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文影及其他(2)

语文影及其他(2)

论诚意

诚伪是品性,却又是态度。从前论人的诚伪,大概就品性而言。诚实,诚笃,至诚,都是君子之德;不诚便是诈伪的小人。品性一半是生成,一半是教养;品性的表现出于自然,是整个儿的为人。说一个人是诚实的君子或诈伪的小人,是就他的行迹总算账。君子大概总是君子,小人大概总是小人。虽然说气质可以变化,盖了棺才能论定人,那只是些特例。不过一个社会里,这种定型的君子和小人并不太多,一般常人都浮沉在这两界之间。所谓浮沉,是说这些人自己不能把握住自己,不免有诈伪的时候。这也是出于自然。还有一层,这些人对人对事有时候自觉的加减他们的诚意,去适应那局势。这就是态度。态度不一定反映出品性来;一个诚实的朋友到了不得已的时候,也会撒个谎什么的。态度出于必要,出于处世的或社交的必要,常人是免不了这种必要的。这是“世故人情”的一个项目。有时可以原谅,有时甚至可以容许。态度的变化多,在现代多变的社会里也许更会使人感兴趣些。我们嘴里常说的,笔下常写的“诚恳”“诚意”和“虚伪”等词,大概都是就态度说的。

但是一般人用这几个词似乎太严格了一些。照他们的看法,不诚恳无诚意的人就未免太多。而年轻人看社会上的人和事,除了他们自己以外差不多尽是虚伪的。

这样用“虚伪”那个词,又似乎太宽泛了一些。这些跟老先生们开口闭口说“人心不古,世风日下”同样犯了笼统的毛病。一般人似乎将品性和态度混为一谈,年轻人也如此,却又加上了“天真”“纯洁”种种幻想。诚实的品性确是不可多得,但人孰无过,不论那方面,完人或圣贤总是很少的。我们恐怕只能宽大些,卑之无甚高论,从态度上着眼。不然无谓的烦恼和纠纷就太多了。至于天真纯洁,似乎只是儿童的本分———老气横秋的儿童实在不顺眼。可是一个人若总是那么天真纯洁下去,他自己也许还没有什么,给别人的麻烦却就太多。有人赞美“童心”“孩子气”,那也只限于无关大体的小节目,取其可以调剂调剂平板的氛围气。若是重要关头也如此,那时天真恐怕只是任性,纯洁恐怕只是无知罢了。幸而不诚恳,无诚意,虚伪等等已经成了口头禅,一般人只是跟着大家信口说着,至多皱皱眉,冷笑笑,表示无可奈何的样子就过去了。自然也短不了认真的,那却苦了自己,甚至于苦了别人。年轻人容易认真,容易不满意,他们的不满意往往是社会改革的动力。

可是他们也得留心,若是在诚伪的分别上认真得过了分,也许会成为虚无主义者。

人与人事与事之间各有分际,言行最难得恰如其分。诚意是少不得的,但是分际不同,无妨斟酌加减点儿。种种礼数或过场就是从这里来的。有人说礼是生活的艺术,礼的本意应该如此。日常生活里所谓客气,也是一种礼数或过场。有些人觉得客气太拘形迹,不见真心,不是诚恳的态度。这些人主张率性自然。率性自然未尝不可,但是得看人去。若是一见生人就如此这般,就有点野了。即使熟人,毫无节制的率性自然也不成。夫妇算是熟透了的,有时还得“相敬如宾”,别人可想而知。总之,在不同的局势下,率性自然可以表示诚意,客气也可以表示诚意,不过诚意的程度不一样罢了。客气要大方,合身分,不然就是诚意太多;诚意太多,诚意就太贱了。

看人,请客,送礼,也都是些过场。有人说这些只是虚伪的俗套,无聊的玩意儿。但是这些其实也是表示诚意的。总得心里有这个人,才会去看他,请他,送他礼,这就有诚意了。至于看望的次数,时间的长短,请作主客或陪客,送礼的情形,只是诚意多少的分别,不是有无的分别。看人又有回看,请客有回请,送礼有回礼,也只是回答诚意。古语说得好,“来而不往非礼也”,无论古今,人情总是一样的。有一个人送年礼,转来转去,自己送出去的礼物,有一件竟又回到自己手里。他觉得虚伪无聊,当作笑谈。笑谈确乎是的,但是诚意还是有的。又一个人路上遇见一个本不大熟的朋友向他说,“我要来看你。”这个人告诉别人说,“他用不着来看我,我也知道他不会来看我,你瞧这句话才没意思哪!”那个朋友的诚意似乎是太多了。凌叔华女士写过一个短篇小说,叫做《外国规矩》,说一位青年留学生陪着一位旧家小姐上公园,尽招呼她这样那样的。她以为让他爱上了,那里知道他行的只是“外国规矩”!这喜剧由于那位旧家小姐不明白新礼数,新过场,多估量了那位留学生的诚意。可见诚意确是有分量的。

人为自己活着,也为别人活着。在不伤害自己身分的条件下顾全别人的情感,都得算是诚恳,有诚意。这样宽大的看法也许可以使一些人活得更有兴趣些。西方有句话,“人生是做戏。”做戏也无妨,只要有心往好里做就成。客气等等一定有人觉得是做戏,可是只要为了大家好,这种戏也值得做的。另一方面,诚恳,诚意也未必不是戏。现在人常说,“我很诚恳的告诉你”,“我是很有诚意的”,自己标榜自己的诚恳,诚意,大有卖瓜的说瓜甜的神气,诚实的君子大概不会如此。不过一般人也已习惯自然,知道这只是为了增加诚意的分量,强调自己的态度,跟买卖人的吆喝到底不是一回事儿。常人到底是常人,得跟着局势斟酌加减他们的诚意,变化他们的态度;这就不免沾上了些戏味。西方还有句话,“诚实是最好的政策”,“诚实”也只是态度;这似乎也是一句戏词儿。

《星期评论》,1940年。

论做作

做作就是“佯”,就是“乔”,也就是“装”。苏北方言有“装佯”的话,“乔装”更是人人皆知。旧小说里女扮男装是乔装,那需要许多做作。难在装得像。只看坤角儿扮须生的,像的有几个?何况做戏还只在戏台上装,一到后台就可以照自己的样儿,而女扮男装却得成天儿到处那么看!侦探小说里的侦探也常在乔装,装得像也不易,可是自在得多。不过———难也罢,易也罢,人反正有时候得装。其实你细看,不但“有时候”,人简直就爱点儿装。“三分模样七分装”是说女人,男人也短不了装,不过不大在模样上罢了。装得像难,装得可爱更难;一番努力往往只落得个“矫揉造作”!所以“装”常常不是一个好名儿。

“一个做好,一个做歹”,小呢逼你出些码头钱,大呢就得让你去做那些不体面的尴尬事儿。这已成了老套子,随处可以看见。那做好的是装做好,那做歹的也装得格外歹些;一松一紧的拉住你,会弄得你啼笑皆非。这一套儿做作够受的。贫和富也可以装。

贫寒人怕人小看他,家里尽管有一顿没一顿的,还得穿起好衣服在街上走,说话也满装着阔气,什么都不在乎似的。———所谓“苏空头”。其实“空头”也不止苏州有。———有钱人却又怕人家打他的主意,开口闭口说穷,他能特地去当点儿什么,拿当票给人家看。这都怪可怜见的。还有一些人,人面前老爱论诗文,谈学问,仿佛天生他一副雅骨头。装斯文其实不能算坏,只是未免“雅得这样俗”罢了。

有能耐的人,有权位的人有时不免“装模做样”,“装腔作势”。马上可以答应的,却得“考虑考虑”;直接可以答应的,却让你绕上几个大弯儿。论地位也只是“上不在天,下不在田”,而见客就不起身,只点点头儿,答话只喉咙里哼一两声儿。谁教你求他,他就是这么着!———“笑骂由他笑骂,好官儿什么的我自为之!”话说回来,拿身分,摆架子有时也并非全无道理。老爷太太在仆人面前打情骂俏,总不大像样,可不是得装着点儿?可是,得恰到分际,“过犹不及”。总之别忘了自己是谁!别尽拣高枝爬,一失脚会摔下来的。老想着些自己,谁都装着点儿,也就不觉得谁在装。所谓“装模做样”,“装腔作势”,却是特别在装别人的模样,别人的腔和势!为了抬举自己,装别人;装不像别人,又不成其为自己,也怪可怜见的。

“不痴不聋,不作阿姑阿翁”,有些事大概还是装聋作哑的好。倒不是怕担责任,更不是存着什么坏心眼儿。有些事是阿姑阿翁该问的,值得问的,自然得问;有些是无需他们问的,或值不得他们问的,若不痴不聋,事必躬亲,阿姑阿翁会做不成,至少也会不成其为阿姑阿翁。记得那儿说过美国一家大公司经理,面前八个电话,每天忙累不堪,另一家经理,室内没有电话,倒是从容不迫的。这后一位经理该是能够装聋作哑的人。“不闻不问”,有时候该是一句好话;“充耳不闻”,“闭目无睹”,也许可以作“无为而治”的一个注脚。其实无为多半也是装出来的。至于装作不知,那更是现代政治家外交家的惯技,报纸上随时看得见。———他们却还得钩心斗角的“做姿态”,大概不装不成其为政治家外交家罢?

装欢笑,装悲泣,装嗔,装恨,装惊慌,装镇静,都很难;固然难在像,有时还难在不像而不失自然。“小心陪笑”也许能得当局的青睐,但是旁观者在恶心。

可是“强颜为欢”,有心人却领会那欢颜里的一丝苦味。假意虚情的哭泣,像旧小说里妓女向客人那样,尽管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也只能引起读者的微笑。———倒是那“忍泪佯低面”,教人老大不忍。佯嗔薄怒是女人的“作态”,作得恰好是爱娇,所以《乔醋》是一折好戏。爱极翻成恨,尽管“恨得人牙痒痒的”,可是还不失为爱到极处。“假意惊慌”似乎是旧小说的常语,事实上那“假意”往往露出马脚。镇静更不易,秦舞阳心上有气脸就铁青,怎么也装不成,荆轲的事,一半儿败在他的脸上。淝水之战谢安装得够镇静的,可是不觉得意忘形摔折了屐齿。所以一个人喜怒不形于色,真够一辈子半辈子装的。

《乔醋》是戏,其实凡装,凡做作,多少都带点儿戏味———有喜剧,有悲剧。

孩子们爱说“假装”这个,“假装”那个,戏味儿最厚。他们认真“假装”,可是悲喜一场,到头儿无所为。成人也都认真的装,戏味儿却淡薄得多;戏是无所为的,至少扮戏中人的可以说是无所为,而人们的做作常常是有所为的。所以戏台上装得像的多,人世间装得像的少。戏台上装得像就有叫好儿的,人世间即使装得像,逗人爱也难。逗人爱的大概是比较的少有所为或只消极的有所为的。前面那些例子,值得我们吟味,而装痴装傻也许是值得重提的一个例子。

作阿姑阿翁得装几分痴,这装是消极的有所为;“金殿装疯”也有所为,就是积极的。历来才人名士和学者,往往带几分傻气。那傻气多少有点儿装,而从一方面看,那装似乎不大有所为,至多也只是消极的有所为。陶渊明的“我醉欲眠卿且去”说是率真,是自然;可是看魏晋人的行径,能说他不带着几分装?不过装得像,装得自然罢了。阮嗣宗大醉六十日,逃脱了和司马昭做亲家,可不也一半儿醉一半儿装?他正是“喜怒不形于色”的人,而有一向当时人多说他痴,他大概是颇能做作的罢?

装睡装醉都只是装糊涂。睡了自然不说话,醉了也多半不说话———就是说话,也尽可以装疯装傻的,给他个驴头不对马嘴。郑板桥最能懂得装糊涂,他那“难得糊涂”一个警句,真喝破了千古聪明人的秘密。还有善忘也往往是装傻,装糊涂;省麻烦最好自然是多忘记,而“忘怀”又正是一件雅事儿。到此为止,装傻,装糊涂似乎是能以逗人爱的;才人名士和学者之所以成为才人名士和学者,至少有几分就仗着他们那不大在乎的装劲儿能以逗人爱好。可是这些人也良莠不齐,魏晋名士颇有仗着装糊涂自私自利的。这就“在乎”了,有所为了,这就不再可爱了。在四川话里装糊涂称为“装疯迷窍”,北平话却带笑带骂的说“装蒜”,“装孙子”,可见民众是不大赏识这一套的———他们倒是下的稳着儿。

《文学创作》,1943年。

论青年

冯友兰先生在《新事论·赞中华》篇里第一次指出现在一般人对于青年的估价超过老年之上。这扼要的说明了我们的时代。这是青年时代,而这时代该从“五四”运动开始。从那时起,青年人才抬起了头,发现了自己,不再仅仅的做祖父母的孙子,父母的儿子,社会的小孩子。他们发现了自己,发现了自己的群,发现了自己和自己的群的力量。他们跟传统斗争,跟社会斗争,不断的在争取自己领导权甚至社会领导权,要名副其实的做新中国的主人。但是,像一切时代一切社会一样,中国的领导权掌握在老年人和中年人的手里,特别是中年人的手里。于是乎来了青年的反抗,在学校里反抗师长,在社会上反抗统治者。他们反抗传统和纪律,用怠工,有时也用挺击。中年统治者记得“五四”以前青年的沉静,觉着现在青年爱捣乱,惹麻烦,第一步打算压制下去。可是不成。于是乎敷衍下去。敷衍到了难以收拾的地步,来了集体训练,开出新局面,可是还得等着瞧呢。

青年反抗传统,反抗社会,自古已然,只是一向他们低头受压,使不出大力气,见得沉静罢了。家庭里父代和子代闹别扭是常见的,正是压制与反抗的征象。

政治上也有老少两代的斗争,汉朝的贾谊到戊戌六君子,例子并不少。中年人总是在统治的地位,老年人势力足以影响他们的地位时,就是老年时代,青年人势力足以影响他们的地位时,就是青年时代。老年和青年的势力互为消长,中年人却总是在位,因此无所谓中年时代。老年人在衰朽,是过去,青年人还幼稚,是将来,占有现在的只是中年人。他们一面得安慰老年人,培植青年人,一面也在讥笑前者,烦厌后者。安慰还是顺的,培植却常是逆的,所以更难。培植是凭中年人的学识经验做标准,大致要养成有为有守爱人爱物的中国人。青年却恨这种切近的典型的标准妨碍他们飞跃的理想。他们不甘心在理想还未疲倦的时候就被压进典型里去,所以总是挣扎着,在憧憬那海阔天空的境界。中年人不能了解青年人为什么总爱旁逸斜出不走正路,说是时代病。其实这倒是成德达材的大路;压迫着,挣扎着,材德的达成就在这两种力的平衡里。这两种力永恒的一步步平衡着,自古已然,不过现在更其表面化罢了。

青年人爱说自己是“天真的”,“纯洁的”。但是看看这时代,老练的青年可真不少。老练却只是工于自谋,到了临大事,决大疑,似乎又见得幼稚了。青年要求进步,要求改革,自然很好,他们有的是奋斗的力量。不过大处着眼难,小处下手易,他们的饱满的精力也许终于只用在自己的物质的改革跟进步上;于是骄奢淫佚,无所不为,有利无义,有我无人。中年里原也不缺少这种人,效率却赶不上青年的大。眼光小还可以有一步路,便是做自了汉,得过且过的活下去;或者更退一步,遇事消极,马马虎虎对付着,一点不认真。中年人这两种也够多的。可是青年时就染上这些习气,未老先衰,不免更教人毛骨悚然。所幸青年人容易回头,“浪子回头金不换”,不像中年人往往将错就错,一直沉到底里去。

青年人容易脱胎换骨改样子,是真可以自负之处;精力足,岁月长,前路宽,也是真可以自负之处。总之可能多。可能多倚仗就大,所以青年人狂。人说青年时候不狂,什么时候才狂?不错。但是这狂气到时候也得收拾一下,不然会忘其所以的。青年人爱讽刺,冷嘲热骂,一学就成,挥之不去;但是这只足以取快一时,久了也会无聊起来的。青年人骂中年人逃避现实,圆通,不奋斗,妥协,自有他们的道理。不过青年人有时候让现实笼罩住,伸不出头,张不开眼,只模糊的看到面前一段儿路,真是“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这又是小处。若是能够偶然到所谓“世界外之世界”里歇一下脚,也许可以将自己放大些。青年也有时候偏执不回,过去一度以为读书就不能救国就是的。那时蔡孑民先生却指出“读书不忘救国,救国不忘读书”。这不是妥协,而是一种权衡轻重的圆通观。懂得这种圆通,就可以将自己放平些。能够放大自己,放平自己,才有真正的“工作与严肃”,这里就需要奋斗了。

蔡孑民先生不愧人师,青年还是需要人师。用不着满口仁义道德,道貌岸然,也用不着一手摊经,一手握剑,只要认真而亲切的服务,就是人师。但是这些人得组织起来,通力合作。讲情理,可是不敷衍,重诱导,可还归到守法上。不靠婆婆妈妈气去乞怜青年人,不靠甜言蜜语去买好青年人,也不靠刀子手枪去示威青年人。只言行一致后先一致的按着应该做的放胆放手做去。不过基础得打在学校里;学校不妨尽量社会化,青年训练却还是得在学校里。学校好像实验室,可以严格的计划着进行一切;可不是温室,除非让它堕落到那地步。训练该注重集体的,集体训练好,个体也会改样子。人说教师只消传授知识就好,学生做人,该自己磨练去。但是得先有集体训练,教青年有胆量帮助人,制裁人,然后才可以让他们自己磨练去。这种集体训练的大任,得教师担当起来。现行的导师制注重个别指导,琐碎而难实践,不如缓办,让大家集中力量到集体训练上。学校以外倒是先有了集中训练,从集中军训起头,跟着来了各种训练班。前者似乎太单纯了,效果和预期差得多,后者好像还差不多。不过训练班至多只是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培植根基还得在学校里。在青年时代,学校的使命更重大了,中年教师的责任也更重大了,他们得任劳任怨的领导一群群青年人走上那成德达材的大路。

《中学生》,1944年。

论轰炸

敌机的轰炸是可怕的,也是可恨的;但是也未尝不是可喜的。轰炸使得每一个中国人,凭他在那个角落儿里,都认识了咱们的敌人;这是第一回,每一个中国人都觉得自己有了一个民族,有了一个国家。从前军阀混战,只是他们打他们的。那时候在前方或在巷战中,自然也怕,也恨,可是天上总还干干净净的,掉不了炸弹机关枪子儿。在后方或别的省区,更可以做没事人儿。这一回抗战,咱们头顶上来了敌机;它们那儿都来得,那儿都扫射得,轰炸得———不论前方后方,咱们的地方是一大片儿。绝对安全的角落儿,没有———无所逃于天地之间!警报响了,谁都跑,谁都找一个角落儿躲着。谁都一样儿怕,一样儿恨;敌人是咱们大家的,也是咱们每一个人的。谁都觉得这一回抗战是为了咱们自己,是咱们自己的事儿。

轰炸没准儿,敌人爱多咱来多咱来,还有,他们爱炸那儿炸那儿。咱们的敌人野蛮得很,他们滥炸不设防的城市,非作战的民众。所以那儿都得提防着,什么时候都得提防着。防空?是的,防空不论是积极的消极的,都只有相对的效用,怎么着也不能使敌机绝不来炸。所以每个人自己还得随地提防着。警报响了,小乡镇上的人一样儿跑,疏散区的人也会跑到田里树林里防空壕里———至少在楼上的会跑到楼下去。轰炸老使人担着一份儿心,放不下,咱们每个人的生命都在受着轰炸的威胁。咱们每个人就都想把敌人打出去,天上,地下,海里都归咱们自己。咱们得复兴这个民族,建立一个新国家。新国家就建立在轰炸过的旧基址上,咱们每个人有力出力,都来一份儿。

警报比轰炸多,警报的力量其实还比轰炸大。与其说怕轰炸,不如说怕警报更确切些。轰炸的时间短,人都躲起来,一点儿自由没有,只干等着。警报的时间长,敌机来不来没准儿,人们都跑着,由自己打主意,倒是提心吊胆的。可是警报的声音高于一切,它唤醒了那些醉生梦死的人,唤起那些麻木不仁的人,使他们认识时代。它教人们从试验与错误里学习敏捷,守秩序———也就是学习怎样生活在公众里。它更教人们学习镇定自己。谁都怕警报,可是得恰如其分,过了分就有点“歇斯底里”的。有一个时期重庆人每天盼望警报响,响过了好像完了一桩事似的,这就是镇定得好。轰炸的可怕也许炸了之后甚于炸的时候儿。血肉堆,瓦砾场,都是咱们自家的人!可是血债,记着,咱们得复仇!怎样大的轰炸都不会麻痹了咱们,咱们掩埋了血肉,在瓦砾场上盖起了新屋子!轰炸只使咱们互助,亲爱,团结,向新中国迈步前去。

让咱们来纪念一切死于敌机轰炸的同胞罢,轰炸是火的洗礼,咱们的民族,咱们的国家,像涅般

木的凤凰一般,已经从火里再生了!

重庆《扫荡报》副刊,1942年。

论东西

中国读书人向来不大在乎东西。“家徒四壁”不失为书生本色,做了官得“两袖清风”才算好官;爱积聚东西的只是俗人和贪吏,大家是看不起的。这种不在乎东西可以叫做清德。至于像《世说新语》里记的:王恭从会稽还,王大看之,见其坐六尺簟,因语恭,“卿东来,故应有此物。可以一领及我。”恭无言。大去后,即举所坐者送之。既无馀席,便坐荐上。后大闻之,甚惊曰,“吾本谓卿多,故求耳。”对曰,“丈人不悉恭,恭作人无长物。”

“作人无长物”也是不在乎东西,不过这却是达观了。后来人常说“身外之物,何足计较!”一类话,也是这种达观的表现,只是在另一角度下。不为物累,才是自由人,“清”是从道德方面看,“达”是从哲学方面看,清是不浊,达是不俗,是雅。

读书人也有在乎东西的时候,他们有的有收藏癖。收藏的可只是书籍,字画,古玩,邮票之类。这些人爱逛逛书店,逛逛旧货铺,地摊儿,积少也可成多,但是不能成为大收藏家。大收藏家总得沾点官气或商气才成。大收藏家可认真的在乎东西,书生的爱美的收藏家多少带点儿游戏三昧。———他们随时将收藏的东西公诸同好,有时也送给知音的人,并不严封密裹,留着“子孙永宝用”。这些东西都不是实用品,这些爱美的收藏家也还不失为雅癖。日常的实用品,读书人是向来不在乎也不屑在乎的。事实上他们倒也短不了什么,一般的说,吃的穿的总有的。吃的穿的有了,别的短点儿也就没什么了。这些人可老是舍不得添置日用品,因此常跟太太们闹别扭。而在搬家或上路的时候,太太们老是要多带东西,他们老是要多丢东西,更会大费唇舌———虽然事实上是太太胜利的多。

现在读书人可也认真的在乎东西了,而且连实用品都一视同仁了。这两年东西实在涨得太快,电兔儿都追不上,一般读书人吃的穿的渐渐没把握;他们虽然还在勉力保持清德,但是那种达观却只好暂时搁在一边儿了。于是乎谈烟,谈酒,更开始谈柴米油盐布。这儿是第一回,先生们和太太们谈到一路上去了。酒不喝了,烟越抽越坏,越抽越少,而且在打主意戒了———将来收藏起烟斗烟嘴儿当古玩看。柴米油盐布老在想法子多收藏点儿,少消费点儿。什么都爱惜着,真做到了“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这些人不但不再是痴聋的阿家翁,而且简直变成克家的令子了。

那爱美的雅癖,不用说也得暂时的撂在一边儿。这些人除了职业的努力以外,就只在柴米油盐布里兜圈子,好像可怜见儿的。其实倒也不然。他们有那一把清骨头,够自己骄傲的。再说柴米油盐布里也未尝没趣味,特别是在现在这时候。例如今天忽然知道了油盐有公卖处,便宜那么多;今天知道了王老板家的花生油比张老板的每斤少五毛钱;今天知道柴涨了,幸而昨天买了三百斤收藏着。这些消息都可以教人带着胜利的微笑回家。这是挣扎,可也是消遣不是?能够在柴米油盐布里找着消遣的是有福的。在另一角度下,这也是达观或雅癖哪。

读书人大概不乐意也没本事改行,他们很少会摇身一变成为囤积居奇的买卖人的。他们现在虽然也爱惜东西,可是更爱惜自己;他们爱惜东西,其实也只能爱惜自己的。他们不用说爱惜自己需要的柴米油盐布,还有就只是自己箱儿笼儿里一些旧东西,书籍呀,衣服呀,什么的。这些东西跟着他们在自己的中国里流传了好多地方,几个年头,可是他们本人一向也许并不怎样在意这些旧东西,更不会跟它们亲热过一下子。可是东西越来越贵了,而且有的越来越少了,他们这才打开自己的箱笼细看,嘿!多么可爱呀,还存着这么多东西哪!于是乎一样样拿起来端详,越端详越有意思,越有劲儿,像多年不见的老朋友似的,不知道怎样亲热才好。有了这些,得闲儿就去摩挲一番,尽抵得上逛旧货铺,地摊儿,也尽抵得上喝一回好酒,抽几支好烟的。再说自己看自己原也跟别人看自己一般,压根儿是穷光蛋一个;这一来且不管别人如何,自己确是觉得富有了。瞧,寄售所,拍卖行,有的是,暴发户的买主有的是,今天拿去卖点儿,明天拿去卖点儿,总该可以贴补点儿吃的穿的。等卖光了,抗战胜利的日子也就到了,那时候这些读书人该是老脾气了,那时候他们会这样想,“一些身外之物算什么哪,又都是破烂儿!咱们还是等着逛书店,旧货铺,地摊儿罢。”

《抗战文艺》,1942年。

自治底意义

中国自治底火焰在民国初元间亮过一亮,———虽然很昏暗———不久便被人捻熄了。五四运矾后,大家用自由底火烧他,才又渐渐地复活起来;什么学生自治咧!

地方自治咧,如今东也嚷着,西也嚷着了!但自治究竟有什么意义呢?

有些人以为自治是一种权威;权威在自己手里,便是自治,否则便是被治。权威像一个足球,可以整个的从你脚上盘到他脚上,从这些人脚上盘到那些人脚上;一得着便全得着了。

有些人当自治是“整个的”,得着他便是最后的满足;什么努力都不用了。———自治这样变成无治。

得着自治,自己便算治好,无庸再治了;这时自己成功权威的所有者,倒可以自豪呢!有些人又这样想。

终于有人将自治看成“治人”了:从前权威在人家手里,人家治过我们,现今到了我们手里,怎不应该“如法泡制”去治人家呢?

迷惑的人们都这般想着,自治的火焰那日才能大放光明哟!

自治实在是一种进步的活动,并不是静止的权威;是时时变化,时时需要创造的,不是现成的,所以不能像盘足球一样,一得着便全得着;我们得着自治,只是得着活动底机会———活动的方向和发展便全靠我们创造底能力决定了。机会不是成功,却凭什么自豪?自己切身的事情一些没有料理,磨拳擦掌的专等管别人闲事,又算得什么?况且自己得了自治底机会,倒来干涉别个底自治,算公道么?

原来“生活是一种艺术”;我们该用艺术家底手段来过我们的生活。人从动物进化,他的生活里包含着灵肉二元:从前哲学家以为他们是势不两立的,所以一班主张灵的生活的便极端否认肉的生活底价值,反之,主张肉的生活的也极端否认灵的生活;这都是偏见罢了。我们所要求的是灵肉一致的生活,那才是真正人的生活。但从现在的人类说来,他们生活里所含的毕竟是肉的元素多些———肉的生活发达些;这自然不是我们所希望的圆满的生活。要得圆满,应该设法教灵的生活格外发展起来:努力是必要了。这向着圆满生活的努力便是艺术底工夫,便是所谓“治”。但是各个人乃至各人群都各有他们自己的生活,他们自己的生活只有他们自己最能懂得;“治”也只能由他们自己去治———别人代治,就是抱着一片好心,也苦得搔不着痒处,不是太过,便是不及;要再安着别的心眼儿,那被治的岂不教他们坑了!这样,让各个人,各社会自己向圆满的生活努力,便是自治。———所以自治是生活底方法。

但“自治”底“自”字不可太看重了,太看重“自”字便有两种弊病:第一,只顾自己,不管别人死活,这叫自封;第二,损人利己,这叫自私。要晓得“人是社交的动物”,无论那个“自己”,都是在“人”里生活着的;“自己”底行为在“人”里引起相当的影响,“人”受了影响,又生出和这影响相当的影响,回到自己:这样成功一个影响底网。自己固然要顾,不过不要忘却比自己更大的还有“人”,要顾“人”底自己,别顾“自己”底自己;不然,“人”病了,你能不受些传染么?“人”牵制着你,你能向前走得几步呢?所以越能“兼善”,才越能“独善”,否则所谓“善”的也就很浅薄了!至于损人利己,实是自损损人;所谓“利”的,不过暂时的,表面的,这自然也是不正常的。

自封的说,我们不是不愿顾“人”,只是碰来碰去,碰不着好人,心肠自然冷了;教我们怎能够不“自行其是”,“独善其身”呢?这“只有我们好”,“只有我们这班好人能做出好事”两个信念,实在贻误不浅。要知极好的人果然少,极坏的人也不多;有好有坏的中流人倒遍地都是咧。这样,我们不见得就是极好的人;好人也不见得只有我们几个;坏人也不见得绝对做不出好事,只看机会罢了。所以我们应该相信:我们要做好人,有我们在,什么事都做得好的;我们该跟着比我们好的,领着不如我们的,向我们的进化路上冲去———所谓坏人,我们该制裁他们,感化他们,给他们向上底机会,他们自然会拿出良心来的。对于自私的,便可这样办理。

这里有了一个问题:自治和自由有什么关系呢?“自治”是不是和“在人群里绝对自由”同义?如是的,我们承认一个人或一个社会底自治,就不能不承认他在人群里绝对自由;那么,他只顾自己或损人利己,我们也只好听他了?这是要腐蚀人群的;要是各个人,各社会都这样,岂不是人类自灭么?因此,我上面才讲到制裁。我想人的生活现在还没有达到至善,———有没有至善,也难说定———绝对的自由很容易教逐渐衰弱的恶元素“死灰复燃”,“潜滋暗长”起来;这是退步的活动,不是进步的活动了。所以制裁是必需的,不过自由是人类发展可能性底唯一条件,我们也承认。我们所盼望的是:自由增加到很大,很大的限度,同时制裁减少到很小,很小的限度,但不能一些没有———这样,制裁不独不能拘束自由,且能助长自由了。若问世界将来有没有全是自由,用不着制裁的时代,我却不能预知;我只就现在以及最近的将来说罢了!

自治是一种进步的活动,他里面包着两个历程:一,表现;二,抗议。我们努力求自由,不绝地发展我们的可能性,便是表现。但是进化底路上不免有许多障碍———灵肉不调和所生的种种冲突———直线的表现是不可能的;我们不得不费些力量去“清宫除道”———故不得不经济些。这便是抗议。表现是创造;抗议是破坏,是表现底一种手段。真正的自治,这两种工夫都要有的。那些只晓得沾沾地守着“庸德之行”,“庸言之谨”的个人或社会,只消极地不作恶,却没力量去行善去恶;这不算自治得好,只好做一个生活的落伍者罢了。还有那专门破坏的,只省得摧枯拉朽地将生活里一切不合理的元素都划除尽了,却不想想造出新的来替代他们,生活岂不要成空虚么?

感情和知识是自治底两翼。自治底效力全靠着他们。要切实感着自己生活底利害和自己同别人的关系,非涵养很深广的感情不可;要明白自己生活的过去种种影响和决定他将来种种倾向,没有知识是不行的。感情教我们做,知识告诉我们怎样做;没有知识的感情是盲目的,没有感情的知识是枯死的。现在有一班人,只顾求知识,却什么不想做,感情太冷了,只怕生活也要枯涸罢!这也不算能自治的。

总之,自治底目的在乎人生底向上或品格的增进;他是进步的活动,这向上和增进是绵绵无尽期的。

看哪!我们自治底火焰越发亮了,快努力罢!

1920年11月16日,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十日刊》。

新年底故事

昨天家里来了些人到厨房里煮出些肉包子,糖馒头,和三大块风糖糕来;他们倒是好人哩!娘和姊姊嫂嫂裹得好粽子;娘只许我吃一个,嫂嫂又给我一个,叫我别告诉娘;我又跟姊姊要,姊姊说我再吃不得了;———好笑,伊吃得,我吃不得!———后来郭妈妈偷给我一个,拿在手里给我看了,说替我收着,饿了好吃。

肉包子,糖馒头,风糖糕,我都吃了些,又趁娘他们不见,每样拿了几个,将袍子兜了,想藏在床里去;不想间壁一只狗跑来,尽向我身上闻,我又怕又急,只得紧紧抱着袍角儿跑;狗也跟着,我便叫起来。娘在厨房里骂我“又作死了”,又叫姊姊。一会大姊姊来了,将狗打走;夺开我的兜儿一看,说“你拿这些,还吃死了呢!”伊每样留下一个,别的都拿去了;伊收到自己床里去呢!晚间郭妈妈又和我要去一块风糖糕;我只吃了一个肉包子和糖馒头罢了。

今晚上家里桌子、椅子都披上红的、花的衫儿,好看呢!到处点着红的蜡烛;他们磕起头来,我跟着磕了一会;爸爸、娘又给他俩磕头,我也磕了。他们问我墙上挂着,画的两个人儿是谁?我说“一个男人一个女人”。娘笑说,“这是祖爷爷和祖奶奶哩!”我想他们只有这样大的!———呀!桌子摆好了!我先爬上凳子跪得高高地,筷子紧紧捏在手里;他们也都坐拢来。李二拿了好些盘菜放在桌上,又端一碗东西放在盘子中间,热气腾腾地直冒;我赶紧拿着筷子先向了几向,才伸出去;菜还没有夹着,早见娘两只眼正看着我呢,伊鼻子眼里哼了一声,我只得赸赸地将筷子缩回来,放在嘴里咂着。姊姊望着我笑,用指头括着脸羞我;我别转脸来,咕嘟着嘴不睬伊。后来娘他们都动筷子了,他们一筷一筷地夹了许多菜给我;我不管好歹,眼里只顾看着面前的一只碗,嘴里不住地嚼着。嚼到后来,忽然不要嚼了;眼里看着,心里爱着,只是菜不知怎么,都不好吃了。———我只得让他们剩在碗里,独自一个攀着桌子爬下来了。

娘房里,哥哥嫂嫂房里,姊姊房里都点着一对通红的大蜡烛;郭妈妈也将我们房里的点了,叫我去看。我要爬到桌上去看,郭妈妈不许,我便跳起来嚷着。伊大声叫道,“太太,你看,宝宝要玩蜡烛哩!”娘在伊房里说,“好儿子,别闹,你娘给好东西你吃!”伊果然拿着一盘茶果进来;又有一个红纸包儿,说是一块钱,给我“压岁”的,娘交给郭妈妈收着,说不许我瞎用。我只顾抓茶果吃,又在小箱子里拿出些我的泥宝宝来:这一个是小娘娘八月节买给我的,这一个是施伟仁送我的,这些是爸爸在上海买来的。我教他们都站在桌上,每人面前,放些茶果,叫他们吃。———呀!他们怎么不吃!我看见娘放好几碗菜在画的人儿面前,给他们吃;我的宝宝们为什么不吃呢?呵!只怕我没有磕头罢,赶快磕头罢!

郭妈妈说话了;伊抱着我说,“明天过年了,多有趣呢!”粽子,包子,都听我吃。衣服,鞋子,帽子都穿新的———要“斯文”些。舅舅家的阿龙、阿虎,娘娘家的毛头、三宝都来和我玩耍。伊说有许多地方耍把戏的,只要我们不闹,便带我们去。我忙答应说,“好妈妈,宝宝是不闹的,你带了他去罢!”伊点点头,我便放心了。伊又说要买些花炮给我家来放,伊说去年我也放过;好有趣哩!伊一头说,一头拍着我,我两个眼皮儿渐渐地合拢了。

我果然同着阿龙、阿虎他们在附近一个大操场上;我抱在郭妈妈怀里,看着耍猴把戏的。那猴儿一上一下爬着杆儿,我只笑着用手不住地指着叫“咦!咦!”忽然旁边有一个人说,“他看你呢!”我仔细一看,猴儿果然在看我,便吓得要哭;那人忽然笑了一个可怕的笑,说,“看着我罢!”我又安了心。忽然一声锣响,我回头一看,我已在一个不识的人的怀里了!我哭着,叫着,挣着;耳边忽然郭妈妈说,“宝宝怎么了,妈妈在这里。不怕的!”我才晓得还在郭妈妈怀里;只不知怎么便回来了?

太阳在地板上了,郭妈妈起来。我也揉着眼睛;开眼一看,桌上我的宝宝们都睡着了———他们也要睡觉呢。青梅呢?我的小青梅呢?宝宝顶顶喜欢的青梅呢?怎么没了?我哭了。郭妈妈忙跑来问什么事,我哭着全告诉了伊。伊在桌上找了一阵;在地板上太阳里找着一片核子,说被“绿尾巴”吃了。我忙说,“唔!宝宝怕!”将头躲在伊怀里;伊说,“不怕,日里他不来的,你只要不哭好了!”我要起来,伊叫我等着,拿衣服给我穿;伊拿了一件花棉袄,棉裤,一件红而亮的袍子,一件有毛的背心,是黑的,还有双花鞋,一个有许多金宝宝的风帽;伊帮我穿了衣和鞋,手里拿着风帽,说洗了脸才许戴呢。我真喜欢那个帽,赶忙地央着郭妈妈拿水来给我洗了脸,拍了粉,又用筷子给点胭脂在我眉毛里,和鼻子上,又给我戴了风帽;说今天会有人要我做小女婿呢。我欢天喜地跑到厨房里,赶着人叫“恭喜”———这是郭妈妈教我的。一会郭妈妈端了一碗白圆子和一个粽子给我吃了;叫我跟着伊到菩萨前,点起香烛磕头,又给爸爸娘他们磕头。郭妈妈说有事去,叫我好好玩,不要弄污了衣服,毛头、三宝就要来了。

好多时,毛头、三宝和小娘娘都来了。我和他们忙着办菜给我的泥宝宝吃;正拿着些点心果子,切呀剥的,郭妈妈走来,说带我们上街去。我们立刻丢下那些跟着他走。街上门都关着;我们常买落花生的小店也关了。一处处有“斯奉斯奉昌……镗镗镗镗革合”底声音。我问郭妈妈,伊说是打锣鼓呢。又看见一家门口一个人一只手拿着一挂红红白白的东西,一搭一搭的,那只手拿着一根“煤头”要烧;郭妈妈忙说,“放爆竹了。”叫我们站住,用手闭了耳朵,伊说“不要怕,有我呢”。

我见那爆竹一个个地跳了开去,仿佛有些响,右手这一松,只听见“劈!拍!”我一只耳朵几乎震聋了,赶紧地将他闭好,将身子紧紧挨着郭妈妈,一动也不敢动。

爆竹只怕不放了,郭妈妈叫我们放下手,我只是指着不肯放;郭妈妈气着说,“你看这孩子!……”伊将我的手硬拖下来了。走了不远,有一个摊儿;我们近前一看,花花绿绿的,好东西多着呢!我央着郭妈妈买。伊给我买了一副黑眼镜,一个鬼脸,一个胡须,一把木刀,又给毛头买了一个胡须,给三宝买了一个胡须。我戴了眼镜,叫郭妈妈给我安了胡须;又趁三宝看着我,将伊手里的胡须夺了就跑,三宝哭了,毛头走来追我。我一个不留意,将右脚踏在水潭里,心里着急,想娘又要骂了。毛头已将胡须拿给三宝;他们和郭妈妈走来。伊说我一顿,我只有哭了;伊又抱起我说,“好宝宝,别哭,郭妈妈回来给你换一双,包不叫娘晓得;只下次再不许这样了。”我答应我们就回来了。

今晚是初五了。郭妈妈和我说,明天新衣服要脱下来,椅子桌子红的,花的衫儿也不许穿了,粽子,肉包子,糖馒头,风糖糕,只有明天一早好吃了;阿龙、阿虎他们都不来了;叫我安稳些,好等后天上学堂念书罢!他们真动手将桌子,椅子底衫儿脱下,墙上画的人儿也卷起了。我一毫不想玩耍,只睡在床上哭着。郭妈妈拿了一枝快点完的红蜡烛,到床边问道,“你又怎么了?谁给气宝宝受;妈妈是不依的!”我说“现在年不过了!”伊说,“痴孩子,为这个么!我是骗骗你的;明天我们正要到舅舅家过年去呢!起来罢,别哭了。”我听了伊的话,笑着坐起来,问道,“妈妈,是真的么?别哄你宝宝哩。”

1921年1月1日,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十日刊》新年号。

奖券热

我一天走过荐桥街,无意中看见路旁三五步便有一爿奖券店;门口一色挂着许多红牌,不是写着“□奖志喜”,便是写着“□□□券明日开彩”,又有写着“新章双壹奖”的:我当时很是惊奇。后来走过别的街,也常常看见这种店。———杭州想发财的朋友们大概很多罢!奖券便是以前的彩票。彩票原是一种赌博,买主也自认是偶然脚下的匍匐者;后来政府便因他是赌博,将他禁了。不料袁世凯做总统时,有人献了一条计,将彩票改了什么储蓄票,卖彩票底好处都归政府专有,却更落个提倡储蓄底名声:这真是个巧宗儿!老袁底得计不必说;却是谁都看得眼红了———只愁没个好名义借用。凑巧东也闹灾,西也闹灾,眼红的朋友们这可乐了!义赈券哪,什么正券哪,什么副券哪,便“风发云涌”了!———他们现在又将“壹奖”“双”了起来,真是鼓吹不遗馀力呢。却苦了一般清白的平民,白白送钱不必说,只那虚伪心理愈养愈深,偶然信仰愈过愈笃,便尽够造成怎样不幸的人生,怎样不幸的社会了!那些红眼黑心,敲骨吸髓的奖券发行者罪孽深重,该群起而攻,不用说;这一般清白的平民,我们又怎能坐视他们走入迷途不一援手呢!

1921年1月10日,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十日刊》。

他长久没有想到伊和八儿了;倘使想到累人的他们,怕只招些烦厌罢。

这一天,他母亲寄信给他,说家里光景不好,已叫人送伊和八儿来了。他吃了一惊,想:“可麻烦哩!”但这是不可免的;他只得等着。一直几天,他们没来,他不由有些焦躁———不屑的焦躁;那藏在烦厌中的期待底情开始摇撼他柔弱的心了。

晚上他接着伊父亲的信片,说他们明天准来。可是刮了一夜底北风,接着便是纷纷的大雪。他早起从楼上外望迷迷茫茫的,像一张洁白的绒毡儿将大地裹着;大地怕寒,便整个儿缩在毡里去了。天空静荡荡的,不见一只鸟儿,只有整千整万的雪花鹅毛片似的“白战”着。他呆呆的看,心里盘算,“只怕又来不成了哩!该诅咒的雪,你早不好落,迟不好落,偏选在今天落,不是故意欺负我,不给我做美么?———但是信上说来,他们必晓得我在车站接,会叫我白跑么?———我若不去,岂不叫他们失望?……”

午饭后雪落得愈紧。他匆匆乘车上车站去。在没遮拦的月台上,足足吃够一点多钟底风,火车才来了。客人们纷纷地上下,小工们忙忙地搬运;一种低缓而嘈杂的声浪在稠密的空气中浮沉着。他立在月台上,目不转睛地看着每个走过他面前的人。走过的都走过了,哪里有伊和八儿底影儿?———连有些像的也无。他不信,走到月台那头去看,又到出口去看,确是没有———他想,他们一定搭下一班车来了。

一切都如前了,他———只有他———只在月台上徘徊。警察走过,盯了他一眼,他却不理会。车来时,他照样热心地去看每个下车的搭客,但他的努力显然又落了空。

晚上最后一班车来了,他们终于没有来。他恼了,没精打采地冲寒冒雪而回———一路上想,“再不接他们了,也别望他们了!”但到了屋里,便自回心转意:“这么大的雪,也难怪他们,……得知几时晴哩?雪住了便可来了罢?落得小些也可动身了罢?”

两天匆匆过去,雪是一直没有止。那晚上他独自在房里坐,仆人走来说,有人送了一个女人和孩子来了。他诧异地听着。这于他确是意外———窗外的雪还在落呵。他下楼和他们相见,伊推着八儿说:“看———谁来了?”八儿回头道:“唔……爸爸。”他没有说话,只低低叫声:“跟我来罢。”

他们到楼上安顿了东西。伊说前天大雪,伊父亲怕八儿冻着,所以没有来;他教等天晴再走罢。但伊看了两天,天是一时不会晴的了,老等着,谁耐烦?所以决然动身。他听了,不开口。他们沉默了一会。那时他的朋友们都已晓得他的喜事———他住的一所房子原是公寓之类;楼上有好几个朋友们同住———哄着来看伊。他逐一介绍了,伊微低着头向他们鞠躬。他们坐了一会,彼此谈着,问了伊些话。伊只用简单的句子低低地、缓缓地答复。他想,伊大约怕“蓦生”哩!这时他忽然感着一种隐藏的不安;那不安底情原从他母亲信里捎来,可是他到现在才明白地感觉到了。———其实那时的屋里,所有的于谁都是“蓦生”的,谁底生命流里不曾被丢了瓦砾,掀起不安的波浪呢?但丢给他俩的大些,波动自然也有力些,所以便分外感着了。于是他们坐坐无聊,都告辞了。他俩显然觉得有些异样。这个异样,教他俩不能即时联合———他们不曾说话;电灯底光确和往日不同,光里一切,自然也都变化。在他俩眼里,包围着他们的,都是偶力底漩涡:坐的椅子,面前的桌子,桌上的墨水瓶,瓶里墨水底每一滴,像都由那些漩涡支持着;漩涡呢,自然是不安和欢乐底交流了。

电灯灭了,一切都寂静,他们也自睡下。渐渐有些唧唧哝哝底声音———半夜底话终于将那不安“消毒”了,欢乐弥漫着他俩间,他俩便这般联合了,和他们最近分别前的一秒时一样。

第二天,他们雇定一个女仆。第三天清早便打发那送的人回去。简陋而甜蜜的家,这样在那松铺着的沙上筑起来了。他照常教他的书,伊愿意给他烧饭,伊不喜欢吃公寓里的饭,也不欢喜他吃。他俩商量的结果,只有由伊自己在房里烧了。但伊并未做惯这事,孩子又只磨着伊,新地方市场底情形,伊也不熟悉。所以几天过后,便自懊恼着;但为他的缘故,终于耐着心,习惯自然了。他有时也嫌房里充满厨灶的空气,又不耐听孩子惫赖的声音,教他不能读书,便着了急,只绕着桌子打旋。但走过几转,看看正在工作的伊,也只好叹口气,谅解伊了。有时他俩却也会因这些事反目。可是照例不能坚持———不是伊,便是他,忍不住先道歉了,那一个就也笑笑。他俩这样爱着过活———虽不十分自然———,转眼已是一年些了。

但是有一件可厌的,而不可避的事,伊一个月后便要生产。他俩从不曾仔细想过这个,现在却都愁着。公寓不用说是不便的。他母亲信上说:“可以入医院,有我来照料”;父亲却宁愿伊和八儿回家。他晓得母亲是爱游逛,爱买东西的,来去又要人送———所费必不得少。倘伊家也有人来监产———一定会有的———,那可怎么办呢?非百元不可了!其实家里若能来一女仆,和八儿亲热的,领领他,伊便也可安然到医院去。但他怎好和母亲说,不要伊来呢?又怎好禁止岳家底人呢?他不得不想到怎样急切地凑着一百元了。可以想到的都已想到,最后———最后了,他的心只能战战地答道:“否!”———于是一切都完了,他郑重地告诉伊:“现在只有回去了!”为一百元底缘故,他俩不得不暂时贱卖那爱底生活了。

伊忽然一噤,像被针刺了那样,掩着面坐下哭了。八儿正在玩耍,回头看见,忙跑近伊,摇着伊膝头,恳求似地望着伊说:“娘,不淌眼泪!”伊毫不理会。孩子脸一苦,哭嚷道:“看不见娘,看不见娘了!”———他呢,却懵腾腾的,只想搜出些有力的话安慰伊。话倒有,可不知说那一句好?便呆呆地看在伊的手捂着的,和八儿泪洗着的脸上。半晌,才嗫嚅着挣出三个字道:“别哭罢!”以下可再说不上来了!正窘着,恰好想到一件事,就撇开了伊们,寻出纸笔,写信给家里,叫那回送伊来的再接伊去。写好,走出交女仆去发。伊早住了哭痴痴地想,八儿倚着伊不作声。他悄走近前,拍伊肩头一下。伊大吃一吓,看了看是他,微笑说,“刚才真无谓哩!”

第三晚上,孩子睡下了,接的人走进房里,伊像触着闪电似的,一缕酸意立时沦浃了周身底纤维。伊的眼一眨,撑不住要哭了,赶快别过脸去,竭力忍住,小声儿抽咽着。半晌,才好了。他问那人底话,伊只仔仔细细端详着。那人喉底一发声,头底一转动,都能增加伊思想底力量,教伊能够明明白白记起一直以前的事:婆婆怎样怂恿伊走;伊怎样忙着整装,怎样由那人伴上轮船、火车,八儿怎样淘气;伊怎样见着父亲,最后———怎样见了他。……伊寻着已失的锁钥,打开尘封着的记忆底箱,满眼都流着快乐呵!伊的确忘记了现在,直到他问完话,那人走出去了。于是伊凝一凝神,回复了伊现在的伊;现在便拶着伊的泪囊,伊可再禁不住,只好听他横流了!他也只躺在床上,不敢起来,全不能安慰伊,等到晓得伊确已不哭了,才拿了那半湿的手帕,走过去给伊揩剩在脸上的泪。又悄悄地说:“后天走罢,明天街上买点东西带着。……”伊叹口气,含着泪微微地点头。那时接的人已经鼾睡,他俩也只有睡下。

第二天他们有说有笑的,和平常一样。但他要伊同出去时,伊却回说,“心里不好,不去了。”他晚上回来,伊早将行李整理好,孩子也已睡了。伊教他看了行李。指点着和他说:“你的东西,我也给你收拾了。皮袍在大箱里,天气热起来也可叫听差拿去晒晒,别让它霉了———霉了就可惜了。小衫衤夸和袜子、帕儿,都在小提箱里。剪刀、线板,也放在里面。那边抽屉里还剩下些猪油和盐。我给你买了十个鸡蛋,放在这罐里,你饿时自在煤油炉上炖炖吃罢。今天饭菜吃不了,也拿来放在抽屉里,你明天好独自吃两餐安稳饭———孩子在这里,到底吵着你———,后天再和他们一桌吃不迟。”……伊声音有些岔了,他也听得呆了,竟不知身子在那里。

他的泪不和他商议,热滚滚直滴下来了。他赶紧趁伊不见,掏出帕儿揩干。伊可也再说不出什么,只坐在一旁出神。他叫送的人进来,将伊的帐子卸下。铺盖卷了,———便省得明早忙了。于是伊仅剩的安慰从伊心里榨出,伊觉得两手都空着了。四面光景逼迫着伊,叫伊拿什么抵御呢?伊只得由自己躺下,被蒙在伊流泪如水的脸上。那时他眼见伊睡了一年多的床渐渐异样了,只微微微微地嘘气,像要将他血里所有愁底种子借着肺力一粒粒地呼出一般。床是空了,他忽然诧异地看着,一年前空着的床为什支了帐子、放了铺盖呢?支了、放了,又为甚卸了、卷了呢?

这确有些奇怪。他踌躇了一会———忽然想起来了,“伊呢?”伊已是泪人儿了,他可怎么办呢?他亲亲切切地安慰伊些话,但是毫不着力,而且全不自然,他终于徨无措呜呜咽咽哭了。伊却又给他揩眼泪,带着鼻音说:“我心里像被凌迟一般!”一会又抽咽着说:“我走后,你别伤心!晚上早些睡,躺下总得自己将被盖上———着了凉谁问你呢?”……他一面拭泪,一面听着,可是不甚明白伊的意思,只觉他的心弦和伊的声带合奏着不可辨认的微妙的悲调,神经也便律动着罢了。那时睡神可怜他们,渐渐引诱他们入梦。但伊这瞬间的心是世界上最不容易被诱惑的东西之一,所以不久便又从梦中哭醒;他也惊觉了。大黑暗微睁开惺忪的两眼,告诉朝阳便将到来了。

他们躺了一会,起来,孩子也醒了,天光已是大亮。他叫起那接的人。大家胡乱洗了脸。他俩不想吃什么,只拿些点心给八儿和那人吃了。那人出去雇好车子。

他们叫女仆来,算清工钱,打发伊走路。车夫将伊的行李搬完,他俩便锁门下去。

女仆抱着八儿送到门口,将他递给车上的伊。他忽然不肯,倾着身大张开两臂,哭着喊着要女仆抱:“家家!……家家!”伊脸上不由也流露寂寞底颜色,他母亲只得狠狠心轻拍了他两下,硬抱过去,车子便拉动了。他看见街上的热闹光景,高高兴兴指点着,全忘记刚才的悲哀。他们到了车站,黑压压满都是人,哄哄底声音搅浑了脑子。他让伊和八儿在一张靠椅上坐下,教接的人去买车票,写行李票。他便一面看着行李,一面盼着票子,———这样迫切地盼着,旅客们信步的踯躅,惶急的问讯,在他都模模糊糊的无甚意义了。但这些却全看在伊的眼、听在伊的耳、塞在伊的脑里,伊再没有自由思想底馀地,伊的身子好像浮着在云雾里一般。那时接的人已在行李房门前垫着脚,伸着头,向里张着;房里满挤着人,房外乱摊着箱、篮、铺盖之类。大家都抢着将自己的东西从人缝里往里塞;塞时人们底行列微微屈曲,塞了便又依然。他这时走过去,帮接的人将伊的行李好容易也抬到房里,写了票子,才放了心。他们便都走到月台上候车,八儿已经睡着,伊痴着眼不说话。他只盘旋着,时时探着头,看轨道尽处,火车来了没有?———呜呜……来了!人们波一般暂时退下,静着,倾斜了身子,预备上去。眩人眼的列车懒懒地停住,乘客如潮地涌上。他抱了八儿,一手遮着伊,挣扎了几次,才上了车。匆忙里找了一个坐位,让伊歇下。伊抱过八儿;他上车时哼了哼,便又睡着了。接的人也走来。他嘱咐他些话。伊说:“你去罢。”他说等一会不要紧,可也只能立着说不出话。但是警笛响了,再不能延捱!伊默默地将八儿抱近他,他噙泪低头在他红着的小颊上轻轻地亲了一下。用力睁着眼,沙声说:“我去了!”便头也不回下车匆匆走了!伊从窗里望着,直到眼里没有一些他的影子,才发见两行热泪早已流在伊的脸上了。伊掏出帕儿揩干。火车已经开动,微风从伊最后见他的窗里吹来,伊像做梦一般。……他回来紧闭了门,躺在床上空想;他坐不住,所以躺了。他细味他俩最近的几页可爱的历史。想一节伤一回心;但他宁愿这样甜蜜的伤心。他又想起伊怎样无微不至地爱他,他痛苦时伊又怎样安慰他。但他怎样待伊呢?他不曾容忍过伊仅有的、微细的谴谪,他常用语言压迫伊,伊的心受了伤,便因此哭了!他是怎样“酷虐”!他该怎样对伊抱歉呵!但伊是去了,他将向谁忏悔呢?他所曾施的压迫将转而压迫他自己罢!

他似乎全被伊占领了,那晚没有吃饭。电灯快灭时,他懒懒地起来,脱了衣服,便重又睡下。他忽然觉着,屋里是太沉默了!被儿、褥儿、枕儿、帐儿,都板板向他,也这样彼此向着。寒心的沉默严霜似的裹着他的周围。———“虚幻的,朋友们,你们曾有的,伊和我同在时,你们曾有的,狂醉,在那里了呢?”这或者———或者和他自己,都给伊带去了么?但是屋里始终如死地沉默着。

唉!累人想到的伊呵!

1921年5月5日。

民众文学谈

俄国托尔斯泰在他的《艺术论》里极力抗议现在所谓优美的艺术。他说:“其实我们的艺术……却只是人类一部分极少数的艺术。”又说:“凡我们所有的艺术都认为真实的、唯一的艺术;然而不但是人类的三分之二(亚洲、非洲的民族)生生死死,不知道这种唯一的高尚艺术,并且就在基督教社会里也不过是百分之一的人能享受我们所称的‘全’艺术,其馀百分之九十九的欧洲人,还是一代一代生生死死,做极劳苦的工作,永没有享受着艺术的滋味———就是间或能享受着,也决不会恍然‘了解’。”法国罗曼·罗兰在他的《演剧论》末所附的宣言里,也有同样的抗议:“艺术今为利己主义及无政府的混乱所苦。少数之人擅艺术之特权,民众反若见摈于艺术之外。……欲救艺术……必以一切之人悉入于一切世界之中。……为万人之快乐而经营之。不当存阶级之见,有如所谓下等社会、知识阶级云云者;亦不当为一部分之机械,有如所谓宗教、政治、道德,乃至社会云云者。吾人非欲于过去、未来有所防遏,特有表白现在一切之权利而已。……吾人之所愿友者,能求人类之理想于艺术之中,探友爱之理想于生活之中者也;能不以思索与活动与美,民众与优秀为各相分立者也。中流之艺术今已入于衰老之境矣;欲使其壮健有生气,则唯有借民众之力……”这两位伟大的作者十分同情于那些被艺术忘却的人们,所以有这样真诚的呼吁;他们对于旧艺术的憎恶和对于新艺术的希望,都热烈到极点。照他们意思,从前艺术全得推翻,没有改造底馀地;新兴的艺术家只须“借了民众之力”,处处顾到托尔斯泰所谓“全人类底享受”,自不难白手成家。于是乎离开民众便无艺术———他俩这番精神,我们自然五体投地地佩服;见解呢,却便很有可商量的地方了。

如今且撇开雕刻、绘画、音乐等等,单谈文学。托尔斯泰和罗兰自然都主张民众文学。但民众文学可以有两种解释:一是民众化的文学,以民众底生活理想为中心,用了谁都能懂得的方法表现。凡称文学,都该如此;民众化外,便无文学了。二是为民众的文学,性质也和第一种相同;但不必将文学全部民众化了,只须在原有文学外,按照民众底需要再行添置一种便好。———正如有人主张,在原有文学外,按照儿童底需要,再行建设一种儿童文学一样。托尔斯泰和罗兰所主张的是第一种。他们以为文学总该使大多数能够明白;前者说“人类底享受”,后者说“万人之快乐”,都是此意。他们这样牺牲了少数底受用,蔑视了他们的进步的要求了。这自然是少数久主文坛底反动。公平说来,从前文学摈斥多数,固然是恶;现在主张蔑视少数的文学,遏抑少数底赏鉴力的文学,怕也没有充分的理由罢!因为除掉数目底势力以外,摈斥多数底赏鉴权,正和遏抑少数底赏鉴力一样是偏废。况且文学一面为人生,一面也有自己的价值;他总得求进步。民众化的文学原也有进步,因为民众底理解和领解力是进步的。但多数进步极慢;快的是少数。所以文学底长足的进步是必要付托给那少数有特殊赏鉴力的非常之才的了。他们是文学底先驱者。先驱者的见解永不会与民众调和;他们始终得领着。易卜生说得好:“……我从前每作一本戏时的主张,如今都已渐渐变成了很多数人的主张。但是等到他们赶到那里时,我久已不在那里了。我又到别处去了。我希望我总是向前去了。”这样,为公道和进步起见,在“多数”底文学外,不能不容许多少异质的少数底文学了。多数自然不能赏鉴那个;于是文学不能全部民众化,是显然了。于是便成就了文学和民众文学底对立;虽为托尔斯泰、罗兰所不赞成,却也无法变更事实。———这……这里民众文学是第二种,称为“为民众的文学”的便是,这对立底理由极为明了;就如食量大的人总该可以吃得多些,断不能教他饿着肚子,只吃和常人同量的食物。取精神的食粮的,也正如此。———托尔斯泰说:“……这种全民族所公有的艺术,彼得以前在俄国就有,在十三世纪、十四世纪以前的欧洲社会也有。自从欧洲社会上等阶级不致信于教会信条,却又不信仰真实的基督教以后,他们所谓艺术,更谈不到全人类艺术一层。自此以后,上等阶级的艺术已与全平民的艺术相离,而分为两种:平民的艺术和贵族的艺术。……”

托尔斯泰颇惋惜艺术底分离;他归咎于不信教。他是个教徒,自然这样说。但从我们看来,这个现象正是艺术底分化,正是他由浑之化底历程,正是他的进步,喜还不及,何所用其悼惜呢!

但这里有个重要的问题,便是“少数人擅着艺术底特权”那件事。他们有些见解,正和托尔斯泰、罗兰相反。他们托大惯了,要他们如乌兹屋斯(Wordsworth)所说“从悬想的高下降”,建设所谓“为民众的文学”,只怕他们有所不屑为罢!

但这也好办,他们的权原是社会授予的;我们只消借我们所新建设的向社会要求便了。好在是“为民众的文学”,雅俗可以共赏,社会底同情是不难获得的。———这样,权便慢慢转移了。有志于民众文学的朋友,只管前进啊,最后的胜利,终归是你们的。

我所谓文学和民众文学并无根本的不同。我们不能承认二者间有如托尔斯泰所说的那样隔绝,甚至所谓优美的艺术“不但不能抬高工人们的心灵,恐怕还要引坏他。”我们只说“文学”底情调比较错综些、隐微些,艺术也比较繁复些、致密些、深奥些便了。俄国克罗泡特金说:“各种艺术都有一种特用的表现法,便是将作者底感情传染与别人的方法。所以要想懂得他,须有相当的一番习练;即便最简单的艺术品,要正当地理解他,也非经过若干习练不可。……”所谓特用的表现法,便是特殊的艺术。克罗泡特金用这些话批评托尔斯泰,却比他公允多了。但须知两种文学虽有难易底不同,却无价值底差异。他们各有各的特殊的趣味;民众文学有他单纯的、质朴的、自然的风格,文学也有他的多方面的风格。所以他们各有自己存在底价值。所谓文学底进步,只是增加趣味底方面罢了;并非将原有的趣味淘汰了,另换上新兴的趣味。因为这种趣味,如德国耶路撒冷(Jerusalem)所说,是心底“机能的要求(FunctionalDemand)”,只有发展,不会消失。我敢相信,便一直到将来,只要人底生物性没有剧烈的变更,无论文学如何进步,现在民众文学所有几种趣味,将更加浓厚,并仍和别方面文学的趣味有同等的价值。所以“为民众的文学”绝不是骈枝的文学,更不是第二流的文学。

论到中国底民众文学,却颇令人黯然。据我所知,从来留意到民众的文人,只有唐朝白居易。他的诗号称“老妪都解”,又多歌咏民生疾苦,当时流行颇广。倘然有人问我中国底民众文学,我首先举出的必是他的《秦中吟》一类的诗了。近代通俗读物里,能称为文学的绝少。看了刘半农底《中国下等小说》一文,知道所谓下等小说底思想之腐败,文字之幼稚,真不禁为中国民众文学前途失声叹息!

但在现在要企图民众底觉醒,要培养他们的情感,灌输他们的知识,还得从这里下手才是正办。不先洗了心,怎样革面呢?这实是一件大事业,至少和建设国语文学和儿童文学一样重要,须有一班人协力去做,才能有效。现在谁能自告奋勇,愿负了这个大任呢?

进行底方法,我也略略想了。一,搜辑民间歌谣、故事之类加以别择或修订。

二,体贴民众底需要而自作,态度要严肃、平等;不可有居高临下底心思,须知我也是民众底一个。地方色彩,不妨浓厚一些。“文章要简单、明了、匀整;思想要真实、普遍。”三,印刷格式都照现行下等小说,———所谓旧瓶装新酒,使人看了不疑。最好就由专印下等小说的书局(如上海某书局)印刷发行。四,如无相当的书局,只好设法和专卖下等小说的接洽,托他们销售。卖这种小说的有背包的和摆摊的两种:前者大概在茶楼、旅馆、轮船上兜售;后者大概在热闹市街上求售。倘然我们能将民众文学书替代了他们手中的下等小说,他们将由传染瘟疫的霉菌一变而为散布福音的天使了!

1921年10月10日。

我生平怕看见干笑,听见敷衍的话;更怕冰搁着的脸和冷淡的言词,看了,听了,心里便会发抖。至于惨酷的佯笑,强烈的揶揄,那简直要我全身都痉挛般掣动了。在一般看惯、听惯、老于世故的前辈们,这些原都是“家常便饭”,很用不着大惊小怪地去张扬;但如我这样一个阅历未深的人,神经自然容易激动些,又痴心渴望着爱与和平,所以便不免有些变态。平常人可以随随便便过去的,我不幸竟是不能;因此增加了好些苦恼,减却了好些“生力”。———这真所谓“自作孽”了!

前月我走过北火车站附近。马路上横躺着一个人:微侧着拳曲的身子。脸被一破芦苇遮了,不曾看见;穿着黑布夹袄,垢腻的淡青的衬里,从一处处不规则地显露,白斜纹的单衤夸,受了尘秽底沾染,早已变成灰色;双足是赤着,脚底满涂着泥土,脚面满积着尘垢,皮上却绉着网一般的细纹,映在太阳里,闪闪有光。这显然是一个劳动者底尸体了。一个不相干的人死了,原是极平凡的事;况是一个不相干又不相干的劳动者呢?所以围着看的虽有十馀人,却都好奇地睁着眼,脸上的筋肉也都冷静而弛缓。我给周遭的冷淡噤住了;但因为我的老脾气,终于茫漠地想着:他的一生是完了;但于他曾有什么价值呢?他的死,自然,不自然呢?上海像他这样人,知道有多少?像他这样死的,知道一日里又有多少?再推到全世界呢?……这不免引起我对于人类运命的一种杞忧了!但是思想忽然转向,何以那些看闲的,于这一个同伴底死如此冷淡呢?倘然死的是他们的兄弟,朋友,或相识者,他们将必哀哭切齿,至少也必惊惶;这个不识者,在他们却是无关得失的,所以便漠然了?但是,果然无关得失么?“叫天子一声叫”,尚能“撕去我一缕神经”,一个同伴悲惨的死,果然无关得失么?一人生在世,倘只有极少极少的所谓得失相关者顾念着,岂不是太孤寂又太狭隘了么?狭隘,孤寂的人间,那里有善良的生活!唉!

我不愿再往下想了!

这便是遍满现世间的“漠视”了。我有一个中学同班的同学。他在高等学校毕了业;今年恰巧和我同事。我们有四五年不见面,不通信了;相见时我很高兴,滔滔汩汩地向他说知别后的情形;称呼他的号,和在中学时一样。他只支持着同样的微笑听着。听完了,仍旧支持那微笑,只用极简单的话说明他中学毕业后的事,又称了我几声“先生”。我起初不曾留意,陡然发见那干涸的微笑,心里先有些怯了;接着便是那机器榨出来的几句话和“敬而远之”的一声声的“先生”,我全身都不自在起来;热烈的想望早冰结在心坎里!可是到底鼓勇说了这一句话:“请不要这样称呼罢;我们是同班的同学哩!”他却笑着不理会,只含糊应了一回;另一个“先生”早又从他嘴里送出了!我再不能开口,只蜷缩在椅子里,眼望着他。他觉得有些奇怪,起身,鞠躬,告辞。我点了头,让他走了。这时羞愧充满在我心里;世界上有什么东西在我身上,使人弃我如敝屣呢!

约莫两星期前,我从大马路搭电车到车站。半路上上来一个魁梧奇伟的华捕。

他背着手直挺挺的靠在电车中间的转动机(?)上。穿着青布制服,戴着红缨凉帽,蓝的绑腿,黑的厚重的皮鞋:这都和他别的同伴一样。另有他的一张粗黑的盾形的脸,在那脸上表现出他自己的特色。在那脸,嘴上是抿了,两眼直看着前面,筋肉像浓霜后的大地一般冷重;一切有这样地严肃,我几乎疑惑那是黑的石像哩!从他上车,我端详了好久,总不见那脸上有一丝的颤动;我忽然感到一种压迫的感觉,仿佛有人用一条厚棉被连头夹脑紧紧地捆了我一般,呼吸便渐渐地低迫促了。那时电车停了;再开的时候,从车后匆匆跑来一个贫妇。伊有褴褛的古旧的浑沌色的竹布长褂和衤夸;跑时只是用两只小脚向前挣扎,蓬蓬的黄发纵横地飘拂着;瘦黑多皱襞的脸上,闪烁着两个热望的眼珠,嘴唇不住地开合———自然是喘息了。伊大概有紧要的事,想搭乘电车。来得慢了,捏捉着车上的铁柱,早又被他从伊手里滑去;于是伊只得踉踉跄跄退下了!这时那位华捕忽然出我意外,赫然地笑了;他看着拙笨的伊,叫道:“哦———呵!”他颊上,眼旁,霜浓的筋肉都开始显出匀称的皱纹;两眼细而润泽,不似先前的枯燥;嘴是咧开了,露出两个灿灿的金牙和一色洁白的大齿;他身体的姿势似乎也因此变动了些。他的笑虽然暂时地将我从冷漠里解放;但一刹那间,空虚之感又使我几乎要被身份的大气压扁!因为从那笑底貌和声里,我锋利地感着一切的骄傲,狡猾,侮辱,残忍;只要有“爱底心”,“和平底光芒”

的,谁底全部神经都不被痉挛般掣动着呢?

这便是遍满现世间的“蔑视”了。我今年春间,不自量力,去任某校教务主任。同事们多是我的熟人,但我于他们,却几乎是个完全的生人;我遍尝漠视和膜视底滋味,感到莫名的孤寂!那时第一难事是拟订日课表。因了师生们关系底复杂,校长交来三十馀条件;经验缺乏、脑筋简单的我,真是无所措手足!挣揣了五六天工夫,好容易勉强凑成了。却有一位在别校兼课的,资望深重的先生,因为有几天午后的第一课和别校午前的第四课衔接,两校相距太远,又要回家吃饭,有些赶不及,便大不满意。他这兼课情形,我本不知,校长先生底条件里,也未开入;课表中不能顾到,似乎也“情有可原”。但这位先生向来是面若冰霜,气如虹盛;他的字典里大约是没有“恕”字的,于是挑战底信来了,说什么“既难枵腹,又无汽车;如何设法,还希见告”!我当时受了这意外的,滥发的,冷酷的讽刺,极为难受;正是满肚皮冤枉,没申诉处,我并未曾有一些开罪于他,他却为何待我如仇敌呢?我便写一信复他,自己略略辩解;对于他的态度,表示十分的遗憾:我说若以他的失当的谴责,便该不理这事,可是因为向学校的责任,我终于给他设法了。他接信后,“上诉”于校长先生。校长先生请我去和他对质。狡黠的复仇的微笑在他脸上,正和有毒的菌类显着光怪陆离的彩色一般。他极力说得慢些,说低些:“为什么说‘便该不理’呢?课表岂是‘钦定’的么?———若说态度,该怎样啊!许要用‘请愿’罢?”这里每一个字便像一把利剑,缓缓地,但是深深地,刺入我心里!———他完全胜利,脸上换了愉快的微笑,侮蔑地看着默了的我,我不能再支持,立刻辞了职回去。

这便是遍满现世间的“敌视”了。

1921年11月4日。

失名《冬天》跋

我今夏在扬州审查小学国文成绩,偶然从一本国民学校底文课里,看到这一句。当时颇欢喜,以为很像日本底俳句;只有儿童纯洁柔美的小心里,才有这样轻妙的句子流露。又以为他实兼写景抒情之美。后来抄给平伯看,平伯也以为佳。

原文无题目,无句读,也不曾分行。现在却用句首二字作题,又加了标点,分两行写了,但这都没大关系。

1921年11月7日,上海。

民众文学的讨论

我从前曾作过一篇《民众文学谈》,以两种意义诠释所谓民众文学:一是“民众化的文学”,二是“为民众的文学”。我以为只能有后一种,而前一种是不可能;因为照历来情形推测起来,文学实不能有全部民众化之一日。在那篇文里,我并极力抗议托尔斯泰一派遏抑少数底赏鉴力底主张,而以为遏抑少数底赏鉴力(如对于宏深的、幽渺的风格的欣赏)和摈斥多数底赏鉴权一样是偏废。我的意思,多数底文学与少数底文学应该有同等的重要,应该相提并论。现在呢,我这根本主张虽还照旧,但态度却已稍有不同。因为就事实而论,现在文坛上还只有少数底文学,不曾见多数底文学底影子;虽然有人大叫,打倒少数人优美的文学,建设“万人”底文学、“全人类”底文学,实际上却何曾做到千万分之一!所以遏抑少数底赏鉴力一层,在现在和最近的将来里,正是不必忧虑的事。而多数底赏鉴权被摈斥,倒真是眼前迫不可掩的情形!文坛上由少数人独霸,多数已被叠压在坛下面;这样成了偏畸的局势。在这种局势里,我们若能稍稍权衡于轻重缓急之间,便可知道我们所应该做的,是建设为民众的文学,而不是拥护所谓优美的文学。我们要矫正现势底这一端的偏畸,便不得不偏向那一端努力,以期扯直。所以我现在想,优美的文学尽可搁在一边,让他自然发展,不必去推波助澜;一面却须有些人大声疾呼,为民众文学鼓吹,并且不遗馀力地去搜辑、创作,———更要亲自“到民间去”!这样,民众底觉醒才有些希望;他们的赏鉴权才可以恢复呵。日本平林初之辅说得好:“民众艺术的问题不是纯粹艺术学的问题,乃是今日的艺术的问题。”我们所该以全力解决的,便是这“今日的艺术的问题”!

说为“民众”的文学,容易惹起一种误会,这里也得说明。我们用“民众”

一词,并没有轻视民众底意味,更没有侮辱他们底意思。从严正的论理上说,我们也正是一种民众;“为民众”只是“为和我们同等的别些种民众”底意义。———虽然我们因为机会好些,知与情或者比他们启发得多些;但决不比他们尊贵些。“为民众”底“为”字,只是“为朋友帮忙”一类意义,并非慈善家居高临下,慨施乐助底口吻。但是这民众究竟指着那些人呢?我且参照俞平伯君所说,拟定一个答案。我们所谓民众,大约有这三类:一,乡间的农夫、农妇;他们现在所有的是口耳相传的歌谣、故事之类,间有韵文的叙事的歌曲;以及旧戏。二,城市里的工人、店伙、佣仆、妇女以及兵士等;他们现在所有的是几种旧小说,如《彭公案》、《水浒》之类和各种石印的下等小说,如什么《风流案》、《欢喜冤家》之类,以及旧戏;韵文的叙事的歌曲,也为他们所喜。另有报纸上(如上海几种销行很广的报)的游戏小说(因为这种小说,大概是用游戏底态度去做的,故定了这个名字),间或也能引起他们中一部分人底注意。三,高等小学高年级学生和中等学校学生、商店或公司底办事人、其他各机关底低级办事人、半通的文人和妇女,他们现在所有的是各种旧小说———浅近的文言小说和白话的章回小说、报纸上的游戏小说、“《礼拜六》派”的小说以及旧戏和文明新戏。我这样分类,自知不能全然合理;只因观察未周,姑且约略区划以便说明而已。在三类外,还有那达官、贵绅、通人、名士。他们或因无事忙,或因眼光高,大概无暇或不屑去看小说;诗歌虽有喜欢的,但决不喜欢通俗的诗歌。戏剧呢,虽有时去看看,但也只是听歌、赏色,并非要领略剧中情节。所以这班人是在民众文学底范围以外;幸而是很少数,暂时可以不必去管他们。在上述三类里,每类人知与情底深广之度大致相同,很少有特殊的例外,而第一类尤然。平伯君说民众不是齐一的,我却以为民众是相对地齐一的;我相信在知与情未甚发达的人们里,个性底参差总少些。惟其这样,民众文学才有普遍的趣味和效力;不然,芸芸的人们里将以谁为依据呢?因此,我大胆将民众分为三类。民众文学也正可依样分为这三类。

论到建设民众文学底途径,自然不外搜辑和创作两种;而搜辑更为重要。因为创作必有所凭依,断非赤手空拳所能办。凭依指民众底需要、趣味等。这些最好自己到民间去观察、体验,但在本来流行的读物和戏剧等里,也能看出大致的趋向,得着多少的帮助。再则,搜集来的材料又可供研究民俗学者底参考;于民众别方面的改进,也有很大的益处。这种材料搜得后,最好先分为两大类:有些文学趣味的为一类;没有的为另一类。从后一类里,我们可以知道些民众底需要;从前一类里,我们并可以知道些他们的趣味。这一类里颇有不少大醇而小疵的东西;倘能稍加抉择、修订,使他们变为纯净,便都很有再为传播底价值。而且效力也许比创作的大。因为这些里都隐着民众底真切的影子,容易引起深挚的同情。初次着手创作,怕难有这样的力量,加以现在作手不多,成绩也怕难丰富;所以收效一定不能如抉择、修订底容易而广大。还有,将修订的东西传播开去,可以让人将他们和旧有的比较,引起思索和研究底兴趣;这也为创作所不及。至于搜辑底方法,却很难详细说明。就前分三类说,后二者较易着手,因为既经印行,便有着落;只有第一类,大都未经用文字记录,存在农夫、农妇以及儿童们底心里、口里,要去搜辑,必须不怕劳苦,不惜时日,才可有成。我以为要做这种事,总得有些同志,将他当作终生事业,当作宗教,分头分地去办,才行。鼓吹固然要紧,实行更为要紧;空言鼓吹,尽管起劲,又有何用!何以要分头分地呢?因为这种事若用广告征集底方法,坐地收成,一定不能见功。受用那些种读物的民众未必能懂得征集这事底意义,也未必留意他,甚至广告也未必看见;此外呢,又未必高兴做这事———自然也有不懂他的意义,和不留意他的。这样,收获自然有限!若由同志们组织小团体,分头到各地亲自切实去搜寻,当比一纸空文的广告效率大得多呵。例如北京大学两三年前就曾有过征集歌谣的广告,至今所得还不见多;而顾颉刚君以一人之力,在苏州一个地方,也只搜了三四年倒得了四百多首吴谚。两种方法效率底大小,由此可以推知!再有,第一类底东西,也非由各本地人分开搜辑不可。因为这种东西常带着很浓厚的乡土的色彩,如特殊的风俗和方言之类,非本地人简直不能了解、领会,并且无从揣摩;搜集起来自是十分不便。———而况地理、民情、方言,外乡人又都不及本地人熟悉呢?这一类东西又多是自古流传的,往往夹着些古风俗、古方言在内,也非加以考订不可。这却需着专门的学者。在搜辑民众文学的同志里,必不可少这样专门的学者。以上所说,大概是就小说、故事和歌谣而言;至于戏剧剧本底搜辑,却比较容易,因为已有许多册戏考做我们的凭借。

搜辑的材料,第一须分为两大类,前面已经说过。分类定后,可再就那些含有文学趣味的里面,审察一番,看那些是值得再为传播的。然后将这些理应该解释、考订的,分别加以解释、考订;那要修改的也就可着手修改。修改只须注意内容,形貌总以少加变动为是;便是内容底修改,也只可比原作进一步、两步,不可相差太远。———太远了,人家就不请教了!修改这件事本不容易;我们只记着,不要“求全责备”便好!现在该说到创作了。创作比修改自然更难,但也非如有些人所说,是绝不可能的事。有些人说,所谓民众底知与情和我们的在两个范围之内,我们至多只能立在第三者底地位,去了解他们,启发他们,却不能代他们想,代他们感,而民众文学底创作,正要设身处地做了民众,去想,去感,所以是不可能。但我不信人间竟有这样的隔膜;同是“上帝底儿子”,虽因了环境底参差,造成种种的分隔,但内心底力量又何致毫不相通呢!从前赵子昂画马,伏地作马形,便能揣摩出几分马底神气;异类还能这样相通,何况同类?而且以事实论,现在所有的民众读物里,除第一种大半出自民间,无一定的作者之外,其馀两类东西,多出于我们所谓民众以外的作者之手;但都很风行,都很为民众所好。若非所写的情思与民众欣合无间,又何能至此?这多少可证明异范围底人们全然不能互相了解一说底谬误了。讲到民众文学底创作,可分题材与艺术两面。我惭愧得很,对于民众读物还不曾有着实的、充足的研究,实在说不出什么精彩的话来;只好将现在所能想到的拉杂的写下些,供同好底参考。要得创作新的,先须研究旧的;现在流行民众读物底题材是些什么呢?我所能知的是:第一类超自然的奇迹,有现实意味的幻想,语逆而理顺的机智,单纯而真挚的恋爱等。

第二类肉欲的恋爱,侠义的强盗底事迹,由穷而达底威风,鬼神底事迹,中下层社会生活实况等。

第三类才子佳人式的恋爱,礼教,黑幕,侦探案,不合理的生活等。

这些读物里的叙述与描写总有多少游戏、夸张底色彩,第二、三类里更甚;因此不能铸成强大、鲜明的印象。第二、三类里更有将秽亵、奸诈等事拿来挑拨、欣赏的;那却简直是毒物了;我们现在要创作,自然也得酌量采用这些种题材;不过从旧有的里面生吞活剥,是无效力的;我们亲自到民间去体验一番才能确有把握,不至游移不切。我们虽用旧材料,却要依新方法排列,使他们有正当不偏的倾向;态度宜郑重不苟,切忌带一毫游戏底意味!至于艺术方面,旧有的读物,除第一类外,似乎很少可取的地方。粗疏、浮浅、散乱是他们的通病,第一类里却多简单、明了、匀整的东西,所以是好。这里我们应该截长补短。创作民众文学第一要记着的,是非个人的风格,凡是流行的民众读物,必具有这种风格。非个人的风格正与个人的风格相反,一篇优美的文学,必有作者底人格、底个性,深深地透映在里边,个性表现得愈鲜明、浓烈,作品便愈有力,愈能感动与他同情的人;这种作品里映出底个性,叫个人风格。个人的风格很难引起普遍的(多数人格)趣味。而民众文学里所需要的正是这种趣味;所以便要有非个人的风格。一篇民众文学底目的不在表现一个作者———假定只有一个作者———底性格,而在表现一类人的性格。一类人底性格大都是坦率、广漠的地方多,所以用不着委曲、锋利之笔。我们创作时,得客观地了解民众底心,不可妄加己见;不然,徒劳无益!作第一类底文学自然以简单、明了、匀整为主;第二、三类虽可较为复杂、曲折、散缓,但须因其自然,不可故意用力。篇幅长短,也宜依类递进,民众文学里又有一个特色,是“乡土风”,有些创作里必须保存这个,才有生命;我们也得注意。创作这种东西,要求妥适无疵,最好用托尔斯泰所做底方法。一篇东西作好,可将他读给预定的一类里比较聪明的人们听;读完,教他们照己意以为好的改头换面地复述一遍;便照复述的写下来,那一定容易有效。有时或可请他们给简单的批评,作修改底凭借。———以上是就写下来的民众文学立论。但民众文学单靠写与作,效力还不能大。我们须知民众除读物外,还有演戏,还有说书、唱曲。读物的影响固然大了,演戏、说书、唱曲底影响又何曾小呢!所以我们不但要求有些人能写,并要有些人能演、能说、能唱;肯演、肯说、肯唱,才能完成我们的民众文学运动!那演的、说的、唱的,旧有的或新作的都可;但演、说、唱底技术,却需一番特殊的练习。———另有影戏底创作与映演也极为紧要,但是比较难些了。

现在还剩一个问题,民众文学底目的是享乐呢?教导呢?我不信有板着脸教导的“文学”,因为他也不愿意在文学里看见他教师底端严的面孔。用教师底口吻在文学里,显然自己已搭了架子,谁还愿意低首下心来听你唠叨呢?罗曼·罗兰说得好:“……其说法、教训,尤非避去不可。平民底朋友有一种法术,能够使极爱艺术的都嫌起艺术来。”又说:“……民众较之有人教他们,还是希望有人把他们弄到能够了解。……他们希望有人把他们放在能够想、能够行动的状态。较之教师,他们还是希望朋友。……”可见在民众文学里,更不宜于严正的教导了。所以民众文学底第一要件还在使民众感受趣味。但所谓使他们感受趣味,也与逢迎他们的心理,仅仅使他们喜悦不同。———若是这样,旧有的读物尽够用了,又何必要建设什么民众文学呢?我的意思,民众文学当有一种“潜移默化”之功,以纯正的、博大的趣味,替代旧有读物、戏剧等底不洁的、褊狭的趣味;使民众底感情潜滋暗长,渐渐地净化、扩充,要做到这一步,自然不能全以民众底一时底享乐为主,自然也当稍稍从理性上启发他们;不过这种启发底地方,应用感情的调子表现,不可用教导底口吻罢了。若竟做到这一步,民众自然能够自己向着正当的方向思想和行动;换句话说,民众就觉醒了,他们底文学赏鉴权也恢复了!

我们当“作为宣示者而到底里去”!

1922年1月18日,杭州。

《冬夜》序

在才有三四年生命的新诗里,能有平伯君《冬夜》里这样作品,我们也稍稍可以自慰了。

从“五四”以来,作新诗的风发云涌,极一时之盛。就中虽有郑重将事,不苟制作的;而信手拈来,随笔涂出,潦草敷衍的,也真不少。所以虽是一时之“盛”,却也只有“一时”之盛;到现在———到现在呢,诗炉久已灰冷了,诗坛久已沉寂了!太沉寂了,也不大好罢?我们固不希望再有那虚浮的热闹,却不能不希望有些坚韧的东西,支持我们的坛坫,鼓舞我们的兴趣。出集子正是很好的办法。去年只有《尝试集》和《女神》,未免太孤零了;今年《草儿》,《冬夜》先后出版,极是可喜。而我于《冬夜》里的作品和他们的作者格外熟悉些,所以特别关心这部书,于他的印行,也更为欣悦!

平伯三年来做的新诗,十之八九都已收在这部集子里;只有很少的几首,在编辑时被他自己删掉了。平伯底诗,有些人以为艰深难解,有些人以为神秘;我却不曾觉得这些。我仔细地读过《冬夜》里每一首诗,实在嗅不出什么神秘的气味;况且作者也极反对神秘的作品,曾向我面述。或者因他的诗艺术上精炼些,表现得经济些,有弹性些,匆匆看去,不容易领解,便有人觉得如此么?那至多也只能说是“艰深难解”罢了。但平伯底诗果然“艰深难解”么?据我的经验,只要沉心研索,似也容易了然;作者底“艰深”,或竟由于读者底疏忽哩。这个见解也许因为我性情底偏好?但便是偏好也好,在《冬夜》发刊之始,由我略略说明所以偏好之故,于本书底性质,或者不无有些阐发罢。所以我在下面,便大胆地“贡其一得”

之愚了。

我心目中的平伯底诗,有这三种特色:一,精炼的词句和音律;二,多方面的风格;三,迫切的人的情感。

攻击新诗的常说他的词句沓冗而参差,又无铿锵入耳的音律,所以不美。关于后一层,已颇有人抗辩;而留心前一层的似乎还少。沓冗和参差底反面自然是简炼和整齐。这两件是言语里天然的性质:文言也好,白话也好,总缺不了他们;断不至因文言改为白话而就有所损失。平伯底诗可以作我们的佐证。他诗里有种特异的修词法,就是偶句。偶句用得适当时,很足以帮助意境和音律底凝炼。平伯诗里用偶句极多,也极好。如:

“………………

是平着的水?

是露着的沙?

平的将被陂了,

露的将被淹了。

………………”(《潮歌》)“………………

白漫漫云飞了;

皱叠叠波起了;

花喇喇枝儿摆,叶儿掉了。

………………”(《风底话》)“……………

由着他,想呵,

恍惚惚一个她。

不由他,睡罢,

清楚楚一个我。

………………”(《仅有的伴侣》)“……………

云———他真闲呵!

上下这堤塘,浮着人哄哄的响。

水———他真悄呵!

视野分际,疏朗朗的那帆樯。”(《潮歌》)………………

我走我的路,

你,你的。

………………”(《风底话》)密织就的罗纹,

乱拖着的絮痕,

………………”(《仅有的伴侣》)说新诗不能有整齐的格调的,看了这些,也可以释然了。这种整齐的格调确是平伯诗底一个特色。至于简炼的词句,在他的诗中,更是随在而有。姑随便举两个例:

“呀!霜挂着高枝,

雪上了蓑衣,

远远行来仿佛是。

一簇儿,一堆儿,

齐整整都拜倒风姨裙下———拜了风姨。

好没骨气!

呸!芦儿白了头。

是游丝?素些;雪珠儿?细些。

迷离———不定东西,让人家送你。

怎没主意?

看哪!芦公脱了衣。”(《芦》)天外的白云,

窗面前绿洗过的梧桐树;

云尽悠悠的游着,

梧桐呢,自然摇摇摆摆的笑啊!

这关着些什么?且正远着呢!

是的,原不关些什么!

……………………”(《乐观》第一节)这两节里,任一行都经锤炼而成,所以言简意多,不丰不啬,极摄敛,蕴蓄之能事;前人说,“纳须弥于芥子”,又说,“尺幅有千里之势”,这两节庶乎仿佛了。

至于音律,平伯更有特长。新诗底音律是自然的,铿锵的音律是人工的;人工的简直,感人浅;自然的委细,感人深:这似乎已不用详说的。所谓“自然”,便是“宣之于口而顺,听之于耳而调”底意思。但这里的“顺”与“调”也还有个繁简,粗细之殊,不可一概而论。平伯诗底音律似乎已到了繁与细底地步;所以凝炼,幽深,绵密,有“不可把捉的风韵”。如《风底话》,《黄鹄》,《春里人底寂寥》底首章末节等。而用韵底自然,也是平伯底一绝。他诗里用韵底处所,多能因其天然,不露痕迹;很少有“生硬”,“叠响”(韵促相逗,叫作叠响),“单调”等弊病。如《小劫》,《凄然》,《归路》等。今举《小劫》首节为例:“云皎洁,我的衣,

霞烂缦,我的裙裾;

终古去翱翔,

随着苍苍的大气。

为什么要低头呢?

哀哀我们的无俦侣。

去低头,低头看———看下方;

看下方啊,吾心震荡;

看下方啊,

撕碎吾身荷芰底芳香。”

看这口单缓舒美的音律是怎样地婉转动人啊。平伯用韵,所以这样自然,因为他不以韵为音律底唯一要素,而能于韵以外求得全部词句底顺调。平伯这种音律底艺术,大概从旧诗和词曲中得来,他在北京大学时看旧诗,词,曲很多;后来便就他们的腔调去短取长,重以己意熔铸一番,成了他自己的独特的音律。我们现在要建设新诗底音律,固然应该参考外国诗歌,却更不能丢了旧诗,词,曲。旧诗,词,曲底音律底美妙处,易为我们领解,采用;而外国诗歌因为语言底睽异,就艰难得多了。这层道理,我们读了平伯底诗,当更了然。

平伯诗底第二种特色是风格底变化。风格是诗文里作者个性底透映。个性是多方面的,风格也该是多方面的。但因作者环境,情思和表现力底偏畸的发展,风格受了限制:所以一个作家很少有多样的风格在他的作品里。这个风格底专一,好处在有一方面的更深广的发展,坏处便是“单调”。我一年前读泰戈尔底《偈坛伽利》,一气读了二十馀首,便觉有些厌倦。泰戈尔底诗何尝不好?只是这二十馀首风格太相同了,不能引起复杂的刺激,所以便觉乏味。平伯底诗却多少能战胜这乏味;她们有十馀种相异的风格。约略说来,《冬夜之公园》,《春水船》等有质实的风格;《仅有的伴侣》,《哭声》等有委婉,周至的风格;《潮歌》,《孤山听雨》等有活泼,美妙的风格;《破晓》,《鹞鹰吹醒了的》等有激越的风格;《凄然》有缠绵悱恻的风格;《黄鹄》,《小劫》,《归路》有哀惋,飘逸的风格;《愿你》有曲折的风格;《一勺水啊》,《最后的洪炉》等有单纯的风格;《打铁》有真挚,普遍的风格。在五六十首诗里,有这些种相异的风格,自然便有繁复,丰富的趣味。我喜欢读平伯底诗,这正是一个缘故。

选《金藏集》(GoldenTreasury)的巴尔格来夫(Palgrave)说抒情诗底主要成分是“人的热情底色彩”(ColorofHumanpassion)。在我们的新诗里,正需要这个“人的热情底色彩”。平伯底诗,这色彩颇浓厚。他虽作过几首纯写景诗,但近来很反对这种诗,他说纯写景诗正如摄影,没有作者底性情流露在里面,所以不好。其实景致写到诗里,便已通过了作者底性格,与摄影底全由物理作用不同;不过没有迫切的人的情感罢了。平伯要求这迫切的人的情感,所以主张作写景诗,必用情景相融的写法;《凄然》便是一个成功的例子。也因了这“人的情感”,平伯他极同情于一般被损害者;从《鹞鹰吹醒了的》,《无名的哀诗》,《哭声》诸诗里,可以深挚地感到这种热情。这是平伯诗底第三种特色。

以上是我个人的一孔之见,有无误解或误估底处所,还待作者和读者底判定。

但有一层,得加说明。我虽佩服平伯底诗,却不敢说《冬夜》便是止境。因为就他自己说,这只是第一诗集;他将来的作品必胜于现在,必要进步。就诗坛全部说,我们也得要求比他的诗还要好的诗。所以我于钦佩之馀,还希望平伯继续地努力,更希望诗坛全部协同地努力!

然而现在,现在呢,在新诗才诞生了三四年以后,能有《冬夜》里这样作品,我们也总可以稍稍自慰了!

1922年1月23日,扬州南门禾稼巷。

《蕙的风》序

约莫七八个月前,汪君静之抄了他的十馀首诗给我看。我从来不知道他能诗,看了那些作品,颇自惊喜赞叹。以后他常常作诗。去年十月间,我在上海闲住。他从杭州写信给我,说诗已编成一集,叫《蕙的风》。我很歆羡他创作底敏捷和成绩底丰富!他说就将印行,教我做一篇序,就他全集底作品略略解释。我颇乐意做这事;但怕所说的未必便能与他的意思符合哩。

静之的诗颇有些像康白情君。他有诗歌底天才;他的诗艺术虽有工拙,但多是性灵底流露。他说自己“是一个小孩子”;他确是二十岁的一个活泼泼的小孩子。

这一句自白很可以帮助我们了解他的人格和作品。小孩子天真烂漫,少经人世间底波折,自然只有“无关心”的热情弥满在他的胸怀里。所以他的诗多是赞颂自然,咏歌恋爱。所赞颂的又只是清新,美丽的自然,而非神秘,伟大的自然;所咏歌的又只是质直,单纯的恋爱,而非缠绵,委曲的恋爱。

这才是孩子们洁白的心声,坦率的少年的气度!而表现法底简单,明了,少宏深,幽渺之致,也正显出作者底本色。他不用锤炼底工夫,所以无那精细的艺术。

但若有了那精细的艺术,他还能保留孩子底心情么?

我们现在需要最切的,自然是血与泪底文学,不是美与爱底文学;是呼吁与诅咒底文学,不是赞颂与咏歌底文学。可是从原则上立论,前者固有与后者并存底价值。因为人生要求血与泪,也要求美与爱,要求呼吁与诅咒,也要求赞叹与咏歌:二者原不能偏废。但在现势下,前者被需要底比例大些,所以我们便迫切感着,认为“先务之急”了。虽是“先务之急”,却非“只此一家”,所以后一种的文学也正有自由发展底馀地。这或足为静之以美与爱为中心意义的诗,向现在的文坛稍稍辩解了。况文人创作,固受时代和周围底影响,他的年龄也不免为一个重要关系。

静之是个孩子,美与爱是他生活底核心;赞颂与咏叹,在他正是极自然而适当的事。他似乎不曾经历着那些应该呼吁与诅咒的情景,所以写不出血与泪底作品。若教他勉强效颦,结果必是虚浮与矫饰;在我们是无所得,在他却已有所失,那又何取呢!所以我们当客观地容许,领解静之底诗,还他们本来的价值;不可仅凭成见,论定是非:这样,就不辜负他的一番心力了。

1922年2月1日,扬州南门禾稼巷。

短诗与长诗

现在短诗底流行,可算盛极!作者固然很多,作品尤其丰富;一人所作自十馀首到百馀首,且大概在很短的时日内写成。这是很可注意的事。这种短诗底来源,据我所知,有以下两种:(一)周启明君翻译的日本诗歌,(二)泰戈尔《飞鸟集》里的短诗。前一种影响甚大。但所影响的似乎只是诗形,而未及于意境与风格。因为周君所译日本诗底特色便在它们的淡远的境界和俳谐的气息,而现在流行的短诗里却没有这些。后一种影响较小;但在受它们影响的作品里,泰戈尔底轻倩、曼婉的作风,却能随着简短的诗形一齐表现。而有几位作者所写理知的诗———格言式的短诗,———更显然是从泰戈尔而来。但受这种影响的作品究竟是少数;其馀的流行的短诗,在新的瓶子里到底装着些什么呢?据我所感,便只有感伤的情调和柔靡的风格;正如旧诗、词和散曲里所有的一样!因此不能引起十分新鲜的兴味;近来有许多人不爱看短诗,这是一个重要的缘故。长此下去,短诗将向于疲惫与衰老底路途,不复有活跃与伶俐底光景,也不复能把捉生命底一刹那而具体地实现它了。那是很可惜的!所以我希望现在短诗底作家能兼采日本短诗与《飞鸟集》之长,先涵养些新鲜的趣味;以后自然能改变他们单调的作风。那时,短诗便真有感兴底意义了。

现在的短诗叫人厌倦,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太滥了!短诗底效用原在“描写一地的景色,一时的情调”,或说,“表现一刹那的感兴”;所以贵凝炼而忌曼衍。勃来克底诗说:“一沙一世界,一花一天国”正可借来形容短诗底意境。在艺术上,短诗是重暗示、重弹性的表现;叫人读了仿佛有许多影像跃跃欲出底样子。所以短诗并不容易有动人底力量。现在的作家却似乎将它看得太简单了,淡焉漠焉,没相干的情感,往往顺笔写出,毫不经意。这种作品大概是平庸敷泛,不能“一针见血”;读后但觉不痛不痒,若无其事,毫没有些馀味可以咀嚼,———自然便会厌倦了!作者必以为不过两三行而已,何须费心别择?不知如无甚意义,便是两三行也觉赘疣;何能苟且出之呢?世间往往有很难的事被人误会为很容易,短诗正是一例。因为容易,所以滥作;因为滥作,所以盛行,所以充斥!但我们要的是精粹的艺术品,不是仓卒的粗制品;虽盛虽多,何济于事?所以我只希望一般作者以后能用极自然而又极慎重的态度去写短诗;量尽可比现在少,质却要比现在好!

因为短诗底单调与滥作,我便想起了长诗。长诗底长应该怎样限定,那很难说。我只能说长诗底意境或情调必是复杂而错综,结构必是曼衍,描写必是委曲周至;这样,行数便自然很多了。在这两年的新诗里,也曾看到几首长诗,自一二百行至三四百行不等;但这决不是规定的长度,我只就现状说说罢了。长诗底好处在能表现情感底发展以及多方面的情感,正和短诗相对待。我们的情感有时像电光底一闪,像燕子底疾飞,表现出来,便是短诗。有时磅礴郁积,在心里盘旋回荡,久而后出;这种情感必极其层层叠叠、曲折顿挫之致。短诗固万不能表现它,用寻常的诗形,也难写来如意。这里必有繁音复节,才可尽态极妍,畅所欲发;于是长诗就可贵了。短诗以隽永胜,长诗以宛曲尽致胜,都是灌溉生活的泉源,不能偏废;而长诗尤能引起深厚的情感。在几年来的诗坛上,长诗底创作实在太少了;可见一般作家底情感底不丰富与不发达!这样下去,加以现在那种短诗底盛行,情感将有萎缩、干涸底危险!所以我很希望有丰富的生活和强大的力量的人能够多写些长诗,以调剂偏枯的现势!我也晓得长篇的抒情的诗,很不容易产生;在旧诗里,是绝律多而长古少,在词里,是小令、中调多而长调少,可见舍长取短,自古已然。

这自然因为一般的作家缺乏深厚的情感或委曲的艺术所致。但我想现在总该有些能写长诗的作家,但因自己的疏懒或时俗所好尚,所以不曾将他们的作品写出。我所希望的便在这些有得写、能够写,而却将机会放过的人!至于情感本来简单,却想竭力敷衍一番,或存了长诗底观念,勉强去找适宜的情感,那都是我所深恶痛绝的!我只赞叹那些自然写出的好的长诗!有了这种长诗,才有诗的趣味底发展,才有人的情感底圆满的发展。

1922年4月15日。

中等学校的学生生活

现在的中等学校,已和五六年前我们所在的中等学校不同:学生底知识程度已逐渐提高了,服务底能力也逐渐发展了。这正是好的现象。但仅仅提高知识底程度,而不能启发思想底泉源;仅仅养成少数人服务底能力,多数反如散沙———少数在一校里有一切的权,多数却放任逍遥,不闻理乱!这样,便造成现在许多中等学校学生沉寂或骚动的局面了。沉寂或骚动的局面下,自然不会有活泼、丰富的生活!原来思想也是一种劳动。人有“好逸”底天性,所以真能随事运思的极少极少。要养成勉思底习惯,一面须提供多量的刺激,一面须提供相互间析疑问难底机会。现在的中等学校按时授课底办法和注入式的教授,却只能阻遏学生底自己表现,正和我所说相反。所谓知识程度底提高,也只是记忆和了解底题材提高,并非推理能力底发展。所以只能养成勤学不倦的学生,而不能养成自由思想的学生。至于服务能力底造就,在许多中等学校里,也并无有意的计划。只因“五四”以来,政治的、社会的环境底刺激,各校里一些有办事底天才的学生便应运而兴,所以看去觉得有些生气。实在大多数还是沉沉如睡,这种偏枯的现象,在平时使得一般学生不相团结,觉得学校生活枯寂乏味;到学校办事偶然不满那少数人意时,便成就了少数底嚣张,风潮底突起!总之,吃亏的是多数!可是少数人权力底病态的扩大,也何尝能得着善良的生活呢?———以上情形,凡留心近年来中等学校底状况的,大概都可见到。

补偏救弊底方法,我以为第一在有效的组织。这种组织,并不专限于学生,教职员也可加入。现在的中等学校,也有些已有了类似这种的组织,如学生自治会,校友会,都是。但是这种会的会员都是当然会员,包括学生全体或教职员学生全体,并非由他们各个以自由意志参加。范围太广泛了,不能引起各分子亲切之感和为他努力之心,这是一;事务太繁杂了,不容易有很大的效率,这是二;愿意干事和比较能办事的,常屡次被选为职员,多数人仍无从发展服务底能力,这是三;多数不负责任,可以养成少数人底恣肆,这是四;散漫,广泛的组织,不能供给相互研究底机会,这是五。有这五种缺点,我觉得大规模的组织虽也有他们的价值,虽也是学生生活所不可缺。但单靠着他们,一定无济于事。在大组织之外,必须有许多小组织,做他们的底子,才可得着他们的效力;不然,大组织简直是些笨重不灵的家伙罢咧!这种小组织应该是自动的,自由的集合。现在各中等学校里,间或有设各科研究会的,似乎也可以算小组织。但多由教员发起,学生不负责任地加入,所以进行顺利的极少。我所谓小组织是指学生们应自身底需要,依着彼此底了解而成立的种种小集合而言。集合底人数,我以为至少可以二人,至多不得过十人。这个数目,虽是我约略定的,没有严密的根据,但人太多了,确是很有弊病。因为我们中国人没有团体生活底习惯,人少些,还可以相互地谅解着,勉励着去协作;人多了,便不免有意见底分歧与冲突,以及责任底推诿等情事,便不能积极进行了。

所以我说学生们底小组织,分子应该以“宁缺毋滥”为原则。这种组织,有时因了学生们和教职员双方的愿意,也得加入教职员。组织底目的:浅近的也好,深远的也好,总以亲切有味而为一般学生力所能及者为是。目的底种类:或关于学术,或关于娱乐,或关于社会服务,都无不可。现在中等学校的学生,往往有一种误解,以为既有组织,总须是研究学术的,才是冠冕堂皇;而研究学术,又只喜欢博大高深的题材,不屑孜孜于细小的节目;虽然,他们的力量,只够研究细小的节目。因为只求冠冕堂皇,就不免有几分以知识为装饰品之心,自不能脚踏实地去研究,自难有成效可期了。又因为过重知识,便忽略了性情底陶冶,身体底磨炼等事;所以如国乐会,足球会等组织,常不为一般学生所重视。这样,学生生活,便只是干枯的生活了!所以我说现在学生底小组织,应该力矫前弊,注意于感情底培养。至于这种组织底时期,我以为可长可短,全看组织底目的而定。但最好在组织之先有一种预算。目的简单,容易成就的,可只定一个时期;目的复杂,须分步渐进的,可分定各阶段完成底时期。我不赞成无一定期限的或所谓永久的组织,因为这种组织没有明确的计划,结果必是无计划;无计划便无人负责任,无人负责任,便是怠惰与因循了!我以为即使有由入学到毕业的长期的小组织,也须明定节目,逐步施行;不然,人将后顾茫然,初勤终怠!这种小组织底目的有小有大,需要的时间与精力有少有多;一个学生至多应参加几种组织,那是很难预定。我所能说的,只是量力所及,忠于其事,不要贪多务得,“一无成,百无成”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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