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黑暗物质.4,洪水中的精灵》(1

第九十一章《黑暗物质.4,洪水中的精灵》(1

15.盆栽棚

那天晚上马尔科姆去修道院看塔普豪斯先生好点没有,发现木匠铺是锁着的,里面黑乎乎一片。但是到了厨房那边,他吃了一惊,竟然是爱丽丝在揉面。

“噢。”他说,想不出来别的话好说。

她跟平常一样,一脸鄙夷,什么话也没说。

“你好,马尔科姆。”费内拉修女说。老修女坐在火炉旁,挨着莱拉的摇篮,看上去精神很不好,“爱丽丝来帮我们一阵忙。”她继续说道,气息很弱,有点上气不接下气。

“哦,好,”他说,“莱拉怎么样?”

“睡得很香。过来看看。”

莱拉的脸埋在她的小猫精灵的毛里面,不过持续了没多久,因为阿斯塔一飞到摇篮边,潘特莱蒙就醒了,拼命地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这当然就把莱拉吵醒了,她开始使出小小的肺腔里储存的所有气息狂号。

“没事,莱拉,”马尔科姆说,“你认识我们的。这嗓门!估计能一路飘到对岸去,酒馆的人都能听到。”

阿斯塔变成一只猫,跳到摇篮里,小心着不碰到莱拉,然后叼起小猫崽精灵潘轻轻地摇晃。潘很惊讶,莱拉马上就不哭了,瞪着小眼睛看发生了什么事,马尔科姆被她逗笑了,她又被马尔科姆逗笑了,眼里还闪着泪花。

马尔科姆看到这种效果很开心。爱丽丝凑过来看了一眼,甩了一句“小浪妹儿!”,又回去揉面了。

“哦,不是,”费内拉修女说,“她认识马尔科姆,是吧,小宝贝?我们认识马尔科姆和阿斯塔,对吧?”

“我可以抱抱她吗?”马尔科姆说。

“快到喂奶的时候了,好,你抱吧。你能把她抱出来吗?”

“这事儿简单。”马尔科姆说。趁着阿斯塔嬉戏般地把小猫咪推来滚去,他伸手进去把孩子抱了出来。莱拉和小精灵这时都已经习惯了抱抱,不像一开头那样吓得大叫。马尔科姆拿脚钩过一个凳子,把莱拉放到自己腿上,坐在费内拉修女旁边。小家伙四下张望,对什么都好奇,很快小手就找到了嘴巴,塞了一个大拇指进去。

“她饿得啃自己的手指了。”马尔科姆说。

费内拉修女搅了搅炉灶上热的一小锅奶,拿小指头试了试温度,说:“好了,温度刚刚好,马尔科姆,亲爱的,帮我倒到奶瓶里好吗?”

马尔科姆把莱拉递给她,小心翼翼地把奶倒到干净的奶瓶里。他想告诉爱丽丝下午早些时候跟库尔特夫人见过面的事,可是费内拉修女在的时候不能说,而且那女孩总是那么傲慢不屑、冷脸冷语,让人很难开口跟她说话。

奶瓶弄好了,费内拉修女抱着莱拉,让她的头枕在自己的胳膊弯上,开始喂奶。马尔科姆感到很不安,老修女跟平常一样亲切温和,可是她面如死灰、眼圈发红,看上去疲惫不堪。

马尔科姆又在凳子上坐下,说:“我过来看看塔普豪斯先生好点没有。”

“我们好几天没看到他了,希望他没事。要是塔普豪斯先生觉得不好,肯定会告诉我们的。”

“没准儿他度假去了。不过他已经把护窗都做好了,是吧?”

“嗯,他真是个了不起的木匠。”

“还有什么需要做的,找我好了。”

爱丽丝哼笑了一声,马尔科姆没理她。

有一阵子厨房里一片沉默,只有爱丽丝一下一下拍面团的声音、灶上的炉火发出的轻微的噼啪声和莱拉心满意足地吮吸橡皮奶嘴的声音。还有一个声音马尔科姆一开始不知道是什么,后来才意识到是费内拉修女微弱急促的呼吸声。老修女的眼睛闭着,眉头微蹙,马尔科姆眼看着奶瓶慢慢从她手里滑了出来,抱着莱拉的胳膊一点儿一点儿松开了。胳膊松得没有奶瓶滑得快,所以马尔科姆来得及大喊一声“爱丽丝!”,赶在费内拉修女倒向灶台之前把孩子抓了过来。

莱拉大哭以示抗议,但马尔科姆保证了她安然无恙,还把奶瓶也抓住了。爱丽丝立刻扶住费内拉修女的肩膀,轻轻地把她拉起来,但老修女已经失去意识了。她的松鼠精灵杰伦特也晕倒在她的胸口。

“咱们该怎么……”爱丽丝说。

“你扶住她,别让她再倒了,我去叫……”

“嗯,嗯……快……”

马尔科姆抱着莱拉站起身,这让孩子觉得很有意思,不再哭了,但他还是把奶瓶塞进她嘴里,出门直奔本内迪卡塔修女的办公室,阿斯塔变成一只猫,嘴里叼着小猫仔潘在后面紧紧跟着。

当然,办公室里没人。马尔科姆左右看了看,好像她可能藏在什么地方似的,然后摇了摇头。“她不在,莱拉,”他说,“需要她的时候总是不在,对吧?”

他出去看到走廊远处有个细长的身影。

“卡塔琳娜修女?”他叫。

年轻的修女转过身来,说:“怎么了?什么事?”马尔科姆没想到她会那么吃惊。

“费内拉修女晕倒了,我们需要有人帮忙——她正在喂莱拉,然后……”

“啊!啊!天哪!怎么……”

“去叫本内迪卡塔修女,然后到厨房来帮忙。”

“好!好!马上!”她转身急急忙忙地去叫本内迪卡塔修女了。

“那是卡塔琳娜修女,莱拉,”马尔科姆说,“她去找本内迪卡塔修女。你就只管继续喝你的奶,丫头,不用担心。咱们现在回厨房,外面真是冷呀!”

爱丽丝已经把费内拉修女拉扯回椅子上了,但老修女还是没醒过来,而且呼吸困难,声音很重。

“肺炎,”爱丽丝说,一边扶着她保持坐姿,“我奶奶得肺炎的时候就这样。”

“她死了吗?”

“嗯,最后死了,但不是因为那个。哎呀,她需要换尿布了。”爱丽丝看着莱拉,她正一心一意要把奶喝光。

“啊,我做不来。”马尔科姆说。

“当然。”

“只是因为没人教过我怎么换。”

“还有什么需要做的,找我好了。”她故意模仿他的话。

“他们不会找一个木匠来做这事,”马尔科姆指出这点,接着说,“锅里还有奶吗?”

“嗯,有一点儿。扶住她——这里,把她给我——我来换,你把奶倒进去。”

“你会照顾婴儿?”

“我有两个小妹妹,当然会。”

她接管莱拉的样子看上去确实稳当利落,她轻轻地拍了孩子的背部,莱拉就打了个大大的奶嗝儿,把她的小精灵吓得变成了一只火鸡雏鸟。马尔科姆把奶锅放到灶上再加热一下。

“不能太烫。”爱丽丝说。

“不,不会,我看到她怎么弄的了。”

马尔科姆的小手指不太干净,所以他先在自己嘴里咂了咂才伸到奶锅里,一直等到温度合适,把剩下的奶全都倒进奶瓶里,然后又把费内拉修女的背拉直,在她脑袋后面垫了个枕头,这时本内迪卡塔修女和卡塔琳娜修女来了。

“去照顾婴儿。”本内迪卡塔修女说。然后卡塔琳娜修女想来抱莱拉,但爱丽丝拒绝了。

“她现在已经适应我了,”她说,“等她喝完。”

“哦——如果你确定……”

爱丽丝看了看她。马尔科姆知道那种眼光,很想知道别人看了有什么反应。卡塔琳娜修女紧张地扭头看别处,然后甚至把凳子往前推了推让爱丽丝坐。修女的哈巴狗精灵则躲在她的两腿之间。

本内迪卡塔修女在照顾费内拉修女,她在老修女的鼻子底下放了一点儿嗅盐,她抽搐了一下发出呻吟,但还是没醒过来。

“需要我去叫医生来吗?”马尔科姆说。

“谢谢你,马尔科姆,但今晚不需要医生,”本内迪卡塔修女说,“可怜的费内拉修女最需要的是休息,我们马上扶她上床。干得好,你们两个很棒。爱丽丝,把莱拉给卡塔琳娜修女,你最好继续揉面。马尔科姆,今天晚上就到这里了,谢谢你,你回家吧。”

“如果你需要什么……”

“好,我会马上找你的。晚安。”

本内迪卡塔修女很担心费内拉修女,马尔科姆也一样。但没必要担心莱拉,他想。

第二天是星期天,马尔科姆上午有时间往小船里存放一些应急物资,阿斯塔不停地说要以防万一。最重要的是他的小工具箱,他还从厨房拿了一个旧的锡铁饼干盒,里面装满了各种各样的零碎东西。他还想装一些急救物品,但最后没装,因为他根本就没有,不过将来有一天要是能有一些最好了。

他忙完的时候,爱丽丝已经到了,她中午要在厨房干几个小时的活儿。马尔科姆一有机会单独跟她在一起,她就问:“今天早晨你看到费内拉修女了吗?”

“没有。不过如果需要医生,应该就叫我了。”

帕斯戴德太太在的时候他们俩都没说话,好像商量好了要把这事保密,其实没必要,马尔科姆已经告诉爸爸妈妈了,他们跟他一样,对爱丽丝在修道院厨房帮忙感到很吃惊。

“她要是会做面包,我可以再多给她几个小时的活儿。”妈妈说。

“这姑娘是匹黑马。”爸爸说。

马尔科姆的爸爸妈妈又出去之后,他和爱丽丝两人马上异口同声地一起开口了。

“还记得你说过的……”马尔科姆说的同时,爱丽丝说:“那一个修女……”她还没说完,又说,“好吧,你先说。”

“还记得你说过杰勒德·博纳维尔说他是莱拉的爸爸吗?”

“你没跟别人说吧?”

“先听我说。”然后马尔科姆就把他去雷尔弗博士家,碰到库尔特夫人在,以及自己对她说的话告诉了爱丽丝。

“你没说他说自己是……”

“没有,当然没说,我只说了博纳维尔说认识她,这就够了,她吓坏了。所以我确定博纳维尔说的是真的——她确实认识他,没错。”

“她究竟到那儿去干什么?”

“问雷尔弗博士莱拉在哪里。”

“她说了吗?”

“雷尔弗博士?没有!她绝对不会说的。”他本来想加一句“她是个间谍”,又憋回去了。这件事他一定不能说出去,不过跟爱丽丝说话变得越来越顺畅了,他得小心点。他接着说:“她说她也不知道,我是指雷尔弗博士,她很吃惊。库尔特夫人可能是因为真理仪的事来找她的。”

“真理仪是什么?”

马尔科姆刚开始解释,他妈妈就回来了,突然一下子不说话会显得很尴尬,于是他就只好继续描述真理仪和它的功能。他妈妈停下来听了听。

“这就是你去耶利哥做的事?”马尔科姆的妈妈问。

“不是。这是雷尔弗博士在博得雷恩图书馆做的事。”

“厉害。爱丽丝,你愿不愿意在厨房多干几个小时活儿?不是洗碗,是帮忙准备餐食那些。”

“我不知道,”爱丽丝说,“也许行吧。”

“好吧,你要是想好了告诉我一下。”

“我现在在修道院的厨房干活儿。费内拉修女病了,可能会更需要我。”

“看你能不能安排开。这里反正有活儿干,只要你想做。”

“好的。”爱丽丝说,眼睛哪儿也不看,一直盯着洗盘子的热水池。

马尔科姆的妈妈噘了噘嘴,翻了个白眼,到储藏室去了。

“你说到卡塔琳娜修女。”马尔科姆说。

“嗯。就是她留了一扇护窗没关。她为他开的。”

“真的?”

“当然是真的。你不信我?”

“嗯,我信。可是她怎么认识他的?”

“回头我告诉你。”爱丽丝说完就再没说话了。

但马尔科姆走之前,她的精灵跟阿斯塔说话了,当时他们俩都变成了猫的样子。这种事以前从没发生过,马尔科姆很吃惊,但他一直等到两只精灵结束了他们的简短交谈才出去。

“他说什么了?”出了门,到了酒吧之后,他小声问阿斯塔。

“他说让我们晚上八点钟到修道院厨房。就这些,他没说为什么。”

马尔科姆知道,晚上八点钟是晚祷的时间,所有的修女都要到礼拜堂做这一天中的最后一次礼拜。不包括费内拉修女,他想,还有卡塔琳娜修女,如果她要照顾莱拉的话。

暴雨如狂怒一般倾泻而来,下的都不是雨点,而是大片的水瓢泼而来,地上到处都是水,看不到任何固体的东西,只有冰凉的水四处漫溢。马尔科姆借口写作业,晚上七点半就上楼了,然后又蹑手蹑脚地下来,其实狂风暴雨打在房顶上和门窗上的声音震耳欲聋,没人能听到他的动静。

他到储藏室穿上高筒雨靴,穿上油布雨衣,戴上防雨帽,然后到棚屋里去把“美丽野人”的煤丝布棚顶也搭好了。以防万一,马尔科姆心里想。

他把阿斯塔紧紧地裹在胸前,顶着风艰难地上了桥,看着底下奔腾的河水,想到法德尔·科拉姆说过的话:水里的什么东西被惊扰了,天上的也一样……他把手搭在眼前朝天上看,突然来了一道闪电,照得他眼花,就像他自己的极光印在天上一样,轰鸣的炸雷一响,他的耳朵跟挨了一锤似的,头晕目眩,差点摔倒,他慌忙抓住石头栏杆。

阿斯塔说:“他愤怒的战车喷出厚厚的雷云……”

“乌黑了风暴两翼上的小路。”马尔科姆接着把诗念完。

他站的地方毫无遮挡,马尔科姆从心底里感到害怕,赶紧到桥那头躲进修道院院墙底下,隐约能听到礼拜堂里修女们唱颂歌的声音。

马尔科姆拿了块小石头敲了敲厨房的窗户,这样容易听到些,过了一会儿爱丽丝打开门出来了,肩膀上披着一件薄大衣。雨水马上向她袭去,吹得头发直挺挺地贴在两腮上。

“你知道盆栽棚吧?”她轻轻说道。

“修道院的?”

“当然了,白痴。左手边有一个座,里面有灯。你可以到旁边那间屋去看。去看吧。”

他们必须凑得很近说话,她的气息喷到他脸上热乎乎的。

“可是什么……”

“只管去。我不能待在这儿,我在照顾莱拉。”

“不是卡塔琳娜修女在……”

她摇了摇头。她的精灵和阿斯塔急切地凑到一起嘀咕。爱丽丝转身开门的时候,变成雪貂的本跳到她胳膊上,马尔科姆感觉到阿斯塔爬到自己肩上了,然后门就又关上了,只剩下他们俩在外面。

“他说什么了?”那一天里,马尔科姆是第二次这样问了。

“他说我们要十分小心,不要闹出动静,一点儿动静都不行。”

马尔科姆点了点头,阿斯塔钻进油布雨衣里面,又把身体扭转过来,好能从他下巴底下向外张望。他们沿着修道院的院墙往前走,远离小桥朝花园的方向,那是阿斯里尔勋爵曾经在月光下抱着女儿来来回回走过的地方。马尔科姆必须小心地看着地面,雨下得太密,他感到脚下的水潮水般从河面涌过来。决堤了吗?一定是决堤了,虽然他看不到。

他们到了厨房花园,阿斯塔说:“那间小屋——最后一间——有灯光,跟她说的一样。”

没错,擦擦眼睛,拿手遮住雨,就能看到窗子后面有昏暗的灯光在摇曳,在背对着修道院的那一边。

他知道那些小屋的布局,因为他在花园里帮玛莎修女干过很多次活儿。最后两间其实算一间,中间只有一面薄壁隔开,各自的门是独立的,只是一个简单的铁闩。玛莎修女故意不锁,她说没什么值得偷的工具,还免去了找钥匙的麻烦。

马尔科姆极其小心地拉开门闩,进了亮着灯的小屋旁边的一间。阿斯塔已经变成猫头鹰,好看得清楚些,因为玛莎修女用小屋的这一边存放花盆,要是马尔科姆不小心碰倒一摞,那闹出的动静下雨声也盖不住。

他在黑暗中蹑手蹑脚地走,其实也不是特别黑:隔开两间屋子的板条都已经扭曲变形了,那边蜡烛的黄光在风中摇曳,一闪一闪的亮光透到这边。大雨中,薄薄的屋顶哔哔啵啵发出回响,就如同置身于一面大鼓之中,而在击鼓人的疯狂捶击下,这鼓随时都有可能破掉。

马尔科姆巧妙地绕过花盆,两手扒着板墙,仔细听了听,听到说话声——两个人的声音——然后便听到了那可怕的咯咯尖笑声,他突然间感到无法呼吸,博纳维尔在那边,近在咫尺。阿斯塔变成一只蛾子,扒在墙面另一处缝隙上,她看到了什么,马尔科姆随之感到心头一惊。他凑近些从墙缝里窥视,看到杰勒德·博纳维尔和卡塔琳娜修女抱在一起,姿势很别扭。

马尔科姆小心地退后一步。看到这些他表现得够镇静,不过也只是刚好能保持镇静而已。他离开板墙,在小屋那头的一只倒放着的板条筐上坐下。

“你看到了?”阿斯塔小声说。

“她应该在照顾……”

“这就是为什么他要跟她在一起!他想让她把莱拉给他!”

马尔科姆觉得脑子里跟狂风扫过落叶一般乱作一团,怎么也没法定下心来思考。

“咱们怎么办?”阿斯塔说。

“就算告诉本内迪卡塔修女,她也不会相信我们的。她会去问卡塔琳娜修女,而卡塔琳娜修女肯定会说没有这回事,我们在瞎编……”

“她知道卡塔琳娜修女没关护窗。”

“她也知道博纳维尔一直在附近转悠。可是她还是不会相信,没有证据。”

“现在还没有。”阿斯塔说。

“你什么意思?”

“你知道人是怎么生孩子的吧?”

“哦。哦!那么……”

“那么他们是在干这个,所以如果卡塔琳娜修女怀孕了,就有充分的证据给本内迪卡塔修女看了。”

“可是没法说是他的孩子呀。”

“嗯,不能。”

“而且到那时他可能早走了。”

“带着莱拉。”

“你认为他想要的是莱拉?”

“当然。你不这样认为吗?”

这想法太可怕了。

“嗯,我也这样想,”马尔科姆说,“你说得对。他想要莱拉,我只是想不通为什么。”

“什么原因不重要。复仇。他可能想杀了她,或者当人质,要赎金。”

马尔科姆发现自己握紧了拳头。

“哼,我们必须……”他说。

“嗯,我们必须,”阿斯塔说,“做点什么。”

“如果我们什么都没做,他得到莱拉了怎么办?”

接下来传来浑厚低沉的男声大笑,一点儿不像土狼的叫声,也不像听到什么搞笑事情的笑,更像是突然迸发出的满足感。

“是他!”阿斯塔说。

马尔科姆说:“如果我们告诉本内迪卡塔修女,她会认为他们俩都做错了事,可是她只能惩罚卡塔琳娜修女。她不能惩罚博纳维尔。”

“这还是要她相信我们才行,她可能不信。”

“这算犯罪吗?他们在干什么?”

“我想她不愿意,才能算犯罪。”

“可是我觉得她是愿意的。”

“嗯,我也这么想。这么说,警察也不能把他怎么样,即便警察相信我们,即便警察能逮着他,即便这个即便那个。”

“但是惩罚他没有保证莱拉的安全重要,这才是最重要的事。”

“我觉得也是……”

从修道院楼房的方向传来轰隆一声巨响,比雷声还低沉,持续的时间也要久些。一开始听上去不像是噪音,而是地面在动,就连花盆也都叮叮当当哗哗啦啦响起来,有些就倒了下来。轰隆声还在继续,大地也还在摇晃。

卡塔琳娜修女大叫:“不要!不要!快放手——求你了——我必须走——”

博纳维尔深沉的声音低声说了些什么。

“好,”她喘着气说,“我答应——可是我必须——”

想到莱拉,马尔科姆突然跳了起来,箭一般地冲出房门,奔向修道院,门“咣当”一声甩到木墙上,他全然不顾倾盆而泻的大雨、路上奔涌的水流,还有身后那人的呼喊和土狼精灵癫狂的“哈啊!哈!哈啊!”声。

阿斯塔变成一条灰狗,在他身旁一起狂奔,等他们跑到修道院的楼旁转过墙角时,马尔科姆意识到他们跑过的水流更深更急了,门楼的灯已经灭了——因为门楼已经不存在了,堆在那里的是一些碎石瓦砾木头板子,在屋内灯光的照耀下隐约闪烁。马尔科姆站在那里发呆的时候,一个浪头翻过碎石滩打了过来:河决堤了。浪打过来的时候有他的膝盖高,差点把他打倒。

“爱丽丝!”马尔科姆大喊。

他身后传来卡塔琳娜修女恐惧的号叫声。

“厨房!”阿斯塔叫道。马尔科姆挣扎着走到厨房门口。水在厨房门口汹涌而过,使劲推开门后马尔科姆发现厨房已经被淹了——地上全是水,炉灶上的火正咝咝冒着蒸汽。

莱拉的摇篮浮在水上——实际上是在水面上摇晃——爱丽丝神志不清地趴在厨房桌子上,一半身子压在一堆灰泥和房梁木底下。

“爱丽丝!”马尔科姆大叫,她呻吟了一声,微微动了一下,接下来猛地坐了起来,却又倒在一边。

马尔科姆把莱拉从摇篮里一把抓出来,阿斯塔冲过去照顾潘。马尔科姆把毯子也扯了出来,包在孩子身上。屋里唯一的亮处就是炉灶上微弱的橘黄色亮光,他只能借着那点光查看,毯子都拿上了吗?能保证她暖和吗?

爱丽丝摸索着找到墙,努力想站起来。突然,她被摔到一边,原来是博纳维尔冲了进来——他顶着门口的水流把门硬撞开的——看到马尔科姆,博纳维尔便朝他跃去,卑鄙地吼叫着,比他的精灵还要邪恶。

马尔科姆抱紧莱拉,她吓得大哭。

博纳维尔突然“扑通”一声向前扑在地上,是爱丽丝拿了一把椅子从后面砸在他脑袋上。他伸手去抓桌子却没抓住,结果桌子翻了,重重地摔在水面上,溅起一片水花。爱丽丝举起椅子,又朝他砸去。

“快!快呀!”爱丽丝大叫,马尔科姆想蹚过水跑出去,可是却慢得不得了,博纳维尔的手和胳膊已经伸到桌子上面,接着,那颗流着血的脑袋也出现了,接着又滑了一跤,仰面倒下,又爬了起来,头的侧面已经血肉模糊了。

“马尔科姆!”爱丽丝尖叫。

他紧紧地抱着莱拉往门边冲,孩子在他怀里狂号,一边拳打脚踢地挣扎。

“把她给我——”那人咆哮道,接着又滑倒了,马尔科姆已经出了门,跟爱丽丝一起往桥上跑,可是洪水比噩梦还可怕,他们的速度很慢。

卡塔琳娜修女不见踪影,其他修女也不见踪影——她们不会都淹死了吧?还是被压在倒塌的大门底下了?剩下的活人只有浑身是血的博纳维尔和他那一瘸一拐的精灵,他们正从厨房追出来——

周围几乎一点儿光都没有,什么也看不到,外面大雨滂沱。马尔科姆凭着本能和记忆在小路上蹒跚而行,一边叫着:“爱丽丝!爱丽丝!”突然一下子撞上了她,两人都差点倒了。

“抓住了,别松手!”他大喊。

他们互相拉着冰凉的手,努力从洪水中冲挤过去上了桥。鳟鱼酒馆还有一盏灯亮着,看得见护栏和半边桥面已经都没了。

“小心!”她叫道。

“别松手!”

他们侧着身,沿着剩下的半边桥面往前挪,感到脚下直晃,轰隆隆作响。莱拉已经不哭了,她找到了自己的大拇指,被马尔科姆紧紧地搂着很开心,好奇地看着周围的一切。

“桥要——塌——”爱丽丝喊道,接着回头一看,又喊,“他来了!快!”

“他怎么能……”

“赶紧!”

他们跌跌撞撞地走下通往鳟鱼酒馆斜坡的台阶,却发现只能回去——河水已经没过斜坡有桌子那么高了,上去的话瞬间就把他们冲走了。

“哪里?走哪边?”爱丽丝喊道。

“到另一边——没准儿门那边——”

马尔科姆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因为后面紧跟着传来那可怕的“哈啊!哈!哈啊!”声,博纳维尔的脸在酒馆门口灯光的照耀下清晰可见,一半是水一半是血。爱丽丝抓起栏杆上一块松动的石头,有她拳头那么大,使出全力朝他扔去,他又被砸倒了。

“快!快!”马尔科姆一边喊一边领着他们跑下斜坡,奔向酒馆的另一边,奔向前门,奔向安全。

可是门锁了。

啊,当然会锁,马尔科姆想,爸爸妈妈以为我在楼上……

“妈妈!爸爸!”他大声呼喊,可是风雨呼啸、河水滔滔,他的声音像纸屑般随风飘散。

他一只胳膊搂紧莱拉,另一只手抓紧爱丽丝的手,沿着酒馆的墙面好不容易挪到了后门,也锁了。

他把莱拉塞给爱丽丝,捡起一块大石头使劲砸门,可是河水的咆哮声和狂风抽打树枝的声音太响,连他自己都几乎听不到砸门的声音。他一遍又一遍地砸门,一直砸到手都拿不住石头了,还是没有任何反应。博纳维尔就在附近什么地方,他们不能干站着,等着被他找到。

“来!”他说。爱丽丝跟着他蹚水绕过花园,经过储藏室,来到他放小船的棚屋。透过雨幕,借着楼梯平台那边窗户里透出的微弱灯光,他们看到一只孔雀淹死了,挂在一簇灌木丛上。

“美丽野人”盖着油布遮篷,舒舒服服地待在小屋里。

“进来。坐到那边,抱着莱拉。别动。”他说完把篷布往后拉了拉,拉到爱丽丝能看到哪里是船头、应该往哪边迈步、在哪里坐下。他把莱拉塞给她,她用双手稳稳地接住,然后马尔科姆把油布重新拉回去盖上,自己也坐了进去。草地上已经漫了很多水,他确定这样做没问题,果然“美丽野人”已经在拽固定它的缆绳了,似乎知道马尔科姆想干什么。

马尔科姆迅速一拉——打的结开了——船身开始动的时候,他用船桨控制好方向,船一开始滑得很慢,然后越来越快,沿着草坪的斜坡朝河面滑。

河水似乎上前来迎接他们,小船突然间就脱离了草坪,颠簸了一下冲进河里。

他们只能朝一个方向走。“美丽野人”在疯狂的河水中箭一般飞驰,朝着港口绿地,朝着席卷了牛津的这片狂野的茫茫水域,一路直下,不知前路是何方。

[1]格里芬(griffin),出自希腊神话,是一种鹰头狮身有翅的怪兽。——编者注,下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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