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黑暗物质.4,洪水中的精灵》(14)

第九十章《黑暗物质.4,洪水中的精灵》(14)

14.金猴夫人

第二天,马尔科姆发现修女们都在忙着准备修士节盛宴,实际上并没有盛宴,以前马尔科姆为此失望过,费内拉修女给他解释了:这是个庆祝会,但并不是说要在餐厅摆满美酒佳肴,而是在礼拜堂进行很长的礼拜活动。

但是莱拉显然不能跟着修女们做礼拜唱圣歌。赞美诗、祈祷文一篇接一篇,礼拜仪式没完没了,这期间自然也不能没人照顾她,所以就免除了费内拉修女歌颂先圣的义务,安排她一边准备晚餐一边照顾婴儿。

马尔科姆到厨房的时候,老修女刚刚把一锅炖羊肉放到炉子上。婴儿的精灵潘特莱蒙活泼地冲马尔科姆叽叽喳喳,马尔科姆靠近了些,好让阿斯塔能蹲到摇篮边上。阿斯塔变来变去,把她知道的鸟类一个接一个地变了个遍,逗得莱拉和她的小精灵乐到尖叫,好像这就是全世界最有趣的事。

“有一两天没看到你了,马尔科姆,”费内拉修女说,“你忙什么呢?”

“好多事呢。费内拉修女嬷嬷,礼拜仪式过后,本内迪卡塔修女能有空见我吗?”

“恐怕没多少时间,宝贝,今天可忙了,需要我帮忙告诉她吗?”

“呃……我要提醒她一件事,不过也可以告诉你,因为这是为了你们所有人好。”

“啊,好孩子,是什么事?”

她在凳子上坐好,随手拉过桌子上离得最近的一棵甘蓝菜。马尔科姆看着她手里拿着一把老刀,不慌不忙地把外层的叶子和菜心放到一边留着以后用,剩下的切丝,切完一个再切下一个。

“你知道河水涨得很高了吧?”他说,“哎,大家都以为现在不下雨了,水位很快就会下降,但雨还要再下,还会发洪水,多年不遇的大洪水。”

“真的?”

“嗯。一个吉卜赛人跟我说的。他们吉卜赛人最懂水了,他们了解全英国所有的河流湖泊。我只是想让本内迪卡塔修女知道,这样她就可以做好准备,保证一切安全,尤其是莱拉,你们在河这边,地势低。我跟爸爸说了,他说你们可以都到鳟鱼酒馆来,只是我们那里可能不够圣洁。”

她拍了拍那双发红的老手,哈哈大笑。

“我跟别人也说过,”马尔科姆继续说,“可是谁也不相信,我觉得他们不信。要是你们这里有几艘小船就好了,要是你们会划船,洪水来了你们也会没事,可是……”

“我们就都被冲走了,”费内拉修女说,“不过我不担心。我经历过一次大洪水,那是……哦,五十年以前,那时候我还年轻,整个花园全都没在水底下了,洪水直接漫进一楼,有三四英尺深。我当时觉得好刺激,可是年纪大些的修女们都很担心,所以我就没说什么。当然了,我那时什么都不用管,水也很快就退去了。所以我不用太担心,马尔科姆。很多事情以前都发生过,上帝保佑,我们都还好好的。”

“我还有件事要告诉本内迪卡塔修女,”马尔科姆说,“不过可以等到明天再说。塔普豪斯先生今天在吗?”

“我没看见他,听说他身体不大好。”

“哦……我也要跟他说点事。也许我该去看看他,可是我不知道他住哪里。”

“我也不知道。”

“反正我得见下本内迪卡塔修女。她们什么时候能做完礼拜?”

二十分钟后,漫长的礼拜仪式结束了,这样吃饭之前修女们就有一个小时的时间放松活动一下,可以到花园里继续干活儿,也可以做做刺绣活儿。马尔科姆打算利用这段时间教莱拉学说话。

“来,莱拉,你看,我是马尔科姆,很好念,来,试试,马尔——科姆。”

莱拉一脸严肃地盯着他。潘特莱蒙变成一只鼹鼠,钻到毯子底下,阿斯塔哈哈大笑。

“去,别笑,”马尔科姆说,“莱拉,试一试,马尔——科姆。”

莱拉皱了皱眉,流了些口水。

“好吧,你总会学会的,”他一边说,一边拿茶巾帮她把口水擦干,“试试阿斯塔,来,阿斯——塔。”

莱拉小心谨慎地盯着他,还是不肯开口。

“好吧,反正按她的年龄来说,她已经够聪明了,”马尔科姆说,“那小精灵能变成鼹鼠,真是太聪明了。他们怎么知道鼹鼠的呢?”

“这里面的奥秘咱可说不出来,”老修女说,“只有仁慈的上帝知道答案,不过这也没什么好吃惊的,毕竟一切都是他创造的。”

“我记得我变过鼹鼠,”费内拉修女的老精灵杰兰特说,他一般很少说话,只是在一边歪着头默默地看着一切,“我害怕的时候就会变成鼹鼠。”

“可是你是怎么知道鼹鼠的?”马尔科姆说。

“反正就是有种鼹鼠的感觉。”阿斯塔说。

“嗯,”马尔科姆说,“看,他又出来了。”

潘的头从毯子底下探出来,已经不是鼹鼠而是兔子头了,为了保证安全,他与莱拉靠得很近,但又很好奇的样子。

“我跟你说啊,莱拉,”马尔科姆说,“你可以教潘说马尔科姆。”

婴儿和精灵小心翼翼地互相叽咕了一阵。阿斯塔变成一只猴子,两脚站在自己的手上,把他们俩都逗笑了。

“嗯,虽然你不会说话,但是会笑,”马尔科姆说,“很快你就会了。试试说费内拉修女?会说吗?费内——拉——修——女?”

小姑娘转头冲着费内拉修女开心地咧嘴笑了,她的精灵变成一只松鼠,跟杰兰特一样,高兴地吱吱叫。

“她真聪明!”马尔科姆对莱拉赞赏不已。

就在这时,他听到楼道里有说话声,接着厨房的门开了,本内迪卡塔修女走了进来。

“啊,马尔科姆!我正要找你,你在这里太好了。一切都好吗,费内拉修女?”

她其实是问莱拉一切都好吗。不过她没认真听费内拉修女回答。另外一位修女卡塔琳娜过来照看莱拉一会儿,好让费内拉修女去礼拜堂做她自己的礼拜,马尔科姆是这么猜测的。卡塔琳娜修女年轻漂亮,眼睛又大又黑,可是她手足无措,把莱拉也弄得紧张不安。只有跟费内拉修女在一起,这孩子才能快乐无比。

“来,马尔科姆,”本内迪卡塔修女说,“我有几句话跟你说。”

听上去不像是马尔科姆惹了什么麻烦的感觉,不是那种口气。

“我也想跟你说点事,修女嬷嬷。”马尔科姆说。他们进了办公室,本内迪卡塔修女把门关上了。

“你稍等一会儿再说。还记得你跟我说过的那个人吗?那个精灵是三条腿的人?”

“前两天晚上我看见他了,”马尔科姆说,“我在家里,准备到楼上的房间找点东西,然后……”

他描述了那天晚上看到的情形。本内迪卡塔修女皱着眉头认真听他讲。

“弄坏的护窗?不是,窗没坏,是有人忘了关,不用担心。马尔科姆,你看到那个人对自己精灵做的事了——很显然,他脑子有病。我想跟你说的是离他远点,要是你看到他,朝相反的方向走就好了,不要跟他说话。我知道你对谁都很友好,这是个优点,但也要有判断力,这也是个优点。那个人已经失去理智了,真是可怜,他的痴迷会伤害到其他人,就跟伤害他的精灵一样。好了,你想跟我说什么?就是关于他吗?”

“有一部分是。还有一点,要发大洪水了,一个吉卜赛人告诉我的。”

“哦,胡说八道!天气已经好转,不知不觉春天就要来了。感谢仁慈的主,雨停了,终于都结束了。”

“可是他说了……”

“吉卜赛人说的很多都是迷信,马尔科姆。礼貌地听他们讲,但还是那句话——用你自己的判断力。气象局的所有预报都一致认为:暴雨已经结束,没有发洪水的危险。”

“可是吉卜赛人了解河流,也懂天象……”

“谢谢你来传达他的警告,但我认为没什么可担心的。好了,还有别的事吗?”

“塔普豪斯先生没事吧?”

“他身体不大舒服。既然护窗都已经做好了,我就让他休息几天。你可以走了,马尔科姆,记住不要接近那个人。”

本内迪卡塔修女是一个很难与之争论的人。马尔科姆并不想与她争论,他只是按法德尔先生说的去提醒她一下。

那天晚上,他又梦到了野狗,也许是同一个梦。一群野狗,各种各样的狗,这次是在一片光秃秃的平原上狂奔,要抓一个他看不见的东西,而他却很享受。这场面既惊险又刺激,他醒来时浑身冒汗,呼吸急促,紧紧地抓着阿斯塔,她当然也做了同样的梦。过了很久,到起床上学时他还在想这个梦。

没能说服修女们注意洪水,马尔科姆又尝试去跟老师们说,结果一个样。无稽之谈——全是迷信——吉卜赛人什么都不懂,要不就是他们想搞事情,还有说不能信吉卜赛人的。

“不知道为什么,”马尔科姆在操场上对罗比、艾瑞克和汤姆说,“有的人就是不愿意接受劝告。”

“哎,不像会发的样子呀,我是说洪水。”罗比说。

“河面水位还是很高,”汤姆说,他向来都忠实地跟随马尔科姆,马尔科姆说什么他都信,“不用再下多少雨……”

“我爸爸说吉卜赛人说的什么话都不能信,”艾瑞克大声宣布,“他们总是神神道道的。”

“总是什么?”罗比说。

“他们总是有别人不知道的秘密计划。”

“别傻了,”马尔科姆说,“这能是什么秘密计划?”

“不知道,”艾瑞克理直气壮地说,“要不怎么是秘密呢。”

“你不戴联盟徽章了,”罗比说,“这背后也有什么秘密吧。”

听到这个,艾瑞克慢慢把手伸到夹克的翻领上,用大拇指和食指捏着把它翻了过来。领子底下别着圣·亚历山大联盟的小珐琅灯徽章。

“为什么要藏起来?”马尔科姆说。

“我们达到二级的人才这样戴,”艾瑞克说,“学校里有几个,不过不多。”

“戴在外面大家至少还能知道你们是联盟的人,”罗比说,“藏起来就太卑鄙了。”

“为什么?”艾瑞克问,他确实很吃惊的样子。

“要是你看到有人戴着徽章,不说可能会被汇报的话就是了,”马尔科姆说,“可他们要是藏着,不知道为什么就摊上麻烦了。”

“不管怎么样,这个二级是什么意思?”罗比问。

“我不能告诉你。”

“你肯定会,”马尔科姆说,“我敢打赌你这周末之前就会告诉我们。”

“不会。”艾瑞克说。

“会!”罗比和汤姆异口同声地说。

艾瑞克很生气,昂首阔步地走了。

亚历山大联盟第一次取得重大成功后,作用就稳定下来了。副校长霍金斯先生马上就与联盟妥协,于是就获批接替了老校长的位置。威利斯先生消失了,艾瑞克说他在一个特别训练营里,不过他说的话通常没个准儿,这次也一样,所以谁也不确定。有些主动离开表示抗议和被迫离开的老师又回来了,要么郁郁寡欢,要么低眉顺眼,一副悔过的样子,有一些再也不见踪影,还有些岗位则换了人。学校真正的权力掌握在一帮高年级学生手里,他们是亚历山大联盟第一届最有影响力的成员,很难加入这帮人的团体,很少有人敢提他们的名字,也很少有人敢形容他们。他们每天与霍金斯先生见面,第二天的全校大会上就会宣布他们的决定和命令,并且以某种方式暗示这些决定和命令都是上帝的意思,所以违反命令或者抗议就成了亵渎神明。很多学生还没明白这一点就惹祸上身了。不过现在这种思想已经无处不在,大家都懂了。

这个半秘密小团体里的学生由两三个成人指导帮助,传说他们是特派员。他们从来不在大会上讲话,也不教任何课程,几乎没跟学生说过话,他们只是在楼道里巡查、做记录。学校的员工对他们唯命是从、阿谀奉承,但没有一个学生知道他们是谁,也不知道他们是干什么的。一切都靠自己心领神会。

全校有一半的人加入了联盟,这里面有些人后来选择离开了,而剩下那些没加入的人里又有一些选择让步加入了。目前,第一次来学校宣布这事的那个女人再也没出现过,报纸上也绝对没有任何相关的消息。你可以在学校里待上很久,绝对不会听到有人提亚历山大联盟,但它的存在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就好像它一直存在,如果有哪所学校没有被这种迷人又恐怖的氛围笼罩,那倒算是件怪事。课都照常上,只是每堂课前都有一段祷告。走廊和教室里挂的图片以前大都是名画的复制品,或者是一些关于历史场景的画作,现在都换成了《圣经》里带有威吓色彩的句子。很少有学生敢在大庭广众下调皮捣蛋,例如操场上吵闹打架的少多了,可每个人都显得更加罪孽深重了。

星期六,马尔科姆把“美丽野人”拿出来做了一次长途旅行,这是法德尔先生把它送回来之后的第一次出行。跟吉卜赛人说的一样:小船结实多了,反应更敏捷,在水中滑行从没这么顺畅过。马尔科姆很开心,心想这下划上好几英里都不会累,随便停在哪里基本都不会被发现。总而言之,他可以以全新的方式与水相拥了。

“等我们需要大船的时候,”马尔科姆对阿斯塔说,“我就去找那个吉卜赛造船工,请他给我们造一艘。”阿斯塔变成了一只翠鸟,蹲在他身旁的船舷上。

“咱们怎么找到他?要花多少钱?”

“不知道。可以问法德尔先生。”

“怎么才能找到法德尔先生?”

“也不知道。我怀疑他是个间谍。”过了一会儿马尔科姆说,“我的意思是,奥克莱街……”

阿斯塔没回话,她正盯着一条小鱼。他们已经进入了运河,运河的水位也还很高,当然比河水要平稳得多。马尔科姆能感受到他的精灵想纵身入水抓到那条鱼的急切感,默默为她加油,可她忍住没去。

他们把船系在老地方,杂货店的人答应帮他们看着,很快他们就到了克拉汉姆街。

“那是什么?”一拐过街角阿斯塔就说。

一辆豪华燃气轿车停在雷尔弗博士正门口。马尔科姆停住脚步,看了下车。

“她有客人。”阿斯塔说,她已经变成一只寒鸦。

“也许我们该等一等。”

“你不想看看是谁吗?”

“有点,不过我不想去妨碍别人。”

“是他们妨碍了我们,”阿斯塔说,“她等的是我们,我们总是这个时候来。”

“不,我有种感觉……”

让他不安的是那车的气派,这跟他所了解的雷尔弗博士身份不符。阿斯塔说得对:雷尔弗博士等的是他们。

“嗯,我们要保持礼貌,时时处处留心,”马尔科姆说,“像真正的间谍那样。”

“我们就是真正的间谍。”阿斯塔说。

开车的司机在车外面闲逛,嘴里叼着一个短烟斗,漫不经心地瞅了一眼按门铃的马尔科姆。

雷尔弗博士开了门,看上去有点心烦。

“我们可以晚点再来,如果——”马尔科姆还没说完她就坚定地摇了摇头。

“不,马尔科姆,请进来,”她说,杰斯帕用只有他们能听见的音量小声说“不过小心点”,然后雷尔弗博士又大声说:“我的客人马上就要走了。”

马尔科姆迈过沙袋,阿斯塔变成一只知更鸟,接着又变成一只寒鸦。马尔科姆跟她一样心神不定,但当她变出灰黑色羽毛的时候,马尔科姆默念“就这样,别变了”,然后自己做出一副傻乎乎、乐呵呵、很随和的样子,除了隐形,这恐怕是最好的选择了。

他表现得不错。到了客厅,雷尔弗博士说:“库尔特夫人,这是我的学生马尔科姆。马尔科姆,问库尔特夫人好。”

这个女人的名字像子弹一样击中了马尔科姆。她就是莱拉的妈妈。他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人:她看上去很年轻,一头金发,长相甜美,穿一件灰色的丝质长裙,身上散发着香味,淡淡的香气,透着温暖和煦的南方气息。她冲马尔科姆笑了笑,那亲切的样子让他想起了跟杰勒德·博纳维尔对视时那奇异的瞬间。这就是那个不想再跟自己的孩子有任何关系的女人!但这件事马尔科姆不应该知道,所以他怎么都不能暴露出来自己知道莱拉的事。

“你好,马尔科姆,”她说着伸出手来握马尔科姆的手,“雷尔弗博士教你什么呀?”

“思想史。”马尔科姆呆呆地说。

“你找了个再好不过的老师了。”

她的精灵有些令人不安,那是一只金毛猴,黑色的双眼深不可测,坐在库尔特夫人的扶手椅后面一动不动。要是往常,阿斯塔会出于礼貌会飞过去问好,可是她感到了对方的排斥,害怕地留在马尔科姆肩膀上没动。

“您也是学者吗,库尔特夫人?”马尔科姆说。

“只是业余爱好。你是怎么找到雷尔弗博士这样的老师的?”

“我捡到了一本她丢失的书,然后送还给她。现在我从她这里借书读,然后我们一起讨论书里的内容。”马尔科姆很有礼貌地回答,尽量不带什么感情色彩,他和酒馆里不太熟的客人说话时,用的就是这种口吻。他希望库尔特夫人不要问自己住什么地方,怕万一她知道莱拉的住处,然后把这两个地方联系到一起。不过他转念一想,他们不是说她对孩子没兴趣吗?也许她不知道,也不在意。

“那你家住什么地方?”她问。

“圣·埃贝那边。”他随口说了牛津市南部的一个地区,语气平静,连自己都吃了一惊。

金猴微微动了一下,但没说什么。

“你长大以后想做什么?”

大家都爱问这个问题,不过不知为什么,马尔科姆希望她能问点更有意思的。

“说实话,我也不知道,”他说,“可能找个船上或是铁路上的活儿干吧。”

“哦,那希望你学的思想史能派上用场。”她笑盈盈地说。

这话是在挖苦人,马尔科姆不喜欢,所以就想让她难堪一下。

“库尔特夫人,”他说,“我前几天遇到过你的一个朋友。”

阿斯塔看到杰斯帕的眼睛睁大了。库尔特夫人又笑了,不过跟以前的笑容不一样。

“是谁呢?”她说。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他到我们的酒馆来,说起过你。他的精灵是一条三条腿的土狼。”

库尔特夫人听了这话很震惊。马尔科姆看得出来,阿斯塔看得出来,雷尔弗博士和杰斯帕也看得出来——不过她的反应很快,金猴往前一倾身,两只爪子搭在库尔特夫人肩上,她脸上的微红马上就消失了。

“真是咄咄怪事,”她的语气再平静不过了,“我真的确实不认识这样的人。是什么酒吧?”

“船夫巨臂酒吧。”马尔科姆说,他可以肯定城里没有一家酒馆叫这个名字。

“他说了些什么?”

“只说他是你的一个朋友,很快就要见你。我想大家并不相信他,因为他以前没来过,谁也不认识他。”

“你经常在酒吧跟陌生人聊天?”

库尔特夫人的脸又红了,不过刚才是一片微红,现在是两边颧骨上分别有一个通红的小点。

“不,我只在晚上去帮帮忙,”马尔科姆语气依然再平和不过,“能听到很多人谈论各种各样的事。如果他再来,要不要告诉他我见过你了,但你不认识他?”

“最好别提,也最好不要去听那些胡言乱语,我想雷尔弗博士肯定也这么认为。”

马尔科姆看了看雷尔弗博士,她正瞪大眼睛在听,不过她眨了眨眼睛,回过神来,说:“还有什么需要我帮您的吗,库尔特夫人?”

“暂时没有了。”库尔特夫人说。金猴爬到她腿上,把脸埋进她的头发里,似乎在窃窃私语。她下意识地抚摸着金猴的毛,猴子转过头,深不可测的眼睛直直地瞪着马尔科姆。马尔科姆平静地瞪回去,虽然他心中一点儿也不平静,他心想:如果那只猴子有名字的话,那一定是“怨恨”。

库尔特夫人把精灵抱在怀里,站起身,小声跟他耳语了几句,然后朝雷尔弗博士伸出手。

“谢谢你接待了我这个不速之客,”她说,然后转向马尔科姆,只说了一句,“再见,马尔科姆。”仅此而已,她没有同马尔科姆握手。

雷尔弗博士带她到前门,帮她穿好暖和的毛皮大衣,目送她出了门。马尔科姆从窗户上看到司机站得笔直,忙前忙后地照料。

“哎,你说那个干什么?”等到那辆华丽的车开走以后雷尔弗博士说。

“我不想告诉她我住在什么地方。”

“可是那个土狼精灵的人。究竟为什么……”

“我想看看会发生什么。”

“马尔科姆,这太鲁莽了。”

“对,但是我不信任她,我想吓吓她,就想到那个能起点作用。”

“确实起到作用了,不过……这倒又提醒了我,他真的提过库尔特夫人吗?他说是她朋友?”

马尔科姆把爱丽丝告诉他的关于博纳维尔的事说了一遍。“我只是想,”他补充道,“如果她想伤害莱拉,这能吓她一吓。”

“你把我给吓到了,”雷尔弗博士说,“我得喝杯茶。到厨房来。”

“她来干什么?”在厨房的凳子上坐好后,马尔科姆问。

“呃,”她说,“来打听莱拉的事。”

“啊?你怎么说的?”

“很奇怪。她好像以为我跟孩子有什么关系,我确实跟孩子有些关系,间接地,通过你。好像……”她说着说着停住了,举着杯子停在半空,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啊,对。她好像是通过真理仪知道的。我说呢!要是着急,或者是业余的解读者,就会从真理仪得到这种零碎的信息。她肯定迫切地想知道孩子在什么地方,而有什么东西告诉她我可能知道。”

“但你没有……”

“当然没有。当然不能说!她先问了问牛津真理仪小组的情况,还有各种各样乱七八糟的事,但是问得很委婉,显得不怎么关心的样子。然后她就开始问孩子的事,说有个孩子在牛津的什么地方,或者是牛津附近,说得好像这事很有趣,却并不重要,其实这才是重点。杰斯帕一直盯着她的精灵,她说话的时候那猴子使劲抓着椅子背……”

雷尔弗教授把水壶放到炉子上,手去拿茶包,一边使劲思索。马尔科姆看在眼里,他什么也没说。

一直等到他们在炉火边坐下她才深吸一口气,说:“马尔科姆,我要冒个险,告诉你一些不该告诉你的事。你能保密吗?你知道这些事有多重要吧?”

“嗯,当然。”

“嗯,你肯定知道。我只是害怕你会有危险,可是我不确定你知道这些事更危险些,还是不知道更危险些。”

“可能不知道更危险些。”

“嗯,我也是这么想的。好,事情是这样的,我离开了真理仪研究小组。”

“为什么?”

“我得到一个机会去做别的事情,用另外一台真理仪,一个人自己用。”

“我以为没多少台。”

“这一台没人用。是意外获得的。”

“很幸运。”

“不知道,也许是。我想这是库尔特夫人想查明的事情之一——我是否有一台真理仪。”

“那她是间谍了?”

“我想是的。那一派的。”

“你隐瞒住了吗?我是说,隐瞒住了你在用真理仪的事?”

“希望没露馅儿。那精灵……没法从那张脸上判断出什么来。”

“我说杰勒德·博纳维尔的时候他有点震惊。”

“嗯,是的,精灵有点震惊,夫人非常震惊。我还是拿不准你是不是该那样做。”

“不然的话我们就没法知道。”

“知道什么?”

“她认识博纳维尔。哦,你记得我跟你说过修道院窗户的护窗坏了吗?我们看到他打精灵那次?”

“嗯。”

“不是坏了。本内迪卡塔修女跟我说是有人忘了关。”

“这就有看头了。我怀疑是有人故意开着。”

“我们也这么想,”马尔科姆说,“但是我想不出来谁会这样做。”

雷尔弗博士把茶杯放到炉边:“马尔科姆,你不会告诉任何人关于真理仪的事吧?”

“绝对不会。”他说,有点惊讶她竟然会这样问。

“我知道你不会。但这事真的是绝密。”

“我肯定不会说的。”他说。

他吃了一块饼干。雷尔弗博士走到窗边。

“可是雷尔弗博士,”马尔科姆说,“我可以问问你在用新真理仪做什么吗?跟在研究小组里做的事一样吗?”

“不,不一样。给我真理仪的人想让我询问关于莱拉的事,还有一些其他的事。”

“他们想知道关于她的什么事?”

“他们不明白她为什么很重要。还有,他们想让我研究一些关于尘埃的问题。”

她背过身去,马尔科姆感觉到她不愿意回答太多问题,但还有一个问题他必须问。

“他们是奥克莱街的吗?”

她转过身来。外面天已经黑了,屋子里只有炉子里的炭火发出一点儿亮光,所以马尔科姆看不清楚她的表情。

“对,是的,”她语气很沉重,“但绝不能说出去,记住了。”

“不会的。好了,我不会再问问题了。”

她又转向窗外。“好像你的吉卜赛人说对了,又要下雨了,”她说,“咱们抓紧结束吧,不然你就要挨雨淋了。来选几本书。”

马尔科姆看得出来雷尔弗博士很担心,就不想再多逗留,免得烦扰到她,所以快速选了一本凶杀故事、一本关于中国的书,然后就离开了。

保险柜安好了,脱离真理仪研究小组的事也办妥了,汉娜问帕帕季米特里乌教授,吃饭那天晚上,为什么最后气氛突然变得很尴尬,大家都不看她?

帕帕季米特里乌给她作了解释,奥克莱街和其他的一些秘密组织有时候不得不使用敲诈勒索的方式,让敌人的间谍倒戈。

他一说这个,汉娜马上明白自己进了圈套,无比沮丧地大叫一声:“不!你不会想要……不能用马尔科姆!”

“汉娜……”

“我绝不允许这种事发生!你们想把他放出去作——作诱饵?然后呢?冲进屋子去把那人抓个现行?还是比这更糟,装个秘密摄像头偷拍照片?你们想把马尔科姆推入这种境地?何其卑鄙!纽金特说不会让他有危险——我那么相信他。天啊,我真是愚蠢!”

“汉娜,他不会有一丁点儿危险。会很快,他甚至根本都意识不到发生了什么,我们保证没问题。马尔科姆太宝贵了,我们不会拿他去冒险。”

“我不允许,我说了,绝不允许。我宁愿马上把真理仪还回去,忘掉我曾经与……”

“呃,那就会……”

“你一直等到我答应了才告诉我。好啊,现在我终于知道自己全心投入的是什么样的事业了。”

“等你冷静了再来找我。”他只说了这么一句。

不,她一定会竭尽所能,绝不能让马尔科姆去做那种事。她也看到了纽金特勋爵的另一面:在高贵迷人和友好亲切背后掩盖的是冷酷无情。她能做的只有问真理仪,努力从银针的摇摆和停顿中发掘意义。同往常一样,依旧是钻得越深发现的问题越多。

那天晚上,雨开始认认真真地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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