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胡适的北大哲学课·肆》(5)

第三十五章 《胡适的北大哲学课·肆》(5)

附1杜威讲演

思想的派别

我这次演讲的主题是“思想的派别”。本来名词上的分别,并不重要。不过要知道现在所讲的,并不是从心理学上去说明各种思想,是逻辑学的派别,是哲学史的讲演,是哲学史上几大思想派别的区分。

这一科的讲演,性质上带些专业性质。这是没法的,因为题目关于逻辑学的方法,这学问是专门的学问,所以不能不带些专门的性质。又是从历史上讲关于人类思想的方法,又不能不讲这种思想当时所生的因果——历史的发展源流。

一、哲学思想的四个流派

现在这回的讲演概括说起来,就是说明四大派的思想方法。这四大派别是:第一派——系统派/古典派。这派方法,是注重整理的、分析的、类别的。亚里士多德是这派的代表。

第二派——理性派/演绎派。科学发生时代,生出第二派和第三派。笛卡尔是这派的代表。

第三派——经验派/感觉派。此派培根先发起,但是不太重要,洛克可为这派的代表。

第四派——实验派。第四派和第三派的区别,现在姑不讲,留待以后说明。

大概西方的思想史,无论经几次的间断,但总可找出个不断的线索来。这线索是什么?即就是思想的派别。

二、古典派哲学

1.思想源头——希腊

思想史的开始,大都在西历纪元前六百年。发生地,就在欧洲西南部地中海半岛的希腊。

我们讲到欧洲文化的起源,关于宗教方面,就知道犹太是中心;政治方面,罗马是中心。但思想的来源——宗教政治基础的思想,是在希腊,是在地中海小小的一个半岛上。

思想的方法,从希腊产生的居多。从二千五百年以后,学校里用的逻辑学书,还是照希腊原有的,相差不远。字句虽有更动,大旨还是一样,稍为修正些,到底还是脱不了旧路子。所以现在讲思想方法第一个派别,不能不从希腊入手。

第一派——思想方法的起始——起源于思想界无政府的状态。当日的思想界,糅杂纷乱,就是哲学史上所说的“智术师”时代。那时有种种学说产生,各执一辞,反复辩难,有许多还攻击现行制度、道德,这是思想界极纷乱时代。苏格拉底想要挽救这弊病,才开辟思想方法的路径。他想无论如何纷乱,总可找出个条理来。——从不同中找出共同点;从纷乱中找到条理。

2.苏格拉底

苏格拉底主张,道德的种种纷乱,原因在于知识不足,道德所以纷乱,由于知识无标准。他想找出一种标准来,使是非、真伪、善恶,都统一,行为也统一。事实的不统一,全由于知识的不统一。

他的方法,要求思想的方法统一。思想统一,社会上种种道德行为都统一了。

苏格拉底的哲学,关于思想的方法,就从统一知识入手。他以为我们纷纷讨论的条件中间,总有相同的地方。不相同的,就不能讨论。我们无论如何讨论,不能不认可这一点的存在,从这一点着手。

逻辑学,英文是Logic,希腊的原名是“逻各斯”,本有谈话的意思,原意是从辩论来的。又有“辩论”一字,是从希腊“对话”一字得来。都起于社会的谈话。由于辩论,才有思想的方法。就像辩论应有什么样的条件,这是辩论第一步的着手。

3.辩论的条件

(1)辩论的对象是同一个

苏格拉底指出,辩论的第一个条件,先承认辩论的东西是同一个。辩论的对象、题目是同一的,是公认的。譬如甲说:“密斯托是一个很高的人。”乙说:“是很矮的。”两个人的辩论,当然先承认辩论题目中的密斯托是同一个人。不能甲指的是甲地的密斯托,乙指的是乙地的密斯托。

假使他们所争论的是两个人,那就用不着辩论。所以必须同一的题目、对象,才可辩论,这是第一个条件。

(2)辩论的对象有常在的性质

至于第二个条件,辩论的对象有一种常在的性质。这个性质不能随意变化。哲学的术语,必须是客观的,永久的,不能随意变动。要辩论的东西有永久的存在,才可讨论。苏格拉底当时同一辈哲人辩论什么是公道,尽管意见不同,但大家总须承认那客观的标准,不如此,就无讨论余地。

4.亚里士多德的逻辑学

亚里士多德逻辑学——思想的方法,就从苏格拉底说辞中得来。

他的学说,有两项要点:

一、从不同之中找出相同。这就是“共相”;二、思想、知识的关键在于用界说、定义来表达“共相”。这两点是逻辑学产生的原因。

亚里士多德的旨趣,和苏格拉底不同。苏格拉底注重政治、社会、人生,亚里士多德注重纯粹思想。亚里士多德少时曾习医术,熟悉解剖及生物学,他的学说得自生物学的不少。他把苏格拉底的学说应用到生物学上,发明“类”的观念。把一切个体都包括在“类”中,从“类”再去讲个体。

“类”的观念,亚里士多德提出来当做哲学的中心,思想方法入手的地方,是欧洲哲学史两千年前极重要的事。“类”的观念,差不多笼罩欧洲哲学史两千多年。这个观念之所以重要,就因为创造了思想史上的新世纪。

在这自然界中,物体很多,举都举不尽,若用“类”来讲,比较有限。譬如讲树,什么橡树、榆树……现在都归在树的一类去讲。就因为个体的事物很多,没有两个个体的物是一样的,所以把个体丢开,去找出共同的地方。凡是树都是一样,凡是人都是一样,这样一来,比较简单些,比较容易辨别些。

5.“类”的三种性质

“类”的观念,有三项重要的特别性质:一、“全体”的观念。讲到类,都是全称的,都是代表全部的,都是以一统万的。比方是树,无论是造房屋的,无论是供燃烧的,用途不同,但都以一个字来包括。

二、“共同”的观念。亚里士多德最注重“法相”。“法”是个模型,一个模型中间,做出同样的东西。讲到橡树,无论橡树是在屋的东边或西边,总有同一的法相,相同的形式。所以,类是代表共同的、模范的、标准的“法”。

三、“永久存在”的观念。“类”不但笼罩一切,不但代表共同的法相,还有永久存在的性质。树死了,“树”还存在。石坏了,“石”还存在。个体的事物无论如何生灭,“类”总代表不生不灭——永久存在。

60年前,达尔文的《物种起源》出版时,思想界突起纷乱。为什么?

受到亚里士多德的影响太深。他是说永久不变的,现在有人说物种有由来、有起源过程,有变化,两千年来的思想习惯完全被推翻,怪不得要起大变动。欧洲向来的习惯,不得不改变。

这一种的方法——哲学——在思想史上何以占重要的位置?因为思想的知识,最初步是分类。譬如走到树林中,一草一木,都不认识,去问旁人,人家说这是什么花、什么树,归到类去,就明白了。亚里士多德重要的地方,就是发明这方法,找出共同的一点,归纳到类里去。

6.一切知识都从个别开始

一切知识最初的一步是感觉,是知道这一个、那一个,但不认得这一个是什么,那一个又是什么。这种知识,不要讲不足以追求高等知识,就是低等知识,凭日常耳、目所接触的,在实际应用上还是不够。必须知道这是灯,是纸,是表,是衣服……才行。所以,亚里士多德以为知识的第一步,不能专靠五官的感觉,仅知道这一个、那一个是不行的,必要知道是什么,知道具体的分类,那才可算知识。

7.“类”的意义

“分类”的观念在欧洲思想史上,很难给出个明确的一致意见。西方人在政治、社会方面,注重个人;思想方面,却归纳到全称里面去。把这个、那个归纳到“什么”的类里去。这种观念在思想史上所以重要,有一个理由:一、即因为“类”的观念,可以笼罩一切;二、因为“类”的观念不但独立,还有系统。就是类的上面还有“种”。牛都唤作牛,马都唤作马,牛、马都属于兽类,兽类都属于动物。从最高的阶级,可以逐步地推下来;从最低的阶级,可以逐步地推上去。这类有次第、有系统,是思想史上最好的分类。

“类”的观念不但可以应用在生物学上面,数学里也可应用。三角形是个类名,那么无论是直角、锐角、钝角的三角形都包括在内。三角形的种——更大的类,是平面,那么无论是长方形、圆形,都是平面。所以使得知识思想有系统,都因有了那“类”的观念。

这应用方面,每一种东西可以归纳到“类”,“类”归纳到“种”,更大的归到更更大。这很像中国祖宗谱系。从高祖到曾祖、祖、父,一代代排列得很是齐整。这种知识,是有系统、有条理、有组织,才是正确的知识。亚里士多德的哲学,就重视怎样得到这种知识。

亚里士多德一派的逻辑学,在思想史有重大的贡献,就是重次第、条理。这就是思想上极重的要点,这就是思想史上最大的贡献。

以上所讲是第一派的大意。下次再讲第一派的方法——怎样求到有系统、有条理的方法,叙述他详细的地方。

8.古典派哲学的方法

(1)“种”的学说有两个缺点

亚里士多德“种”的学说,还有两种的缺点:第一种的缺点,是认为“类”永久不变;第二种的缺点,不能有发明的功用。这个、那个,排列在祖宗图谱上,依旧不能从已知的得到未知的东西。

缺点是我们偶然举出的。这重要的话,还须明白,就是这种方法在思想史上有积极的价值。即西方人思想受两千年系统的分类思想支配,有分类的习惯、知识,形成先后本末的系统。这观念是西方思想——希腊思想——最重要的。没这训练,欧洲到现在还是野蛮时代。

上次讲演提出的四派——思想方法的四大派,先讲的是第一派——希腊传下来的思想方法。这派发生得最早:创始于苏格拉底,完成于亚里士多德。

(2)希腊古典派思想简评

这派的起源,起于思想界、知识界纷乱无主无政府的时代。无论社会上、政治上种种情形,都引起庞杂纷乱毫不统一的恐慌。有心人觉得社会、政治的纷乱,都由于知识无标准。知识无标准,政治上、社会上都无系统。什么叫做公道?什么叫做公理?什么叫做道德?都须逐件地订出条理,立出标准。知识一有标准,政治上、社会上就有条理有系统了。

所以,古典主义哲学就产生于社会的实际动机。要想在思想方面找出秩序、条理来,使社会上、政治上种种事情,都有头绪,有系统。

亚里士多德是个医生,并且是个科学家,所以他的动机和苏格拉底不同。不过他受这种影响,这种遗风,所以他爱秩序,爱条理,要在纷乱的个体中间找出个明确的共相。这些态度,这些目的,都是受苏格拉底的影响,因此称这派叫做系统的、整理的、类别的方法。

以上把前次所讲的大略,概括说过了。

现在要加几句通论的话:就是要知道希腊的思想方法,是受希腊艺术的影响很大。

希腊人是富于美感的人类。希腊人的所谓美,是指比例的、平均的、调和的美,他们所注重的,是分配匀称调和的艺术。他们研究艺术,无论建筑方面、雕刻方面,总是求得分配均匀,整齐平称。希腊艺术的特异处,就是从无古怪丑恶的东西,畸形怪状的样子。这一派对思想上受了秩序、整齐的观念,所以亚里士多德看宇宙当做件艺术品,完全的艺术品。

把造化者当做个艺术家,把天地的现象看做整齐、平均、调和的艺术品。

这第一派思想方法的大概,完全是系统的。

现在讲那思想方法的细则。

1.第一步:界说

这派思想方法求知识的第一步,是先下“界说”,从种种个体的事物归纳到类上去。界说的性质,是加个类名,再加这一种的“属差”。先举个“类”,把东西归纳到“类”名里去,然后再从“类”推到“种”。譬如知道人的一“种”所有“类”是动物,还不够,还要举“属差”,要知道人是哪种动物,或者说人是“能制造器具”的动物,“制造器具”就是属差。从“类”中再添加一个“种”的特别“属差”。亚里士多德最重视第一步理性的知识,即下“界说”。“界说”直指事物的性质要明白真知识这东西,非举界说不可。一面举类,一面举特别性质,那才是真知识。譬如一个三角形,先下界说:“三角形是三根直线组成的一个平面形。”“平面形”,就是类名,“三根直线”就是属差。再如直角三角形的界说是:“三角形中有一角是九十度的直角。”那三角形变做类名,九十度的直角就是“属差”。这样下去,就能知道事物的真正性质。

但我们对形式论理的滥调,往往看轻,他的本义,有重要的观念。这观念即是类的观念。因为个体事物有生死起灭的变化,但类不变,有永久存在的性质。求取真知识,必须先把个体事物归纳到类中,找出其他类的永久性,找出他的系统,找出他在宇宙万物中的地位,那才能知道它的性质,或者特别性质。

这种观念——界说的学说,以为人的感觉,目所视,耳所听,鼻所嗅,所得到的不过是外面个体事物的形状。这一样,那一样,都不过是有个感觉,耳目还决不能认识类以及类所代表的真的性质。

感觉只知形状,不知真性质,这本是自然的趋势,因此他们推重理性的知识,看轻感觉一部分,都要使知识上下成系统,递分下去,好似祖宗图谱,因为他们认定这世界是理性的世界,亚里士多德所谓“纯粹的心”

的结果。在中世时代,易为教会所利用,教会中人,当做基督教正宗的学说。他把宇宙当做有理性的,可以做宗教家的帮助。

2.第二步:三段式推论

这第二步是三段论法——三段式。三段论法与方才讲的有关系。因为三段论法是最完全有理性的知识,最足表示事物的关系——这物同他类他种一局和全局的关系,这方法不但表示主观的方便的方法,又可代表理性的宇宙,自然的系统,所以亚里士多德最崇拜最看重那三段论法。

譬如举个极平常极普通的例子,如说:“苏格拉底要死的。”何以知道他是要死的呢?因为可以用三段法表示出来,可以用能得到验证的形式来表达。所以,把这句话和别的论断连成有系统的形式,如:大前提——通则:“凡人都要死”

小前提——“苏格拉底是人”

结论——“所以苏格拉底要死”

假设“所有的人”是M,“要死的”是P,“苏格拉底”是S,用符号表示出来是:所有的M是PM→PS是M或者:S→M所以,S是P∴S→P用这样一种符号形式表示出来,清晰明白,方便验证,这也正是亚里士多德最有建树的地方,绝不似柏拉图,辩证法家轻视逻辑。

提出类的性质,再提出某个个体在这个类之内,最后得到这个个体也具有这个性质,使类,个体,性质都成了系统,获得合理的形式。并不需要每件事物都一样样地思想,都要这样做;不过亚里士多德以为一个命题,不是把这样有关系的组成系统,不能算合理性的形式,那么话便不能成立。凡是思想不能表出理性的形式,即假的,即错的。

总而言之,三段论法照亚里士多德所说,是科学知识最完备的形式,可以表示出自然的系统,有理性的系统。但是我们听到三段论法,以为可以不问情况直接运用,最后变做逻辑学上的滥调,直接的事实也非要用三段论来表达,多此一举。我们的思想和从前不同,根本观念改变的缘故。

当时他们相信宇宙是有理性的,有条理的,一样样可以分出来组成系统,归纳到类里,类永久存在,性质不变。

3.第三步:变化

方才说的两件,都是把宇宙看做静的,不是动的。

现在第三点是要讲变化。

我们对外物的观察,最容易见到现状的变化:高的忽然低了,低的忽然高了,草木生长了,人长大了。变迁的现状,一般都见得到。亚里士多德以为变化不是杂乱无序的,都有一定的方向和趋势。每一棵树都是向最完全的形式变化。形式是模范的形式,每样都照着一类最完备的形式变。

如鸡子的变化,逐渐变到一只鸡,是变到最完全的形式实现为止。橡树子的变化,便照着橡树最完备的形式变去。亚里士多德说气、烟、火都向上升,因为是照着最完全的形式——天是最完全的形式——走去。所以要知道变迁,必先知道各类完全的形式。

这变迁的方向,最完全的形式,究竟是什么?即是他的目的。这目的是变迁所向的方法,最后的原因,最后的理由。这种说辞,对亚里士多德的哲学很重要。他以为变迁不但要知道这样变什么和怎样变化,更要知道变化的最终目的。

他讲的变,还是注重静的、呆板的、固定的——目的。这观念通俗讲来有句成语,叫做“自然不做无用功”。自然法总有理由,总不枉费工夫,这话是说宇宙有理性的,有目的的,有所为的。这自然见解,在哲学史上是很有价值的。以后讲第二派的思想,即可知第二时代思想的革新,推翻自然有所为的见解。

(1)变化没有最完全的形式

第四点,即有许多东西是并没有最完全的形式去变的。

譬如天气,并没有最完全的界限,冬天的冷度,夏天的热度,不能一定,有时很热,有时很冷。人的身体是这样,不能说眼睛都要怎样,耳朵都要怎样,不过是人的大概终相同罢了。照亚里士多德的意思,这种“抵抗形式”不能归入科学的范围。凡是科学的知识,都是死的、呆的、静的,是“必然”的不是“或然”的。那种也许如何如何没有科学资格。

这部分的知识,不重规则的行为变迁,是叫做经验。科学的知识的现状,是理性的知识。理性是属于科学的。那种经验的、不规则的,不能算知识。变迁,必定有个趋势。橡树子有橡树的趋势,鸡子有鸡的趋势。亚里士多德说天上种种的星辰的变迁,都可以算得出。三角形的角度,加起来等于两直角,那是一定的。这都是有理性的知识。人不能一定怎么长,怎么高。夏天不能一定怎么热,热到什么度数,这都是或然的,这都不算科学。这种看轻经验——动的,看重理性——静的观念,是亚里士多德传给西方思想界最大的遗产。有这遗产,使哲学史发生很大的问题,究竟经验和理性占怎样的地位,因此造成很大的争论。

(2)知识有等级高低

现在要讲第五点。

这派以为知识有两种,有高的,有低的,高的为天文、代数,都是科学的知识。至于人类的直接行为——道德——社会的变迁,凡是伦理学、社会学、人生哲学等,都没有一定的趋向,变化不测,推测不定,没有最完全的形式、最后的目的、一定的方向,这是属于下层的劣等的知识。

这种区分,把人类的行为,人生实际的种种行为,都归属到低级的部分。这观念发生重要的结果,很大的影响,把关于人生、政治、社会的学问,都看低了,都比不上有一定范围的趋向的自然科学。

这种意思,是以为人的行为部分——实际的方面没有最高的标准,要从这方面求到完全的知识,是做不到的。假使要求到这地步,只有从知识方面入手。行的方面是无望的。知的方面,还可以求到最完全的形式。他是把“行”的方面看做不如“知”的部分。

这层意思,是说人类的行为要使他有最高、最完全的形式,只有知识。从知识一方面,可以无求于外。行的方面,是不能够,都要依赖旁人的。哲学家得到知识以后,无求于外,是合理的生活——理性的生活,是人生最高的快乐。

(3)亚里士多德的思想贡献

总之,亚里士多德的方法,不但给我们界说的学说,给我们三段论法的形式,又有三种连带的影响,在思想史上有很大的贡献。

一、变迁只有规则的变迁。从一定方向走的,可以算是知识,其余不定的,无目的的,不在科学知识里,因为科学知识是有固定关系的。

二、经验的知识比理性的知识低,理性的知识是高级的,是正当的。

三、实践方面比较低,理性生活比较高,比较重要。这三种重要观念,对思想史发生很大的影响。

以后两种,第二派和第三派——理论派与经验派——完全是受第一派亚里士多德哲学的遗留问题吸引,而发展起来的。这两次讲演第一派的大意,目的是并不在背书本上的知识,是要讨论第一派的方法是什么,知道他历史上的背景——他影响到第二三派是怎样的情形?

现在讲亚里士多德方法以后,要作个结论。有许多西方人看了东方受古代思想的影响的支配有两千多年,以为一定是守旧的。那是很自然的想法。但这观察的人,忘记了亚里士多德在西方思想史上的势力——一支独尊的势力,一样强大长久,直到300年前,十六世纪和十八世纪两个世纪里很久的竞争和思想革命,才打破亚里士多德思想的束缚。

三、理性派哲学

1.亚里士多德以后“逻辑”的变迁第二派是理性派的思想。讲这派之前,先说希腊传下来的亚里士多德派逻辑学的变迁,与这派方法的应用——希腊以后中古时代思想方法的应用。

从亚里士多德以后,直到十六世纪十七世纪的中间,差不多有两千多年。这两千年中,亚里士多德的方法,被中古时代一辈“经院学者”所利用,经历诸多变迁,也延伸许多应用。

亚里士多德把思想的方法,用到人类的社会问题和自然科学上。亚里士多德是个科学家——生物学家,他把这些方法应用到自然现象上。所以希腊人对自然科学的兴趣很深,重视自然科学,就是重视社会人生,从不用到神道的、神权的、宗教的问题上。

待到后来,欧洲变成基督教民族。基督教从欧洲南面到西南,到北面,一直普及到一切民族。当时的人还是野蛮时代、半开化时代,不料希腊的思想方法,被宗教采用,拿来作为宗教的辩论——神学上辩论的重要工具。这一用法是把自然科学上的方法,用到神学、宗教上去,这是亚里士多德不曾想到的。

亚里士多德的方法——他的根本方法,承认每种科学的根据有最容易明白的、最普通的定理。如几何学的根基,简单些说是“全大于分”,很浅明、很简单。其他如生物学、物理学、天文学等,都有个简单的定理做根据。但亚里士多德所谓定理、理性,是根据人的理性的,并不属于神道的、神秘的,是从人类理性中找出的,并没有这神道、神秘的性质。

所以说,亚里士多德的逻辑方法,还算是自然逻辑的方法,并不超于自然现象的方法。但到中古时代,经院学者把这种方法应用到超自然现象上;应用到神的、天的、上帝的方面去。以他们所用的方法讲,固然都一样,但他们所说的定理,不是几何学、物理学里的理,是《圣经》里的话,是教皇的圣谕,是基督教最初的神父——长老的话。认为这些话天经地义,拿来做根据。一切事物,都以这种教义为基础。

方才说古代亚里士多德的方法,是自由的方法,后来被“经院学者”

所利用,——以十一世纪至十三世纪为最盛。这三百年中,这些学者把亚里士多德自由的方法,应用到宗教权力上去。把古代自然科学、人类社会的方法,应用到神学、宗教的范围里去,这些方法的区别,为什么要说?

就因为说明理性派和实验派的方法,这两派都是代表一种回归到希腊自然科学和人类问题的兴趣。当时对实际生活,不知注意;对超于当时的生活,才加注意。

2.从神学到人间的学问

在这两派的中间时期,是欧洲从前出世主义思想,回归到入世主义的思想,产生出新的兴趣。这有许多原因:一、中古时代,古代的文学、艺术,都不注意。当时学者带些复古思想,所谓“文艺复兴”时代。但所谓复古,是从古代学说中发现新知识。

二、发现美洲,当时人方知道西半球,人类思想一变,眼光都变了。

三、同亚洲人的交流。当时同阿拉伯人往来。阿拉伯学者都研究自然科学——天文学、医学等,又介绍许多科学思想。此外,如十字军的战争,同土耳其人的接触,都有关系,不能细说。

总之,回归到注重自然界现象的思想情境里,产生一种新兴趣。

3.时代的新要求

这个时代之所以能发生新兴趣,因为新思想方法的要求。这种要求是:一、要求人类能得到征服自然界的势力、自然界的现状,加以利用,为人生造福,增长人的势力。

二、不但把现成的知识系统组织起来,像中古时代那样把古人的话作为根据翻来覆去地申说,还要求新方法,不但证明,还要发现新的真理。

这两种要求,第一种是要增进人类的势力,征服自然的势力。这一种,培根可算是代表。现在不细讲,以后讲第三派时再讲。第二种是要把旧知识继续连贯下去发现新的真理。这一种的代表,是法国人笛卡尔,恰和培根相反;培根是要征服自然,他却胆小,不过找个方法,为人类发现新的真理。

这种区别,从历史上看来,极有趣味。培根是英国人,英国的政治自由些,宗教革命得早,宗教势力比较少,人类自由多一些,所以培根大胆要征服自然,带些政治性质。大陆上却不能,教会很专制。当时有个科学家,伽利略,宣称地并非不动,地球绕着太阳转。这话与宗教家说的相反,教皇便定他的罪。笛卡尔处于这种积威之下,也曾把他的书烧掉。这可证明事实上的关系,所以他要研究学理,找出学理的新真理。

四、笛卡尔

1.广延和运动

笛卡尔的哲学,对自然界的根本观念有两种:一种叫做广延,一种叫做运动。广延是容积,占位置占空间的。一切物质都是广延,都是容积,都是占位置的。在空间的区别,有什么大小、长短、高下、形状都算广延。一切物质的变迁都是运动。广延占据的位置有变迁,有变迁就是运动。运动就是广延位置的变迁,运动也是一切变迁的因。

这两种观念是对自然界的重要观念,为什么重要?

把一切万物都用数量表示出来,都用代数算出。科学能够用数量表示出来,用代数算出,才有把握。他发明代数的方法——解析几何,他用这种新方法可以表示变迁,所以他把一切科学的知识,都看做数量的知识,只有数量的知识才算是科学的知识。但数量并不独立,不过是一切科学知识的钥匙的关键。一切科学的门径,全靠数才可找出。

这样正式的讲演——一切物质都是广延,物质变迁都是运动,专讲形式上的表现,没什么意思。最好从根本观念上,引申出四条结论,把这四条结论和古代科学的结论比较讲,便易明白了。

2.从广延和运动引出的四条结论:(1)万物都是数量关系这第一个重要的结论,是打破古代等级的区分——一代高一代、一代低一代这样的分类——把古代科学方法的分类看做固定的、不变的、祖谱式的,现在一齐推翻,一扫而光,把一切万物都归到广延,一切变迁都叫做运动,都看做数量关系。把自然界的等级,高高在上的星辰和低低在下的尘土,都是一样平等的东西,都是和,差,积,商,变迁都是一种数量运动。

古代的思想,把万物的性质都看做不同。矿物有矿物的道理,星辰有星辰的道理。这些把万物看做不同性质的观点,现在都看做相同性质的,古代神秘的区别都没有了。就像人身的呼吸和血的流通,从前看得很怪,现在却都讲广延,都讲运动。血的循环和抽气筒的抽水是一样的理,呼吸的流通,同风的往来是一样的理,都是动,都是数量的关系。把不同性质的观念打破,无论生物、矿物,都是一样去观察。

近代从笛卡尔以来,科学进步,有许多人不赞成太简单的说辞——万物都一样解说——近代虽觉笛卡尔立说不合理,但笛卡尔却有极不可埋没的大功。古代科学,把自然界分作无数固定的、繁琐的、彼此不相交通的区别,使人的心力受大亏,笛卡尔把这些固定的分别一齐打破,打破这知识界的封建制度——阶级制度——这样的大革命,就是不可埋没的大功。

笛卡尔的方法还有件大功。

他用这样的东西——广延与运动——去解说万物,有大用处。这些极平常的东西,人人都明白。他用人人所懂的东西,打破古代神秘的不可思议的黑暗。从黑暗趋向到光明,从神秘趋向到人生实用上,这是思想界的一大建树。

(2)目的因

这第二个重要的结论:是古代亚里士多德信那“最后的因”——目的因,他以为物质的变迁都是向着那最后最完全的目的进行。

笛卡尔便打破这种观察,以为运动并没有最后因、最后目的。一切物质的变迁都是运动,都是空间关系的变化。这样使我们便宜不少,不必求那不可知的因。并且这“最后的因”的说辞,后来被宗教中人去利用,牵强附会上去。笛卡尔提出广延和运动,打破古代神秘的目的因,这在实际实用上,是很重要的。

我举个例子,古代亚里士多德一辈讲人身的构造,他们信那最后的因,便以为人身的构造,每种都有个目的。他们观察人身,以为人身活的时候,身体是热的,过热了便病,太冷了便死,所以他以为所以生活,是冷热调剂平均的缘故。

根究那冷热的来源,以为身体的构造,有一种是专门供给冷的,有一种是专门供给热的。心脏是供给适当的热度,脑髓是供给适当的冷度。深信最后原因,一定会产生很大的危险。要造出个目的来,不能不有这种荒谬的说辞。

笛卡尔却不然。他讲一切的运动——变迁,并无目的,只要看前面的一部是怎样。他是完全注重前因的关系。从前因看到后果,把前因来解说后果。人身的构造,用不到最后的因。他讲人身的变化都是运动;血动、呼吸动,都是动,完全是运动的作用,并没有目的的。自然现象,都可以用这观念解释。

从主动发生,层层递进以至无穷,只有前因后果的关系。现在试验“物质不灭”,如木烧做灰,把他的灰和他的热气加合起来,可以证明重量是一样的。这是后来的试验。笛卡尔先说物质每种动,都是容积的变迁。容积永在,数量不变,把这数量的关系去讲自然界的现象,便打破“最后的目的”的观念。

3.不能用数量表示就不是科学

第三个重要的结论,却是代数的重要。亚里士多德讲科学,是注重在类别,注重在性质的区别。至于数量的区别,不甚重要,是偶然的性质。

譬如菊花虽有大小,那菊花的性质,总是存在。三角形虽有长短,那三角形的性质,总是存在。笛卡尔则注重数量,以为一切万物都是广延,积的变化都是运动,都可以数,都可以量。那可以数、可以量的,才是科学。

不能数、不能量的,都不能算作科学。他打破古代注重性质的类,这亦是思想界重要的贡献。

我们要知道,研究近代科学发达历史的人,颇多有反对笛卡尔的错误的。但无论如何,近代科学对笛卡尔,很有得利于他的。笛卡尔极提倡数量的重要——一切科学都要可以数、可以量的——从此以后,学科才注重数量的研究,表示式子。这种数量的方法,都是从笛卡尔以后格外注重的。古来讲真理的,什么叫做真?什么叫做假?怎样是正确?怎样是不正确?都无一定的标准。从笛卡尔注重数量以后,真理才有标准。数量正确,才是真理。所谓真理,即是数量的正确。

4.代数

刚才讲过笛卡尔以为代数是一切科学的钥匙。这种注重数学,全根据数量的观念。还有重要的方法是从数学得来的。数学上做一门代数,是从最简单的定理、数量的符号做下去,用不着五官的感觉,完全是理性的作用,应用几条定理,找出答案。这种用数量符号,合上公式,找出的答案,自然是对的。笛卡尔思想的根本方法,就想从最简单定理入手。

笛卡尔应用这数学的理性作用,从简单的定理,可以找出答案。后来应用起来,普通的简单定理连拢起来,可以变做复杂的定理,创造新颖的定理。从没有的变作有,这都用不着观察,完全是理性的作用。他因此看做一切科学都是如此。

从这基本定义连贯起来,一条条连下去,也会引申演绎出许多新的定理。从没有到有,从不曾发现的去发现,都用不到五官的观察,只要从理性的作用看那公理、那定理有无错误就是了。这所以称作理性派的逻辑学。

我们差不多用不到说,在笛卡尔以后,从科学历史上观看,这主张妄想把这简单的定理应用到自然界种种现象上去,是错的。便在当时起个大争论,一方面笛卡尔这一派注重数量的关系——理性的作用,一方面大科学家牛顿注重观察、实验官能的感觉,他是大代数家却不太注重数学的理性作用,因此起大争论,后来是经验派战胜。但我们不能埋没笛卡尔大功。明明白白指出数量的研究,在科学上是占极重要的地位。

这第四个重要的结论,就是笛卡尔对官能感觉不注重,看做不可靠的求知识的法门。因他注重数量的关系,而官能的感觉(声、色、味、嗅、触)偏引我们注重性质上的区别。不注重数量,不注重数量的是最容易使我们上当的门径。

照古代讲,这感觉使我们觉到这重、轻的性,红、白的性。这每样的性,都是五官感到的性的区别。笛卡尔讲却没有所谓重、轻、红、白的性,都是外物所起的动在我们心理上所起一种变化,并不是外物有什么性的区别。

所以笛卡尔以为官能的观察,仅不过起一种感觉,并不能够供给我人可靠的知识。我们应进一步求数量的区别,不可受官能的欺骗。他看作官能所起的知识,是不可靠的知识。

笛卡尔攻击官能感觉,很有重要的关系。古代科学根据的知识,是重在性的区别——重、轻、红、白、香、臭等——而不重数量,所以他要打破古代科学,推翻官能的感觉,而不知在后世发生很多重要的影响:一、理性派和经验派的纷争,引起真知是全称概念的知识立说。

二、后世唯心论和唯物论的争执。笛卡尔极承认数量的大小,但不曾否定外物的存在。唯心派却趋于极端,以为一切万物都由心造,完全从心起的。这种纷争,亦是因此起的。

下次再讲笛卡尔这派思想的方法。现在我们应注重的,总之笛卡尔对思想界有二项重大的贡献:(一)打破古代科学荒谬的观念;(二)物质观念的古代类种的区别。

古代分类的方法,是静的区别,现在笛卡尔是讲物质动的关系。

在第一二次所讲希腊思想的方法论,同希腊人的宇宙观,很有重要的关系。希腊人看宇宙,当做有阶级的、有系统的、从高到下的、从重要到不重要的,有这种阶级的封建制度的宇宙观,所以他的方法论亦相类似的:是注重界说的,注重分类的,注重系统的,注重三段论法的。在第三次讲演,讲过这种的宇宙观被第二派的笛卡尔完全推翻。

笛卡尔看这宇宙,不是阶级的,是平等的;不是复杂的,是一致的;一切的万物都是广延,都是容积;一切的变迁,都由于运动。这样把广延、运动两个观念解释宇宙万物,这种宇宙观,应当发生别一种的方法论。这方法论,是和这平等的宇宙观是相合的。

5.笛卡尔方法论的两个原则

笛卡尔的方法论,有两项重要的观念:(一)“直觉”;(二)“演绎”。

笛卡尔用这两个字,同平常一般哲学家所讲的意义不同,所以必定先要把这两字义解释一番。现在先讲第一个“直觉”。许多哲学家把直觉看做同理性相反的东西,看作比理性高,理性所不能知道的,直觉能知道他,甚至用直觉观念要得到神秘的、神妙不测的知识。但笛卡尔都和他相反。

笛卡尔不但不把理性和直觉看作相反,并且把直觉看作理性的一种作用,是直接可以知道的,直接可以捉住的,是最容易最简单最清楚这一部分的知识,是理性作用最容易看出的。凡是直接可以知道,不用间接去推求,这种理性的作用,谓之“直觉”。

这种见解,把直觉不看似比理性高,是理性最简易的一种作用。根据这个见解,去观察一切事物,一定要有两个条件,就是对事物一定要有两种性质:(一)“明白”;(二)“分明”。履行了这两个条件,才可算直觉的知识。观察事物,能明白,能分明,才可算是真知识,才可算直觉能观察得到。

我们举个最浅的例,证明所谓“明白”和“分明”这两个条件。譬如观察事物,在黑暗的地方,光线不好,便一定不能观察得“明白”和“分明”;在日光底下,光线强的地方,可以看得“明白”,看得“分明”。

这个例子不能形容笛卡尔的意思,因为笛卡尔的意思,即使在日光之下,光线充足的地方,这时所见的感觉,亦未见能“明白”,能“分明”。

笛卡尔所要找的所谓“明白”和“分明”,并非平常五官感觉所谓的“明白”和“分明”。他所谓“明白”和“分明”的对象——知识,一定很简单,很容易,是浅而易见的,能自生明了的,一经观察,自能把意义、把性质都可以捉住,这是绝对的正确。人家看是这样,自己看也是这样,没有争论的余地。这样大家公认,没有争论,所以能得一见便明。平常五官的感觉,未见能有这种绝对的一定的知识,亦不见得彼此一致,无疑惑的余地,无讨论的余地。

所以笛卡尔所要找的,并非五官感觉所谓的“明白”和“分明”,他所谓的“明白”和“分明”,是把最简易最明显的知识,作知识学问的根据、基础。至于讲五官感觉所以不可靠,我们可举个例。譬如这是张桌子,在实际上看,确是不错,平常实际应用上,亦未尝无用,但真要讲学问,要求“明白”和“分明”,这还是不可靠。为什么?因为官能的感觉容易错误。譬如画家画一张桌子,画得很像,远远望去,便真当他是张桌子,走近一摸,才知道这是一幅画。又如有神经病的人,明明没有桌子,他却当做有桌子。又如梦里,明明见的是桌子,却并不是桌子。这是第一层理由,因为官能的感觉易于错误,所以是不可靠的。

第一理由是感觉容易错误。

第二个理由更为重要,感觉不能表达意义。

譬如看张桌子,我们即使知道这是桌子,但这种感觉不能使我们知道这桌子所包含种种的意义,种种的分子。看了这一面,不见那一面;见了这桌子的颜色,还不明他是什么的缘故。所以单说这是桌子,这知识不能算“明白”和“分明”。因这桌子所含的意义很杂,科学家尚不能懂得。

所以从这两项理由讲求,所谓“明白”和“分明”:(一)不要出错,是大家公认的;(二)这知识很简单,很容易,所含意义一览而尽,完全没有疑义的。

所以笛卡尔对感觉的知识——感觉所得的影响,都看做不可靠的。即使认得,也不过觉得如此,觉得是黑的、白的……你便算是认得了。实在懂得么?不懂。讲不出所以不同的地方,为什么黑?为什么白?都不知了。这不能算正确的知识。总之,笛卡尔对官能的感觉所得到的知识,都不信仰,都以为靠不住。

6.清晰明白的东西是否存在

究竟世上可有真能符合笛卡尔的两条件?可有真能“明白”、“分明”的东西?——是不会错误、大家公认的,是简单容易、所含意义一览无余的。笛卡尔说是有的。在何处?在数学的知识里面,是有可以符合这两项条件的。一种是“数”,一种是“形”,这二种。代数里的数目和几何学里的形——确能做到“明白”和“分明”的两个条件。

譬如讲一个“99”,这数目很清楚,很分明,他可以分做九十九个“1”,我们一看就知,永不会错的。“l”的数目和别的数目不同的地方,亦一看就明白的。同“2”、同“3”、同“100”都不同。比“100”

少“99”,比“3”少“2”,比“2”少“1”。他所含的意义同别的数目都不会含混的。所以这“数”是决计不会错的。

“数”是这样,“形”亦是这样。譬如复杂的形式,固然是不容易明了,但这“形”都可分到极简单的,使他明显。“形”的观念,从复杂可以归到简单的“点的观念”。那“点的观念”是很简单的、很明白的了。

从点的关系到线,从线的关系到面,从简单到复杂,复杂的仍可以归到简单,这种也可称是“明白”“分明”。

所以笛卡尔要找到“明白”“分明”的知识——真实可靠的知识,做到这步,先得推翻扫荡知识界、思想界的垃圾——一切矇蔽聪明的东西。凡从前种种的思想和知识,都要用这一标准去“质疑”他。是明白么?是分明么?这么一来,把以前种种的信仰、规条、习惯、思想界的垃圾,完全扫除,完全推翻,就完全是“质疑”。扫尽以后,才可得到“明白”“分明”的知识。

7.清晰的方法有哪些规则

他那方法的规则是:

一、不曾真知道是真的,不要当作真。

二、下判断的时候,不要潦草,不要有成见。

三、下判断的时候,除了真是认得“明白”、“分明”的东西之外,不能把旁的东西加入判断里面去。

笛卡尔自己著一部书,讲他自己“疑”的历史,怎样推翻扫荡知识、思想界的垃圾。他记他以前的学校教育。他入最有名的学校,受过了完全的教育,待到毕业以后,把这标准——“明白”“分明”的标准即真知识的标准——去试验他所受过的教育,没一件能经得起这种试验的。只有一项是能经得起这试验,就是“代数”。其余无论哲学、科学,都经不起这试验。

哲学、科学在二千年来从没有一定的学说,这一派以为是的,那一派以为非的,终免不了旁人的攻击。他对学校所受的教育,完全是“疑”。

他再到各国去旅行,这个经验,使他“疑”的观念格外的重。没有一国的思想、风俗、习惯、法令,和别一国是相同的。这一国以为是神圣不可侵犯的,那一国以为是迷信;那一国看做神圣不可侵犯的,这一国又看做迷信。旅行的结果,见得世人没一定公认的理,所以这一来除代数之外,没有一样经得起“疑”的试验的。

他应用这种标准去试验一切的思想,“疑”到万无可疑的地位,才能相信。物质方面都不可靠,只有数学的“数”,形学的“形”,数量是明白的,分明的。精神方面也都靠不住,后来只有一个地方万无可“疑”,这个就是“我”。“我”在这儿“疑”,“我”是有的。“我”起了意识作用。“我”这观念万无可“疑”。在精神方面,把“我”作基础,从“我”方面去找出知识;物质方面,把“数量”作基础,从“数量”方面去找出知识。

以上所讲,都是笛卡尔第一项的观念——直觉。现在要讲那第二项的“演绎”是什么。他所讲的“演绎”,和平常逻辑学书上所讲的不同。他是把最容易最简单的基本观念作基础。所谓“演绎”,就是把基本观念一个个的建筑起来;把“明白”、“分明”的观念,依着自然的顺序,一步步的做去。代数、几何,都是如此,一步步都要分明,都要有一定的次序。这样有顺序的构造,从简单容易的,渐渐到更复杂繁难的,谓之“演绎”。

普通逻辑学内所谓演绎法,是三段论法。就是“凡人皆有死,苏格拉底是人,所以苏格拉底要死”这一种的三段法,所以要格外注意,笛卡尔所谓的“演绎”不是这一种。他要一步步的步步得到“明白”“分明”的知识。有个比喻,像把一块块的砖堆成座桥,那一块块的砖代表那“明白”“分明”最简单的观念。处处要懂得堆的作用,这样把简单的分子、元子做基础,逐渐造起来。这种方法,是笛卡尔所说的“演绎”。

笛卡尔对这方法的信仰心很重,他以为用这方法,照代数的理按步就班的做去,可以找出许多的知识。无穷知识的希望尽在这基本知识上面。平常自然界的种种现象,容易使得我们糊涂,如雷、电、光、热,以及动、植物的生长,都是很复杂的理由,使我们莫名其妙。但照演绎的方法,先找出极简单的地方,作基本知识,从明白简单的再推到繁难复杂的,由简而繁就明白了。步步清楚,就全部亦清楚了。

笛卡尔当真从最简单的数理观念作基本,要在这上头建筑种种科学,这妄想未免太谬。现在他建筑的屋子,固是倒了,但他的基础还在。他把自然界的现象归到数理里。“凡用数理可以讲的,是真知识”,这都永远存在。现在物理学里讲颜色也要讲数量、色彩的不同,由于颜色在光中转动的数量不同。有这数量的关系,才知道色的真相。他这数理的观念,是永远存在。

8.笛卡尔方法的历史贡献

我们现在把这两大部的大意都明白了。现在加几句笛卡尔哲学方法的价值,并不是批评,也并不是攻击,是指出这方法在思想史上的重要贡献。

(1)“清楚”“明白”是检验思想的标准第一层,是笛卡尔的方法提出“明白”“分明”的标准,去评判一切的知识在思想史的大贡献,就是“化繁为简”的大功用。从古代以来,直到笛卡尔的时候,人类思想结了许多的荒谬、迷信、遗传,差不多挑了一副重担,笛卡尔拿来快刀割断,推翻那担子,繁缛的便化成简易了。

这消极方面说来,笛卡尔的方法有解放人类思想的大功。积极方面,养成人对人类思想起新的信仰。以前古代亚里士多德的作用,看做分类的,系统的,不能创造的。笛卡尔一步步求真理,是动的思想观念,使人觉得思想能力有创造真理的活动的能力,这是在思想史上的大功。

还有一种也很重要。笛卡尔的方法注重“明白”“分明”,这一趋势很重要。法国民族的习惯,以及文学、美学,都受这种注重“明白”“分明”方法的影响。这是法国人的民族性,但自笛卡尔以后,把这精神提出,做有意识的说明,自此以后,使这趋势益为明显。所以笛卡尔的思想,与法国的文学、美学以及宗教,都有关系,都要注重“明白”“分明”;反之,即是反对含糊、混沌的观念。笛卡尔很避人家的注意,甚至他著的书,不合教皇意旨,被焚毁,别人不知道那种方法。在无形之中,这影响已很大了。

(2)天赋的理性观念是思想的基础第二层,是笛卡尔的方法所以称为理性派,因为注重理性观念,看轻经验,把理性的概念作重要思想的基础。

这种概念——理性的概念作思想的基础,他进行的方法是“演绎”,一步步照顺序的建筑。研究一项事物,不必从这事物着手,从理性这方面着手,一步步的建筑。理性方面构造成的顺序,自然会同自然界的顺序一样。

反之,自然界的顺序,自然会符合理性的顺序。“理在心中不在外物”这观念——十分注重理性构造顺序的观念,是特别的。后来经验派就同他成反对的地位。笛卡尔已趋极端了。后来一辈人更趋极端。譬如说一个笑话,不必讲那一则、这一则的笑话,只要笑话的概念十分明白,自然会笑。这一辈注重理性的概念竟到这般田地。

(3)个人主义的知识论

第三层,是笛卡尔的哲学方法可算提倡知识、思想界的个人主义。他是注重理性,那理性是人人所同有的。所以各人不同的缘故,就因许多人被教育、成见、迷信、谬说所弄坏了,矇蔽了。他自己正确判断的能力,辨别是非真伪的能力,自然是人人共有的,是平等的。

笛卡尔说:比如造一个城市,这有许多人住着的,是杂乱的,是没有条例的。假使是一个人去安排的,有条理有次序,便整齐严肃了。所以他说:人类思想界最好自己替自己打算,自己为自己计划。他一句,你一句,死人的意思,活人的意思,都是不可靠的。他希望人人能打算,能怀疑,把成见谬说一齐刷新,把自己理性建筑起来,人人能如此,社会便好了。

笛卡尔自己很守旧、很胆小、很怕事的,但他不知这方法,这思想,这“疑”的态度,这扫荡的精神,就是革命的方法。他是很老成的一个人,但可算做法国大革命的始祖。

后来法国大革命的首领也说:“惘然们要把社会制度刷新,要把理性作为根据。”这般影响,笛卡尔却没有想到,但这是很自然的结果。革命以后,法人在大礼拜堂内造一个“理性之神”。现在在这些文学书里,常还见“理性”和“人道”这两个字,经常连用。这个观念代表理性是人类共有,这思想就是笛卡尔遗风。

四、经验派哲学

1.培根

(1)经验主义的方法论

这派是以洛克为代表。讲洛克之前,先讲培根。培根生在笛卡尔之前五十年光景。培根时代是英女王伊利莎白时代,和英国大诗人莎士比亚同时。这个时代,是英国种种情形的扩张时代,无论经济方面、文学方面,都是十分发展。培根又是个政治家、法律家——是有名的律师,也做过司法总长,不是职业思想家。

他的兴趣,是实践领域的兴趣。当十六世纪末十七世纪初,美洲发现不到一百年,正是欧洲人眼界初次扩充时代。不但政治方面、社会方面方在发展,即思想方面也是这样,想要找个新方法——适宜于这发展和扩张的时代的新方法。

培根觉得那时代是个新世纪,所以要找个方法,找个可以造成这新世纪的方法,可以引进这新世纪的方法。他的时代——十六世纪末十七世纪初——是打破种种迷信的时代,所以他的兴趣渐渐从天上归到地上,从神学归到人学,从“超于自然界”归到自然界。

这种兴趣所要找的方法,不是天堂的方法,是实地应用上找新世纪的方法,是要使得人类能有管理自然界的能力,利用自然界去造成人类的幸福,这是征服天行的兴趣。培根有句格言说得好:“知识是权力。”所以,他以为知识是要能征服天行,要能为人类造幸福。

笛卡尔以前讲过是理性派的代表,他的兴趣完全注重学理上的研究,社会上、政治上种种实际的事情,比较是不看重些。但笛卡尔很受培根的影响,他有些话,竟和培根一样。

笛卡尔说:“推翻从前玄想的哲学,用实用哲学去替代他。这实用的哲学,可知道花、空气、星象、天体的作用。靠实用的哲学,知道自然界种种的作用,我们便可利用自然界的力,提供人类的幸福。我们是做自然界的主人翁,自然界的业主。”这话竟与培根相同,也想征服天行,使人类做自然界的主人翁。

(2)传统三段论的两个缺陷

培根要找出新方法,找出根据经验的新方法。他极端反对、攻击古代亚里士多德的逻辑——三段论法的逻辑。因为有两项极大的缺点:一、这是修辞学上的方法,不是思想上的方法。这种方法的目的,不过足以使我的主张、立说胜过别人的主张、立说。这种人同人的争胜,究竟没有什么用处。所以要找出新的方法,使人类足以征服自然才行。

二、这方法是把从前知道的知识整理起来,还没有什么大用,依旧不能吸取分类的方法,整理的方法,有所发明。我们要找的是获取新知识的方法。

培根以为亚里士多德的方法所以有以上两项重大的缺点,他的根本错误,在当作自然界种种的秩序,自然会合到人类理性的秩序,他不从事实着手,不根据观察的经验,这是极大的错误。所以培根主张一切方法,都要根据事实,观察要清楚,记载要明白,从事实里找出理性,条件,次序。我们应当观察自然界种种事实,找出道理。

(3)培根的新工具

培根把旧时的方法——从理性着手去配合事实的方法,作为演绎法;他这种新的方法,——从观察事物着手找出理性的方法,作为归纳法。受到培根的影响,数百年来才知道科学方法应注重归纳法,可见这种方法的影响。但培根却并没抹煞理性,不过把理性作后来的程序。应先观察事实,再用理性,用理性去组织事实,用理性去找出道理来。

他有一段文章很有价值。他说旧方法偏重理性,还是没用,这是悬空抽象,由肚子吐出来的,是蜘蛛的方法。至于偏重事实,把种种东西堆积起来的,也没系统,这和蚂蚁一样,但知积聚东西,不能用理性去分配安排,这是蚂蚁的方法。要照他自己的方法,像蜜蜂一般,采取了种种的材料,制造过,融化过,去变做蜜糖。所以要从事实组织过,整理过,再找出精彩的结果,这是蜜蜂的方法,是培根的方法。

但培根对科学方法的贡献,并不是归纳方法。他没有说出方法来,他当时的科学知识很浅,不能有具体的明白的主张,他不过知道这经验重要,他是英国经验派的大运动家。他这种运动的背景不可不知。英国哲学至今三百多年间,多是受经验派的影响;至于大陆哲学至今三百多年间,比较是趋向理性派一方面。所以讲培根只可作为英国经验派大运动的背景。

(4)英国经验主义背景

1688年,这一年是英国历史上很大的纪念,是英国大革命的一年,把很专制的皇朝推翻了,造成个新朝代,比较是开明些、受人民拥戴些。洛克他最重要的著作,差不多都在这一年的前后出版,他的哲学,可谓英国大革命的哲学。

培根要征服天行,洛克却没有这样野心。他是自由主义的哲学家,他提倡使得个人都有自由思想、自由观察的能力。怎样能使人和人的关系加深?怎样使得人和人彼此互相敬爱、互相忍耐、互相容得?同时又能有团结力抵抗不正当的势力,去保护自由,造成一种自由的国民?他的影响,不仅深深印入英国的自由主义,即美国独立之战时法国的思想界,也很受他许多影响,所以他可称是英国、美国、法国的革命哲学家。

十七世纪我们知道很多战争的事实。十七世纪中叶,又是革命很长久的时期,不但是英国,即大陆上也是长期战争的时代。他这原因,一大半是带些宗教的性质,——不仅仅关及政治——是宗教的战争。

这战争的起因,是由于人的信仰不同、意见不同的缘故。这多少年的血战,多是带宗教的性质。不过这种运动,往往牵到政治上面去,所以看来也似与政治问题有关系了。实在根本都由于人类信仰意见的不同。

洛克受了这时代的影响,因此他要研究究竟所谓信仰,所谓意见,是怎样的造出和发生?是用人的心思能力可以解决的,还是不可以解决的?

这超出人类的思想,究竟可以用人的思想去解决么?这种意见、这种信仰所以引起种种误会的讨论,他的原因又在什么地方?

2.洛克

洛克他研究意见、信仰究竟在人的思想能力范围的中间,还是在思想能力范围以外的?那先要知道思想能力范围的限制,哪一步能知道,哪一步不能知道,先知道知识是个什么东西。洛克说:“知识是从正确的经验来的。”这答案和培根相同。但培根不曾细细研究细细分析究竟什么是经验。洛克却从心理学方面研究经验究竟是怎么样,他的影响所以大,就在能从心理方面说明经验是什么。

洛克的逻辑学方法的根据是心理学;换句话说,他的逻辑学以心理学为根据。平常觉得有信仰和不信仰,这不能算什么,应当研究何以起这信仰?这信仰是什么?心的作用是怎样?怎样把信仰引起来?明白了才可解决这问题。然而要知道这一层,非先把心的官能作用和算账一般的考察不可。明白究竟哪一部是心的能力所做得到的,哪一部是做不到的,才可讲到应信仰和不应信仰。否则如暴君一样,是命令的态度,或专制的手段,是自由的人类所不应该的。

现在讲到这一层:究竟信仰和不信仰,从心理方面的研究,是怎样?

他的答案把经验分做两种:

一、外观,研究外面的事物;

二、内审,自己观察自己里面心的作用——感情和思想。

他说只有这两种的经验,就是外观和内审。

以上这两种:内审的根据,又根据外观。先从外观的意象,用心反审心的作用。只有这两条路,是可以算这经验的解决,可以作个标准,试验一切的信仰和意见。假如我有个立说讲得很圆满很中听,可以自成一说。

若问这思想是从何处得来的?可否分析到后来,得到很明了、很简单、很正确的经验?如其不然,是靠不住,没根据,不是可靠的知识。

洛克也是个文学家。他说无论一切思想,玄之又玄,飞到天上,腾到云上,无论怎样的高超,总是根据于事实,根据于低低在下的事实;要是没根据,总靠不住,他的立脚地总是站不住。这话对一种玄想表示不信用的态度,这是英人普通思想的共同性质,洛克可说是代表了。所以洛克又可说一方面是承上,一方面是启下。承上的方面,是有定性的发挥;启下的方面,是使得以后思想的发展格外容易。

洛克自己说:他重要的书,就是《人类知性研究》,他这书是讨论知识。著这书的动机,起于一辈朋友的讨论,到后来讨论不下去,发生了许多困难,许多莫明其妙的困难。他因此推想究竟困难在何处?恐怕还是人心的困难。究竟人心能力的限度,不曾明白,哪一步能知,哪一步不能知,自然莫怪讨论不下去了。

所以他著这书的目的,是要找出人心知识的限度范围。超出范围以外,心的能力便不中用,这些过了限度的推想,就是妄想。他最攻击武断、妄想、一切不根据于观察经验的学说。他以为凡是学说,都要有经验作根据。

他这一派的哲学方法,是完全要打破一切妄想——飞到范围以外去的妄想。他说:心的知识,不用一切都知道,只要知道一切东西,实用上可以应用就够了。譬如说行为的规则是什么?不必知道人生种种的行为,只须知道他里面的光明——心——好似一支蜡烛,他的光虽不甚强,但应用上已很够了,可以用不到存什么奢望。

今天不过讲洛克哲学方法的背景的大要,不能细细讲他的方法,这一层留到下次再讲。但以前所讲的,还不完全。要求完全,须得再讲洛克所最反对的最攻击的。他最反对最攻击的,有两项:第一项是先天的知识——这种天生的知识,就是不学而知的知识。

洛克根据于经验,自然不承认天生的知识。但洛克的反对,还有特别的原因。他以为天生的知识,是一切种种武断、迷信、荒谬学说的护身符。这种知识,本来是现成的,用不到去思想,用不到去研究。换句话说,就是禁止你的研究、观察、思想。所以天生的知识,是造成天经地义的条件,是种种权力所凭藉,用来限制思想自由的。

我们方才讲过这时期的战争,不论是英国,是大陆,大半的原因,都起于宗教的信仰意见的不同,但是无论在政治方面,宗教方面,都可以利用这种天生的知识,说是种种的规条,是神圣不可侵犯的,用不到人批评的,更用不到人研究的,所以洛克要打破这种天生的思想,打破这种不用研究、不用考察的思想。

我们可以说洛克的哲学同他政治、社会的学说,都相联贯的。他提倡自由主义的哲学,反对某种信仰、某种观念是天生的,就因于一辈有势力的,要制定某种学说某种信仰是天生的,使得他们可以安稳,使得他们可以享受特别权利。洛克要攻击这一辈人,要恢复人的自由权。他以为这思想的自由是根本的自由,这个自由得不到,其余种种自由都是不稳的,都是假的,都是没有根据的。

(1)滥用语言文字

洛克第二项最攻击的是语言文字的滥用。

语言文字乱用的害处,可说是种种武断、迷信、糊涂、荒谬学说的第二个护身符。

有许多荒谬学说所以能存在,完全是文字做保障。没意思的文字,看似冠冕堂皇,实在这种空文的文字用不到研究。他说仆人作的事情,件件都很清楚的;凡是法令,都很不清楚,都是模棱两可的,都是莫明其妙的。

最要紧的,是平常道德、宗教的观念——道德上、宗教上的名词——他说宗教、道德上的文字,都成了具文。许多学者的书,都是在这些空文字上争论,费了许多的时间,费了许多的精力,有用都变做无用。他所以要改良语言文字,因为去了文字的障碍,社会上才有标准;宗教、道德都用明明白白的意思,才使社会有所依归,宗教、道德有价值有用处。

至于他的方法,待下次续讲。最初的两次讲演,是讲亚里士多德的逻辑——整理派的逻辑;第三、第四次的讲演,是讲笛卡尔——代表理性派的逻辑;第五次的讲演,是讲经验派的逻辑,这一派的代表是洛克——十七世纪末的洛克。

他讲到知识的来源,以为完全由经验得来,所谓先天的知识——良知——种种生成的供给,对人类用空泛的语言文字表示种种很复杂很空泛的意思,往往容易造成误会,使人不能了解他的意思。这些都是上一次所讲过的。这一次就是讲这一派的方法——求知识的方法。

洛克这一派的方法论的起点,就是他对人类以为有“天生的能力”。

上次讲洛克反对先天的知识,以为人心很像一张白纸,并不是天生有什么良知,所有一切知识材料都是从观察得来:一方面是观察外面的事物,一方面是观察内心的作用。

须经观察才可以得到知识,这是洛克的主张。但洛克虽以为人是没有先天的知识,同时却又主张人有先天的能力,这个能力,即是求知识的能力,即是定人的知识的方法。凡是一切经验,均根据这自然的能力来的。

现在讲这自然的能力,第一步先要明了自然的能力是几种怎样的能力。

(2)心的三种能力

人心的能力,照洛克讲起来,说是有三种的能力:(一)组合的作用。

这组合的作用,换句话说,就是联合的作用,亦即是加的作用。把几种简单的观念加在一起,组合成一个复杂的观念,这就是组合的作用。譬如五宫,那官能的感觉,只可供给我们散漫的知识,这一种,那一种,是极杂乱的,所以单靠官能的感觉,是不济事的。

像眼睛的看颜色,只知道红的、白的;……耳的听声音,只知道高的、低的;……手的触觉,只知道粗的、细的,……单是这些官能的感觉总没有用。我们要知道这一张是桌子,那心便有加的作用,把眼、耳、手的感觉,加在一块,组合起来才知道这是一张桌子。这便叫做“组合”,这就是总合的结果。

(二)比较的作用。

这一个意象同那一个意象比较;这一个感觉同那一个感觉比较,这就是比较的作用。那比较的作用,于空间性是可使同时存在。譬如桌子上有茶壶、茶杯、墨水瓶,心的比较可使这几种的意象同时存在。又于时间性是有先后的关系。

譬如先看这一样,再看那一样,这亦是心的比较作用。于因果上是可以使得明了前因后果的关系,用手打一下桌子,有这个因,就可知道能得到发出声音的这个果。这都是很简单的,并不和人家讲因果讲得极神秘的一般。人的心因为有比较的作用,所以能看出时间的先后因果的关系。这并不希罕。不过是比较的作用罢了。

(三)抽象的作用。

抽象的作用,即是把许多意象中抽出一个意象来。譬如说桌子高,把其余的意象都丢了,单抽出高的观念。许多人中间抽出个人性,许多树中间抽出个树性,至于普通的观念是没有什么高性、人性、树性,只有心的抽象作用,是把复杂的组合中丢去其余的意象,单抽出一个意象来。这一节很是重要,就是他不承认“类”法,一切普通名词、普通的观念都没有存在,都是人心抽象的结果。

这一种态度,不承认普通的观念,不承认它们有实际的存在,这个态度在哲学史上极其重要。洛克以前几个重要的哲学家均重视这个普通的观念,以为全称的普通的是最为重要。如希腊古代柏拉图、亚里士多德诸氏,都以为个体不重要的,个体须靠全称才有意思。即笛卡尔一班大陆派也是这般主张。

现在到洛克却相反了:只有个体的东西是真的,全称的都是人心为方便起见抽出来的。这种见解不独在思想方面是开个新纪元,并且影响到社会上去,承认个人是真的,社会、国家均是人造的,均是为方便起见才发生的;所谓法律,所谓道德,都是普通的东西,全称的东西,都是人造的东西,只有个人有实际的存在。方才讲的都是洛克方法论普通的起点。从这一点提出方法,这就是分析的方法。洛克以为许多复杂的意象,都是从简单的意象联合起来的。所以要知道复杂观念的真假,是没有法的,只有把这观念分析为各部分,分析到极简单的地方,才可知道他的底蕴;要找出他的缘起,找出他简单的各分子,才可知道观念是错了,错在什么地方。

譬如我们举几个例:哲学上许多繁复的观念,什么时间的观念,空间的观念,或是物质的观念和心灵的观念,伦理学上又有什么公理、人道,政治上什么主权……等种种的观念,都是很繁复的。

洛克以为一般学者用许多复杂抽象的名字,把人心弄糊涂了,弄不清了,所以他的方法要用极简的分析方法,使得一些常识的人都可以明白的。他以为把这繁复的观念解剖起来,究竟这个观念是什么东西造成的,把这观念完全的意义都明白了——他所由来的缘起亦懂得了,自然明白,不致糊涂了。

照洛克讲,无论怎样复杂的意思,都可这样的分析起来。譬如一所很精致的屋子,是什么东西造成的?分析开来,什么砖哪、石哪、钢哪、铁哪,就可以研究,明了他的分子,知道他一步步的造成,那屋子的构造和内容,自然明白了。

意思亦是一样,无论怎样繁复,终可以分析开来,分析了便可找出他错或假的分子了。从前所以容易受欺,就是被大名词震骇住了,不去分析,如果分析,可以知他底蕴,明他真相,和屋子一样,我们便不致受欺了。

(3)分析方法的两个关键点

这方法我们要留心两项重要的地方:(一)是批评的方法。这方法要批评种种观念,对社会上许多复杂不易解决的抽象名词,都要分析开来,分成许多小分子,然后观察他的真伪,明了他的底蕴,这就是批评的结果。

(二)是历史的方法。这方法注重了分析解剖,因此连带兼及到历史的关系,看他发生了的原由,讲论它的由来,从复杂的中间看他的组织,再每部研究他的所由来,这是历史的方法。

(4)批评观念

我人讲他方法很简单,很难使人知道他在历史上的重要。但是我们要知道洛克是在十七世纪到十八世纪的初年,这个时期在西方史上是新旧过渡的时代。新文化发生了,这一种自由运动,差不多有到二百年的势力;但是一方面在欧洲一千多年中古时代的旧思想旧迷信,还是很占势力。这是自由主义和中古文化正在冲突的时候,新思潮已有了根据,旧势力还没有排除;自从洛克出世——这自由主义的哲学家产生了,才供给新思潮运动一种重要的武器。这个武器是什么?分析的方法。应用这个方法,把旧制度、旧思想、旧迷信分析起来,研究何以能成这种制度、思想、迷信,就容易明白错处,这是破除迷信的重要武器。

洛克死后,他的学说在十八世纪的影响最大,影响到法国人的思想几百年。十八世纪是破坏时代——理性的时代,对旧制度、旧思想、旧迷信竭力破坏。十八世纪人们把中古时代称做“黑暗时代”,自己是“启蒙时代”,从黑暗到光明。这个时代,洛克的方法应用得很多。不但学说思想上应用他的方法,政治、社会方面,应用也很多。对种种制度,都要分析起来,求个究竟,明了含义,真伪就自然清楚了。把从前很腐败的东西看破,看破以后就容易扫荡了。所以这时代洛克的学说很有影响。

(5)求取知识

方才是第一步——洛克分析的方法应用到种种观念上定观念的效用;第二步是求知识的方法。现在先讲知识的定义:洛克说知识是认清两个意思是否相合,是否不相合,这是一种知识简单的定义,很容易看出。譬如现在说肯定的话:“杯是白的”,便要看杯和白是否相符合。说否定的话:“杯不是黑的”,我们便要看杯和黑是否不相符合。所以他说:“知识是找出两个意象是否相合,是否不相合。”

譬如我举个例:“政府的权力和个人的自由有何关系?”那不容易明白。再简单说:“这个屋子比这张桌子要长多少?”那还是不容易明白,一样讲不出来。但是有法子,我们先求屋子的长是多少尺,桌子的长是多少尺,分到简单的尺数,那屋子比桌子究竟长多少,便容易知道了。用这同样的比例到知识上去:把每一个复杂的观念,分成简单的分子,那简单的观念,人人便容易知道了,明白了。总而言之,洛克想把复杂的东西解剖起来,使得平常人都可用常识去观察,都能懂得明白,这是他方法论重要的一点。

(6)推论必须讲次序

知识的方面已讲过,现在讲理性。理性的方法,又和笛卡尔、亚里士多德的推理不同。他以为知识是比较两个观念相合不相合,理性是比较两个观念以上的无数观念。理性的要点,第一是不可越过次序,要一步步的推论。

譬如有二十个命题,不能从第一、第二个前提,忽跳到第二十个断案;假使如此,旁人就难明了了。必定先将第一和第二比较,看是不是合适,再依次递推到第二和第三,第三和第四……一直到比较第十九和第二十,都要没有错——没有不符合的地方,好似链子一般可以贯串。这样照历史的方法一步步找出来,可使人人都懂得。总之,复杂化简单,繁难化容易,要使人人都容易了解。

(7)平常人的推论

我们可以用洛克自己举的例,明白他推理的方法。他说:“一个乡下老太太,害了回热病,才好得不多久,但是穿上很少的衣服,想要出门了。这时有一个人和她说:‘天气快变了,怕要刮风,风起了还也许下雨,下了雨要湿衣服,你衣服穿得不多,一定会淋湿,淋湿要生病,你又是病后,怕要复发。’这么一说,这位老太太便知道不出门了。假使那个人同他说,单说‘下雨……害病’,截去了中间许多话,那位老太太怕就不容易明白他的意思了。”

洛克说这是平常人的推论。平常人的推论并不是三段论法,大前提、小前提,然后再下一个断案。

洛克接下去说:“这是平常人的推理,只要关系明白,成了贯串的关系,每个人都可以推论,用不到三段法。假使把方才这些话变成三段式去告诉那位老太太,恐怕要不明白了。可知这种三段式并不是平常人的思想。亚里士多德的思想,亦未见得都从三段论法中得来。上帝造人,并不是单造一个躯壳,必要待到亚里士多德以后,才会有思想。”

(8)洛克对三段论的批评

洛克攻击三段法,是他论理的方法和以前不同。还有一层,古代推理时一定要个大前提,那大前提是要最普遍的、全称的——凡人是怎样,凡动物是怎样——这普遍的全称的大前提在古代是不可少的,一切理论都是从普遍的大前提着手。笛卡尔亦是这样。

洛克却用不着普遍的、全称的大前提,一切推论,都是个体的关系,只是要这一个个体和那一个个体的关系不要弄错便够了。方才说的“天变……刮风……下雨……受湿……害病”是一贯下来的,这是经验派的方法,这派方法和以前方法的根本不同,就在不承认普遍的全称的名称,这都是为方便起见,是人心造出的,功用并不重要;这派只承认有个体的存在。

洛克以为一切人的动作行为都根据知识思想。人的观念错了,他动作亦不会对的。这派方法重要的所在,就是使人有正确明了的观念。何以他注重个体——注重个体的观察呢?因为只有个体的事物可以观察,可以用人的常识经验来观察。何以反对全称、普遍的名称呢?因为全称的普遍的,是不能观察的。张三是可以观察的,因为是个体;一切人是不可观察的,因为是全称。洛克要使人人的平常经验能够观察得到的,所以注重个体的事物,反对抽象名词。

这一层是经验派的方法的中心问题。经验派的方法要使人心离全称的——糊涂不明白的——抽象名词,回到个体的事物。换句话说,就是回到具体的观察,使得易于正确易于明了。这是中心问题,其余都是从这方面引申的枝节方法。(9)经验主义的缺点现在要批评这派方法论的缺点,提出的都是与下两次讲演的实验派有关系。何以单提这个呢?因为实验派和经验派有很相同的地方。这两派都承认一切知识全由经验来,不容易找其中的差别,因此提出几种缺点,可以表示差别所在。

第一个缺点是他的方法仅仅是批评的方法,破坏有余,建设不足。

旧制度、旧思想和旧迷信,一样样地都解剖了,这是很容易的;但只注重分析,分解成了小东西,在创造方面不能预料、推想将来,不能预先安排布置,要建设理论系统,分析方法就不够用了。所以这种批评的方法,破坏有余,建设不足。

为什么这种方法只可分析、破坏,不适于建设创造呢?根本原因在于,洛克对经验的见解不同。洛克把经验看做一片片、一段段、一块块的小东西,却不注重这些片断经验的关系,以为经验是片断的零碎的东西,没有组合;所有组合,都是人心造出来的,经验本身零散混乱,没有联系——所谓空间、时间的关系都是人的联想。

这种见解,得到后来者休谟的大力发扬。从他的哲学看来,他把经验看做无数不相关联的小分子。这种结果,近乎极端的怀疑,以为一切经验都是偶尔如此的,不必一定如此。这样要弄到没有科学亦没有真理的地步,因为科学所以能存在,就在承认经验中事实的本身有一种关系,才可以找出通则和公理,现在把关系都看做人造,科学就不能存在了。

又他人生哲学上的结果,只承认单独存在的个人,因此求快乐求利益,认为有利益上的关系,便可以聚在一块,结果要成极端的个人主义。

所以把经验看做零碎分子,是很有大缺点的。

还有一个缺点,他讲的经验是被动的,不讲主动的动作——心灵是一张白纸,凡是外来的影响收下就是了,这是不够的。经验必须能活动、能创造才行。至于究竟我们的知识作用怎样,下次再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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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适的北大哲学课(全4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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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胡适的北大哲学课·肆》(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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