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大唐狄公案·伍》(4)

第二十章《大唐狄公案·伍》(4)

太子棺柩

本篇故事发生在兰坊,位于大唐帝国西北边陲的塞外孤城,是狄公第四次出任县令的地方。他一到兰坊便遇到了重重困难,这些困难在《迷宫奇案》一篇中都有详细的描述。咸亨三年的冬天,就在狄公出任兰坊县令两年后,大唐的安全受到了严重的威胁。本篇讲述狄公一夜连破两大难题,救国于危难之中的盖世功绩。第一道难题关系着国家的命运,第二道难题则关系着两个平民百姓的命运。

一踏入这家酒店顶楼的雅室,狄公便知道这筵宴将被凄风苦雨所笼罩。两只巨大的枝形烛台映亮了满室雕龙画凤的古老家具,但空旷的房间里却只烧了一只小火盆,盆内只有两三块煤炭在不死不活地燃着。单薄的绣花丝绸窗帘挡不住袭人的寒风,冷风阵阵,不禁让人想起西部边陲绵延数千里的茫茫雪原。

圆桌旁坐着一个孤寂的男子,他看上去既瘦削又苍老,他就是偏远的边城大石口的县令匡正。在他身后立着两位姑娘,她们无精打采地望着这位刚刚进来的留着一把大胡子的高个子客人。

一见狄公,匡县令忙站起身迎了上来。

“安排草率,请狄兄千万海涵!”他苦笑了一下,说道,“我本来还请了两位将军和两位行董,但两位将军突然被赵元帅召入府内,两位行董也临时被军需大人唤去。事出无奈,在下也是措手不及……”他抬起双臂,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

“此言差矣,关键是我将聆听你的教诲,并从中受益!”狄公彬彬有礼地说道。

主人把他引到桌旁,叫身后的两位姑娘快来见过狄县令,并说左边这位叫玫瑰,右边那个叫茉莉。两人都穿着俗艳的衣裙,戴着廉价的首饰。本来,在席上侍宴的应该是曼妙风雅的上厅行首,而不是这两位三流粉头。但狄公知道,这是因为大石口所有的官妓都为赵元帅麾下的大将保留着,以备他们不时之需。茉莉为狄公斟上了酒。匡县令举起自己的酒杯说道:“兰坊与鄙县是近邻,‘鸡犬之声可以相闻’,狄大人又是我的同僚,我今日特备薄酒,为年兄接风洗尘。来呀,祝我大唐天军旗开得胜,马到成功,满饮此杯!”

“祝天军旗开得胜,马到成功!”狄公说着,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楼下的街道上传来了辘辘车声,那是包着铁甲的车轮碾过冰冻的路面。

“必是我军正开往前线,反击的时刻终于到了。”狄公满腔喜悦地说道。

匡正侧耳倾听了一会儿,摇了摇头。“不是,”他简短地说道,“走得这么慢,定是刚从战场上退下来的。”

狄公站起身,拉开窗帘,打开了窗子,只觉一股冷风迎面扑来。在妖异的月光下,他看到下面的街市上正行进着一列长长的车队,拉车的马匹都疲惫不堪。车上挤着受伤的士兵,还堆满了用油布遮盖着的长长的尸体。他连忙关上窗子。

“请,我们且吃我们的!”匡正用筷子指点着桌上的银盘银碗说道。盘子里只装了一点儿腌咸菜、几片腊肉和一些煮豆子。

“装在银器里的狗食,正是当前形势的写照!”匡正苦涩地说道,“战争爆发前,鄙县物产丰富,应有尽有,现在却食品匮乏。要是不尽快扭转战局的话,饥荒就在眼前。”

狄公刚想开口安慰他,却慌忙掩住了嘴,随着一阵剧烈的咳嗽声,他那高大的身躯晃动不已。他的同僚担忧地望着他,问道:“肺病已传到了你那一县了吗?”

等到咳嗽平息后,狄公才拿起酒杯一饮而尽。他声粗气喘地答道:“只发现了少数几例,都称不上严重,就像我这样。”

“年兄真是吉星高照,”匡正淡淡地说道,“在我这一县,染上它的人一两天之内就开始咯血,咳着咳着就凄惨地死去了。阁下的住处还舒适吗?但愿如此。”他焦急地补充道。

“哦,还不错。我在城内最大的客栈要了一间上房。”狄公答道。事实上他不得不与三位军官合住在一间四面漏风的小阁楼里。狄公不愿再让主人增添内疚之感,遂对自己的窘境绝口不提。匡正本应将狄公安置在自己的官邸,但他的官邸已被官军征用,一家老小也被迫迁往一幢摇摇欲倒的陋室。怪哉!天下太平时,县令是一县之长,权倾一方,威仪赫赫,可是现在却不得不屈尊于官军之下了。

“明日一早我便动身回兰坊,”狄公接着说道,“衙门里还有许多公事急待处理,我那一县的粮食储备也不多了。”

匡正忧心忡忡地点了点头,问道:“赵元帅召你前来是为何事?兰坊到此地要走整整两日,路也着实难走。”

“兰坊与回纥部仅有一条界河相隔,”狄公答道,“赵元帅想知道回纥部与鞑靼是否可能联手叛乱。我告诉他——”他收住了口,目光在两个姑娘身上打了个问号,鞑靼的细作可是无孔不入啊。

“她们不碍事。”匡正立刻说道。

“那好。我禀报元帅,回纥部最多只能投入两千人的兵力。此外,就在鞑靼使者抵达可汗营地,请求可汗与鞑靼合力作乱之前,可汗已策马深入广漠腹地狩猎去了。那回纥部的可汗智慧聪明,他最疼爱的公子又被软禁在长安,投鼠也须忌器。”

“两千兵马,杯水车薪,不足畏忌。”匡正说道,“可鞑靼三十万大军压境,随时都有挥师来犯的可能。可恨啊,可恨!鞑靼军攻势凌厉,大唐边境的守军一触即溃。赵元帅麾下有二十万大军,却不知反击敌寇,只是空喊杀敌,坐以待毙。”

两人相对无言,默然了半晌,姑娘们又为他们斟满了美酒。他俩吃光了豆子和咸菜。匡县令抬起头不耐烦地向玫瑰问道:“米饭怎么还未上?”

“回大人,店小二说一粒米也没有了。”玫瑰回道。

“一派胡言!”匡县令大怒。他站起身对狄公说道:“请年兄稍坐片刻,我亲自去料理此事!”

他带着玫瑰下楼去了。另一个姑娘娇滴滴地对狄公说道:“大人,小女子有一事相求,求大人相助。”

狄公抬头看了看她,见她芳龄在二十上下,并非毫无动人之处,只是脸色枯黄,颧骨高耸,虽涂着厚厚一层脂粉,也难掩憔悴之态。她的眼睛大得有些不自然,并且红得发亮。

“你有何事?”他问道。

“我想我是病了,大人。要是您走得早的话,求您带着我一块儿走。小女子只要一缓过劲来,定会以身相报。”

他注意到她因为虚弱双腿正不住地颤抖着。“本县答允你就是,”他答道,“不过把你送回家后,我便回下榻处歇息。”他微微一笑,接下去说道,“要知道,本县自己的身子也有病啊。”

她满含感激地看了狄公一眼。

匡县令和玫瑰回来了。匡正歉疚地对狄公说道:“狄兄,请恕在下失礼。我去看过了,确实一粒米也没有。”

“阁下不必多虑,”狄公说道,“今日相见,谈笑甚欢,茉莉姑娘也惹人喜爱。在下想告退了,大人不会怪我差了礼数吧?”

匡正连称时辰尚早,但明眼人一看便知,他自己也认为这是下台阶的最好办法。他引着狄公走下楼梯,和他在大厅里长揖作别。茉莉伺候着狄公穿上皮裘,二人双双迈出酒店来到寒冷的街上。街上没有轿子,就算有可意的人儿和雪亮的铜钱也雇不到轿子,因为所有的轿夫都被官军征去做民夫了。

装着死者、伤者的大车仍沿着街衢缓缓移动。狄公和他的同伴常常不得不紧贴墙壁为车马让路,马上的骑兵驱赶着疲惫的坐骑,连声叫骂。

沿着一条狭窄的小巷,茉莉领着狄公来到一座小小的茅屋。茅屋斜靠着一座高大漆黑的货栈,门扉开裂,两旁各种着一棵半死不活的松树,树枝被厚厚的积雪压弯了许多。

狄公从袖中掏出一两银子,递给茉莉,说道:“就此别过罢,我要回客栈去了……”他突然剧烈地咳了起来,咳得连话都说不出了。

“进来歇歇,至少也得喝杯热的东西,”她不容狄公推辞地说道,“这个样子怎么能再到处乱跑?”她打开门,拽住狄公的衣袖把他拖了进去。狄公还在不停地咳嗽着。

进屋后,她脱掉狄公的皮裘,把他安顿在一张摇摇晃晃的茶桌边的竹椅上。直到这时,狄公的咳嗽才慢慢地平息下来。房间虽又小又黑,却很暖和。屋角的铜盆里堆满了烧得发红的煤块。她注意到狄公一脸的诧异,于是嘴角一撇,冷笑着说道:“这就是现在当妓女的好处。我们弄到了好多煤,都是官军的配给。那是伺候那帮能征善战的勇士所换来的!”

她拿起一根蜡烛,就着铜盆里的火点燃后把它放回桌上。后墙的门上垂下了一道布帘,她掀起帘子,消失在门后。就着摇曳的烛光,狄公扫视了一下房间,只见紧靠着他对面的墙壁放着一张大床,帘帷低垂,隐约可见皱成一团的被子和肮脏的枕头。

突然什么东西发出了一声奇怪的声响。狄公举目四顾,发现这响声来自一道褪了色的蓝布帘之后,这帘子似乎遮盖着什么紧靠墙壁放置的东西。狄公脑海中顿时闪过一个念头:莫非这里是个陷阱?虽然偷儿们常在街角吃军曹的皮鞭,甚至连脊梁骨都被打得露了出来,但抢劫和奸淫在城中仍是猖獗一时。他连忙站起身,走上前去拉开了帘子。

“唰”地一下,狄公的脸红到了脖子根。一张小木床靠墙而放,打着补丁的厚厚被子下露出了一颗圆脑袋——那是个幼小的婴儿,他正睁大了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瞪着狄公。狄公慌忙拉好帘子,回到竹椅上坐下。

茉莉提着一把大茶壶走了进来。她给狄公倒了杯茶,说道:“在这儿,就喝这个吧。这茶可不一般,人家说它专治咳嗽。”

她转到帘子后面,回来时手里抱着一个小孩儿。她把他抱到床边,用一只手拍平被子,又把枕头翻了个个儿。

“屋里乱得很,让大人见笑了。”她一边把孩子放到床上,一边说道,“就在县令大人唤我前去侍宴之前,我还在这里接待了一位客人。”带着她那种职业女人惯有的满不在乎的神态,她脱去了长袍,只穿着一条宽松的灯笼裤斜靠在枕头上。

她解脱一般长吁了一口气,然后抱起孩子,用左乳喂他。那孩子开心地吧嗒着嘴吃了起来。

狄公喝着药茶,发觉虽然味道苦,喝到肚中却令人心神一爽。喝了一阵,他问道:“这孩子多大啦?”

“两个月,”茉莉倦怠地答道,“是个男孩儿。”

他的眼睛落在她左肩一道长长的白色伤疤上,那道宽宽的伤口几乎撕裂了她的右胸。她抬起头,看到了他的一瞥,于是淡淡地说道:“哦,这都怪我自己不好,本来他们不想把我打成这样的。他们抽我的时候,我挣扎着想逃走,结果,鞭子抽过来,正抽在我肩膀上,还顺带着撕裂了前胸。”

“你为何要受鞭笞?”狄公问道。

“说来话长!”她不再多讲,低头专心地喂起孩子来。

狄公无言地喝光了杯子里的茶。他的呼吸已平稳了许多,但头仍旧隐隐作痛。他又倒了一杯,在他喝第二杯茶的时候,茉莉把孩子放回小床,拉上了布帘。她回到桌边,打着哈欠伸了个懒腰,然后指了指大床,问道:“怎么样?现在我缓过点儿劲了。那壶茶也差不多可以抵你付给我的那笔钱了。”

“好茶,好茶,”狄公疲倦地说道,“不是差不多,而是多于我给你的钱。”为了不让她难堪,他急忙补充道,“我可不想让你也染上这可恶的时疫。我再喝一杯就回去。”

“大人随意好了!”她一屁股坐在他对面,接着说道,“我自己也喝一杯。喉咙渴得像火烧一样。”

覆盖着积雪的街道上传来了吱吱咯咯的脚步声,那是更夫们在巡夜。他们敲响了手中的梆子,原来已是子夜时分了。茉莉缩回椅中,把手放在喉咙上,惊叫道:“怎么,已到了三更天了?”

“正是,”狄公焦急地说道,“若是我军不尽早反击的话,只怕鞑靼兵会长驱直入,鞑靼人的铁蹄将践踏这片土地。虽说我军终究会收复失土,杀退来犯之敌,但你身携黄口小儿,还是收拾细软,明日一早逃向东方方为上上之策。”

她直勾勾地瞪着前面,眼睛里满含着深深的痛苦。过了一会儿,她说道:“离天亮只有三个时辰了!”看了看狄公,她又加了一句:“天一亮他爹就要被砍头了。”

狄公放下茶杯。“砍头?”他大声问道,“恕我冒昧,他是何人?”

“他是名军校,名叫吴诚。”

“他犯了何罪?”

“并无罪过。”

“无罪岂会被砍头?!”狄公怒声说道。

“他是冤枉的。他们说他掐死了另一名军官的老婆,就按照军中的法律判了他死罪。他已经在军牢里关了将近一年,只等上司的批文一到,就要被拉出去杀头。批文今天到了。”

狄公捋着长须说道:“我也常跟军中的军正们共事,在我看来,军中审案虽比不得民间精细,却绝不拖宕,判错的时候也不多。”

“可这次却是真的判错了。”茉莉说道,“太晚了,没办法啦。”一副听天由命的腔调。

“是啊,天一亮,他就会被处决,我们做不了什么事。”狄公并没有否认。他想了一会儿,接着说道:“可是为何不跟我说说?这样一来,我就忘掉了我的烦恼,说不定也能助你渡过难关。”

“好吧,”她耸了耸肩说道,“反正我也是愁得睡不着觉。是这样的,大约一年半以前,有两名驻守大石口的校尉经常光顾妓院,其中一个姓潘,叫潘平,另外一个就是这吴诚。他二人都在丙营效力,可虽然同在军中为官,关系却不好。他们两人的个性真是水火不容。那潘平长着一张光溜溜的脸,一根胡子也没有,做事极为圆滑讨巧,看上去哪里像行伍之人?倒像风流俊俏的白面书生。他虽然嘴巴甜,可还是惹人厌,院子里的姑娘都烦他。吴诚却正好相反,虽说鲁莽,却并不粗俗,而且拳脚功夫好,剑术也精通,不但手快,嘴也快,笑话一个接一个。人家都说兵士们会跟着他赴汤蹈火,冲锋陷阵。你见了他,不会觉得他长得漂亮,可我就是喜欢他。他呢,也只爱我一个。每逢我月事来时他就给院子里的虔婆一笔钱,好让我在这期间不用跟第一个主顾睡觉。他答应,得到提升就把我从院子里赎出来,所以我才不管不顾地跟他养了这个孩子。要在平常,一怀上孩子,我们不是打掉,就是生出来卖掉。但我想要我自己的孩子。”她喝光了杯中的茶水,拿下束头的缠巾,接下去说道,“就这样,日子过得还算不错。后来,到了那天晚上,大概是在十个月前,潘平回到家,发现老婆金花被人掐死在床上,吴诚昏头昏脑地站在床边。潘平叫来了巡逻的兵丁,说吴诚杀了他娘子。兵士们把他俩带到大堂上,潘平说吴诚一直纠缠着他家娘子,而他家娘子却坚守贞操,拒不就范。这恶棍还说他警告过吴诚多次,叫他不要乱来,他因为看在与吴诚同在军中为官的分儿上,不愿伤了和气,才没有告到将军那里。潘平还说吴诚知道他在军械库守夜,所以才溜进他家,想要奸淫金花,被拒绝后,因恼羞成怒,而扑上去把她掐死。”

“吴诚做何解释呢?”狄公问道。

“吴诚说潘平是个无耻小人,他知道潘平对他恨之入骨,因此认为是潘平自己掐死了老婆,然后栽赃陷害。”

“你那郎君可不是个聪明人啊。”狄公淡淡地说道。

“大人,可否听我一一道来?吴诚说那晚他路过军械库时,潘平叫住他,请吴诚到他家去一趟,因潘平娘子午后身体不适,可能需要有人扶持。于是吴诚去了潘家,只见潘宅前门大开,不见仆人踪影。他高声唤人,却无人应答,一寻到内室,就看到了金花的死尸。这时潘平那厮冲了进来,直着喉咙叫来了官兵。”

“此事甚为怪异,”狄公说道,“军正大人又是凭什么判他有罪呢?不,不,这就不是你所能知道的了。”

“我知道。他断案的时候,我就混在人堆里听着。大人啊,那时节我满身是汗,胆战心惊,因为要是被人发觉军寨重地竟然混进了一个妓女,我可就难逃鞭笞的苦刑了。那将军判道:吴诚与朋友之妻通奸,依律当斩。他说谋杀之罪就不必多谈了,因为他的属下已查明是潘平亲自遣散仆人,而且潘平一到军械库,便告诉军曹说他家附近有贼,让他们对他家宅院多加留意。将军说潘平可能察觉到其妻与吴诚通奸,所以将她勒毙在床。那将军说,淫妇无德,潘平愤而杀妻,依律无罪;不但如此,若是当场将二人捉奸在床的话,还可以连吴诚也一并除去。潘平没有直接与吴诚对质,恐怕是心存畏惧的缘故。不过,将军大人说,这些都不必提了,事实是吴诚与朋友之妻私通,犯了军中大忌,伤了将士们的士气,所以啊,吴诚的这颗头也只能让它掉了。”

她不再说话。狄公抚摸着长须,半晌说道:“如此听来,军正所断极为公正,与潘、吴二人素日的秉性也并无不符之处。你为何如此确信吴诚与潘平之妻并无奸情?”

“因为吴诚爱的是我,别的女人他看都不看。”她脱口说道。

狄公感到这真真是个女人家的答案。他换了个话题,问道:“打你的人是谁?为了何事?”

“都怪我自家蠢笨!”她悲悲切切地说道,“退堂后我简直恨透了吴诚,因我腹中已有了他的骨肉,他却背着我与潘平之妻勾勾搭搭,且从未间断过!想到此,我急急奔到大牢,谎称是吴诚的妹妹,狱卒便放我入内。一见到吴诚,我便一口啐到了他脸上,骂他是背信弃义的色鬼,然后转身便走。可是日子一长,我就像丢了魂一样做不了活计。我思来想去,终于明白过来,吴诚爱的是我,我怎会那么傻呢!两个月前,我生下了孩子,身子好了些,就又去了一趟大牢,想告诉吴诚我冤枉了他。可是他一定告诉了那些狱卒我上次骗了他们。他没做错,光是听听我叫的那些话,就知道我是什么人了!我一进牢门,他们就把我拴在架子上,劈头盖脸地抽打我。我运气好,因为拿鞭子的那个狱卒认识我,因此下手不重,要不军寨又得赔上一具棺材了。即便如此,我的后背和肩膀还是给打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漓。可我不怕,咬牙挺了过来。我爹为了交租,把我卖给了妓院,在家时他总说我倔得像头牛。再后来,谣言满天飞,都说鞑靼兵要杀进城了,驻守在这里的将军被召入京城,两军开了战。虽说接二连三地出事,吴诚的案子也还是没能拖延多久。今天早上刑部的批文到了,天一亮他就要被杀头了。”

她猛地把脸埋进掌中,呜咽着哭了起来。狄公慢慢抚弄着三缕长髯,等她止住了悲泣才开口问道:“潘平与其妻成婚后,可是夫唱妇随,两相欢爱?”

“这从何得知?我又没躲在人家夫妻床下偷听过。”

“他二人可育有子女?”

“没有。”

“他们成亲有几年了?”

“让我想想看。想起来了,大约有一年半了。我第一次见到这两位军爷时,吴诚告诉我,潘平刚从家乡奉父命完婚回来,新娘子是父母为他挑选的。”

“他父亲的名字你可知道?”

“不知道。只听潘平吹过牛,说他父亲在苏州城里可是大大有名哩。”

“那必是刺史潘伟良无疑了,”狄公脱口说道,“此公大有名望,古史造诣极深。我虽然与他缘悭一面,却拜读过他的许多大作,真乃篇篇锦绣,字字珠玑。他的公子竟在此地?!”

“在,他在大帅帐下供职。大人若是对潘家心存仰慕,还是亲自登门与这些畜生结交为好!”她轻蔑地说道。

狄公站起身。“本县正要登门拜访。”他又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讲给茉莉听。

茉莉叫嚷着骂了起来:“天下乌鸦一般黑,你们这群昏官!真高兴啊,我可是个老老实实的妓女!老爷们挑剔得很,不愿意跟一个少了一只奶的女人睡觉,是不是?想把钱要回去吗?”

“留着吧!”狄公心平气和地说道。

“见鬼去吧!”她“呸”的一声朝地上吐了口痰,背过身去。

狄公默默地穿上皮衣,转身离去。

大街上仍拥挤着大群的士兵。狄公一边走,一边心里暗自叫难。退一万步讲,纵使找到了潘校尉,纵使他成功地从校尉嘴里打探到必要的事实来证实他的推测,也还得闯过赵元帅这一关,因为不知道他愿不愿意听啊。此刻只有元帅才有权做出推迟处斩的决定,可是一来,元帅日理万机,身负国家命运之重责;二来,他性如烈火,是个鼎鼎有名的暴性子。狄公咬紧了牙关,要是朝廷下了这样一道诏书——县令可阻止无辜者被推上刑场杀头就好了。

元帅府设在“西狩苑”,这幢宫殿宏伟壮观,是当今圣上为他所宠爱的长子所建的。皇太子酷爱到西域狩猎,却不幸英年早逝。薨前遗命葬于大石口,那处拱顶便是他埋棺之所。太子妃后来也葬于太子旁。

守卫的兵士们对每个百姓都心存疑窦,狄公颇费了些口舌才被允许入内。他被带进一个又小又冷的厅堂,兵士则把他的红色名刺拿去送给潘校尉。狄公左等右等,好不容易才盼来了一个年轻的军官。这军官身穿铁甲,腰系宽宽的剑带,越发显得身形矫健。银盔下是一张眉清目秀的俊脸,俊俏中暗含着冷酷。他面白无长须,只在唇上留了一抹短短的唇须。他僵硬地抱拳施过一礼,便站在一旁,傲慢地等着狄公先开口。论官级,一县之长自然比小小的校尉高出许多,但潘平的态度却暗示这是在战时,与平日的大小之分自然有所不同。

“坐,坐!”狄公乐呵呵地说道,“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这可是本县的口头禅!虽说来得迟了点儿,却总比不来强!”

潘平在桌子另一头坐下,恭敬却吃惊地望着狄公。

“半年前,”狄公接着说道,“我去兰坊时途经苏州,与令尊有了一番长谈。知道吗?我在处理政务之余也研习古史!就在我起身告辞之际,令尊说道:‘我的长子驻防在大石口,就在你的邻县,要是你碰巧经过此地的话,请代我前去探视。这孩子运气不佳。’正好,我应昨天赵元帅之召来此,回兰坊前,我便想来看看你,也算是言出必行。”

“大人真乃仁义之士!”潘平困惑不解,讷讷说道,“在下方才多有冒犯,请大人海涵。我不知道……我心绪不佳。您看,前方一片混乱……”他喝令兵士上茶,一个士兵送进来一大壶茶。“大人,我父亲有没有……有没有告诉您那桩不幸的事情呢?”

“他只是说你的夫人去年被人杀害了。阁下遭此不幸,我深为——”

“谁叫他逼我成亲的,大人!”潘校尉喊了起来,“我早就跟他说过,我早就想跟他说了,可他总是忙得很,没有空闲。”他勉强控制住情绪,接着说道,“我觉得自己年纪尚轻,还不到成亲的时候。我想让他把婚期推迟几年,比方讲,等我驻防到大的城镇再成亲也不迟。总得让人家有时间做点儿准备吧。”

“你是不是爱上了别的姑娘啊?”

“若有此事,天打雷劈!”年轻的军官高声发誓,“断无此事,大人。我只是觉得自己不合适娶妻,还没到时候。”

“她是不是被劫匪所杀?”

潘平忧郁地摇了摇头,脸上一片惨白:“凶手与我同在军中为官,大人。他风流成性,追逐女人到了令人作呕的地步。他的话题除了女人,还是女人,要想跟他谈些情操高洁的正经话,简直比登天还难。他总是陷进娘儿们那些肮脏不堪的小圈套里……”年轻人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吐出了最后几个字。他一把抓起茶杯,猛地灌下了一大口茶,而后闷闷地补充道:“他还想勾引我家娘子,遭到拒绝后,竟丧尽天良地把她扼毙在床。天一亮,他就要被拉出去砍头了。”他突然用手捂住了面孔。

狄公静静地观察着这个哀痛不已的年轻人,过了一会儿,他柔声说道:“唉,你的运气实在是太不佳了。”他站起身,又恢复了那副公事公办的腔调,“本县还想再见赵元帅一面,请阁下头前引路。”

潘校尉马上站起身来。狄公跟着他穿过一条长长的回廊,一路上只见哨兵们穿梭往来,忙乱不已。潘校尉回过头对狄公说道:“大人,在下只能把您送到这间前殿了。后面的地段,只有高级将领方可涉足。”

“阁下请自便。”狄公说道。

潘校尉把狄公引进一间大厅,厅里人头攒动,俱是军中将官。潘平说自己会等在堂外把狄公带回大门口。厅里原本呼张唤李,热闹得很,但狄公一踏进房内,嘈杂之音便顿时沉寂下来。一个都尉走到狄公身旁,他瞟了一眼狄公的乌纱帽,冷冷地问道:“县令大人,有何贵干啊?”

“本县有急事要面见赵元帅。”

“不行!”都尉一口回绝,“元帅大人正在商议军机大事,末将奉令在此把守,无论何人,一律不得入内。”

“事关一条人命。”狄公严峻地说道。

“什么,一条人命?嗤!”都尉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大声说道,“县令大人,我家元帅考虑的可是二十万条人命啊!您请回吧。”

狄公脸上一白,无计可施了。那都尉恭恭敬敬却不容辩驳地用手指着大门,说道:“大人,在下也是奉令行事,您不会不知。”

“县令大人!”猛听一声高叫,厅内又闯进一名都尉。虽是严冬天气,他却汗流满面。只听他问道:“您可认识狄仁杰狄县令?”

“在下正是狄仁杰。”狄公答道。

“老天保佑!我已找了您好几个时辰了!元帅有请!”

他一把抓住狄公的衣袖,把他拖进大厅后面的一扇门里。门后是一条半明半暗的通道,厚厚的毛毡覆盖在墙壁上,挡住了外面的声响。通道尽头是一扇沉重的大门,都尉上前推开大门,请狄公入内。

门内是宫殿般气派堂皇的大厅,奇怪的是厅内却寂然无声。一群身披金盔银甲的高级将领站在一张堆满了地图和公文的巨大书案周围,默不作声地望着一位身形威猛的巨人。这巨人正倒背着双手,在书案前来回踱步。

他身披铁甲,穿着骑兵穿的肥大皮裤,两块护肩已有些磨损。装扮虽然平常,高高的银盔上却盘着一条张牙舞爪的带角金龙。伴随着他沉重的脚步,悬挂在腰间的那把长剑的剑尖也敲击着精美的大理石地面,走一步,便“铛”的一声。看来赵元帅对此并没有注意。

狄公匍匐在地。都尉走到元帅身边,笔直地施了个礼后,简单地说了几句。

“狄仁杰?!”赵元帅咆哮起来,“我这里用不着他来伺候了,送他回去!不,等一下!下令撤退前,我还有些时辰可以见他。”他又对狄公吼道:“嘿,别再趴在地板上了!过来!”

狄公立刻站起身。他走到赵元帅身边,先深深地作了个揖后才直起腰来。狄公本就是个高个子,但元帅比他还要高半个头。这巨人用拇指钩住剑带,右眼如电,犀利地盯着狄公。他的左眼带着黑罩,在北疆作战时,这只眼曾被一只带钩的长箭射中过。

“狄仁杰,据说,你善解难题,是这样吗?好,我出一道题,你来解解看!”他转向书案边那堆人,吼道:“刘千!毛万!”

两个身穿甲胄的将军应声而出。狄公认出那金甲金盔的瘦子是刘千,统率左军人马;那金甲银盔的宽肩矮壮汉子是毛万,总管军中法度;统率右军人马的桑雷却不见踪影。这数十万军中,除过赵元帅,便要以这三人为首了。大唐此番有难,当今圣上已将百姓的生死和社稷的安危托付给了他们。狄公对二人深施一礼,两位将军却如木雕泥塑一般没有反应。

赵元帅大步穿过大厅,一脚踹开一扇门。几个人默不作声地穿过好几道空空荡荡的宽阔长廊,三位将军的马刺敲击着大理石地面,长廊里回荡着空洞的铿铿声。长廊尽头有两名军士在把守,这二人一见众位长官,忙行军礼。赵元帅把手一挥,他俩便缓缓推开了那两扇沉重的大门。

众人走进一间屋顶拱起、极其宽阔的大厅。室内光线暗淡,高高的四壁没有窗户,只是每隔一段放置一盏银质油灯用于照明。大厅中央有两具巨大的棺木,棺木上涂着明亮的红漆,那是象征吉祥永生的颜色。这两具棺木大小相同,都是十尺宽,三十尺长,十五尺高。

赵元帅对着棺木施礼,其他三人也跟着施礼。直起身后,赵元帅转向狄公,指着棺木说道:“狄仁杰,这就是我给你出的难题!今日午后,我正要下令进攻,桑将军闯入我帐内,口口声声告发这位刘千谋反。他说刘千已跟鞑靼的可汗接上了头,一俟我军进攻,刘千就同鞑靼狗兵合一处,夹击我军。得手后,鞑靼人会把长江以南的地域作为赏赐封给刘千。你问证据何在?桑雷说刘千在太子及太子妃这两具棺中藏匿了两百套盔甲及长剑,上面都标上了叛军的印记。时辰一到,刘千在军中的高官内应便会打开棺木,披上这些做了记号的盔甲,把不知情的将领通通斩于剑下。”

狄公倒吸一口冷气,忙偷眼瞄了刘将军一眼。但见这个瘦子浑身僵硬地杵在那里,面白如纸,紧绷着一张脸,两眼直视前方。

“我相信刘千,就像相信我自己一样!”赵元帅猛地一扬留着胡须的下巴,接着说道,“但桑雷多年来秉公执法,口碑极佳,又让我不得不信。我必须查明此事,而且要快。反击鞑靼人的方案已经拟好,我本想命刘千为开路先锋,率一万五千军马插入敌军腹地,我亲领十五万名将士随后杀来,一举把鞑靼狗赶回老巢。但有迹象表明,风向即将转变。如果我举棋不定,拖延了时机,三军将士将不得不与冰雪风暴奋力苦战。

“我已跟桑雷最得力的手下在此检验了好几个时辰,但没有迹象表明这棺木已被人动了手脚。桑雷一口咬定刘千等人锯掉了一大块外板,把盔甲等物从洞中塞进去后,再用新板重新补好。据他说,有人可以做到天衣无缝,不露痕迹。或许有这种人,但我必须拿到确凿的证据。可我怎敢擅自打开圣上爱子的棺木而亵渎圣祖苗裔?没有当今圣上的许可,就是在棺木上划一道也是使不得的。再说,圣上的旨意最快也要六天后才能传回到这里,而在否决桑将军的指控前,我无法下令进攻。要是两个时辰之内我想不出办法,就只能下令全线撤退了。狄仁杰,快干吧!”

狄公先是绕着太子的棺木走了一圈,又随意检视了一下太子妃的棺木。

他指着地板上的几根长钉,问道:“这些钉子派何用场?”

“把棺木支起来,”毛万冷冷地说道,“好看看棺木底是不是被人动过。凡是可能动手脚的地方,我们都检验过了。”

狄公点了点头。他沉思着说道:“我曾经读过一篇描述这个宫殿的文章。文中记载,那年八月,太子的遗体先用金棺装殓,外套一具银椁,银椁外再套上一具铅椁,棺椁之间填充太子生前无数珍爱之物和他的朝服。但石椁里却只放了一些厚厚的柏木,再在椁外涂上一层红漆。两年后太子妃薨时,也是照此办理。因为太子妃生前喜爱划船,所以在这宫殿之后开挖了一个大湖,湖中放置了妃子和侍女们曾经划过的船只的一些摹品。不知下官说的对不对?”

“对,没错!”赵元帅咆哮道,“此事尽人皆知。别傻站着扯这些乱七八糟的话了,狄仁杰!回到正题上来!”

“大人,您能给我一百名兵士吗?”

“干什么?我不是告诉过你,这棺木不能动吗?”

“大人,恐怕鞑靼兵对这两具棺木也有耳闻。他们要是攻占了城池,定会打开棺材,把珍宝洗劫一空。大人,下官认为,与其眼看着太子之棺落入异族之手,还不如把它们沉入湖底。”

赵元帅目瞪口呆,过了片刻,他吼叫道:“该死的笨蛋!尔岂不知这两具棺木乃中空的,它们怎会沉呢?你——”

“沉不沉且不去管他,大人!”狄公飞快地接口说道,“但沉棺入水却是一个理由,我们可以打着‘保护棺木,免遭异族凌辱’的旗号,堂而皇之地挪动棺木。”

赵元帅用那只炯炯有神的眼睛瞪着狄公。猛然间,他叫道:“老天爷啊,狄仁杰,我看这难题你已经解出来了!”他转向毛万,吼道:“召集一百名兵士,让他们带上绳索和滑轮!快去!”

毛万连忙向楼梯跑去。赵元帅一面踱步,一面口中念念有词。刘千不露声色地观察着狄公。狄公站在太子妃的棺木前,两手交叉在长袖里,默默地盯着它看。

毛万很快便回来了。在他身后跟着一群矮小的结实汉子,都穿着紧身衣和棕色皮裤,戴着一模一样的尖帽子,围着长长的护颈和耳套,他们有些扛着长竿,有些则拿着绳索。这些兵士惯会挖掘隧道,攀爬城墙,逢山开道,遇水搭桥,深谙战争中所需的特殊技能。

赵元帅向这群人的官长下了命令,十二名士兵得令后撒腿向大厅后部奔去,一道高大的门户打开了,但见惨淡的月光映照着一方宽阔的大理石台面,有三级台阶从台面通向下面的湖泊,水面上已结了一层薄冰。

其余的士兵爬上了棺材,一眼望去,好像一群忙忙碌碌的小蚂蚁。虽然他们在忙碌,却几乎听不到一点儿声音,因为干活儿时他们都是靠打手势来进行沟通的,因此可以做到在房屋下挖掘地道而不惊动屋内的居民,只有在墙壁和地板轰然塌陷的那一刻,人们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三十名士兵用长竿作为杠杆,支起了太子棺的一端,另一队在棺下安好滑轮,还有一队在巨大的石棺上绕上绳索。

赵元帅看了一会儿,便向外面的台面走去,狄公和两位将军紧随其后。众人默然无语地站在水边,远眺结冰的湖面。

突然,他们身后传来“轰隆”一声,那具巨大的棺木慢慢地滑出了大门。几十名工兵肩扛绳索,拉动棺木前进,另外几十人不断在其下安放滑轮。棺木被拖过台面,下到水中,就似巨船入水一般,湖面传来破冰之声,棺木摇晃了一阵,在入水三分之二时停住了。一阵冷风吹过湖面,狄公连声咳嗽。他拉起领巾,遮住口鼻,做了手势给工兵头目,又指了指太子妃的棺木。

又是一阵“轰隆”之声,第二具棺木也滑过了台面。兵士们把它放入水中后,它便漂浮在第一具棺木旁。赵元帅弯下腰,看了看两具棺木,又比对了一下水线,无甚差别,若有,也只是太子妃的棺木比太子的要稍微重一点点。

赵元帅直起身,“啪”地拍了一下刘千的肩膀。“我就知道,你这小子值得信赖,刘千!”他嚷道,“你还等什么?打出信号,点齐人马!三个时辰后,我率大军出发。祝你马到成功!”

刘将军紧绷的脸上慢慢绽放出一缕笑容。他抱拳施礼,然后转身大步离去。士兵官长走上前来,恭恭敬敬地对元帅说道:“大人,小的们要用索链和石头称这两具棺木的重量,然后再——”

“我犯了个错误,”赵元帅打断了他的话,“把棺木拖回岸上,放回原处。”他又对毛万吼叫着:“点一百兵马,急驰西城门桑雷的营地,以通敌罪拿下桑雷,打入木笼囚车,押送京城待罪。他的人马由高将军接管。”说完,他转向仍咳嗽不已的狄公,说道:“你干得不赖,可不是吗!桑雷比刘千年长,对刘千跟他平起平坐很不服气。与可汗狼狈为奸的正是桑雷,这个鞑靼狗的儿子。你没看出来吧?他诬告刘千,就是想阻止我军反击,只要我们一后退,他就和鞑靼人里应外合,夹击我军。你怎么咳得那么厉害,没完没了,狄仁杰!我听着都难受。过来,我们走吧!”

议事厅此刻人声鼎沸,生气勃勃。地板上摊开了一张又一张的大地图,军师们正核对着反击的每个细节。一位将军兴奋地对赵元帅说道:“大人,能不能在这些山丘之后再加五千兵马?”

赵元帅弯腰察看地图,不一会儿几个人便热烈地讨论起深奥的战术问题来。狄公焦急地看了一眼屋角的计时水钟,浮标显明,离天亮只有半个时辰了。他走到赵元帅身旁,小心翼翼地问道:“大人,请恕下官冒昧,我有一事相求。”

赵元帅直起腰,不悦地问道:“嗯?是什么事?”

“下官请大人重新审理吴校尉一案。天一亮,他就要被拉出去砍头了,但实际上他清白无辜,毫无罪过。”

赵元帅的脸涨得通红,咆哮着说道:“大战迫在眉睫,朝廷危在旦夕,你怎敢拿一个卑鄙小人的性命来麻烦我堂堂三军统帅?”

狄公盯着那只转动的眼睛,毫不退缩。他平静地说道:“大人,若是军情需要,牺牲一千人的生命也应该。但若无此需要,就是一个人的生命也不可轻忽。”

赵元帅大怒,连声咒骂。但骤然间他停止了叫骂,咧嘴一笑,说道:“狄仁杰,要是哪天你对那些之乎者也的文官公文生了厌,来找我,我对天发誓,会给你个将军当当!你是说重新调查此案?胡说八道,我马上升堂审问,就在此地!你下令吧!”

狄公转向身边的一名都尉,那都尉因为听见了元帅的叫骂而跑来看个究竟。狄公对他说道:“前殿有一位姓潘的校尉在等我。此人诬告另一名校尉杀人,你能不能把他带到这里?”

“连他的顶头上司也一起带来!”赵元帅加了一句,“快去!”

都尉急忙跑到门边。门一开,只听见一声低沉的号声传入耳中。这号声越来越响,直穿透宫殿厚厚的墙壁,那是军中的号角,它吹响了集合人马、进攻敌营的信号。

赵元帅双肩一抖,大笑着说道:“狄仁杰,听啊!这是世上最动听的音乐!”说完,他又转向了地上的地图。

狄公两眼紧盯着大门。那都尉不到片刻便回来了,潘平和一位年纪较大的军官跟在他身后。狄公对赵元帅说道:“大人,他们到了。”

赵元帅猛地转过身来。他把两只拇指按在剑带上,带着一脸怒容看着两人。两人双膝一并,站得笔直,目不转睛地盯着赵元帅——这是他们生平第一次见到这位大唐最伟大的军人。只听巨人对年长的军官吼叫一声:“校尉是何等样人?!”

“治军有道,遵守军纪,不会与人相处,没有打过仗……”那军官像报流水账一样说道。

“是怎么回事?”赵元帅问狄公道。

狄公对潘平冷冷地说道:“潘校尉,你是不适合成亲的,因为你喜欢的不是女子,而是同在军中为官的吴诚,可是他对你却不屑一顾。因此你便扼死了自己的妻子,又诬告吴诚。”

“可有此事?”赵元帅暴叫着喝问潘平。

“有,大人!”潘校尉神色恍惚地答道。

“把他拖出去,”赵元帅命道,“一鞭一鞭地抽死,选根细藤条。”

“请大人手下留情!”狄公忙插言道,“此人成亲是迫于父命。他天性不同于常人,又无法应付随之而来的感情问题。请大人准他自尽。”

“好,准了!”赵元帅又对潘平说道:“你能死得像个军人吗?”

“能,大人!”潘平答道。

“帮校尉一把!”元帅对那年长的军官叫道。

潘平解开紫红的颈巾,把它递给自己的上司。然后他拔出宝剑,跪在赵元帅面前,剑柄拿在右手,剑尖抓在左手,锋利的剑刃深深地割开了他的手指,他却似乎没有感觉到。年长的军官跨前一步,抖开颈巾。潘平抬起头,望着赵元帅巨人般的身躯,大叫一声:“大唐万岁!”

然后,他猛一挥手,割断了自己的喉咙。年长的军官急忙用颈巾缚住潘平的脖颈,不让鲜血喷溅出来。赵元帅点头叹息,对那军官说道:“潘校尉死得英勇,不愧是一条好汉。按军官的礼数葬了他吧。”他又对狄公说道:“你去把那个冤大头放出来,给他官复原职。”说完后,他又俯下身察看了一下地图,对那将军咆哮着说道:“在此山谷入口处再加五千兵马!”

四个兵士把潘平的尸身抬了出去。狄公走向那张大书案,拿起一支毛笔,飞快地在元帅专用的公文笺纸上写下几行字,写好后他盖上元帅的大印,又签上了自己的名字。跑出大厅前,狄公急急地看了一眼水钟,他还有半个时辰的时间。

从宫殿到军中大牢本来没几步路,但眼下街道上挤满了开拔的兵士。六匹高头大马一字排开,马上坐着雄赳赳的骑兵,他们高举着刀枪剑戟,令鞑靼兵闻风丧胆。马儿膘肥体壮,将士的盔甲闪着金光,他们是刘千的先锋队,是大唐官军的精锐之师。鼓声阵阵,催促元帅帐下的人马前来听令。大反攻就要开始了。

狄公手持盖有元帅大印的公文,不费吹灰之力便见到了牢头。四个禁子带进来一个壮实的年轻人,他那拳师一般粗壮的脖颈已被刮光了汗毛,就等着时辰一到,便要开刀问斩。牢头向他高声宣读了公文,又命一名副手帮助吴诚穿上盔甲。吴校尉戴上头盔后,牢头亲手递上他的佩剑。狄公看到吴诚虽不聪明,却长着一张讨人喜欢的开朗面容。“你过来!”他对吴诚说道。

吴校尉瞪着狄公的乌纱帽,发了一会儿呆才问道:“县令大人,您怎么会过问这桩案子?”

“哦,”狄公淡淡地说道,“军法司重审你的案子时,我碰巧在场。他们都忙得不亦乐乎,所以就让我来办手续。”

两人来到外面的大街上,吴诚讷讷地说道:“我在这间该死的监狱里关了快一年了,我无处可去。”

“那就跟我走吧。”狄公说道。

两人走在街上,吴诚听到了战鼓之声。“我军终于开始进攻了,啊?”他忧郁地说道,“好,我还赶得上归队战斗。至少,我还能战死沙场,马革裹尸。”

“你为什么一心求死呢?”狄公问道。

“为什么?因为我笨,笨得无药可救,就是这个原因!我虽没碰过潘娘子一根指头,却背叛了一个可爱的女人。她到牢里来看我,被军曹们用鞭子抽死了。”

狄公还是没有作声。这时他们已穿过了一条僻静的后街,狄公在一处斜靠着仓库的小小茅屋前停下了脚步。

“这是什么地方?”吴诚张大了嘴巴,惊讶地问道。

“一个勇敢的女人,带着她给你生的儿子,就住在这里。”狄公简短地说道,“这是你的家,校尉,咱们就此别过。”

他疾步走开。

转过街角,一阵冷风迎面扑来。狄公拉起颈巾,遮住口鼻,勉强把咳嗽压了回去。他希望那家小旅舍的店小二已经起身了,能给他上一壶热茶,这是狄公最大的心愿了。

胡洋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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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狄公案(全6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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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大唐狄公案·伍》(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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