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叶圣陶踏花归去马蹄香》(3)

第十七章《叶圣陶踏花归去马蹄香》(3)

第十七章《叶圣陶踏花归去马蹄香》(3)

坐羊皮筏到雁滩

秦岭的下半截让厚厚的白云封住。

那白云的顶部那么齐平,好像用一支划线尺划过似的。韩昌黎的诗有“云横秦岭”的话,我们亲眼看见了,而且体会到那个“横”字下得实在贴切。

露出在云上的峰峦或作淡青色,或作深青色,或只是那么浑然的一抹,或显出凹凸的纹理,看峰峦的远近高低而定。有些云上的峰峦又让白云截断,还有些简直没了顶。

记游洞庭西山

四月二十三日,我从上海回苏州,王剑三兄要到苏州玩儿,和我同走。苏州实在很少可以玩儿的地方,有些地方他前一回到苏州已经去过了,我只陪他看了可园,沧浪亭,文庙,植园以及顾家的怡园,又在吴苑吃了茶,因为他要尝尝苏州的趣味。

二十五日,我们就离开苏州,往太湖中的洞庭西山。

洞庭西山周围一百二十里,山峰重叠。我们的目的地是南面沿湖的石公山。最近看到报上的广告,石公山开了旅馆,我们才决定到那里去。如果没有旅馆,又没有住在山上的熟人,那就食宿都成问题,洞庭西山是去不成的。

上午八点,我们出胥门,到苏福路长途汽车站候车,苏福路从苏州到光福,是商办的,现在还没有全线通车,只能到木渎。八点三刻,汽车到站,开行半点钟就到了木渎,票价两毛。

经过了市街,开往洞庭东山的裕商小汽轮正将开行,我们买西山镇夏乡的票,每张五毛。轮行半点钟出胥口,进太湖。以前在无锡鼋头渚,在邓尉还元阁,只是望望太湖罢了,现在可亲身在太湖的波面,左右看望,浑黄的湖波似乎尽量在那里涨起来,远处水接着天,间或界着一线的远岸或是断断续续的远树。

晴光照着远近的岛屿,淡蓝,深翠,嫩绿,色彩不一,眼界中就不觉得单调,寂寞。

十二点一刻到达西山镇夏乡,我们跟着一批西山人登岸。

这里有码头,不像先前经过的站头,登岸得用船摆渡。码头上有人力车,我们不认识去石公山的路,就坐上人力车,每辆六毛。和车夫闲谈,才知道西山只有十辆人力车,一般人往来难得坐的。车在山径中前进,两旁尽是桑树茶树和果木,满眼的苍翠,不常遇见行人,真像到了世外。果木是柿、橘、梅、杨梅、枇杷。梅花开的时候,这里该比邓尉还要出色。杨梅干枝高大,屈伸有姿态,最多画意。下了几回车,翻过了几座不很高的岭,路就围在山腰间,我们差不多可以抚摩左边山坡上那些树木的顶枝。树木以外就是湖面,行到枝叶茂密的地方,湖面给遮没了,但是一会儿又露出来了。

十二点三刻,我们到了石公饭店。这是节烈祠的房子,五间带厢房,我们选定靠西的一间地板房,有三张床铺,价两元。

节烈祠供奉全西山的节烈妇女,门前一座很大的石牌坊,密密麻麻刻着她们的姓氏。隔壁石公寺,石公山归该寺管领。除开一祠一寺,石公山再没有房屋,唯有树木和山石而已。这里的山石特别玲珑,从前人有评石三字决叫作“皱,瘦,透”,用来品评这里的山石,大部分可以适用。人家园林中有了几块太湖石,游人就徘徊不忍去,这里却满山的太湖石,而且是生着根的,而且有高和宽都达几十丈的,真可以称大观了。

饭店里只有我们两个客,饭菜没有预备,仅能做一碗开洋蛋汤。一会儿茶房高兴地跑来说,从渔人手里买到了一尾鲫鱼,而且晚饭的菜也有了,一小篮活虾,一尾很大的鲫鱼。问可有酒,有的。本山自制,也叫竹叶青。打一斤来尝尝,味道很清,只嫌薄些。

吃罢午饭,我们出饭店,向左边走,大约百步,到夕光洞。

洞中有倒挂的大石,俗名倒挂塔。洞左右壁上刻着明朝人王鳌所写的寿字,笔力雄健。再走百多步,石壁绵延很宽广,题着“联云嶂”三个篆字。高头又有“缥缈云联”四字,清道光间人罗绮的手笔。从这里向下到岸滩,大石平铺,湖波激荡,发出汩汩的声音。对面青青的一带是洞庭东山,看来似乎不很远,但是相距十八里呢。这里叫作明月浦,月明的时候来这里坐坐,确是不错。我们照了相,回到山上,从所谓一线天的裂缝中爬到山顶。转向南往下走,到来鹤亭。下望节烈祠和石公寺的房屋,整齐,小巧,好像展览会中的建筑模型。再往下有翠屏轩。

出石公寺向右,经过节烈祠门首,到归云洞。洞中供奉山石雕成的观音像,比人高两尺光景,气度很不坏,可惜装了金,看不出雕凿的手法。石公全山面积一百八十多亩,高七十多丈,不过一座小山罢了,可是山石好,树木多,就见得丘壑幽深,引人入胜。

回饭店休息了一会儿,我们雇一条渔船,看石公南岸的滩面。滩石下面都有空隙,波涛冲进去,作鸿洞的声响,大约和石钟山同一道理。渔人问还想到哪里去,我们指着南面的三山说,如果来得及回来,我们想到那边去。渔人于是张起风帆来。

横风,船身向右侧,船舷下水声哗哗哗。不到四十分钟,就到了三山的岸滩。那里很少大石,全是磨洗得没了棱角的碎石片。

据说山上很有些殷实的人家。他们备有枪械自卫,子弹埋在岸滩的芦苇丛中,临时取用,只他们自己有数。我们因为时光已晚,来不及到乡村里去,只在岸滩照了几张照片,就迎着落日回船。一个带着三弦的算命先生要往西山去,请求附载,我们答应了。这时候太阳已近地平线,黄水染上淡红,使人起苍茫之感。湖面渐渐升起烟雾,风力比先前有劲,也是横风,船身向左侧,船舷下水声哗哗哗,更见爽利。渔人没事,请算命先生给他的两个男孩子算命。听说两个都生了根,大的一个还有贵人星助命,渔人夫妻两个安慰地笑了。船到石公山,天已全黑。坐船共三小时,付钱一块二毛。饭店里特地为我们点了汽油灯,喝竹叶青。吃鲫鱼和虾仁,还有咸芥菜,味道和白马湖出品不相上下。九时熄灯就寝。听湖上波涛声,好似风过松林,不久就入梦。

二十六日早上六时起身。东南风很大,出门望湖面,皱而暗,随处涌起白浪花。吃过早餐,昨天约定的人力车来了,就离开饭店,食宿小账共计六块多钱。沿昨天来此的原路,我们向镇夏乡而去。淡淡的阳光渐渐透出来,风吹树木,满眼是舞动的新绿。路旁遇见采茶妇女,身上各挂一只篾篓,满盛采来的茶芽。据说这是今年第二回采摘,一年里头,不过采摘四五回罢了。在镇夏乡寄了信,走了多路,到林屋洞,洞口题“天下第九洞天”六个大字。据说这个洞像房屋那样有三进,第一进人可以直立,第二三进比较低,须得曲身而行。再往里去,直通到湖广。凡有山洞处,往往有类似的传说,当然不足凭信。

再走四五里,到成金煤矿,遇见一个姓周的工头,峄县人,和剑三是大同乡,承他告诉我们煤矿的大概。这煤矿本来用土法开采,所出烟煤质地很好,运到近处去销售,每吨价六七块钱,比远来的煤便宜得多。现在这个矿归利民矿业公司经营,占地一万七千亩。目前正在开凿两口井,一口深十七丈,又一口深三十丈,彼此相通。一个月以后开凿成功,就可以用机器采煤了。他又说,西山上除开这里,矿产还很多呢。他四十三岁,和我同年,跑过许多地方,干了二十来年的煤矿,没上过矿业学校,全凭实际得来的经验。谈吐很爽直,见剑三是同乡,殷勤的情意流露在眉目间。剑三给他照了个相,让他站在他亲自开凿的井旁边。回到镇夏乡正十一点。付人力车价,每辆一块二毛半。在面馆吃了面,买了本山的碧螺春茶叶,上小茶楼喝了两杯茶,向附近的山径散步了一会儿,这才挨到午后两点半。

裕商小汽轮靠着码头,我们冒着狂风钻进舱里,行到湖心,颠簸摇荡,仿佛在海洋里。全船的客人不由得闭目垂头,现出困乏的神态。

1936年

过三峡

本篇选自叶圣陶1946年1月7日至12日之日记,抗战胜利后,入川的下江人纷纷东归。叶圣陶与开明书店同人亦急于返沪。但车、船、飞机票已被抢售一空。无奈之下,只能包乘木船两艘,顺江而下。本篇所选,正是船过瞿塘、巫峡两处险段的日记,题目是编者所加。

一月七日星期一

今日不开船,三船皆动工修整。余之主张,彼舟之人表示同意,云至此亦唯有如是。明日开行,只得老小五十余人挤坐一舱,如在公路上乘卡车矣。

九时许,同舟多数人出发游白帝城,余未往。远望夔门,高山莽莽,颇为壮观。白帝城可见,高仅及高山之三之一。下有白烟丛起,云是盐灶煮盐。水落之时,沙滩有盐泉涌出,取而煮之。一年中可煮四个月。据云盐质不多,而费燃料殊甚。

午后一时,游白帝城者归来。谓其地距城十余里,循山腰而往,至山半始有石级。石级凡四百余,乃至其颠。昭烈庙无可观,而地势绝胜,俯瞰滟滪堆,对望夔门,平眺峡景,皆为胜览。然往回奔走,众皆疲劳。三午亦由小墨、三官抱之往,归来由二位邱君与陈君抱持,亦可记也。

三时,与芷芬、清华等入城。城如山野小邑,人口无多,市肆不盛。见有产科医生黄俊峰悬牌。系吴天然之同学,昔尝往来。入访之,告以天然已去世。未坐定,即言别。购酒与零食而归。有卖梳子筷子者,木质白润如象牙,各购若干。饮酒,饭毕即就睡。

一月八日星期二

晨七时后开船。另一船昨经修理,渗水已甚少。诸人以为移乘我舟,未免拥挤,索性不移动矣。

经白帝城下,仰望亦复巍然。滟滪堆兀立水中,今非如马如龟之时,乃如盆景湖石。夔门高高,真可谓壁立。石隙多生红叶小树。朝阳斜照于峡之上方,衬以烟雾,分为层次,气象浩茫。风甚急,泊于夔门壁下避风。

小墨、三官等爬乱石而上,捡石子,色彩纹理均平常,无如乐山所捡者。又有木片,亦经水力磨洗成圆形,略如鹅卵石,盖不知何年何月覆舟之遗骸也。

停舟二时许复开。大约于下午二时,瞿塘峡尽。复历激滩数处,四时抵巫山,泊岸。人多入城游观,舟中清静,余遂独酌,竟醉。进饭毕,即倒头而卧。半夜醒来,滩声盈耳。

一月九日星期三

六时半开船。入巫峡,山形似与昨所见有异,文字殊难描状。水流时急时缓,急处舟速不下小汽轮,缓处竟若不甚前进。

舟人言巫峡九十里,行约三十里,风转急如昨日,且有小雨,船不易进,复泊岸。

左边连峰叠嶂,以地图按之,殆即是巫山十二峰。以画法言,似诸峰各个不同。画家当此,必多悟入。而我辈得以卧游巫峡,此卧游系真正之卧游,亦足自豪。

泊舟二时许,再开。行不久,泊碚石。地属巫山县,系川鄂交界处。我店另一舟先泊岸,我舟在后数百丈。忽见彼舟之人纷纷登岸,行李铺盖亦历乱而上,疑遇暴客。舟人见此情形,断为船漏。及靠近问询,则知驾长不慎,触岸旁礁石者两次,水乃大入。此驾长好为大言,自夸其能,而举动粗忽,同人时时担心,今果出事。犹幸在泊岸之际,若在江心,不堪设想。

于是众往抢救行李与货品,亚南、亚平、小墨、三官、两邱君皆颇奋其勇力。书籍浸湿者殆半,非我店之物,而余与三官之书则有三四包着湿,即晒干可看,书品已不存矣。逮货物取出,水已齐舷,下搁礁石,不复沉。

乡公所派壮丁七八人看守货物,且为守夜。舟中之人则由乡公所介绍一人家,以屋三间留宿。晚饭后商量善后,决依船主之意,破船修好再开,唯不乘人而装货,人则悉集我舟,且到宜昌再说。乘舟十余日,意已厌倦,又遇此厄,多数人意皆颓唐。唯愿此后一路顺利,不遇他险耳。

今夜余守上半夜,倚枕看谷崎润一郎之《春琴抄》终篇。

篷上淅沥有雨点,风声水声相为应和。身在巫峡之中,独醒听之,意趣不可状。

一月十日星期四

早起,知失事之驾长已逃,惧遭拘系。船主雇匠修船。其方法殊为原始,以棉絮塞破洞,钉上木板,涂以米饭,又用竹丝嵌入,如是而已。

午饭后,与芷芬访碚石(云应作“培”)乡长于乡公所。经过街道,清寂如小村落,仅有小铺子数家。坡路或上或下,皆以沿岸之青石铺之。晤乡长易春谷,谢其保护之好意。易约于傍晚款我辈,却之弗得。乡公所旁为中心小学,校长为宋女士,教师六人,多数系二十余龄之青年,皆知余名。啜茗闲谈,题纪念册数本而出。是校学生现仅四十余名。云学龄儿童远逾此数,皆以在家助劳作,不肯入学。乡公所强派,且以壮丁压之至,如拉夫,校中始有学生。乡僻之区,大都如是。

返舟,舟中正在下另一舟之行李,全舟纷然。俟其毕事,余重整铺位。

乡公所以人来邀,余与芷芬、知伊三人往。易乡长与其属下及校中教师劝酒甚殷,并告以下行程应注意之事项,情意殊可感。酒毕,为乡长书一联一单条。为他人书三联。然后辞出,乡长等送之于舟次,握手道别。又承馈鸡一,酱蹄一,咸菜一罐。受之有愧。

一月十一日星期五

晨间,留宿岸上之另一舟之人皆来我舟,全船载客至六十人。以铺盖卷衔接直放于中舱,人坐其上。于是如三等火车,众客排坐,更无回旋余地。然较公路上之满载一车,犹觉宽舒。

舟以八时开。未几,舟人告已出四川境。十时许,船首一主棹折,泊舟修理。与芷芬、士扬饮酒,自成一小天地。午餐时,人各一碗饭,上加菜肴,由数人传递,他人则坐而受之。

四时许,泊巴东。一部分人上岸宿旅馆。墨以不耐烦扰,亦上岸宿。余上岸观市街,荒陋殊甚,旋即返舟。所有儿童几全集舟中,哭闹之声时作,便溺之气充塞,甚不舒适,余竟夜未得好睡。

一月十二日星期六

晨以八时开。过滩不少,皆无大险。晴明无风。意较闲适。

闲望两岸,总之如观山水画。仍与芷芬、士扬饮酒。

午后三时抵新滩。今日众心悬悬,为此一滩。将到时,即闻水声轰轰。此滩洪水期较好,枯水期危险。通常过此滩,改请当地舵工驾驶,乘客则登岸步行。而我舟之舵工李姓尤姓以为可以胜任,不须别请,乘客登岸则不敢阻挡。于是众皆登岸,唯留三官、亚南数人于舟中。母亲与墨皆乘滑竿,三午由一十余龄少年驮之。余与其他步行者循沿岸石路而行。处身稍高,下望滩势,悉在眼中。此滩凡三截。第一截最汹涌。礁石拦于江中,水自高而下,有如瀑布,目测殆有丈许,未足为准。第二三两截则与其他之滩无异。我舟顺水流而下,一低一昂之顷,即冲过第一截,有乘风破浪之快。三官、亚南扬手高呼,岸上诸人亦高呼应之。我辈行抵滩尾,舟已泊岸。风势转急,云今日不能再开矣。

母亲登舟,跳板两截不胜重载,由老李驮之涉水,船上四人提而上之。念行程才及四分之一,此后上岸登舟,次数尚多,老母不便行履,殊可忧心。

四时半进晚餐。一部分人上岸借小店宿。入夜风益狂肆,吼声凄然。篷皆张上,且幔油布,乃如无物。寒甚,小孩闹甚,余又未得安眠。

从西安到兰州

十月三十一日下午二点四十分,火车从西安开,七点十多分到宝鸡。车程一百七十六公里。还没有快车,逢站都停。靠近西安和宝鸡的几站,乘客上下的多,车厢里坐得满满的。中间一段比较空,三个人的座位上有的只坐一个人。乘客里头农民居多。车上的广播室广播保藏红薯的方法,这是认定对象而又很适时的。

在咸阳和茂陵两站之间,北面耸起好些个大土堆,轮廓齐整。那是汉唐的陵墓,前些日子我们原想去看一看,可是没有去成。

南面远处是秦岭。始而终南山,既而太白山,还有好些个叫不出名儿的峰峦,一路上轮替送迎。那一天轻阴,梨树的红叶和留在枝头的红柿子都不怎么鲜明。秦岭的下半截让厚厚的白云封住。那白云的顶部那么齐平,好像用一支划线尺划过似的。韩昌黎的诗有“云横秦岭”的话,我们亲眼看见了,而且体会到那个“横”字下得实在贴切。露出在云上的峰峦或作淡青色,或作深青色,或只是那么浑然的一抹,或显出凹凸的纹理,看峰峦的远近高低而定。有些云上的峰峦又让白云截断,还有些简直没了顶。那些看得清凹凸的纹理的峰峦,山凹里有积雪。

从咸阳起,铁路始终跟渭河平行,渭河在铁路的南面。因为距离有远近,渭河有时看不见,有时看得见,渭河的水黄浊,看来跟黄河相仿。

就农事而言,铁路两旁的田野好像跟成都平原跟太湖流域都差不多。土色的黄是个显然不同之点,可是土质的肥沃恐怕不相上下。麦苗萌发了,这里那里一方方的嫩绿的绒毯。翠绿的葱绿的是各种蔬菜。林木时而稀时而密,跟方才提起的两个区域比起来,就只是绝对不见竹林,经常看见白杨树——茅盾先生所赞美的傲然挺立的白杨树。

出了宝鸡车站,人力车在新修的开阔的马路上慢慢地前进。

两旁店铺灯光不太强,显得安静。马路旁的横路渐渐低下去,坡度不怎么大。心中突然发生一种感觉,仿佛到了四川省沿江的那些城市,虽是初到,很觉亲切。

十一月一日早晨上车站,九点四十分开车,第二天上午十一点到兰州。车程五百零三公里,宝鸡到天水一百五十四公里,天水到兰州三百四十九公里。

在这条路上,最显著的是山崖迫近了,火车尽在丛山间跑。

不但在丛山间跑,许多地方还得穿过山跑——这就是说在隧道里跑。隧道多极了,长的短的也不知道有几百个。一会儿电灯亮了,窗外一无所见,轮轨相激的声音特别响亮,仿佛蒙在坛子里似的。一会儿出了隧道,又看见窗外的天光山色。可是才抽得两三口烟,又钻进前一个隧道里了。这样的情形并非少见。

最长的是天兰铁路的第四十一号隧道,在关内,数它是第一大隧道。

渭河也迫近了。靠着车窗往往可以低头看水流,或急或缓,或窄或宽,沿河的冲积土上种着庄稼。河中有滩的地方,哗哗的水声也可以听见。渭河怎么样弯曲,铁路就跟着它弯曲。我们的车厢挂在后段,常常看见前面的机车和车厢拐弯,宛如夭矫的龙。

直到陇西,铁路才跟渭河分手,转向西北。陇西以东,铁路绝大部分在渭河北岸,少数几段移到南岸。这就得在渭河上架桥。可惜经过几座渭河大桥在夜间。后来借到《庆祝天兰铁路通车纪念画刊》来看,那几座大桥真配得上“雄姿”这个字眼。桥柱像罗马建筑的柱子那样,下面流着浩浩荡荡的渭河水,上面承着钢梁,简洁壮伟,显出现代工程的美。

不但渭河桥,铁路要跨过深谷也得架桥。那些桥往往是好几座钢塔架承着钢梁,另外一种壮观。至于中型的小型的桥梁,一眨眼间就开过的,说得笼统些,简直不知其数。

铁路既然在山间通过,就得把高低不平的山地凿成近乎水平的路堑,两旁削成斜壁,使土石不至于崩塌。好些斜壁还得加工,或者涂上水泥,或者砌上石片,筑成御土墙。有些地方筑个明洞来防御土石的崩塌。所谓明洞就是并不穿山而过的隧道,筑在山脚下,一壁贴着山,一壁显露在外,开些小穹洞,可以透光。

我们完全不懂铁路工程,照我们想,这条铁路有那么些个艰难的工程,该经过较长的年月才能完工,可是我们知道,从一九五○年的五月到一九五二年的秋天,在不到两年半的时间内,天兰铁路就修成了,一九五二年的国庆前夕提前通车,同时又改善了陷于瘫痪状态的宝天铁路,使西北的大动脉畅通无阻。这是中国人民解放军的七万军工的功劳,这是不止一个民族的两万多民工的功劳,当然,毛主席和其他党政领导人的号召和指示,是工程迅速完成的最重要的因素。请听一听当时的《筑路歌》吧——“树要人来栽,路要人来开,人民天兰路,人民修起来!”唯有人民自己做了主人,彼此团结起来,发挥力量和智慧,什么高山大河都可以征服,要怎么办就怎么办。来睦铁路通车了,成渝铁路通车了,天兰铁路通车了,我们听见这些个消息,那时候的感情跟从前听见什么铁路修成了完全不一样。这一回初次经过宝天铁路和天兰铁路,我们更深切地分享到十万军工民工的成功的喜悦。

为什么说以前的宝天铁路陷于瘫痪状态呢?原来国民党反动政府修筑宝天铁路,工程是很草率的,曲线的半径极小,路基极狭窄,旁壁陡直,隧道大多没有加工衬砌,很多应修桥涵的地方没有修,修了桥涵的,孔径又不大,不能畅泄流水,因而线路常被崩塌的土石阻断,路基常被受阻的流水冲毁。当时名义上虽说通了车,实际上通车的日子很少。一九四九年将要解放的时候,主要桥梁又让蒋匪军给破坏了,于是全线陷于瘫痪状态,只是那么一条烂铁路,简直行不来车。新中国成立以后,一面动手修筑天兰铁路,一面施工恢复宝天铁路,施工期间还是维持通车。弯曲太厉害的线路改了,路基放宽了,旁壁削斜了,该修的御土墙修起来了,隧道加上了衬砌,又加筑了好些个明洞和桥涵,孔径太小的桥涵也改大了,又吸取了苏联的先进经验,做了大规模的排水工程,种了树,种了草,用来保持水土。于是宝天铁路有了新生命,天兰铁路工程的供应运输有了可靠的保证。

据考古家的说法,这一带河谷两岸随着河谷的下降和黄土的冲积,形成台地,史前人类和现在的居民就住在那些台地上。

台地可以分作五级。第五级台地高出现在的河面二百到五百公尺,到现在还没发现人类居住过的遗迹。下一级是第四级,那里有史前人类的墓葬。再往下是第三级和第二级,高出现在的河面二十到五十公尺,新石器时代的人类就住在那里,彩陶文化的遗迹非常丰富。第一级是现在的居民居住的地方,高出河面五到二十公尺不等,我们想象那些使用石器陶器的史前人类,他们大概只能沿着河谷活动,走那大家不约而同走出来的道路,而且不可能走得太远。河这一岸的人跟河那一岸的人彼此可以望见身影,可是,恐怕始终不能够聚在一块儿说句话吧。他们的时代距离现在不到五千年,就算它五千年吧,就整个人类历史说,五千年是很短的一会儿。可是现在亮得发青的钢轨横躺在山岭间河谷上了。起初是大家不约而同走出来的道路。随后是有意铺设的道路,可是行走还得凭人力,或者利用畜力。最后才有铁路,铁路把道路机械化了。这五千年的进步多大啊!

此外,公路也是机械化的道路,公路上可以开行汽车卡车。河里行了轮船,水路也机械化了。空中本来没有路,自从有了飞机,空中有路了,而且一开头就是机械化。各种机械化的道路掌握在人民手里,人民的物质生活和文化生活更将飞速地提高,那还待说吗?

说得稍稍远点儿了,再来说些所见的景物吧。

一路上两旁的山大都作黄色,少树木,垦成一鳞一鳞的梯田。可是宝鸡往西开头的几站间并不然。那里山上全是树木,同是绿色而浓淡深浅有差别。又掺杂着好些红叶,红叶又分鲜红和淡红。这就够好看的了。再说那些山。不懂地质学的人只好借用画家的皴法来说。那些山的皴法显然不同,这一座是大斧劈皴,那一座是小斧劈皴,这一座是披麻皴,那一座是荷叶筋皴……几乎可以一一指点。皴法不同的好些座山重叠在周围,远处又衬托着两三峰,全然不用皴法,只是那么淡淡的一抹。

忽然想起这不跟长江三峡相仿吗,我们坐在火车里就像坐在江船里一样,峰回路转,景象刻刻变换,让你目不暇接。我把这个意思告诉我的同伴。我说,没有走过三峡的,看了这里的景象也就可以知道个大概。一位同伴脱口而出说:“这个得拍电影!”是的,语言文字的确难以描写,唯一有彩色活动电影才胜任愉快。

虽说山崖迫近,也有不少地段山崖退得远一些儿。这就是所谓第一级台地吧,全都平铺着各种农作物,当然也有树木和村屋。不用想得太远,至少从周秦时代起,古先的农民就在这里翻垦每一块土,他们的汗滴在每一块土里。前一辈过去了,后一辈接上去,无休无歇,直到如今。我们如今看见的那些平田以及山上一鳞一鳞的梯田,哪一处不留着历代农民改造自然的“手泽”?仔细想来,实在是伟大的事业。最近大家认明了总路线,知道农业要经过社会主义改造,不再像以前那样光靠“一手一足之烈”,要大伙儿合起来搞,要逐步机械化。预想改造完成的时候,农村经过飞跃的改变,景象必然跟如今大不相同,那是更伟大的事业了。

第二天早晨醒来,车正靠站,站名梁家坪,距离兰州只有十多站了。连绵的黄色的山,山顶大多平圆。村落里的房屋用黄土修筑的多,偶然看见用砖瓦的。除了地里的农作物和一些树木,就只见浑然一片的黄。可是将近兰州的时候,景象就不同了。显著的是树木多了,这里一丛,那里一丛,树叶还没有落,苍然成林,其中有拂着地面的垂柳。地里界划着发亮的小溪沟,沟水缓缓地流动。好些地里刚灌过,着潮的土色显得深些。那溪沟里的水是黄河水,用大水车引上来。兰州附近一带用水车引黄河水从明朝开始,据说是一位理学家段容思的儿子段续从西南方面学来的。现在有水车两百多架,每架可以灌五十亩到百把亩。

在兰州附近看见好些地里尽是小卵石或是黑色的小石片,平匀地铺在那里,像富春江的江底。我们不明白那是什么玩意儿,打听人家才知道那是兰州农作方面一种特殊的发明。原来兰州的土地干燥,又含着卤质,遇到旱天虽有沟水灌溉,还是嫌干燥,下过大雨卤质就升起来,都对农事不利。于是发明沙地的办法——把湿沙平匀地铺在地面,上面再铺一层小卵石或是小石片来保持它。在旱天,那沙地有减少蒸发保护幼苗的功用,大雨下过,雨水透过沙地渗到土里,卤质不至于升起来,因而水旱都可以不愁。这是很细致很烦劳的功夫,你想,田地多么大,沙和卵石石片就得铺多么大。可是农民为了生产,愿意下这个又细致又烦劳的功夫。据说铺一回沙可以支持三十年,过了三十年沙老了,必须去掉旧沙,换上新沙。

黄河又见面了,在铁路的北面。几个人在河岸边慢慢地走,各掮着个长方形的架子,比人身高,架子上是些胀鼓鼓的东西,看不太清楚。可是我们立刻想到那是羊皮筏。看,黄河上一个人蹲在羊皮筏上轻飘飘地浮过去了。羊皮筏闻名已久,现在才亲眼看见,心中涌起这一回非试它一下不可的想头。

看图表,兰州海拔一千五百公尺。路上经过的寒水岔金家庄两站最高,都在两千公尺以上。从宝鸡到寒水岔是一路往上爬。

1953年12月16日

游临潼

那一天天气晴朗。上午九点过,我们出西安城往临潼。临潼是西安人游息的处所。逢到休假的日子,到那里去洗一个澡,爬一回山,眺望渭河和田野,精神舒快,回来做工作格外有劲儿。

经过浐河和灞河。浐河上跨着浐桥,灞河上跨着灞桥。灞河灞桥都有名。沛公入关,驻军灞上。唐朝人送出京东去的直送到灞桥,在那里设饯,折柳赠别,以灞桥为题材的送行诗也不知道有几多首。浐河比较小,灞河可宽大,虽然秋季水落,靠两边露出了沉沙,浩荡的气势还是很显然。桥是平铺的,一列的方桥墩,一个个的方桥洞,汽车、大车、行人都在桥上过。

岸边有些柳树,并不是倒垂拂地的那一种,也许唐朝人所折的柳跟这个不同吧。

从灞桥柳树想起《紫钗记》传奇里的那出《折柳》。霍小玉就在这里送李益,情意缠绵,难舍难分,说灞桥“分明是一座销魂桥”。可是汤玉茗更改了《霍小玉传》的情节,让李益往河西参军,往河西怎么倒朝东走?这与其说是作者的小小疏忽,不如说他舍不得灞桥折柳的故事,定要拿来做他传奇的节目。

反正像作画一样,花无正色鸟无名,只要取个意思就成,既是传奇里的动人场面,又何必核实方位,究东问西呢?

在右手边望见一座新建筑,矗起个又高又大的烟囱,形式简净明快,大玻璃窗一排上头又是一排。铁路的支线跟公路交叉,横过去直通到新建筑那里。那是西安第二发电厂,去年十一月间开的工,不到一年工夫,今年十月九日已经举行了庆祝落成发电的剪彩典礼。最新式的设计,最新式的机器,最先进的技术,机械化、自动化达到了很高的程度。厂里现有的设备全部开动起来,发电量等于西安第一发电厂的两倍。在今后的两三年内,西安、咸阳地区的工业生产用电和城市居民用电这就可以充分供应了。

两旁地里的小道上三三两两有人在走动,都汇合到公路上来。老汉衔着旱烟管。老太太带着小孙女儿,手里拄着拐杖,可是脚步挺软爽。壮年男子跑得热了,簇新的青布棉短褂搭在肩上。年轻妇女当然爱打扮,无论留发的剪发的都把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的,有些个留发的还在发髻旁边插朵菊花。他们大都有说有笑的,瞧那神气好像赴什么宴会。

不但汇合到公路上来的行人越来越多,看,大车也不少呢。

一辆大车往往挤着一二十人,偏着身子,挨着肩膀,有些人两条腿挂在车沿,那么一颠一荡地按着韵律前进。骡子拉着重载本来跑得慢,又因出生在乡间,跟汽车还有些生分,见我们的汽车赶过去,它索性停了步。于是赶车的老乡下来遮住骡子的视线,我们的汽车也开得挺慢,那么轻轻悄悄地蹑过去。

打听之后才知道斜口逢集,这些人大都是赶集来的。我们停车去看看。经过一条小道,从一排房子的后面抄过去就是斜口。铺子前面一些摊子已经摆得端端正正了——卖东西的到得早。菜蔬,布匹,饮食,杂用零件,陈设跟一般市集差不多。

需要东西的人这边看一看,那边挑些合用的什么,或者坐下来吃一碗泡馍,几乎可以说摩肩接踵,颇有一番热烘烘的景象。

市梢头陈列着许多木柜子和门窗槅扇,全是木工的手制品。秋收差不多了,农民们添置个新柜子储藏家用东西,或者买些现成的门窗桶扇把房子刷新一下,这也是改善生活的要求,料想四年以前的市集该不会有这些东西吧。

十点半到临潼。并不进临潼县城,径到华清池。这一带树木比一路上繁茂,苍翠成林。仰望骊山不怎么高,可是有丘壑,有丘壑就有姿致,绿树红叶跟山石配合,俨然入画。从前唐明皇在这里修华清宫,周围起些公卿的邸宅,不致孤单寂寞,于是在华清池洗洗温泉澡,在长生殿跟杨玉环起个鹣鹣鲽鲽的恩爱誓。就享乐方面说,他可真是个老在行。

现在所谓华清池是个紧靠着骊山的花园布置。纯粹中国式,有假山、回廊、花栏、荷池、小桥,亭馆全用彩椽,当然,浴室也包括在里头。花栏里菊花、西番莲、美人蕉开得正有劲儿,还有些粉红的大型月季——这时候还开月季,可见地气之暖。

荷池里只剩荷梗了,几只鸭悠然浮在池面。这池水是从温泉引过来的,因而想起“春江水暖鸭先知”的诗句。

我们不急于洗澡,先去爬山。目的在看西安事变那时候蒋介石躲藏的处所。从华清池右边上山。土坡缓缓地屈曲地往上延伸。路不算窄,大概可以并行两辆汽车,是新修的。路旁边栽些槐树。将近半山腰才是比较陡的石级,登完石级就到捉蒋亭。亭子后面朝石壁。亭子里正面上方题一段文字,叙述西安事变前后经过的大略情形。两三个老乡为游人指点蒋介石躲藏处,其说不一。一个说亭子后面那石壁稍微凹进去像个洞子,那夜晚蒋就像耗子似的躲在里头。一个说他还想往上逃,不知是光脚底跑破了还是挫伤了腰,再也跑不动,只好闪在右手边那块岩石的侧边。听起来总不离这一带石壁。为了掩饰蒋的丑,国民党反动派就在这里修个亭子,取名叫“正气亭”。正气,这是文天祥用来题他的诗歌的,反动派可窃取珍贵的珠花往癞子脑壳上插戴。单是这个冒用美名的罪名,他们就十恶不赦。不过反动派全惯于搞这一套,你看,帝国主义者不是总把他们那些个乌烟瘴气的国度叫作“自由世界”吗?新中国成立以后,据实定名,亭子叫捉蒋亭,连同亭子里的那段文字,可以让游人知道个真情实况。

坐在捉蒋亭的台阶上休息。朝北望去,眼界宽阔极了。明蓝的晴空无边无际。渭河和它的支流界划着远处的平原,安安静静的。近处这里那里一丛丛的树林。地里差不多全种菜蔬,特别肥美,嫩绿浓绿都像起绒似的。通常说锦绣河山,这眼前的景物可真是一幅货真价实的锦绣。

下山吃过饭,在华清池旁边一家小茶馆前喝茶。帆布躺榻,矮矮的桌子,有成都茶馆的风味。茶馆老板是个爱说话的人,偶然问他几句,他就粘在那里舍不得走开。他指着半山腰的捉蒋亭,说当年捉住了蒋介石送西安,就在茶馆门前上的车——穿的单衫,一位弟兄好意,给他穿了件棉军衣。他说:“蒋介石这副形容去西安,来的时候可神气呢。一路上两旁布岗位,比电线杆子密得多,上刺刀的枪横在腰间,脸全朝外,他在汽车里只看他们的后脑勺。地里做活的全都让他给赶回去,不问你的活放得下手放不下手。不用说,我们这些小铺子也非关门不可,你得做一天吃一天,那是你的事,他不管。”

模仿了几声枪响之后,茶馆老板接着说:“我想,他们准是开会谈不拢,闹翻了。亏得他们闹翻,我这小铺子才得就开门。

要是他住在这里过个冬,我怎办?……后来他还来过一趟,照样布岗位,照样赶地里做活的回去,叫铺子关门。他穿一件长袍子,抬起尖下巴朝山上望了一会儿,不知道他想些什么。不多久汽车就开走了……”

茶馆附近有两个水果摊子,带卖菜蔬。曾听说临潼石榴有名,我们就买石榴。摆摊子问要酸的还是甜的。我们说当然要甜的。可是一问价钱,酸的贵一倍。什么道理呢?茶馆老板又有话说了。他说酸石榴什么病都治,妇道人家尤其爱吃。大概病人胃口不好,什么都没味,吃些酸东西倒有爽利的感觉,那是真的。说什么病都治,未免夸张过分了。至于多数妇女爱吃酸是实情,恐怕是生理的关系,不大清楚。我们反正不生病,还是买了甜的,确然甜。

摊子上还有苹果和柿子。柿子分两种。一种是大型的,朱红色,各地常见,一种是小型的,大红色,近似苏州的“金钵盂”和杭州的“火柿儿”。这种小型的柿子在西安市上见过,没注意,这回可注意了,因为联想到苏州的金钵盂。我从小不爱吃那朱红色的大型柿,生一些的,涩味巴着舌头固然难受,熟透了的,那甜味也怪腻,没有鲜洁之感。我只爱吃金钵盂。自从离开了苏州,经常遇见那些大型的,我从来不想拿一个来尝尝,可以说跟柿子绝缘了。现在看见这近似金钵盂的小型柿,不由得回忆起幼年的嗜好。捡一个熟透了的,轻轻地撕去表面那一层大红色的衣,露出朱红色的内皮,还是个柿子的形状,送到嘴里,甜得鲜洁,跟金钵盂一个样,而且没有硬核——金钵盂有硬核,或多或少。这种柿子是临潼的特产,名叫火柿,跟杭州相同。

临潼的菜蔬,白菜、花菜都好,韭黄尤其有名,在西安都吃过了。菜大都肥嫩,咀嚼起来没有骨子,很和润地咽下去。

韭黄爽脆极了,咀嚼的时候起一种快感,汁水有些儿甜味,几乎没有那股臭气,吃过之后口齿间又绝不发腻。

茶馆的右手边就是公共浴池。温泉养成了临潼人勤洗澡的习惯,应该有公共浴池满足大众的需要。分男的和女的,都在屋子里,规定每天开闭的时间。我们去看男浴池。一股热气,比澡堂子里的大池子大。屋内光线不太强,可是看得清池水是清澈的。十来个近乎酱赤色的光身子泡在池水里,有几个只透出个脑袋。池沿上也有十来个人,正在擦呀抹的。

于是我们重入华清池。那一天不是星期日,等了大约一刻钟工夫就轮到我们洗澡了,据说星期日买了票等两三个钟头是常事。华清池内也有大池子,浴室分单人的、双人的,还有一间四个人的,美其名曰“贵妃池”。我和三位朋友挑了贵妃池。

池作长方形,周围全砌白瓷砖。一边一个台阶,没在水里,供洗澡的坐。不坐那台阶而坐在池底,水面齐脖子,四个人的手脚都可以自由舒展,不至于互相碰撞。水清极了,温度比福州的温泉和重庆的南温泉、北温泉似乎都高些(我只洗过这三处温泉),可是不嫌其烫。论洗澡是大池子好,你可以舒臂伸腿,转动身躯,让热水轻轻地摩擦你周身的皮肤,同时你享受一种游泳似的快感,在澡盆子里洗差多了,你只能直僵僵地躺在里头让热水泡着,两边紧紧地挨着,不免有些压迫之感。这贵妃池虽然不及大池子宽广,也尽够自由活动了。我们足足洗了三十分钟,轻松舒快,身上好像剥去了一层壳似的。起来之后倒茶壶里的水尝尝。那是煮过的温泉水,清淡,没有什么矿质的气味。

澡洗过了,到夜还有两点来钟,我们去看秦始皇墓。起先车顺着公路开,后来转入田地间的小道。一路上多的是柿子树,柿子承着斜阳显得更鲜明。没有二十分钟工夫就到了秦始皇墓下。那是个极大的土堆,据说地盘有四百亩,原先还要大得多。

大略有些像金字塔,缓缓地斜上去,除了土面的草而外,什么也没有。骊山默默地衬托在背面。这一面山上红叶特别多,山容比华清池那边望见的似乎更好看。从墓顶往下望,平原上红柿子宛如秋夜的星星,洋洋大观。听说春天是一片桃花和杏花。

秦始皇墓让古来所谓“发冢”的发掘过好多回了,按《高祖本纪》的记载,项羽是头一个。他们的目的无非在盗些宝物。

往后在研究古代文物的整个计划之下,这座陵墓该来一回科学的发掘。前些日子在西安的《群众日报》上看见一位先生的文章,说这一带农家常常捡到古砖,又掘到过埋在地下的古时的排水管,发现过还看得清形制的建筑结构,等等。猜想起来,发掘该不会一无所获,或许竟大有所获,使历史家、考古家高兴得不得了,互相庆幸又得到了可贵的新资料。当然,这只是外行人的想头,未必有价值。——再说句外行话,要是古代通行了火葬,不搞什么坟墓,现代的历史家、考古家至少要短少一大宗重要的凭借吧。

上了车,在小道上开行,忽听当的一声,以为小石子打在钢板上,没有事。可是回头一看,小道上画了很长的一条,是乌绿的机油。车底盛机油的部分破了。于是停车,司机仰着身子钻到车底下去检查。站起来的时候是两泡眼泪,一只手尽拍前额,几乎哭出声来。小道中间高两边低,车底当然接近些地面,车轮子滚过,小石子当然要蹦起来,完全没有理由怪到他,可是爱护公共财物的观念叫他淌了眼泪。

大家说有什么哭的,想办法要紧。吉普车的那司机说机油漏光了,花生油什么的可以代替,油箱的窟窿呢,塞一把土,拿布裹一裹,拴一下,就成了。——听那司机说办法,我立刻想起在巫山下经历的事。那一年冬天从重庆东归,飞机、轮船全没份,我们六十多人雇了两条木船。一天黄昏时分歇碚石,拢岸了,一条木船触着江边的石头,船侧边一个窟窿,饭碗那么大。那时候的惊慌情状不必细说,幸而没有事,只灌湿了好些箱笼书籍。你知道管船的怎么修补那穿了窟窿的破船?一大碗饭,拿块不知从哪里撕下来的布一裹,往窟窿里一塞,再钉上块木板,第二天早晨就照常开船了。急救治疗就有那么一手。

两个司机作急救治疗去了,我们跟几个农民商量油的事情。

农民们说村里各家去问问,大家凑一些,不过要六七斤怕凑不齐。一会儿村干部也来了,问明白之后说:“总得想办法,保证你们今夜晚回西安。”

太阳落下去了,道旁场上有个四十来岁的农民在收晒在那里的棉花,一大把一大把地往筐子里塞。我们跟他攀谈,不免问长问短,最后请他说说今昔的比较。他把手在筐子边上一按,似笑非笑地说:“从前吗,搞出来的东西人家给拿走了,人还不得留在家里。现在搞出来的是自家的了,人也能安安心心地留在家里了。”

他这个话多么简括,说出了最主要的。在今年,他那“自家的”里头包括新盖的房子,新买的一头小牛——他那村子里有八家盖了新房子呢。真的事实,亲身的体会,什么道理都容易搞明白,搞得明白自然能够简括地扼要地说出来。在社会主义改造完成之后,就是这个农民,今天在这里一大把一大把往筐子里塞棉花的,他一定会说:“从前吗,一家人勤勤恳恳地搞,可是搞不怎么多,比工人老大哥差得远。现在大伙儿合起来搞,比从前好多了,我们跟得上工人老大哥了!”

凑来的油灌好,汽车开动,已经七点多了。月亮还没升起来,车窗外的景物都成了剪影。老远就望见西安第二发电厂烟囱高头极亮的红灯,那是航空的安全设备。

1953年12月27日

记金华的两个岩洞

今年四月十四日,我在浙江金华,游北山的两个岩洞,双龙洞和冰壶洞。洞有三个,最高的一个叫朝真洞,洞中泉流跟冰壶、双龙上下相贯通,我因为足力不济,没有到。

出金华城大约五公里到罗甸。那里的农业社兼种花,种的是茉莉、白兰、珠兰之类,跟我们苏州虎丘一带相类,但是种花的规模不及虎丘大。又种佛手,那是虎丘所没有的。据说佛手要那里的土培植,要双龙泉水灌溉,才长得好,如果移到别处,结成的佛手就像拳头那么一个,没有长长的指头,不成其为“手”了。

过了罗甸就渐渐入山。公路盘曲而上,工人正在填石培土,为巩固路面加工。山上几乎开满映山红,比较盆栽的杜鹃,无论花朵和叶子,都显得特别有精神。油桐也正开花,这儿一丛,那儿一簇,很不少。我起初以为是梨花,后来认叶子,才知道不是。丛山之中有几脉,山上沙土作粉红色,在他处似乎没有见过。粉红色的山,各色的映山红,再加上或深或淡的新绿,眼前一片明艳。

一路迎着溪流。随着山势,溪流时而宽,时而窄,时而缓,时而急,溪声也时时变换调子。入山大约五公里就到双龙洞口,那溪流就是从洞里出来的。

在洞口抬头望,山相当高,突兀森郁,很有气势。洞口像桥洞似的作穹形,很宽。走进去,仿佛到了个大会堂,周围是石壁,头上是高高的石顶,在那里聚集一千或是八百人开个会,一定不觉得拥挤。泉水靠着洞口的右边往外流。这是外洞,因为那边还有个洞口,洞中光线明亮。

在外洞找泉水的来路,原来从靠左边的石壁下方的孔隙流出。虽说是孔隙,可也容得下一只小船进出。怎样小的小船呢?

两个人并排仰卧,刚合适,再没法容第三个人,是这样小的小船。船两头都系着绳子,管理处的工友先进内洞,在里边拉绳子,船就进去,在外洞的工友拉另一头的绳子,船就出来。我怀着好奇的心情独个儿仰卧在小船里,遵照人家的嘱咐,自以为从后脑到肩背,到臀部,到脚跟,没一处不贴着船底了,才说一声“行了”,船就慢慢移动。眼前昏暗了,可是还能感觉左右和上方的山石似乎都在朝我挤压过来。我又感觉要是把头稍微抬起一点儿,准会撞破了额角,擦伤了鼻子。大约行了二三丈的水程吧(实在也说不准确),就登陆了,那就到了内洞。要不是工友提着汽油灯,内洞真是一团漆黑,什么都看不见。即使有了汽油灯,还只能照见小小的一搭地方,余外全是昏暗,不知道有多么宽广。工友以导游者的身份,高高举起汽油灯,逐一指点内洞的景物。首先当然是蜿蜒在洞顶的双龙,一条黄龙,一条青龙。我顺着他的指点看,有点儿像。其次是些石钟乳和石笋,这是什么,那是什么,大都依据形状想象成仙家、动物以及宫室、器用,名目有四十多。这是各处岩洞的通例,凡是岩洞都有相类的名目。我不感兴趣,虽然听了,一个也没有记住。

有岩洞的山大多是石灰岩。石灰岩经地下水长时期的侵蚀,形成岩洞。地下水含有碳酸,石灰岩是碳酸钙,碳酸钙遇着水里的碳酸,就成酸性碳酸钙。酸性碳酸钙是溶解于水的,这是岩洞形成的逐渐扩大的缘故。水渐渐干的时候,其中碳酸分解成水和二氧化碳气跑走,剩下的又是固体的碳酸钙。从洞顶下垂,凝成固体的,就是石钟乳,点滴积累,凝结在洞底的,就是石笋,道理是一样的。唯其如此,凝成的形状变化多端,再加上颜色各异,即使不比做什么什么,也就值得观赏。

在洞里走了一转,觉得内洞比外洞大得多,大概有十来进房子那么大。泉水靠着右边缓缓地流,声音轻轻的。上源在深黑的石洞里。

查《徐霞客游记》,霞客在崇祯九年(1636年)十月初十日游三洞。郁达夫也到过,查他的游记,是一九三三年十一月十二日。达夫游记说内洞石壁上“唐宋人的题名石刻很多,我所见到的,以庆历四年的刻石为最古。……清人题壁,则自乾隆以后绝对没有了,盖因这里洞,自那时候起,为泥沙淤塞了的缘故”。达夫去的时候,北山才经整理,旧洞新辟。到现在又是二十多年了,最近北山再经整理,公路修起来了,休憩茶饭的所在布置起来了,外洞内洞收拾得干干净净。我去的那一天是星期日,游人很不少,工人、农民、干部、学生都有,外洞内洞闹哄哄的,要上小船得排队等候好一会儿。这种景象,莫说徐霞客,假如达夫还在人世,也一定会说二十年前绝想不到。

我排队等候,又仰卧在小船里,出了洞。在外洞前边休息了一会儿,就往冰壶洞。根据刚才的经验,知道洞里潮湿,穿布鞋非但容易湿透,而且把不稳脚。我就买一双草鞋,套在布鞋上。

从双龙洞到冰壶洞有石级。平时没有锻炼,爬了三五十级就气呼呼的,两条腿一步重一步了,两旁的树木山石也无心看了。爬爬歇歇直到冰壶洞口,也没有数一共多少级,大概有三四百级吧。洞口不过小县城的城门那么大,进了洞就得往下走。沿着石壁凿成石级,一边架设木栏杆以防跌下去,跌下去可真不是玩儿的。工友提着汽油灯在前边指导,我留心脚下,踩稳一脚再挪动一脚,觉得往下走也不比向上爬轻松。

忽然听见水声了,再往下没有多少步,声音就非常大,好像整个洞里充满了轰轰的声音,真有逼人的气势,就看见一挂瀑布从石隙吐出来,吐出来的地方石势突出,所以瀑布全部悬空,上狭下宽,高大约十丈。身在一个不知道多么大的岩洞里,凭汽油灯的光平视这飞珠溅玉的形象,耳朵里只听见它的轰轰,脸上手上一阵阵地沾着飞来的细水滴,这是平生从未经历的境界,当时的感受实在难以描述。

再往下走几十级,瀑布就在我们上头,要抬头看了。这时候看见一幅奇景,好像天蒙蒙亮的辰光正下急雨,千万枝银箭直射而下,天边还留着几点残星。这个比拟是工友说给我听的,听了他说的,抬头看瀑布,越看越有意味。这个比拟比较把石钟乳比作狮子和象之类,意境高得多了。

在那个位置上仰望,瀑布正承着洞口射进来的光,所以不须照灯,通体雪亮,所谓残星,其实是白色石钟乳的反光。

这个瀑布不像一般瀑布,底下没有潭,落到洞底就成伏流,是双龙洞泉水的上源。

现在把徐霞客记冰壶洞的文句抄在这里,以供参证。“洞门仰如张吻。先投杖垂炬而下,滚滚不见其底。乃攀隙倚空入。

忽闻水声轰轰,秉炬从之,则洞之中央,一瀑从空下坠,冰花玉屑,从黑暗处耀成洁彩。水穴石中,莫稔所去。乃依炬四穷,其深陷逾朝真,而屈曲少逊。”

1957年10月25日

登赐儿山

赐儿山距离张家口市区三里光景。据市文化局所编的《名胜古迹》,这座山海拔一千零五公尺,山上有云泉寺,始建于明朝洪武二十六年(公元1393年)。随着山势,高高低低建筑好些殿宇,都不怎么大,石级小道曲折可通。多数殿宇里供奉道教的神像,如果按《封神榜》来指认,该说得清谁是谁。最高的一座殿宇是玉皇殿,就高度说,大约已经超过半山腰。佛教的殿宇,有一座里佛像最多。小小的三间,有塑像,有壁上的画像,三世如来和地藏菩萨在正中,韦驮站在左边,面朝内。

我们几个人戏言,他们大概是厉行精简节约,故而大家挤在一块儿。

赐儿山有水洞冰洞,在半山腰石崖下。两个洞真可以说相距咫尺,可是洞里的情形却全不一样。水洞里泉水下滴,积在洞底,据说有两公尺深,寒冬也不冻结。冰洞里泉水结成冰,上面盖着灰沙,望进去好像铺一块平石板,据说炎夏也不融化。相距那么近,而温凉互异,这是什么道理,可惜没有人给我们作解释。两个洞的前边有两棵大柳树,水洞左上方的石隙中伸出一棵大榆树,相传是元榆明柳。树身那么大,历年那么久,毫无衰老意味,枝叶繁茂,叶色葱绿,给人一种青春盛年的印象。那棵大榆树生根在石隙中,得不到多少土,而能欣欣向荣,尤其奇妙。或许是得到泉水的滋润之故吧。坐在柳荫下,喝水洞里的水沏的茶,其味甘美。张家口市的居民逢到休假的日子,常到这里或是距离市区七里光景的水母宫玩儿。

水洞冰洞果然奇,古老的榆树柳树也值得欣赏,但是在这赐儿山上眺望,还有一种景色叫你喜欢赞叹,想得很远很远。

张家口市东北西三面全是山,峰峦重叠,山色越远越淡。我们站在半山腰,远望那些峰峦,全都染上绿色。那绿色是草吗?

不是,是近几年来尤其是今年“大跃进”中新栽的树。照原来的计划,全都绿化那些峰峦需要三十多年。照今年“大跃进”

的规模,可只要三年,就是说,再加两年工夫,就可以做到全部绿化了。某一座山归某机关负责,某一座山归某学校包下来,全都有了着落。眼前已经是山山有绿意,试想两年以后,不将像江南的山一样地郁郁葱葱吗?这是自古以来没有的事,是破天荒的事。那些峰峦耸起在那里,也说不清经历了多少年,在那么悠久的时间里,哪曾跟树木有过缘分?也不必想到远古的人,只从修筑了长城那时候想起,戍守长城的兵士,进出长城的行旅,历代以来不知有多少人,他们中间谁曾见过那些峰峦上染上绿色,像今天我们所见到的?说真的,我感动极了,不待思索,作成如下一首诗:

叠岭重峰自古然,长城亦复二千年。

望中景色空前史,绿树新栽遍万山。

1958年6月10日

我坐了木船

从重庆到汉口,我坐了木船。

木船危险,当然知道。一路上数不尽的滩,礁石随处都是。

要出事,随时可以出。还有盗匪——实在是最可怜的同胞,他们种地没的吃,有力气没处出卖,当了兵经常饿肚子,没奈何只好出此下策。假如遇见了,把铺盖或者身上衣服带了去,也是异常难处的事儿。

但是,回转来想,从前没有轮船,没有飞机,历来走川江的人都坐木船。就是如今,上上下下的还有许多人在那里坐木船,如果统计起来,人数该比坐轮船坐飞机的多得多。人家可以坐,我就不能坐吗?我又不比人家高贵。至于危险,不考虑也罢。轮船飞机就不危险吗?安步当车似乎最稳妥了,可是人家屋檐边也可能掉下一片瓦来。要绝对避免危险就莫要做人。

要坐轮船坐飞机,自然也有办法。只要往各方去请托,找关系,或者干脆买张黑票。先说黑票,且不谈付出超过定额的钱,力有不及,心有不甘,单单一个“黑”字,就叫你不愿领教。“黑”字表示作弊,表示越出常轨,你买黑票,无异帮同作弊,赞助越出常轨。一个人既不能独个儿转移风气,也该在消极方面有所自守,帮同作弊,赞助越出常轨的事儿,总可以免了吧。——这自然是书生之见,不值通达的人一笑。

再说请托找关系,听人家说他们的经验,简直与谋差使一样的麻烦。在传达室恭候,在会客室恭候,幸而见了那要见的人,他听说你要设法船票或飞机票,爱理不理地答复你说:“困难呢……下个星期再来打听吧……”于是你觉着好像有一线希望,又好像毫无把握,只得挨到下个星期再去。跑了不知多少回,总算有眉目了,又得往这一处签字,那一处盖章,看种种的脸色,候种种的传唤,为的是得一份充分的证据,可以去换一张票子。票子到手,身份可改变了,什么机关的部属,什么长的秘书,什么人的本人或是父亲,或者姓名仍旧,或者必须改名换姓,总之要与你自己暂时脱离关系。最有味的是冒充什么部的士兵,非但改名换姓,还得穿上灰布棉军服,腰间束一条皮带。我听了这些,就死了请托找关系的念头。即使饿得要死,也不定要去奉承颜色谋差使,为了一张票子去求教人家,不说我自己犯不着,人家也太费心了。重庆的路又那么难走,公共汽车站排队往往等上一个半个钟头,天天为了票子去奔跑实在吃不消。再说与自己暂时脱离关系,换上别人的身份,虽然人家不大爱惜名器,我可不愿滥用那些名器。我不是部属,不是秘书,不是某人,不是某人的父亲,我是我。我毫无成就,样样不长进,我可不愿与任何人易地而处,无论长期或是暂时。

为了跑一趟路,必须易地而处,在我总觉得像被剥夺了什么似的。至于穿灰布棉军服更为难了,为了跑一趟路才穿上那套衣服,岂不亵渎了那套衣服?亵渎的人固然不少,我可总觉不忍。——这一套又是书生之见。

抱着书生之见,我决定坐木船。木船比不上轮船,更比不上飞机,千真万确。可是绝对不用请托,绝对不用找关系,也无所谓黑票。你要船,找运输行。或者自己到码头上去找。找着了,言明价钱,多少钱坐到汉口,每一块钱花得明明白白。

在这一点上,我觉得木船好极了,我可以不说一句讨情的话,不看一副难看的嘴脸,堂堂正正凭我的身份东归。这是大多数坐轮船坐飞机的朋友办不到的,我可有这种骄傲。

决定了之后,有两位朋友特地来劝阻。一位从李家沱,一位从柏溪,不怕水程跋涉,为的是关爱我,瞧得起我。他们说了种种理由,设想了种种可能的障碍,结末说,还是再考虑一下的好。我真感激他们,当然不敢说不必再考虑,只好带玩笑地说“吉人天相”,安慰他们的激动的心情。现在,他们接到我平安到达的消息了,他们也真的安慰了。

原载《消息半周刊》第1期(1946年4月7日),有修改。

游了三个湖

出玄武门,走了一段堤岸,在岸左边上小划子。那是上午九点光景,一带城墙受着晴光,在湖面和蓝天之间划一道界限。

我忽然想起四十多年前头一次游西湖,那时候杭州靠西湖的城墙还没拆,在西湖里朝东看,正像在玄武湖里朝西看一样,一带城墙分开湖和天。当初筑城墙当然为的防御,可是就靠城的湖来说,城墙好比园林里的回廊,起掩蔽的作用。回廊那一边的种种好景致,亭台楼馆,花坞假山,游人全看过了,从回廊的月洞门走出来,瞧见前面别有一番境界,禁不住喊一声“妙”,游兴益发旺盛起来。再就回廊这一边说,把这一边、那一边的景致合在一块儿看也许太繁复了,有一道回廊隔着,让一部分景致留在想象之中,才见得繁简适当,可以从容应接。这是园林里修回廊的妙用。湖边的城墙几乎跟回廊完全相仿。所以西湖边的城墙要是不拆,游人无论从湖上看东岸或是从城里出来看湖上,就会感觉另外一种味道,跟现在感觉的大不相同。我也不是说西湖边的城墙拆坏了。湖滨一并排是第一公园至第六公园,公园东面隔着马路,一带相当齐整的市房,这看起来虽然繁复些儿,可是照构图的道理说,还成个整体,不致流于琐碎,因而并不伤美。再说,成个整体也就起回廊的作用。然而玄武湖边的城墙,要是有人主张把它拆了,我就不赞成。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那城墙的线条,那城墙的色泽,跟玄武湖的湖光、紫金山复舟山的山色配合在一起,非常调和,看来挺舒服,换个样儿就不够味儿了。

这回望太湖,在无锡鼋头渚,又在鼋头渚附近的湖面上打了个转,坐的小汽轮。鼋头渚在太湖的北边,是突出湖面的一些岩石,布置着曲径蹬道,回廊荷池,丛林花圃,亭榭楼馆,还有两座小小的僧院。整个鼋头渚就是个园林,可是比一般园林自然得多,何况又有浩渺无际的太湖做它的前景。在沿湖的石上坐下,听湖波拍岸,挺单调,可是有韵律,仿佛觉得这就是所谓静趣。南望马迹山,只像山水画上用不太淡的墨水涂上的一抹。我小时候,苏州城里卖芋头的往往喊“马迹山芋艿”。

抗日战争时期,马迹山是游击队的根据地。向来说太湖七十二峰,据说实际不止此数。多数山峰比马迹山更淡,像是画家蘸着淡墨水在纸面上带这么一笔而已。至于我从前到过的满山果园的东山,石势雄奇的西山,都在湖的南半部,全不见一丝影儿。太湖上渔民很多,可是湖面太宽阔了,渔船并不多见,只见鼋头渚的左前方停着五六只。风轻轻地吹动桅杆上的绳索,此外别无动静。大概这不是适宜打鱼的时候。太阳渐渐升高,照得湖面一片银亮。碧蓝的天空中飘着几朵若有若无的薄云。

要是天气不好,风急浪涌,就会是一幅完全不同的景色。从前人描写洞庭湖、鄱阳湖,往往就不同的气候、时令着笔,反映出外界现象跟主观情绪的关系。画家也一样,风雨晦明,云霞出没,都要研究那光和影的变化,凭画笔描绘下来,从这里头就表达出自己的情感。在太湖边作较长时期的流连,即使不写什么文章,不画什么画,精神上一定会得到若干无形的补益。

可惜我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只能有两三个钟头的勾留。

刚看过太湖,再来看西湖,就有这么个感觉,西湖不免小了些儿,什么东西都挨得近了些儿。从这一边看那一边,岸滩,房屋,林木,全都清清楚楚,没有太湖那种开阔浩渺的感觉。

除了湖东岸没有山,三面的山全像是直站到湖边,又没有衬托在背后的远山。于是来了个总的印象:西湖仿佛是盆景。换句话说,有点儿小摆设的味道。这不是给西湖下贬辞,只是直说这回的感觉罢了。而且盆景也不坏,只要布局得宜。再说,从稍微远一点儿的地点看全局,才觉得像个盆景,要是身在湖上或是湖边的某一个所在,咱们就成了盆景里的小泥人儿,也就没有像个盆景的感觉了。

湖上那些旧游之地都去看看,像学生温习旧课似的。最感觉舒坦的是苏堤。堤岸正在加宽,拿挖起来的泥壅一点儿在那儿,巩固沿岸的树根。树栽成四行,每边两行,是柳树、槐树、法国梧桐之类,中间一条宽阔的马路。妙在四行树接叶交柯,把苏堤笼成一条绿荫掩盖的巷子,掩盖而绝不叫人觉得气闷,外湖和里湖从错落有致的枝叶间望去,似乎时时在变换样儿。

在这条绿荫的巷子里骑自行车该是一种愉快。散步当然也挺合适,不论是独个儿、少数几个人还是成群结队。以前好多回经过苏堤,似乎都不如这一回,这一回所以觉得好,就在乎树补齐了而且长大了。

灵隐也去了。四十多年前头一回到灵隐就觉得那里可爱,以后每到一回杭州总得去灵隐,一直保持着对那里的好感。一进山门就望见对面的飞来峰,走到峰下向右拐弯,通过春淙亭,佳境就在眼前展开。左边是飞来峰的侧面,不说那些就山石雕成的佛像,就连那山石的凹凸、俯仰、向背,也似乎全是名手雕出来的。石缝里长出些高高矮矮的树木,苍翠,茂密,姿态不一,又给山石添上点缀。沿峰脚是一道泉流;从西往东,水大时候急急忙忙,水小时候从从容容,泉声就有宏细疾徐的分别。道跟泉流平行。道左边先是壑雷亭,后是冷泉亭,在亭子里坐,抬头可以看飞来峰,低头可以看冷泉。道右边是灵隐寺的围墙,淡黄颜色。道上多的是大树,又大又高,说“参天”

当然嫌夸张,可真做到了“荫天蔽日”。暑天到那里,不用说,顿觉清凉;就是旁的时候去,也会感觉“身在画图中”,自己跟周围的环境融和一气,挺心旷神怡的。灵隐的可爱,我以为就在这个地方。道上走走,亭子里坐坐,看看山石,听听泉声,够了,享受了灵隐了。寺里头去不去,那倒无关紧要。

这回在灵隐道上大树下走,又想起常常想起的那个意思。

我想,无论什么地方,尤其在风景区,高大的树是宝贝。除了地理学、卫生学方面的好处而外,高大的树又是观赏的对象,引起人们的喜悦不比一丛牡丹、一池荷花差,有时还要胜过几分。树冠和枝干的姿态,这些姿态所表现的性格,往往很耐人寻味。辨出意味来的时候,咱们或者说它“如画”,或者说它“入画”,这等于说它差不多是美术家的创作。高大的树不一定都“如画”“入画”,可是可以修剪,从审美观点来斟酌。一般大树不比那些灌木和果树,经过人工修剪的不多,风吹断了枝,虫蛀坏了干,倒是常有的事,那是自然的修剪,未必合乎审美观点。我的意思,风景区的大树得请美术家鉴定,哪些不用修剪,哪些应该修剪。凡是应该修剪的,动手的时候要遵从美术家的指点,唯有美术家才能就树的本身看,就树跟环境的照应配合看,决定怎么样叫它“如画”“入画”。我把这个意思写在这里,希望风景区的管理机关考虑,也希望美术家注意。我总觉得美术家为满足人民文化生活的要求,不但要在画幅上用功,还得扩大范围,对生活环境的布置安排也费一份心思,加入一份劳力,让环境跟画幅上的创作同样地美——这里说的修剪大树就是其中一个项目。

坐羊皮筏到雁滩

初次看见羊皮筏的照片在二十年前。凭这个东西可以在水上行动,像陆上坐车似的,虽然没有什么不相信,总觉得有些儿特别,有些儿异感。再说这个东西的构造也看不大清楚,胀鼓鼓的仿佛一笼馒头,说是羊皮,可不知道怎么搞的。这回到兰州,才亲眼看见羊皮筏,而且坐了羊皮筏过渡到雁滩——雁滩是黄河中的沙洲。

羊皮筏用的是整张的羊皮。我说整张,也许会引起误会,会叫人家想起做皮袄皮袍子的皮料那样的整张。因而必须赶紧说明,并不是那样展开的整张。打个比方,好比蛇蜕下来的皮,蛇爬到别处去了,蜕下来的皮留着,虽然那么瘪瘪的,可还是蛇的形状——是那样保持着原状的整张。宰羊的人剥羊皮(不用说,羊毛先剃光了),让羊皮从肌肉骨路上蜕下来,整张上只有四个窟窿。前肢在膝盖的部位切断,一边一个窟窿。脑袋去掉,脖子的部位一个大窟窿。两条后肢全去掉,臀部的一个窟窿更大。把三个窟窿拴紧,留下一个吹气(为方便起见,当然在前肢的两个里头留一个),吹足了气也把它拴紧。于是成了个长形的气囊,还看得出羊身体的形状。

四个或五六个气囊并排连成一排,看羊皮的大小而定。又把三排气囊直里连起来,就成个长方形的连接体。一个连接体少则十二个气囊,多则十五六个。在这连接体上平铺一个长方形的木架,用绳子系着。木架的结构像个横写的“册”字——当然只是大略的比拟罢了,“册”字底下没有一画,可是那架子底下有一画,“册”字只有四直,可是那架子有十多直,两直之间的距离比人的脚短些,一只脚可以在两直上踏稳。这就齐全了,羊皮筏的装置尽在于此了。

不知道一个羊皮筏有多重。看来不会太重,因为筏工用一条扁担支着它,把它背在背上,一只手按住扁担的另一头,走起来挺轻松的。有人雇乘了,讲好价钱,筏工就把它放在河沿水面上,让乘客跨上去。

还有牛皮筏,我们没看见。听说牛皮筏是装重载的,支起篷帐,里面住人,顺流而下驶往宁夏。要是把牛皮筏比作运货大卡车,那么羊皮筏就是小汽车,坐这么几个人,在近处兜兜罢了。

我们听过朋友的解说,说羊皮筏非常稳当,绝对保险,虽然看起来有些异样,跟习惯的船只很少相同之点。我们跨上去,有些晃荡,可是不比西湖里的小划子晃荡得厉害。照惯例,乘客应当两只脚踏在两条横木上,身体蹲下来,着力在两条腿上。我腿力不济,没法蹲,只好一屁股坐下来,下面贴着木条和羊皮。我们四个人,加上筏工跟一个附载的挑面粉的,筏上共载六个人。

羊皮筏吃水极浅,所以能贴近沙滩,便于上下。羊皮筏有弹力,碰着滩石就弹开来,不至于撞破,就是撞破了一个气囊,还有其他十几个气囊在,影响并不大。羊皮筏的底跟面一般大小,就是在水势大风浪猛的时候,也不过跟着波浪上落而已,无论如何打不翻。我们坐在羊皮筏上谈着这些个,觉得非常稳当的说法确然属实。还有一层,我们想,要是兰州一带羊肉的消费量不怎么大,恐怕也不会有什么羊皮筏吧。

筏工把扁担插入黄流,悠然划着——扁担的身份改变了,它又是桨,又是舵。雁滩横在前面,林木繁茂,金黄色的斜阳照着,一派气爽秋高的景象。对岸的山耸列在雁滩背后,沉默之中透着庄严。朝左望上游,朝右望下游,虽然秋季水落,还是有浩荡渺茫的气势。身下的羊皮筏太藐小了,不妨看作没有这个羊皮筏,于是我们觉得我们跟大自然更亲密了,我们浮在水面上,我们的呼吸跟黄河的流动、连山的沉默、青天的明朗息息相通。往年在四川乐山,渡江游凌云山、乌尤山,方当水涨,小划子在开阔之极的波面上晃荡,我也曾有过同样的感觉。

没有十分钟工夫就到了雁滩。从前没住人的时候,这河中的沙洲当然是雁栖息之所——雁滩原是个写实的名称。同时又富有诗意画意,古来取雁宿洲渚为题材的也不知道有几多诗篇画幅。

现在滩上住着好些人家,都以种菜为业,又有公家的农场苗圃,雁大概不会下来栖息了吧。可是雁滩还是个挺耐人寻味的名称。

我们先往农场。果树上没有什么果子了,可是会客室桌子上陈列着两大盘苹果,色彩不一,又好看又大,几乎可以说耀人眼睛。招待我们的一位同志说场里苹果的品种很多,盘子里是四种。又说果子都藏在地窖里了,数量不多,还不能普遍供应。又说农场的任务之一是推广优良品种,兰州产瓜果本来有名,再在选择品种上下功夫,前途更光明了。他一边说一边让我们尝苹果,尝了一种又尝一种,把四种尝遍。

最大型的一种叫“大元帅”——这名称大概就从大型而来,皮作红绿两色,红的地方鲜红,绿的地方翠绿,味甜,入口有松爽的感觉。另一种叫“印度”,皮纯青色,入口爽脆极了,鲜美极了。第三种叫“青香蕉”,跟“印度”一样作纯青色,稍稍淡些,带着香蕉的香味。第四种叫“玉霞”,皮作黄色——像半熟的香蕉那样的黄色,口味也挺不错。很难说四种里头哪一种更好,很难想起以往吃过的苹果也有这么好,一时间尝到这些个好品种,真可以说此游一乐。

尝着好苹果,同时想起幼年吃的苹果。那是四五十年前的事了。中秋前后,苏州水果铺里苹果上市了,至少不过陈列这么五六十个,红绿色的表皮上大多印着黄锈的斑痕,大的有铜元那么大。无所谓这种那种的分别,只知道这叫作天津苹果,老远地走海道来的。吃这种苹果也无须用刀子削皮。一般人都用大拇指的指甲从果柄的部分刮到结蒂的部分,好比在地球图上画经线,把整个苹果刮遍。于是表皮就可以撕下来。把撕了皮的苹果送到嘴边一口一口地啃,酥极了,宛如吃豆沙包子,舌头上辨得出细沙似的颗粒,咽下去有饱的感觉。我小时候以为苹果就该那么吃,苹果的味道就是那么不爽不利、黏舌腻喉的,老实说,我对苹果没有多大好感。后来在上海吃新鲜苹果,方才领略到苹果的爽脆和鲜美,好就好在这个爽脆和鲜美,小时候的认识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可是历年吃的新鲜苹果也不算少,仿佛全比不上这回在雁滩吃的。

在雁滩谈起瓜,没吃瓜,可是在别处吃了。兰州的瓜太好了,不能不连带说一说。我要说的叫绿瓤甜瓜,属于香瓜一类。

香瓜一类跟西瓜一类的主要不同点,瓤和肉可以划然分开,不像西瓜那样肉连着瓤,没有显著的界限。咱们吃西瓜吃它的瓤,吃香瓜不吃瓤,吃它的肉。这些都是大家知道的,不必细说。

香瓜一类通常有黄金瓜、翠瓜,大略有些儿香味,不怎么甜,有的绝然不甜,上市的时候,咱们也爱尝一尝,应个景儿,可是总不能成为咱们的嗜好。离苏州三十六里有个乡镇叫角直(南音陆),我在那里住过好几年,那里出产一种苹果瓜,形状像苹果,小饭碗那么大,青皮绿肉,比一般黄金瓜甜些,苏州一带认为名贵的品种,实际上也不过如此。兰州的绿瓤甜瓜也大略像苹果,有儿童玩的小足球那么大,皮作白色,白里带黄,并不好看,切开来可好看了,嫩绿的肉好像上品的翡翠。咬一口那嫩绿的肉,水分多,味道甜而鲜,稍稍咀嚼几下,就那么和润地咽下去,仿佛没有什么质料似的。吃过一两块,只觉得甜美清凉直透心脾,真可以说无上的享受。这种瓜可以久藏,到春节的时候拿出来,是绝妙的岁朝清赏。

还得说一说哈密瓜。兰州市街在一个拐角处聚集着好些家回民开设的铺子,贩卖新疆的土产特产,哈密瓜就在那里买。

哈密瓜也属于香瓜一类,形状像橄榄球,大小也相当。皮作暗绿色,粗糙,有细碎的并不深刻的裂纹。切开来,肉作淡黄色——也可以说淡红色,跟南瓜差不多。甜味似乎比绿瓤甜瓜厚些,不如绿瓤甜瓜的清,水分也比较少些。哈密瓜声名很大,在往时,绝大多数人仅闻其名,不知道究竟是怎么样一件东西。

往后交通日益发展,铁路网像蜘蛛网似的结起来,一方面产地讲究培植,提高产量,我想,哈密瓜和兰州的绿瓤甜瓜、“大元帅”之类必然会在各地水果铺里出现,家喻户晓,像广东香蕉、天台柑橘二样。

说得远了,现在回到雁滩。我们吃过苹果,就出来随处看看。这里是苹果树,那里是梨树、桃树。白杨的苗木密密地插在那里,只看见平行的直干子。沙路旁边的槐树伸展着近乎羽状的叶片。垂柳倒挂下来,叶子一动不动,虽然到了深秋时节,仿佛还不预备凋零似的。四围寂然,只听见黄河流动的静静的声音。这雁滩是兰州人游息的地方,尤其在夏天。工作人员逢到假日来这里消磨这么一天半天,好在四围全有树木,无论上午下午都可以遮荫,沙地上坐坐躺躺又是挺舒服的。放暑假的学生几乎把这里看作第二学校,大伙聚在一块儿,看一回书,做一回游戏,开一个什么会,比平时的学校生活还要愉快。兰州夏天本来不怎么热,这雁滩尤其凉爽。在这凉爽的境界里,看那庄严静穆的山峦、浩荡渺茫的黄河,看那山光水色随着朝晚阴晴而变化,简直是精神上洗一回澡,洗得更见清新,更见深湛。好些个农民挑着满担的花菜往河边,搭乘羊皮筏。那花菜是才在地里割的,赶紧挑出去,下一天早晨兰州市上就有“还没断气”的新鲜花菜。

暮色压下来了,压着连山,压着林木,压着黄河,也压着我们的眉梢。于是我们又跨上羊皮筏。

1954年1月10日

林区二日记

8月8日立秋,上午10点过,我们在牙克石登火车,往大兴安岭林区。牙克石在大兴安岭西边,我们要去的甘河在大兴安岭东边,相距三百五十公里。先经过草原地带,各种草开各色花,就像是到处飞舞着嬉春的彩蝶。既而两旁有散立的松树和白桦了,有缓缓起伏的冈陵了,冈陵上松树和白桦成林。下午4点光景到陵顶站,看站名就知道这儿是这条线路的最高处。

在站上望岭北,满眼是绿,多宽广的林海啊!于是我得到两句诗:“连山林绿真成海,满地花鲜胜似春。”

一路上逢站停车,停车的时候往往交车。开过来的车全装木材,截得长短如一,叠得整整齐齐。在岭顶站就见一列车蜿蜒而上,出没在林海之中,像一条龙。从前人赞美出山的泉水,因为泉水出了山就要去沾溉大地。这些出山的木材啊,要送到全国各地,支援各方各面的基本建设,同样值得赞美。而木材不会像泉水那样自己跑出去,这就该转而赞美伟大的人力了。

听牙克石的萨书记说,从第一个五年计划时期到如今,大兴安岭林区已经输出木材二千万立方米。

身到大兴安岭。才发觉平时的想象错了,同行的人差不多都有这个感觉。从一个“岭”字,就想象到秦岭那样岩峦磅礴,长江三峡那样峰岩重叠,哪里知道完全不对,就是站在岭顶上,前瞻后顾,也只见缓缓起伏的绿浪而已。别处山上树木杂,长得参差,又兼有一搭没一搭的,就见得山形勾勒分明。大兴安岭的林木,百分之八十以上是落叶松,长得整齐,而且略无缺处,远远望去,漫山遍野铺着绿色的绒毯,使群山的线条显得那么柔和,几乎难分界划。我作了这样一首诗:母林绿暗幼林鲜,嫩绿草原相映妍,间以桦林挺银干,画家着笔费精研。

我想同样是绿,要分明暗老嫩,这不太容易着笔。而明暗老嫩的界划不甚分明,又加一重难处。至于白桦林,我觉得那些银亮的笔直的线条,掺杂在各各不同而又非常融和的绿色里头,仿佛很调和似的,用画笔来描绘,要是线条生硬一些,选用颜料欠一些斟酌,怕就表现不出那调和的意味,甚至会显得刺目。当然,这只是外行人替画家担忧的想头。

再说落叶松,平时从没想到松里头也有落叶树,总以为松柏联称,凡是松全都是四季青青的。既然落叶,可以想象凉秋而后,整个林区将会变为挺立着亿万株冲天直干的冰雪世界。

改换冬装就改得那么彻底。听说落叶松的球果,每颗是三十二个鳞片,每个鳞片有两粒种子。种子长着翅膀,乘风而飞,能达一百米。靠种子的飞翔自然繁殖后代,也不知道经过了多少年岁。可是现在人们采集了种子种在苗圃里,培育成幼苗,再移植到别处去。人工繁殖当然能够称人的心意,环境安排,日常养护,都可以尽往好的方面做,其结果是得到成长较快质量更好的木材。木材用作煤矿的坑木是一大宗,其他如枕木和电线杆,还有房屋的梁和柱子,也多用落叶松。松树皮可以提炼单宁,在化学工业方面,是一种极重要的原料。

白桦的用处也不小。木材可以制高级的胶合板,中含糖分很多,可以制糖。树皮可以提炼汽油,总之,如果列一张综合利用表,项目要多很多,我弄不明白,只好从阙。那白桦皮非常可爱,像是细银丝编排成的,闪闪发亮。剥去银亮的外层,里层作玉润的象牙色,文理那么匀净细腻,叫你不敢心粗气浮随便把它撕破。无论外层内层,如果取作室内的护壁,我以为比糊上花纸漂亮,雅致。不知道有没有建筑家考虑过。

树木当然不止落叶松、白桦两种,还有榆、柳、青杨、樟子松之类,所占成数不大,只是附庸而已。

火车到达甘河在夜间12点,我们已经入睡了。第二天清早,林业局十几位同志来相迎,到局中小憩,并进早餐。解放之初,就在林区成立三个林业局,工人仅有两千多。逐步发展,到现在已经有二十五个局,三个筹备处,干部工人共有十万二千人。各个局是独立的企业单位,由林业管理局统辖。

局在林区分设若干林场,为管理的分支机构。林场又分设若干工段,实做采伐运输培育各项工作。这么多的人深入林区,还有家属,一切生活上的需要都得供应,文化教育上的需要也必须满足,因而一个林业局不仅是一个企业单位,实际上就是一个新的市镇。跟许多矿区垦区水利工程区一样,从前是渺无人烟,仅有自然景物,如今建设起新的市镇,千千万万人在那里安居乐业,为社会主义事业尽力:想想这情景,是多么伟大的转变啊!

进早餐的时候,听说有一位鄂伦春族的青年干部,从鄂伦春自治旗来的,我们就拉他过来,请他边吃边谈。他叫泉博胜,中学毕业,身体壮健,面目清秀,穿一身蓝布制服,说汉话挺流畅。他说鄂伦春族从前过部落生活,每个部落七八户,部落长由大家公推。猎获野兽,平均分配,没有争执。向不定居,哪里有野兽就赶到哪里。麻疹和风湿病是可怕的病患,敬撒满神求治,当然没有什么效果。拿猎获的野货跟外间换一些日用品,受尽人家的欺侮和剥削,不忍细说。新中国成立以后才像登了天。鄂伦春自治旗建立起来了,到今年国庆节是十周年,族人聚居在旗里的有一千多,还有定居在别地的。各方面得到政府的特别照顾,健康情况大好,青少年都上学,已经有受高等教育的了。他说族人的特点是勇敢而和气,打猎从小学会,他自己打猎的本领就很不错,并非夸口。又说他已经结婚,爱人是汉族,在从前当然是不可能的。

早餐过后,我们上小火车,要经过五十公里,到一处地方叫库中。小铁路是林业管理局所修,轨距零点七六二米。管理局还修好些公路。所以林区的交通线真可以用蛛网来形容,主要为的运木材,也便利工人上班下班。我们所乘的车,构造和大小,跟哈尔滨儿童铁路的客车相仿,双人板椅坐两个人,左右四个人,中间走道挺宽舒。车开得相当慢,慢却好,使贪看两旁景色的人感到心满意足。车窗外就是树木,树木外边还是树木,你说单调吧,一点儿也不,只觉得在林绿之中穿行异常新鲜,神清气爽。古人栽了几棵梧桐或者芭蕉,作诗就要用上“绿天”,未免夸大。这时候我倒真有“绿天”的实感,要是掺些想象的成分,竟可以说映人衣袂都绿。既而看见一条河道与铁路平行,一打听知道这就是甘河,水清见底,水草顺着流向徐徐袅动。我又得诗一首:

波梳水草成文理,澄澈甘河天影蓝。

高柳临流蝉绝响,清秋景色宛江南。

我注意到绝未听见蝉声,后来与老舍先生交换看诗稿,不约而同,他也有“蝉声不到兴安岭”之句。究竟是兴安岭上根本没有蝉,还是岭上气候较凉,蝉声早歇,我们二人都不知道。

问几位陪我们入林的同志,也没得到确切的回答。

午后12点半到库中,一下车就往左边的原始林跑去。所谓原始林,就是从没经过采伐的,那些树自生自枯,世代相传,占着这块地方,并且逐渐扩大领土。拿落叶松来说,从幼苗到长足要一百年到一百二十年,看年轮就可以知道。而从长足到枯死,到腐朽,又不知道要经过多少年。眼前这些挺得高高的生气蓬勃的落叶松,是开始居留在这里的祖先的第几代后裔呢?

脚踏在地上,软软的,陷到脚踝,原来青草和结着浆果的小灌木底下,尽是松针和断枝碎皮,或者已经腐烂,或者将腐未腐,也不知道有多少厚。这些松针和断枝碎皮,是多少世代的生命的残骸呢?边跑边想,总觉想不清楚。

挑定一处地方,在地上铺了几方毡毯,大家坐下来。我学几位同志的样,索性躺下来,伸展四肢,仰而朝天,看明蓝的高天和悠闲的白云。落叶松的树冠并不相互邻接,因而不至于翳天蔽日,阳光漏下来,照得身上微微发汗。望那些树干,挺极了,好像都不是静止的,棵棵都在往上伸,直欲伸到蓝天。

忽然听见枪响,就有人说打中了,是一只乌鸡。谁打的?当然是泉博胜。泉博胜证实了他并非夸口,好几个人背着枪捧着乌鸡照相,分享他的成功的欢快。乌鸡大如鹅,全身乌黑,只翅膀边上有几片白羽。

在原始林中野餐,在原始林中听歌看舞蹈,全是平生所未经,那新鲜意趣实在难写难描。既而工人为我们表演锯树。一个人一条腿跪在地上,手里的锯离地不到一尺,就树干的这边锯,又就树干的那边锯,大约五分钟光景,一棵落叶松就横倒了。数数年轮,八十多岁。还没长足。又改用柴油锯锯另外一棵。柴油锯不须人力推拉,省力气,锯得快,只消两分钟,树就横倒了。听说还有一种电锯,也锯得快,可是电缆横在地上未免碍事,不及柴油锯方便。

锯树总算看到了,但是没看到一个工段多数工人在那里采伐的热闹场面。刚交秋令,还没下雪,大量木材从冰道上滑下去的情景当然无从看到。大家说,到冬季咱们再来吧。因为林区管冬令叫黄金季节,采伐运输最繁忙,看辛勤的人在冰天雪地里活跃,精神上该会得到极大的鼓舞。

在回到甘河的车中,我回味原始林中的印象,又作一首诗:株株竞上望如伸,原始林中卧碧茵。

倏见乌鸡应声坠,神枪无愧鄂伦春。

1961年10月27日作

游中山陵记

到了南京的第二天,我们去游中山陵。

中山陵在南京城东北钟山的南面,靠山建筑,从远望去,全体像个钟形,常绿树整整齐齐地排列着,受着阳光的照耀,现出可爱的亮绿色。

到了陵下,我们一级级踏着石阶上去。这石阶是很好的工程,又平正,又洁白。每多少级有一个平台,让人休息。我们不要休息,一口气把石阶走完,共四百级不到一点,大家喘得非常厉害,两条脚僵僵的,不像是自己的了。

我们歇了一歇,就走进祭堂。这里建筑得非常精美,地上和墙上都是最好的大理石,正中是孙中山先生的坐像,他的眼庄严地慈爱地看着我们。

祭堂的北墙上,两扇铜门关着,里面就是孙中山先生的墓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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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经典散文(丰子恺、老舍、叶圣陶、朱光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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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叶圣陶踏花归去马蹄香》(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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