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胡适的北大哲学课·肆》(4)

第三十四章 《胡适的北大哲学课·肆》(4)

当代哲学实用主义

皮尔斯实用主义的肇始者一、观念的意义在于产生实际效果我们在第一章里说,美国人莱特要把达尔文的学说和一般的哲学研究连贯起来。这个莱特在美国剑桥办了一个“哲学学会”,这个会就是实用主义的发源之地。会员皮尔斯(1839~1941)在1873年做了一篇《科学逻辑的说明》,这篇文章共分六章,第二章是《如何能使我们的思想清楚明白》。

这两个标题都很引人注意,在这里我们可以看出实用主义最初的宗旨,是用科学方法把我们所有的思想、观念、概念讲明白,弄清楚。

皮尔斯是一个大科学家,他的方法是一种“科学实验室的态度”,用一种思想所能产生的效果来评判这种思想的价值。他说,“无论你对一个实验科学家讲什么,他总要验证一下,看看是不是能产生效果。你对他讲的任何观点,他都默认:只要试验一下,就一定会产生某种效果。否则,他就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皮尔斯平生只遵守这个态度,所以,一个观念的意义,完全取决于那个观念在人的行动上所产生的效果。凡试验不出什么效果来的东西,必定不能影响人的行动。不管承不承认某种观念,我们都能找到它各自产生的不同效果,那就得到这个观念的全部意义了。除了这些效果之外,没有别的意义。这就是我所主张的实用主义,更准确地说,是“实效主义”。

他这一段话的意思是说,一切有意义的思想都会发生实际效果。这种效果就是思想的意义。若问思想有无意义或有什么意义,只要得到思想所能产生的实际效果;只要问若承认这种思想有什么效果,不承认又有什么效果。如果不论承不承认这种思想,都不发生什么影响,都没有实际分别,不产生任何实际效果,那就可以说,这个思想全无意义,不过是胡说的废话。

皮尔斯又说:

任何一个命题的意义都在于将来。为什么呢?因为一个命题的意义还只是一个命题,只是概念上的,它的最终价值只体现在,把原有命题转换成另一种直接运用到人的行动上的样式。

“实验科学的态度”力求把一切观念、概念、名词、学说和观点表达清楚,能不能表达清楚取决于能不能通过实验的检验,检验的目的就是确定会不会产生实际效果。不能通过检验,不能应用,任何命题都没有意义。

此外,另外一个关键是:

一个命题的意义,就是它所指出的适用于一切现象的实效准则。

这话怎么讲呢?我举两个例子。譬如说“砒霜是有毒的”。这个命题的意义只是概念上的。例如“砒霜吃不得”,或“吃了砒霜会死”,或“你千万不要吃砒霜”。这三个命题都只是“砒霜有毒”一个命题所涵盖的同等效果的现象。后三个命题,就是前一个命题翻译出来的应用公式,即这个命题的真正意义。又如,“沉闷的空气有害卫生健康”和“这屋里都是沉闷的空气”。这两个命题的意义,就是叫你“赶快打开窗子,换换新鲜空气”!

二、观念的意义在于使我们养成习惯皮尔斯的学说,不但把一切观念的意义都归结到那个观念所能产生的效果,而且还认定,一切观念的意义,就是观念为我们指明的应该养成的习惯。“闷空气有害卫生健康”这个观念的意义,在于它能使我们养成常常开窗,更换新鲜空气的习惯。

“运动有益身体”这个观念的意义,在于它能使我们养成经常运动健身的习惯。科学的目的只是要给我们许多合理可行的行动方法,使我们相信这种方法,并养成讲理的习惯。这是科学家的知行合一说。这就是皮尔斯的实用主义。

三、皮尔斯的实用主义——一种新哲学方法论皮尔斯的实用主义只是一种方法论,为了突出方法性,与詹姆斯区分开,皮尔斯更愿意自称“实效主义者”。我们在上章曾指出赫胥黎的存疑主义或不可知论是一种思想方法,他的要点在于注重证据。对一切迷信传说,他只有一个作战的武器,“拿出证据来”。这个态度,是科学的态度,但只是科学方法的一面,只是消极的方面。

赫胥黎不明白科学方法在思想上的完全涵义。何以见得呢?赫胥黎的《论文》的第一卷,大多是论科学成就的文章,他自己还提了一个总目,叫“方法与结果”。另外写一篇小序,说本卷第四篇说的是笛卡尔指出的科学判断必不可少的条件;其余八篇说的都是笛卡尔的方法应用到各方面的结果。

但笛卡尔的方法只是一个“疑”字,只强调了普遍怀疑;赫胥黎指出笛卡尔的方法,就是不相信一切不够清楚明白的命题,他只是把一个“疑”字从罪过的地位提升为一种责任。

赫胥黎认清了这个“疑”字是科学精神的核心,他们当时又正处在四面受敌不能不战的处境,所以他的方法消极的部分居多,还不能算是完全自觉的科学方法。

皮尔斯的实用主义,才把科学方法积极消极两方面的含义都发挥出来,因而成为一种哲学方法论。在积极方面,皮尔斯指出“实效”作为标准:“一个观念的意义完全取决于那个观念在人生行为上产生的效果。

承不承认这个观念,各自产生什么效果,弄清效果的不同,我们就得到了这个观念的全部意义。”在消极方面,他指出实验不出什么效果的东西,都没有意义。这个标准,比笛卡尔的“明白”“清楚”两个标准更厉害。

第二章詹姆斯实用主义的继承者一、信仰的意志决定思想方法皮尔斯的文章是1877年出版的,当时的人都不很注意他。直到二十年后,詹姆斯(1842~1910)用他的文学天才把这个主义渐渐地传播出来,那时候机会也比较成熟了,所以这个主义不久就风行全球。

但詹姆斯是富于宗教心性的人。他虽是实用主义的宣传者,他的性情和实用主义有点合不来,皮尔斯的方法论到了他手上被无限扩大,应用到一切领域,包括宗教。他在1896年发表一篇《信仰的意志和其他通俗哲学论文》,也叫《信仰的意志》,书中反对赫胥黎一班人的不可知论。

二、驳斥赫胥黎的不可知论

赫胥黎最重证据,和他同时的有一位少年科学家克里福德,也极力拥护科学的怀疑主义态度,攻击宗教。克里福德虽然死得很早(死时只有三十多岁),但他的《论文与讲演集》至今还有人阅读,他有一段话:如果一个人为了自己的快慰,就相信一些不曾证实、不曾质疑的命题,那就是侮辱信仰。……没有充分证据的信仰,即使能产生愉快,那种愉快也是偷来的。……我们对人类的责任,就是要防止这样的盲信,如同躲避瘟疫,不要自己染了瘟疫还传染全城的人。……无论何时,何地,何人,凡是没有充分证据的信仰,总是错的。

这种宣言,詹姆斯很不满意;他就引述过来作为《信仰的意志》的出发点。他很诙谐地指出事事求“客观证据”是不可能的,客观的证据,客观的确定性,的确是很好的理想。但是在这个月光笼罩,梦幻常存的星球上,到哪里去寻找它们呢?……互相矛盾的意见曾经自夸有客观证据,不知有过多少种,但没有一种证据算得上是客观的证据。

“有一个上帝”——“上帝是没有的”;“心外的物质世界是可以直接得知的”——“心只能知道属于自己的观念”;“有一种无条件的道德命令”——“道德成为义务是欲望的结果”;“人人有一个长在的心灵”——“只有起灭无常的心境,没有什么不变的心灵”;“因果是无穷的”——“有一个最终的、不能再追溯的原因”;“一切都是必然的”——“不是只有必然,也存在自由”;……三、驳斥克里福德的信仰态度詹姆斯对“怀疑一切”这种观念也抱有怀疑,他认为,回想自古以来把客观证据的教条应用到人身上的,最惊人的莫如教会的异端审判所。我们想到这一层,就不怎么高兴恭听那客观证据的话了。克里福德先生很有才气,但对客观证据近乎顽固的态度,似乎表明他没能弄清真理和谬误的界限:我不同意克里福德的话。我们必须记住,对真理与谬误的责任心,其实都是我们情感生活的表现。……说“宁可永无信仰,不可信仰诳话”的人,不过表明他太怕上当罢了。也许他能抑制自己的许多欲望和畏惧;但这种怕上当的畏惧,却让他变得奴隶般顺从。

至于我呢,我也怕上当;但我相信人在这个世界比上当更坏的事多着呢!所以克里福德的教训在我耳朵里有一种很疯狂的声音,像一个将军训斥他的士兵,“宁愿完全不打仗,不可冒险受伤”。战胜敌人与战胜自然,都不是这样得来的。我们的错误绝不是了不起的什么大事。在这个世界上,无论怎样小心,错误还是不能避免,倒不如把心放宽点,胆儿放大点。

四、信仰的取舍需要情感

接着,詹姆斯表明自己的态度:

有时候,有些信仰的取舍不能全靠知识来决断;此时,必须把情感方面的天性拿出来作决断。如果此时说“不要决断,还是存疑吧”,那就只是一种情感上的决断,可能还有同样的危险——失去真理。

他拿宗教问题举例:

怀疑态度仍旧免不了这个难关;因为宗教如果是假的,你固然可以避免上当;但宗教若是真的,你岂不吃亏了么?怀疑的危险,岂不同信仰一样吗?(信仰时,若宗教是真的,固占便宜;若是假的,便上当了。)譬如你爱上了一个女子,但不能断定现在的天使将来会不会变成母夜叉,你难道因此就永远迟疑不向她求婚了吗?

詹姆斯明明白白地宣言:

假如宗教是真的,只要证据还不充分,我就不愿意把你的冷水浇在我的热烈天性上,因而抛弃我一生可以赌赢的唯一机会,——这个机会只靠我愿意冒险去做,在情感上,我对世界的宗教态度毕竟不错。这就是“信仰的意志”。

这个态度是一种赌博的态度:宗教若是假的,信仰的上当,怀疑的可以幸免;但宗教若是真的,信仰的便占便宜,怀疑的便吃亏了。

信仰与怀疑,两边都要冒点险。

但是人类意志大都偏爱占便宜,就同赌博的人明知可输可赢,然而他总想赢不想输。赫胥黎一派的科学说,“输赢没有把握,还是不赌为妙。”詹姆斯笑他们胆小,他说,“不赌哪会赢?我愿意赌,我就赌,我就大胆地去赌,我只当不会输!”

詹姆斯的实用主义,实则出自对皮尔斯验证方法的过度发挥,他没有像皮尔斯那样严格地划分信念和事实,而是把经验事实、客观证据等都归结到信念、信仰的名目之下。因而,在詹姆斯的哲学里,不存在什么我相信的东西和客观事实上的东西,只有我所信仰的各种不同的东西。

五、社会改良

由于对信仰和事实的混同态度,詹姆斯的实用主义只指向“我想得到什么”,而不问“事实能给我什么”。他关注的是我的信仰能给我带来什么实际用处,而不问信仰真假问题;信仰无所谓真假,只有能带来用处的和不能带来用处的。

他这种态度,也有独到的精神。他说:假如那创世的上帝对你说:我要造一个世界,说不定可以救赎你们。这个世界要做到完美无缺,必须靠每个分子各尽其能。我给你一个机会,请你加入这个世界。但我不担保这个世界平安无事。这个世界是一种真正的冒险事业,危险很多,但是也许有最后胜利。这是真正的社会互助工作。你愿意跟来吗?你对你自己,和那些旁的工人,有那么多的信心冒这个险吗?

假如上帝这样问你、邀请你,你当真怕这个世界不安稳而不敢去吗?你当真宁愿躲在睡梦里不肯出头吗?

这是詹姆斯“改良主义”的挑战书。詹姆斯要我们大着胆子接受这个最后通牒,提倡社会改良,相信经过改良的社会一定会更好。他很嘲笑那些退缩的懦夫,那些静坐派的懦夫。

他说,“我知道有些人不愿意去。他们觉得那个世界要用奋斗去换平安,这是没道理的事。……他们不敢相信机会。他们想寻找一个世界,可以歇肩,可以抱住爹爹的头颈,就此被吹到那无穷无极的生命里面,好像一滴水滴在大海里。这种平安清福,不过只是免去人世经验的种种烦恼。

佛家的涅槃,其实只不过免去了尘世的无穷冒险。那些印度人,那些佛教徒,其实只是一班懦夫。他们怕经验,怕生活。……他们听见了多元的淑世主义,听见社会必将越来越好的信念,牙齿都打战了,心也吓得冰冷。”詹姆斯自己说,“我吗?我愿意承认这个世界是真正危险的,必须要冒险;我决不退缩,决不说‘我不干了’!”

詹姆斯社会改良的态度,实用主义的信仰,最终落实下来,就是行动哲学。不问经验事实怎么样,也不问客观证据有多少,更不问如何为自己的信仰论证辩护,只要能产生需要的效果,科学和宗教没有区别。

六、唯意志论的实用主义

詹姆斯哲学有他的精彩之处,但终不免太偏向意志,意志主义色彩太浓重了,容易被一般宗教家利用,拿去为宗教辩护。实用主义本来是一种方法,一种评判观念与信仰的方法;到了詹姆斯手里,方法变得宽松了,评判方法的标准不依照科学,只看有没有用,因而就成了一种辩护信仰的方法。

正如他说的,

依实用主义的道德看来,如果“上帝”那个假设有令人满意的功用,上帝的假设就是真的。

把皮尔斯的方法这样活用很危险。所以,皮尔斯很不以为然,觉得“实用主义”这个名字被詹姆斯用糟了,他把“实用主义”这个名词完全让给詹姆斯一派带有意志主义色彩的实用主义者,而他自己另造一个字“实效”来表明他的“实效主义”态度。杜威也不赞成詹姆斯的意志主义,所以他不用“实用主义”,而是自称“工具主义”,又称“实验主义”。只有英国席勒一派的“人本主义”,名称虽不同,精神上却和詹姆斯最接近。席勒把希腊的智术师当作自己的思想远祖,他引用普罗泰格拉的名言“人是万物的尺度”来解释人本主义:如果事物能对人的行动产生实际影响,它就是存在的,否则就不存在。席勒的解释,未免牵强附会,普罗泰格拉的书早就不传世,即便他的断言残片可信,也不能仅凭只言片语就把智术师的言论变成实用主义宣言,把“人是万物的尺度”理解成“效果是万物的尺度”,没有经过严格的实验验证。

第三章杜威实用主义的集大成者实用主义的根基——理性和经验一、“经验”含义的变迁杜威在他的新著《哲学的改造》(1920)里说,我们现在且看从古代生活到近代生活,“经验”本身遭遇了哪些变化。在柏拉图眼里,经验只是服从过去,服从习惯。经验差不多等于习俗,——不是理性造的,也不是用“心”造的,只是无意识的惯例相习成风。所以在柏拉图眼里,只有“理性”可以解放我们,不让我们再做盲从习俗的奴隶。

到了培根和他那一派的哲学家,我们就可以看到一个奇怪的翻案。理性和他手下的许多抽象观念倒变成守旧拘迂的分子,经验却变成解放的动力了。在培根一派眼里,经验指新分子,使我们不再拘守旧习惯,替我们发现新的事实与真理。相信经验,非但不因循守旧,反而产生谋求进步的努力。

培根之后,英国经验主义走进死胡同,他们认定,经验=感觉,并且是一束束零碎的感觉,大陆理性派则另造一个“理性”去整合感觉,表面看来,两派的争论很激烈,势不两立,实际上他们在互相配合着,把经验从生活剥离出来,变成无法验证的东西,再把理性从经验剥离出来,变成根本不需要验证的东西。再向后,从康德开始的古典哲学就是顺着这条思路,让经验、实验、效果和生活环境完全脱离关系。

这个古今的差异,由于大家熟视无睹,反而显得格外引人注意。这一定是因为人生实在的经验起了一种具体的重大变化。人们对“经验”的见解是跟着实际经验来的,是仿照实际经验的。

当希腊的数学和其他理性科学发达的时候,科学学理不曾影响到日常经验。科学只是孤立的,离开人事的,从外面加入的。医术算是含有最多的实证知识,但医术还只是一种技术,不曾成为科学。况且当时各种实用技术也没有有意地发明、有目的地改良。匠人只知道模仿流传下来的模型;不依老样式做,往往退步。技术进步,或者是无意的逐渐衍变出来的,或者一时兴至,偶然创出的一种新形式。既然没有自觉的方法,只好归功于神助了。

在社会政术方面,像柏拉图那样的彻底改革家,只认为现有弊病都是因为缺乏可以仿效的范型。匠人制器,尚有范型可以依据,而社会、国家里反而没有这种范型。哲学家应该提供这种范型;确立范型之后,就应该得到宗教的尊崇,艺术的装点,教育的灌输,行政官的执行,总要使他们一成不变。

杜威如何解释经验?经验=生活=应对环境。应对环境的生活就是经验。杜威不问经验是不是客观的,只问能不能拿来应对环境,生物演化在应对环境,人发现困难解决问题也是在应对环境。因此,到了杜威这里,经验的含义就是:帮助人顺利适应环境的工具。

二、对“经验”的五种错误理解

杜威指出,传统哲学唯名唯实的争论,唯心唯物的争论,经验理性的争论,都因为没有弄清“经验”到底是什么。在对经验的理解上,传统哲学存在五种错误:(一)把经验当成知识。以实用主义来看,经验只是人和自然环境、社会环境发生的一切关联事项,谈不上是知识。

(二)经验属于心性。认为经验就等于主观性,完全忽视经验本就是一个客观世界,人在这个客观世界里造成的一切反应与回馈,就促成了经验。

(三)经验,仅仅是对过去的记载。杜威不同意,鲜活的经验应该带有实验性,应该能改观现有的形式,联系未来。

(四)经验,只属于孤立的个体,不包含关联的含义。杜威把经验看作应对环境的活动,一切关联就自然进入经验之中,经验中容纳了诸多关系。

(五)经验和推论完全无关。传统哲学谈到推论,一定是跳出经验之外的;实用主义讲推论,还是放在经验之内,经验已经包含无数的推论。

纠正这五种错误,经验的真实含义就显露出来了:经验是向前的、推论的、预测未来、应对未来的创造活动。

三、经验,实验与理性

实验科学的发达,使人们能主宰环境:这本不用再详说。但这种主宰和旧日的经验观不相容,然而人们常常忽略这一层,所以我们不能不指出:经验从“经验的”变为“实验的”,随即发生一种重大改变。

从前用过去的经验,人们只不过造就一些习惯,供后人盲目地服从或轻率地废弃。现在人们从旧经验里寻找到目的和方法来发展新的更好的经验。所以,经验竟然能积极地主宰自己了。

诗人莎士比亚曾说“没有什么办法改善‘自然’,‘自然’自己就能提供办法”。他对“自然”的说法同样适用于“经验”。我们不用专抄老文章,也不必直到事情变化了,才迫使我们变化。我们用过去的经验创造更好的未来新经验。经验本身就含有他用来改善自己的程序了。所以,“理性”并不是外加在经验上的东西。他是经验所显示,必须依靠经验来证实的;但它又可以从种种发明里用来扩充经验,使经验格外丰富。……康德哲学里的“理性”,是用来介绍普遍性与秩序条理到经验里去的:那种“理性”,在我们现在看起来,用不着了;那不过是一班中了古代形式主义和烦琐术语之毒的人捏造出来的。我们只要过去经验里出来的一些具体意思,——依据现在的需要,渐渐发展成熟,用来做具体改造的目的与方法;并且用适应事业的成败来试验,就足够了。这些从经验出来,积极地用在新目的上的种种意思,就叫做“智慧”。

杜威在这几段里指出古今人对“经验”的态度所以不同,正因为古人今人实际的经验确实已大不相同了。古人的经验是被动的、守旧的、盲目的,所以古代哲学崇拜理性而轻视经验。今人的经验,因为受了实验科学的影响,是主动地支配自然,是进取地求革新,是有意识地计划与实验,所以培根以来,有许多哲学家推崇经验而攻击理性及其附属物。

四、取消未经验证的虚假问题

但人们还是不肯轻易打破他们磕头膜拜过的偶像,总想保存一个超越经验之上而主导经验的“理性”。这是两千年来欧洲哲学史的一个总纲领。杜威指出,我们根本用不着康德们捏造出来的那个理性。活用经验,就是理性,就是智慧,此外再没有什么别的理性。人遇到困难时,他自然要寻求应对的方法;此时,他过去的经验知识里,应需要的征召,涌出一些提示来。

经验好像一个检察官,用当前的需要做标准,一项一项地把这些提示都审查一遍,把不相干的都发放回去,只留下一个最中用的;再用当前的需要做试金石,让那个留下的假设去实地试验,用实验的成败确定它的价值。这一长串连贯的作用,从感觉困难到解决困难,都只是经验的活用。

若说“既有作用,必还有一个作用者”,于是去建立一个主导经验的理性,就是一种老把戏:为宇宙确立一个主宰宇宙的上帝!

杜威的这个中心观念,把哲学史上种种疑难问题,经验与理性,感觉与理智,个别与共相,事与理等等的二元分立,都解决了。他在《创造的智慧》里,曾说:认识上的进步有两条道路。有时候,旧观念不必改变太多,更不必完全抛弃,只须扩大范围,精密研究,知识也就增加了。有时候,知识的增加只要变换性质,不要增加数量。人心觉得有些老问题实在不值得讨论;从前火热的讨论,现在退凉了;从前很迫切的兴趣,现在冷淡了。人们的道路改了一个方向;从前的困难,现在都不成问题;从前不注意的问题,现在倒变大了。那些老问题未必就解决了,但他们也用不着解决。

杜威觉得哲学史上有许多问题都是哲学家作茧自缚的问题,本来就不成问题,比如辩证法,根本就无法验证,与科学无关,过去没有定论,现在更用不着解决。我们不必过问。他说:如果哲学不再纠结那些“哲学家的问题”,如果哲学解决“人的问题”,并发展出一套相应的哲学方法,那么哲学复兴的日子就到了。

五、工具论的实用主义

现在单说杜威的工具主义。杜威始终认为实用主义是一种方法论,所以,他最初只发挥实用主义逻辑的一面,这种逻辑他叫做“工具逻辑”,后来也叫做“试验逻辑”。1907年,詹姆斯出了一部书,叫《实用主义》,他想把皮尔斯,杜威,席勒,以及欧洲学者奥斯特瓦尔德,马赫的学说都贯穿在一块,看作一个哲学大运动。

这书谈形而上学,谈知识论,也谈常识;论真理,论宇宙,也论宗教。杜威觉得,他这种大规模的综合有危险,所以他做了一篇最恳切的批评,叫做《实用主义所谓‘实用’是什么》,后来成为他的《实验逻辑的论文》的一篇。杜威把詹姆斯论实用主义的话,概括起来,作为实用主义的三个意义:第一,实用主义是一种方法;第二,是一种真理论;第三,是一种实在论。

杜威引詹姆斯的话来说明这三项:1.甲方法论詹姆斯总结实用主义的方法,是“要把注意点从最先的事物移到最后的事物;从通则移到事实,从范畴移到效果。”而且这种转移非常彻底,效果、信仰统摄了范畴、事实,只要能带来预期的效果,能够达到实际的用处,就是个好方法,并且只有这样它才是个好方法。

杜威在方法论上走得更远,只认可经验事实,只把思想的实际效果作为评判的标准,决不生造抽象的词汇,决不空谈修辞式的议论。

杜威的方法可分为两个层次:历史的和实验的。

历史的方法:杜威认为,任何一种观念、思想甚至制度,都处在中间状态,一边是原因,另一边是效果。这样就能指出一种学说的历史背景、如何发生,平允公正;也能按照效果,评判它的价值如何。

实验的方法则要求:

1.从具体的事实和情境入手,免去毫无意义的假问题;2.把一切学说思想只当成有待验证的假设;3.必须通过实验验证来确认是否有价值,避免天马行空的冥想。

2.乙真理论

凡是真理我们都能消化受用,能考验,能用旁证证明,能稽核查实;简言之,真理都是工具。假的都不能如此。如果一个观念能把我们的一部分经验引到另一部分经验,连贯得满意,办理得妥贴,把复杂的变简单,把烦难的变容易。——如果这个观念能做到这种地步,它就含有更多的真理。过去的真理适用于现在,因为不能通过目前的检验;过去能帮我们达到目的,现在却不能,真理的工具功能丧失,也就失去了效果,不再是真理。

3.丙实在论

“实在”有三部分的含义:旧有的真理;感觉;感觉之间或观念之间的关系。实用主义关注第三个含义,它最能表达实用主义对实在“未完成”这一特征的界定。所谓实在论,就是如何使观念间的关系逐渐完成的应对环境的活动。

理性主义以为实在是现成的,永远完备的;实用主义则以为,实在还在制造之中,将来造成什么样子就是什么样子,不存在固定的形态,它有可能制造成任何形态。实在好比一块大理石到了我们手里,完全由我们决定雕成什么样子。真理能不能成立,完全由我们来评判,不能做真理的奴隶。

杜威自我标榜具有一种实验的态度,在他眼里,一切的思想、知识、经验,都是生活的工具。每一个人过去的和现在的所有经验,都是为将来的生活提供帮助的工具。所有的思想,圣贤的金科玉律,都不过是工具,它们必须能解决问题,提供一些暗示、联想或者假设。因此,实验主义的关键在于,只从事实上寻找真理,验证手中的工具是否帮助自己更好地适应了环境,培养创造的智慧,做真理的主人。

思想是应对困难的工具

一、困难是思想的动机

杜威自己著的书,如《我们如何思想》《实试验逻辑论文》都特别注重思想的工具作用。怎样是“工具的作用”呢?

杜威说:

我们手上的大问题是:怎样应对外界变迁才可以使这些变迁朝着对我们将来的活动有益的方向走。……生活全在于能管理环境。生命活动必须把周围的变迁一一转换过来:使有害势力变成无害势力;使无害势力变成帮助我们的势力。

这种生活就是经验。经验完全是一种“应对行动”;思想知识就是应付未来的重要工具。哲学家向来不明白经验的真正性质,有些人特别注重感觉,只把细碎散漫的感觉当作经验的要义;有些人特别注重理性,以为细碎的感觉之上还应该有一个综合组织的理性。前者属于经验主义,后者属于理性主义。

近代生物学和心理学发达的结果,使我们明白这种纷争是不必要的。

杜威指出感觉和推理都是生活经验的一部分。平常的习惯动作,例如散步,读小说,睡觉,本没有什么段落可分;假如散步到一个三叉路口,不知道哪一条是归路,那就不能不用思想;又如读书读到一处忽然上下不相接,读不下去了,那就又不能不用思考的工夫。这种疑难境地就是思想的境地,困难就是思想的动机,“是思想的挑战书”。感觉困难,我们就去搜求解决困难之法,这就是思想。

二、应对环境有高低程度的不同

杜威哲学的基本观念是:“经验即生活,生活即应对环境”;但是应对环境有高低程度的不同。

许多蛆在粪窖里滚去滚来,滚到墙壁,转弯子,这也是应对环境。一个蜜蜂飞进屋里打几个回旋,嗤的一声直飞向玻璃窗上,头碰玻璃,跌倒在地;它挣扎起来,还向玻璃窗上飞,这一回小心了,不会碰破头;它飞到玻璃上,爬来爬去,想找出一条路:它的“指南针”只是光线,并不懂这透明的玻璃为什么同透明的空气不一样。为什么飞不出去?这也是应对环境。

一个人出去探险,走进一个无边无际的大树林里,迷了路,走不出来了。他爬上树顶,用千里镜四面观望,也看不出一条出路。他坐下来仔细一想,忽然听见远处有流水的声音;他忽然想起水流必定出山,人跟着水走,必定可以走出去。主意已定,他先到水边,跟着水走,果然走出了危险。这也是应付环境。

以上三种应付环境,高低程度不同,是由于智识的程度不同。蛆应付环境,完全是无意识的作用;蜜蜂能利用光线的指导找到出路,已经算是有意识的作用了,但它不懂得光线有时未必就是出路的记号,所以碰着玻璃就遇到困难了;人是有智识能思想的动物,所以他迷路时,不慌不忙地爬上树顶,取出望远镜,寻找溪流,跟着水路出去。人之所以尊贵,正是因为人有这种应付环境的高级思想能力。

因此,杜威认为,“知识思想是人应对环境的工具。”知识思想是一种人生日用必不可少的工具,并不是哲学家的玩意儿和奢侈品。总括一句话,杜威哲学的最大目的,就是要使人类养成“创造的智慧”,使人绰绰有余地应对种种环境。换句话说,杜威的哲学的最大目的是使人获得创造的思想力。

三、杜威的思想论

思想究竟是什么呢?

第一,戏台上说的“思想起来,好不伤惨人也”,那个“思想”是回想,是追想,不是杜威所说的“思想”。

第二,平常人说的“你不要胡思乱想”,那种“思想”是“妄想”,也不是杜威所说的“思想”。杜威说的思想是用已知的事物作根据,据以推测另外一种事物或真理的作用。这种作用,在逻辑学上叫“推论的作用”。推论的作用只是从已知推断出未知的事物,用已知的作根据,让人合乎逻辑地推导出未知的。这种作用,是有根据有条理的思想作用。这才是杜威所指的“思想”。

四、思想的两大特性

(一)必须先有一种疑难困惑的情境做起点。

(二)必须有思考搜索的作用,要找出新事物或新知识,来解决这种疑难困惑。

上文所举那个在树林中迷路的人,他在树林里东行西走,迷失方向找不到出路,这就是一种疑难困惑的情境。这是第一个条件。

那迷路的人爬上树顶远望,或者取出望远镜观察,辨认方向;或者找到水流,跟着水流出山,这都是思考搜索的作用。这是第二个条件。

这两个条件都很重要。每个人都知道“思考搜索”很重要,但是很少有人知道疑难的境地也是一个不可缺少的条件。因为我们平常的动作,如吃饭呼吸之类,大多是不用思想的动作;有时偶尔有思想,也不过是东鳞西爪的胡思乱想。直到疑难发生时,才发生思想推断的作用。有了疑难的问题,就有思想的目的,以及这个目的如何解决这个困难。

有了这个目的,此时的思考就都朝着这个目的方向上去,也就不是无目的的胡思乱想了。所以杜威说:“疑难的问题,决定思想的目的;思想的目的,决定思想的进行。”

五、实用主义的三种应用

但杜威指出实用主义虽有这三种意义,其实还只是一种方法论。他把方法论再分析出来,指出他的三种应用。

(一)用来规定事物的意义;

(二)用来规定观念的意义;

(三)用来规定一切信仰的意义。

1.甲事物的意义

詹姆斯引德国大化学家奥斯特瓦尔德的话,“任何事物所带给人的行动的一切影响,就是事物的意义。”他自己也说,“若要使我们心中事物的观念清楚清楚,只须问这个事物能产生何种实际影响,——只须问产生什么感觉,我们对它起何种反作用。”譬如说“沉闷的空气”,它的意义在于,它对呼吸的关系和我们开窗换空气产生的效果。

2.乙观念的意义

我们如果要规定一个观念的意义,只要使这个观念在我们的经验以内发生作用。把这个观念当作一种工具用,看它在自然界能发生什么变化,什么影响。一个观念就像一张支票,上面写明可支付若干效果;如果这个自然银行见了这张支票,即刻如数兑现,那么,支票就是真的,观念也是真的。观念在实验主义者这里,只是假设,它还必须经过验证,当证实观念不只是假设,观念就获得了它的意义,即产生实际效果。

3.丙信仰的意义

信仰包括事物与观念两种,不过信仰所包含的意义是众所公认的,观念或事物经过验证就成为信仰,但信仰并非一成不变,验证也不是一次完成就万事大吉。若要确定这种观念或事物的意义,只须问,“如果这种学说真,那种学说假,对人生可有什么实际分别吗?如果无论真假都没有区别,那就证明这种表面不同的观念其实都一样,一切争执都是废话。”

以上是杜威从詹姆斯书里搜罗出来的方法论,不过,已经加上他自己的理解和诠释。

六、思想的五个步骤

当搜求解决的方法时,我们的经验知识都成了供给资料的库藏。从这库藏里涌出来几个略有启发的主意,我们一一选择,斥退那些不适用的,留下最适用的主意。这个主意此时还只是一种假设的解决法;它必须确实能解决当前的困难,必须实验过,方能证实解决。解决之后,动作继续进行;散步的继续散步,读书的继续读书,又回到顺适的境地了。

仔细分析起来,凡是有条理的思想,大概都可以分作五步:1.感觉到困难这第一步是思想的起点,也是思想的来源,所有的思想都源自碰到困难的问题。思想是人类应对环境的工具,人类的生活若处处没有障碍,时时方便如意,那就用不着思想了。但是人生活的环境,常有更换,常有变迁。遇到新奇的局面,遇到不曾习惯的事物,从前那种习惯的生活方法就都不中用了。

譬如看中国白话小说,看到正高兴的时候,忽然碰着一段难懂的话,自然产生一种疑难。譬如迷了路的人,走来走去,走不出去,平时的走路本事,都不中用了。到了这种境地,就会思考:“这句话怎么理解呢?”“这个大树林的出路怎么寻得出呢?”“这件事怎么办呢?”“这可如何是好呢?”这些疑问,就是思想的起点。

一切有用的思想,都来自一个疑问。一切科学的发明,都起源于实际上或思想界里的疑难困惑。宋朝的程颐说,“学源于思。”这话固然不错,但是空洞地讲“思”,没有什么用处。他应该说“学源于思,思起于疑。”疑难才是思想的第一步。

2.找出疑难点究竟在什么地方

认清困难的障碍在哪一点,仔细分析困难,确定困难出在什么地方,这个困难是什么性质。有些疑难很容易指定,例如人迷了路,他的问题就是怎么寻找到一条脱险的出路,这是很容易理解的。但是有许多疑难,我们虽然觉得是疑难,但一时间却不容易指出疑难问题究竟出在什么地方。

杜威以为,确定疑难究竟出在什么地方,这一步是很重要的。这一步就像中医的“把脉”,西医的“诊断”一样重要。你请一个医生来看病,你告诉他,说你有点头痛,发热,肚痛……昨天吃了两只螃蟹,又喝了一杯冰淇淋,大概是伤了食。这是你胡乱猜想的话,不大靠得住。那位医生如果是一位好医生,他一定不理睬你说了什么。他先看你的舌苔,把你的脉,看你的气色,问你肚子哪个地方痛,体温如何……然后下一个“诊断”,断定你的究竟病在什么地方。若不如此,他就是犯了武断的毛病。

3.涌现有启发帮助的观念,提出种种假定的解决办法这一步也叫提示或暗示,这个阶段,必须调用过去的一切经验知识,寻找可能提供帮助的想法。既然认定疑难出在什么地方了,稍有经验的人,自然会从所有的经验,知识,学问里面,提出种种解决方法。

例如迷路的人要有一条出路,他的经验告诉他,爬上树顶去望望看,这是第一个解决法。这个法子不行,他又取出望远镜来,四面远望,这是第二个解决法。这个法子又不行,他的经验告诉他远远的哗啦哗啦的声音是流水声;他的学问又告诉他说,水流必有出路,人跟着水走一定能找到一条出路。这是第三个解决法。这都是假定的解决法。

这些假定的解决法,是思想最要紧的一部分。我们说某人能思想,其实只是说某人能随时提出种种假定来解决遇到的困难。但是我们不可忘记,这些假设的解决,都是从经验学问上产生出来的。没有经验学问,决没有这些假设的解决。有了学问,若不能提出解决疑难的假设,那就成了吃饭的书橱,有学问等于无学问。经验学问之所以可贵,正因为它们可以提供解决这些假设的材料。

4.评判各种可能有效的解决,确定哪一个解决方案最适用在所有的提示中,评判一下可行性,找到最有可能解决当前难题的提示,接着假定一个方案。有时候,一个疑难的问题能引起好几个假设的解决办法。

比如上文迷路的例子,有三种假设;一句《墨子》有两种解法。思想的人,同时遇到几种解决法时,应该把每种假设包含的意义,一一推演出来:如果用这种假设,应该有什么结果?这种结果是否能解决所遇的疑难?如果某种假设,比较起来最能解决困难,我们就采用这种解决。如果按照这种假设能解决疑难,那就应该采用这种假设。

5.证实(就是解决困难)

这一步是思想的终点,最终确认假设是否为真,一旦确认,假设就成了真理,提示也就变成合适的工具。第四步所采用的解决法,还只是假定的,究竟是否真实可靠,还不能确定下来,必须有实际的检验证明,才可以让人相信;如果不能证实,就不能让人相信,只能算一种假定。已证实的假设,能使人相信,自然就成了“真理”。

如迷路的人,跟着水流,果然脱离了危险,他那个假设便成了真正适用的解决办法了。这种证明比较容易。有时候,一种假设不容易证明,这种假设的证明所需要的条件不容易达到,必须特地制造出一些条件,才可以验证那种假设的是非。凡科学上的证明,大概都是这一种,我们叫做“实验”。

譬如科学家伽利略观察抽气筒能使水升高至三十四尺,但是不能再升上去了。他心想这个大概是因为空气有重量,有压力,所以水不能上去了。这是一个假设,不曾证实。他的弟子托里拆利认为,如果水升至三十四英尺是空气压力所致,那么,水银比水重十三又十分之六倍,只能升高到三十英寸。他试验起来,果然不错。那时伽利略已死。

后来又有一位哲学家帕斯卡提出假设,如果托里拆利的气压说不错,那么,山顶上的空气应该比山脚下的空气稀薄。拿了水银管子上山,水银应该下降。所以他叫他的亲戚拿了一管水银上山,水银果然逐渐低下,到山顶时水银比平地要低三寸。于是从前的假设,就成了科学的真理了。思想的结果,到了这个地步,不但可以解决面前的疑难,简直是发明真理,供后人使用,功用更大。

七、小结

在这五步里,何止细碎的感觉?哪有什么超越经验的理性?从第一步感觉困难起,到最后一步解决困难止,步步都是一段经验的一个小部分,都是“适应作用”的一个小段落。这五个步骤包含了归纳法和演绎法。第一二两步是归纳法:注重事实,从事实中找出困难,发现问题。第三步到第五步是演绎法:相当于大前提,小前提,结论。因此,思想方法绝不仅仅是形式上的,它面对的是真切的困难、鲜活的问题,以及清晰的实验验证程序。

杜威认为,无论什么知识、思想或者学说,都必须能够控制和改进经验,使将来的经验比现在的经验更满意,更适合应对环境。所谓实用主义,只是科学方法在哲学上的应用。

八、对思想的五个步骤的几点说明(一)思想的起点是实际上的困难,因为要解决这种困难,所以要思想;思想的结果,疑难解决了,实际上的活动照常进行;有了这一番思想作用,经验更丰富一些,以后应对疑难境地的本领就更增长一些。思想起于应用,终于应用;思想是运用从前的经验,来帮助现在的生活,更预备将来的生活。

(二)思想的作用,不单是演绎法,也不仅仅是归纳法;不单是从普通定理里推演出个别的案例,也不局限于从个体的事物中抽象出一个普遍的法则。看这五步,从第一步到第三步,是偏向归纳法的,先考察眼前的特别事实和个别情形,然后产生一些假定的通则;但是从第三步到第五步,是偏向演绎法的,先有通则,再把这些通则所包含的意义一一推演出来,有了某种前提,必然要有某种结果:用直接或间接的方法,证明某种前提是否真能发生某种效果。

懂得这个道理,就会明白两千年来西洋的“形式逻辑学”只教人牢记普遍、特殊、肯定、否定等等规则和求同求异等等细则,都不是训练思想力的正当方法。思想的真正训练,是使人有真切的经验能当作假设的来源;使人有批评判断种种假设的能力;使人能创造出证明假设的是非真假的方法。

杜威一系的哲学家论思想的作用,最注意“假设”。试看上文所说的五步之中,最重要的就是第三步。第一步和第二步的工作,只是要引起这第三步的种种假设;以下第四五两步只是把第三步的假设演绎出来,加上评判,加上验证,以决定那种假设能否适用。

这第三步的假设是承上起下的关键,是归纳法和演绎法的开头。我们研究这第三步,应该知道这一步是灵光一闪的,不可强求,就像自然涌上来的潮水一样,压制不住,而如果不出现,随你怎样抓耳挠腮,苦思冥想,都不中用。假如你在大树林里迷了路,你脑子里熟读的一部密尔的《逻辑学》,这无济于事,都不能给你“找到水流,跟着水走出去”的一个假设。

所以思想训练的着手工夫,在于使人有许多鲜活的学问知识,鲜活的学问知识的最大来源是人的有意识的活动。从有意识的活动得来的经验,才是真实可靠的学问知识。这种有意识的活动,不但能让我们确立假设的来源,还可以训练我们时时刻刻拿当前的问题来限制假设的范围,不至于胡思乱想。

还有一层,人生实际的事业,处处是实用的,处处用效果来证实理论,这可以养成我们用效果来评判假设的能力,可以养成我们的实验态度。养成了实验的习惯,每确立一个假设,自然会推想到它所包含的效果,自然会用这种推想出来的效果评判原有假设的价值。这才是思想训练的效果,也才能养成科学的思想能力。

九、结论

西方哲学发展至今,已经为世界贡献了大量的思想资源,教义五花八门,观点纷然杂陈,想从其中选出一个正确的学说,几成幻想。可如果我们秉持经验主义、实验验证的科学态度,自然就能对各派哲学做一个较为中肯、正确的评判。虽然各人的认知不同,各人有各人的方法,但是,至少要有科学的精神和态度。

这种科学精神和态度可以分四点来讲:一、怀疑。

第一点是怀疑。先抱有不轻易相信的态度,就会发现有很多问题。有了怀疑的态度,就不会上当。以前我们幼时的智识,都从习俗得来,未经验证;但是现在自己要反省,问问以前的知识是否靠得住。

二、事实。

我们要实事求是,贴贴标语,喊喊口号,解决不了实际问题,应该做切实的工作,不可避实就虚。

三、证据。

怀疑以后,相信总归要相信,但是相信的条件,就是拿凭据来。有了这一句,逻辑学等等书籍,都可以不读。赫胥黎的儿子死后,神父劝他信教,但是他很坚决地回答,“拿上帝存在的证据来。”有了这种态度,就不会上当。

四、真理。

追求真理,不一定要成功,因为真理无穷,宇宙无穷;我们去追求,只是尽一点责任,希望在总分上,加上万万分之一。胜固然可喜,败也不足忧虑。所以科学家的最终目的是追求真理。庄子虽有“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逐无涯,殆已”的话,但是我们还是得努力去做,得一分就是一分,得一寸就是一寸。有了这种精神,追求真理才会有所收获。

我简略地说一说科学方法的要点:第一注重事实。

科学方法用事实作起点,不要问孔子怎么说,柏拉图怎么说,康德怎么说;我们先从研究事实入手,游历、调查、统计等等都属于这种事项。

第二注重假设。

单纯研究事实,还算不上科学方法。科学家最重假设。观察事物之后,确立一下几个假设;把每一个假设的含义彻底分析出来,看看它的含义是否可以解释所观察的事实,是否可以解决所遇到的疑难。这就需要博学。正是因为博学方才可以有许多假设,学问只是供给我们种种假设的来源。

第三注重证实。

我们从许多假设之中挑出一个最合用的假设;这个假设是否真正合用,就必须实地验证。有时候,验证很容易;有时候,必须用“试验”才能得到证实。证实了的假设,方可说是“真”的,方才可用。一切古人今人的主张、东哲西哲的学说,如果没有经过这一层证实的检验,就只能看成有待验证的假设,不能当作真理。

从近代走到今天,西方哲学尚未完全展现它的全部含义,但我们已经可以发现,它的未来一定是实验派大展身手的时代。实用主义的试验验证原则,在我国哲学中并不少见,墨子,王充,戴震,都强调验证,只是后来儒家务虚的学说占据统治地位,实证精神遽然丧失。经过西方哲学的这几段历程,获得“无处不疑,有疑必问;无据不信,有信必证”的为学致思精神,已然成型。实验验证,不只是实用主义的工具,而应该是一切严谨的学问必备的方法和一切学科的根本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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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胡适的北大哲学课·肆》(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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