一天,可这也意味着,她在他心里那点特别的意义,就会变得微乎其微了。
反正,都不重要了,最好的时光已成为过去。
物是人非,事事休。
004
晚上的饭桌上,气氛并不如舒颜想象中那样尴尬。
宁泽川和江先生觥筹交错,谈论生意上的事情。宁夫人改嫁的日本人是日本最大的医药企业,做医药和医学器械生意。此次,宁泽川就是代表日方在江州设立中国总部,而宁氏集团,就是他们的合作伙伴。
江泊舟兴致很高,酒杯里的酒没有断过,连带着宁泽川也喝了不少酒。
舒颜看在眼里,偷偷将江泊舟放在椅子旁的两瓶茅台踢翻,酒无声无息地流进地毯里,待到江泊舟发现,已经空瓶。
“咦,怎么都倒了?”
“可能是谁不小心碰倒了吧。”坐在舒颜斜对面的陆傥若有似无地向她看过来。
舒颜低着头,不动声色地夹菜吃菜。
施蔓丽打圆场:“已经喝了一瓶了,够了,小川体质差,你不要灌坏了他。”
江泊舟点点头,向宁泽川道:“晚上不如留在家里?”
宁泽川淡淡地摇了摇头:“您醉了,我的家在东京。”
江泊舟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咽了下去。
男人之间没了酒喝,饭局很快就结束。
舒颜先告辞的,江泊舟和施蔓丽送她,走到门口时,江泊舟说:“颜颜,有空,多回家看看。”
舒颜讽刺地扬起嘴角:“家?江先生,我早就没有家了。”
“告辞了。”
她转身就走,身后,传来母亲痛苦的声音:“颜颜,到底怎样做,你才会原谅妈妈?”
她没有回答,也没有回头,脚不停歇,往大门外走去,这已是她的回答。
她无法原谅母亲,顾陶之说得对,她们就是鸠占鹊巢。而她只要站在这个曾带给她许多美好回忆的土地上,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提醒她这个事实,让她良心难安。
走出宁家大宅,欧子宸的车已经停靠在路边,他正靠在车上抽烟,舒颜走过去,对他伸出一只手:“你有没有带护肝片?”
欧子宸疑惑地望了她一眼,打开车门从副驾的储物箱里翻找出一盒护肝片,递给她:“真是稀奇,谁竟然说动你上这吃饭?你妈很开心吧,晚上喝了很多酒?”
“谢啦,你就在这等我一会儿。”
舒颜不置可否,拿着护肝片在门口张望,等看见有车往这边驶来时,她远远地挥了挥手。
黑色的车在她身边缓缓停下,车窗摇下来,宁泽川的脸慢慢出现在眼前,他问:“我送你?”
舒颜指了指路边:“不用了,有人来接我。”
宁泽川顺着望过去,看见靠在车上的男人眼熟,突然想起,就是他之前在医院看见的舒颜拼命维护的男医生,他后来特意在医院的职务栏上找到男医生,照片下的姓名栏写着“欧子宸”三个大字。
他记性向来好,自然记得多年前,他同欧子宸有过一面之缘,那个对舒颜献殷勤的邻居家哥哥。他是男人,自然知道一个男人对一个女孩做这些意味着什么。
青梅竹马陪伴长大这样恶俗的言情剧情节出现在他脑海里时,他的心里满是嫉妒和刺痛,而此刻,看着欧子宸站在路灯下静静等待的样子,和舒颜之间不言而喻的亲密让他觉得他的心被刺痛得更厉害了,他终究还是输在了这八年吗?
“前天我去你们医院办事。”宁泽川没有来由地提到,收回的视线缓缓上移,同舒颜对视。
舒颜眼神微闪:“啊?我们医院?你看到我了?”
宁泽川轻轻“嗯”了声:“是我变化太大,你不认得了?”
“有一点吧,”舒颜打哈哈,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她将手里的药从车窗递进去,“喝酒后吃这个,对身体好。”
宁泽川接过,握在手心看了眼:“谢谢,再见。”
直到看见宁泽川的车消失在路口,舒颜才长长吐了口气,朝欧子宸走过去。
坐进车里,欧子宸边发动车边问:“刚才那车里是谁?”
“宁泽川,他回来了。”
舒颜没有瞒他,老老实实地答。
欧子宸手上的动作一愣,扭过头看她,他总算是明白了她固执如铁的心在今日松动的理由:“舒颜,你还在意着?”
舒颜笑了笑,摇头:“前段时间的新闻上说他出入医院频繁,你知道的,他身体底子太差。”
“所以你亲自去确认?那,结果呢?”
“他出入医院是为了谈生意,他很好,”顿了顿,她放低了声音,“那就好了。”
“舒颜,都过去了。”半晌,欧子宸轻声道,声音喑哑,透着说不出的难受。
车子发动,舒颜望着车窗外面蜿蜒在黑夜里的灯影长龙想,都过去了,就像那本画册上十六岁的她,永远停在了时光的刻度上。
往事不可追,不可忆。
在家两耳不闻窗外事地睡了两天,舒颜接到了医院的电话,郑科长说对她的处罚已经定了,让她去医院一趟。
舒颜如临大敌般赶到医院,面如菜色地站在郑科长的面前,等待他传达医院的宣判。
郑科长说:“接下来你半年的薪水都会被医院扣下来,作为给患者家属的补偿金。”
舒颜摸着胸口松了一口气。
郑科长好笑道:“怎么?这处罚不在意料之中?”
舒颜老实道:“我以为会开除我呢。”
郑科长白她一眼:“你离开除就差一步,还不是我担着你。”
舒颜谄媚地笑了笑:“我要是被开除了,作为老师的您脸上也没光是不?”
“哼,你还知道顾忌我的脸面啊?得了吧,这半年的薪水我会想法子给你通过别的地方补上来,你别操心,好好准备考试。”郑科长嫌弃道,话锋一转,“你师母念叨着你,你有空去看看她陪她吃吃饭。”
“好。”
舒颜心头一暖,她知道这是老师心疼她,怕她被扣工资没钱吃饭呢。
从科长办公室里走出来后,路过急诊室,舒颜眼尖地看见在门口徘徊的鬼祟身影,于是,走过去,猛地拍在他肩上:“恭玉!”
恭玉整个蹦起来,回头骂道:“妈呀,吓死老子你给我做人工呼吸?”
舒颜好奇地往急诊室里瞄:“咦,那不是小白记者吗?她受伤了?喂,小白……”
话未说完,恭玉就捂着她的嘴将她拖到安全通道里,方才松手:“你干吗?要喊得尽人皆知?”
舒颜鄙夷地睨他:“我就瞧不起你这种,关心个人还要偷偷摸摸的作风。”
“关心个屁,老子是路过。”看着舒颜明显不相信的样子,恭玉尴尬地转移话题,“别说这个了,我听老裴说,小川回国了。”
舒颜摸摸鼻子:“我知道,前几天还在江先生那和他一起吃了饭。”
恭玉瞪大了眼:“你们竟然背着我暗度陈仓了?”
“去你的,”舒颜给了他一胳膊肘,不想和他在这个问题下讨论下去,“我还有事,先走了,你慢慢装路人去吧,拜。”
说着,就往楼下走,一节楼梯刚走到一半,就听见恭玉叫她:“舒颜。”
她回头:“又怎么啦?”
恭玉攒着眉心道:“当年你去日本,真的没有找到小川?”
舒颜顿了两秒,仰头对他颔首:“嗯,我不懂日语,没有找到他。”
“哦……”
“时间来不及了,我真的要走了!”
不待恭玉回答,舒颜转身,加快步伐一步步顺着阶梯跑下楼,跑进细雨绵绵的街道。正是倒春寒的时节,凉意透骨。舒颜没有撑伞,走在纷涌的街上,身边路人各个行色匆匆,细碎的雨粒使她眼前一片模糊,恍恍惚惚,像是透过雨雾与记忆里的某个空间交叠。
那是2003年的冬天,东京街头雨夹着雪。
郊区一幢占地广阔的别墅在雨雪间,如同海市蜃楼般,距离别墅两百米开外的围墙下,舒颜冻得发白的脸上露出凄然的笑,她望着远方画一样的富士山脉,终于明白什么是咫尺天涯。
她悲哀地想,宁泽川,原来我离你已经那样远。
所爱隔山海,山海不可平,她终于失去了他。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