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黑暗物质.4,洪水中的精灵》(1

第九十二章《黑暗物质.4,洪水中的精灵》(1

16.药店

马尔科姆几乎什么也看不到。满天漆黑,大雨滂沱,小船的顶篷也影响他的视线,它还兜风,弄得船身左摇右晃,完全把握不了方向,所以他即便能看到什么东西也看不清楚。有那么一阵子,他觉得坐船肯定会被淹死,自己犯了个天大的错误。可是他们还有什么办法呢?博纳维尔可能会抓住他们,偷走莱拉,把她杀掉……

他集中精力,尽量使小船保持直行,只控制方向不划桨,洪水裹着他们向前,完全不需要他出力。可是他不知道现在身处何处,或许随时可能撞上东西:树木、桥梁、房子等——马尔科姆努力不去想这些。

他们还面临着一个问题。马尔科姆坐在船尾,为了使桨一直在水中,他只好把这一头的煤丝布遮篷揭开,雨不停地下进船舱,很快就没过他的脚踝了。

“看到什么结实的东西咱们就停船,”他冲爱丽丝喊道,“好把这些水舀出去。”

“好。”她只回了这么一个字。

他朝右边斜了斜,努力让防雨帽的帽檐不挡到他的眼睛,想在一片漆黑中看清楚周围的情况。一个又高又大、黑乎乎的东西从他眼前扫过——是一棵树?阿斯塔变成猫头鹰,在最后面的遮篷弧架上往前看。硕大的雨点打在她睁大的眼睛上,几乎看不到什么。

突然,她尖声叫道:“往左!往左!”马尔科姆把桨插进水里,使出浑身的力气划,一棵低垂的树擦着遮篷掠了过去,差点把马尔科姆的防雨帽挂走。

“还有树!”阿斯塔又叫。

马尔科姆又竭尽全力划桨,拼命地逆着水流推,小船在水里直打转,不停地刮蹭到各种大树枝小木棍——突然一根挂满荆棘的树枝掠过他的脸庞,疼得他大叫,把莱拉也吓得呜呜哭起来。

“怎么了?”爱丽丝叫道。

“没事。没事,莱拉。”他大声回答她们,虽然他疼得满眼是泪,脑子几乎都不会转了。

但马尔科姆还是抓紧船桨,接下来看到一根粗壮的大树枝,正在接近阿斯塔蹲的遮篷架,他抓住树枝,使劲抵住,小船停了下来。

他把船桨放到脚边,空着的那只手去摸缆绳,摸到以后把它抛到树枝上,然后用冰凉颤抖的湿手指笨拙地打了个单套结。

“你脚底下什么地方有个帆布桶。”他冲爱丽丝喊道。爱丽丝找桶的时候,他把最后一根篷架上的油布拉了回去,固定到船舷上,只留了一处开口。

“给。”爱丽丝探身递桶给他,莱拉还在大哭。

马尔科姆接过桶,从留的那块开口的地方往外舀水,一会儿就舀完了。然后他发现自己的雨靴里也灌满了水,于是又艰难地把鞋脱下来,把水倒空,最后把防水煤丝布系好。他累得筋疲力尽,往后一靠,阿斯塔变成小狗,用干净柔软的舌头舔舐他脸上的擦伤。这样一来疼得更厉害了,但他忍住没叫。

防水布盖好了,他终于不用再挨那无情的暴雨淋了。雨水打在煤丝布上嗒嗒作响,但里面一滴水都没透进来。“你座位底下有个锡铁罐,”他说,“我拿胶带封了的,所以应该没进水。你把它递过来我打开,里面有些饼干。”

爱丽丝在周围摸索了几下,找到了罐子。马尔科姆用手指头尖顺着胶带捋,找到头,撕开,打开罐子,里面一点儿也没湿。他忘了自己还放了把瑞士军刀在里面,还有一个小手电筒!他把电筒扭亮,被闪耀的光束刺得眼花缭乱,莱拉看到也不哭了。

“给她块饼干啃。”他说。

爱丽丝拿了两块,一块自己吃,一块给莱拉,小东西抓着饼干,先摇了摇,犹豫着找到嘴巴,然后就开始快乐无比地咂巴饼干了。

马尔科姆透过眼角的余光看到了什么东西——还是说这东西就在他眼睛里面?小船的船舱板上有一小块白斑。接下来,毫无预兆地,白斑又变成了那个闪烁的光斑,在他眼前的黑暗中飘浮不定。他眨了眨眼,摇摇头。现在可不是出现极光亮圈的好时候,可是它就是不走,悬在半空中不停地闪烁旋转,闪啊,转啊,扭啊。

“怎么了?”爱丽丝问。她肯定是感觉到他摇头了,或是察觉到他的注意力有些分散,也可能是透过黑暗看到点什么了。

“我眼里有什么东西,不敢动。”

“拿手绢的一角把它弄出去。”爱丽丝说。

身体下半截湿乎乎的很不舒服,马尔科姆静静地坐着,努力保持平静。他确实感受到了什么东西,就是做地理作业那天晚上,极光圈出现时阿斯塔描述的那种感觉,是一种平静空洞的飘浮感,好似脱离了肉体,在一个广袤的空间里飘浮,四面八方没有尽头。跟上次一样,闪烁的光圈越来越大,越来越近,扩大到占据了他所有的视线,他也跟上次一样感到麻木无助,但他从来没害怕过:那种平静的广阔无垠的飘浮感一点儿也不令人惊恐,甚至还可以说令人欣慰。那是他的极光——它告诉马尔科姆,他仍然属于一个伟大的体系和秩序,这永远不会改变。

马尔科姆任由这种景象自然发展,到最后终于回过神来,感到筋疲力尽,似乎这个过程又紧张又费力。他眨了眨眼,摇摇头,可是那一小块白斑还在地上。他拿手去摸了摸,找到它了:是一张卡,先生女士们拿来印名字的那种卡。他的眼睛还是被搅得不大正常,没法看清上面的东西,他把它放进衬衣口袋里,一个字也没跟爱丽丝提。

马尔科姆的意识回到了防水雨布笼罩下的这块封闭的小空间,很容易就判断出爱丽丝之前说过的情况了,莱拉该换尿布了。哎,这个问题他们眼下可完全束手无策。

“我们现在该干吗?”爱丽丝说。

“保持清醒,这个最重要。要是水位下降了,船还系在树枝上,咱们就给翻出去了,剩下船挂在半空中。”

“嗯,那就太蠢了。”

莱拉在哼哼,也许是在跟潘特莱蒙说什么话,也可能只是表示啃那块湿乎乎的饼干很开心。

“哈,她还挺容易满足。”马尔科姆说。

“咱们得赶紧给她换尿布,不然屁股会生疮。”

“那只能等到看清楚去路再说,还得有热水给她洗。天一亮咱们就看看能不能划回家。”

“那个人肯定还在附近。”爱丽丝说。

马尔科姆心里想,那不算什么。反正洪水往下猛冲,他们可能根本没法回头,很可能顺着牛津一直往下冲,冲到——到哪儿呢?

“那咱们想办法找间房子、商店还是什么可以弄到她需要的东西的地方。”他说。

“嗯,”爱丽丝说,“好。”

“你要是冷的话,下面有条毯子,你们俩盖上。”

爱丽丝又四处摸索了一番,找到了。“全湿透了。”她说。

“好吧,能挡点风。”

“你就这么熬着?”

“嗯。要放哨,总之我尽力吧。”

“好,你熬不下去了就叫我。”

马尔科姆关掉手电筒。小船当然不适合睡觉,即使他只是想伸展开身体,底下还是有那么一点儿冰凉的水,没办法全舀出去;就算船是干的,头也只能放到木头凳上,就像阿斯塔之前说的,即便这个即便那个,问题很多。

实际上,可抱怨的地方很多,但爱丽丝一声没吭过,马尔科姆很佩服,发誓也绝不提自己脸上被荆棘划伤的痛。

他感觉到爱丽丝在小船的另一头歇下了。因为有饼干啃,莱拉不再哭闹,在爱丽丝臂弯里打起了盹儿。爱丽丝把膝盖顶在前面的座位上,支撑起自己的身体,身体和胳膊形成一个摇篮状抱着莱拉。潘特莱蒙也被挤在里面,待在莱拉身旁。

阿斯塔变成一只雪貂,贴在马尔科姆脖子上。“你觉得咱们是在什么地方?”她小声说。

“港口绿地下游的什么地方。右边有一丛树那边,是那个小礼拜堂……”

“那地方可没在河边上。”

“我觉得现在根本就没有什么河了,水涨得这么高,到处都是水。”

“可能很快就下去了。”

“还不会。雨还哗哗下着呢。”

“是啊……你觉得咱们会被冲走吗?”

“不会。夜里咱们都想法停住了,天一亮就能找到回去的路了。简单。”

“可是水流得这么急。”

“呃,那就一直等到不那么急了再解开缆绳。”

“不行呀,咱们得找干净的东西给莱拉用。”

阿斯塔好一会儿没说话,不过马尔科姆知道她没睡着,他能感觉到她在思考。

“要是雨一直不停怎么办?”她小声说。

“吉卜赛人没说会一直下个不停,只说会发洪水。”

“感觉就跟要一直下个不停一样。”

“那全世界的水加起来也不够用。最后总会停的,太阳会出来的。每场洪水最后都会停下来,都会退去。”

“这次可能不一样。”

“不会的。”

“那张卡上写的什么?”过了一会儿阿斯塔说,“你刚才捡的那张。”

“哦,对……”

马尔科姆从口袋里摸出卡片,用手遮着手电筒的光,免得照醒爱丽丝,念道:

阿斯里尔勋爵

十月别墅

切尔西

伦敦

卡片背面写着:

非常感谢。需要帮助的时候,请一定随时来找我。阿斯里尔。

他眼前一亮,想到一个好主意。阿斯塔马上就知道了,小声说:“别告诉爱丽丝。”马尔科姆的打算是:顺着洪水一路沿泰晤士河走,去找阿斯里尔勋爵,把他的孩子交给他。这一切都跟安排好了似的,好像阿斯里尔勋爵就是为了这个才花钱整修“美丽野人”,好像他知道洪水要来,已经为自己的女儿准备好了安全的小船,这忠诚的小船把消息带给了马尔科姆。这个想法暖遍了马尔科姆全身。

他们默默地达成了一致:不告诉爱丽丝。还不到时候。马尔科姆把卡片塞回口袋里,关上电筒。

雨还跟他们出发时一样,猛烈地打在煤丝布上。马尔科姆小心翼翼地摸了摸缆绳,心想:要是有什么变化的话,那就是小船比最初他拴在树上的位置高了些。比水位下降会被翻出去更糟的是,水位上涨的话缆绳会把船往下拽。

还好,单套结好解,需要的话他在黑暗中也能解开。

“我跟你说,”他小声说,“拉结更好些,拉一下就行……”

“早该练练。”阿斯塔小声回答。

他们又沉默了几分钟。马尔科姆觉得脑袋往下垂,要打盹儿,赶紧一下子挺直。

“别睡着了。”阿斯塔提醒他。

“我不困。”

“不困才怪。”

马尔科姆以为自己回答了,可是等到自己被荆棘划破的脸撞到船舷上,他才清醒过来。他一点儿一点儿地往下倒,人都快躺平了。

“你怎么不叫醒我?”他小声对阿斯塔说。

“我也睡着了。”

他挣扎着起来,眨眼打哈欠揉眼睛,揉的是左边那只,因为这边的皮肤没被划到。

“你没事吧?”传来爱丽丝平静的声音。

“没事,我只是滑到一边去了。”

“我以为你能保持清醒呢。”

“我是醒着的,只是滑了一下。”

“哦。”

他又挺直身体,检查了一下树枝。船好像没有升高也没有降低,但雨还是猛烈地砸在防水布上。“你冷吗?”他问爱丽丝。

“冷,你呢?”

“有点儿。我们需要再弄点毯子。”

“干毯子,或者垫子什么的。太他妈不舒服了。”

“早上就能弄到。等我能看清楚咱们在什么地方了,我就想法划回家去,”马尔科姆说,“不过咱们得先弄到莱拉需要的东西。”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爱丽丝说:“如果我们回不去怎么办?”

“我们会回去的。”

“想得倒好。”

“嗨,并不远……”

“这水往下直冲,我们没法逆着水流划。”

“那就一直在这里等到洪水过去。”

“可是她需要……”

“咱们又不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港口绿地那边有很多商店什么的。明天早上,天一亮咱们就去。”

“你爸爸妈妈会担心的。”

“这个咱们现在毫无办法。那你呢?”

“没有爸爸,只有妈妈和妹妹们。”

“我都不知道你住在哪里。”

“沃尔沃科特。妈妈会以为我淹死了。”

“修女们也会这么想。她们会以为莱拉被水冲走了。”

“是啊,她确实是在被水冲着走。”

“你知道我指的是什么。”

“前提是还有修女活着。”

一两分钟后,马尔科姆听到爱丽丝的精灵小声跟她说了几句话,她也小声回答他。

然后爱丽丝说:“你照我说的到盆栽棚去了吗?”

马尔科姆感觉到自己脸红了,还好周围一片漆黑。他说:“去了。他跟卡塔琳娜修女在一起。”

“他们在干什么?”

“我……我看不大清。”

“我知道他们在干什么。浑蛋!我打他的时候简直想杀了他,那个博纳维尔。”

“为什么?”

“因为他对我好过。你不懂。”

“嗯,不懂。不过如果你真杀了他,我不会告诉任何人。”

“你觉得他是冲着莱拉来的吗?”

“呃,是你跟我这么说的。”

“你觉得他会是莱拉的爸爸吗?”

“不是。我跟莱拉的爸爸说过话。真的那个。”

“什么时候?”

马尔科姆告诉爱丽丝那天晚上修道院花园里的奇异小插曲,还说了借给阿斯里尔勋爵小船的事。出乎马尔科姆的意料,她竟然没嗤之以鼻。

“他对莱拉做了什么?”

“我不是说了吗,他抱着她走过来走过去,嘀嘀咕咕,跟她说话。”

他们几乎都是在耳语,在暴雨中尽量把声音放低。有一两分钟爱丽丝什么也没说。

过了一会儿她说:“你听到他说什么了吗?”

“没有。我在修道院墙边放哨。”

“那他看上去很爱她的样子吗?”

“嗯,那当然。”

又过了一分钟。

“如果咱们回不去,”爱丽丝说,“如果咱们直接被冲走了……”

“嗯?”

“她怎么办?”

“可以……可以看看能不能到乔丹学院去。”

“为什么?”

“因为可以学术庇护。”

“什么意思?”

马尔科姆尽最大努力解释了一番。

“你觉得他们会收她吗?她不是学者,也不是什么类似学者的人物。”

“我觉得要是有人请求庇护,他们怎么也得答应。”

“他们怎么照顾一个婴儿?那些学院里全是老男人。他们根本不知道怎么弄。”

“他们可以花钱请人。没准儿也可以写信给阿斯里尔勋爵,他会出钱,或者没准儿亲自来把她接走。”

“那这座学院在什么地方?”爱丽丝问。

“特尔街,牛津城中心。”

“你怎么知道这个庇护的?”

“雷尔弗博士告诉我的。”马尔科姆又告诉爱丽丝,雷尔弗怎么留了一本书在鳟鱼酒馆,上面写着她的地址,然后他又怎么把书送给她的。他一点儿也没提橡果和间谍的事。在黑暗中跟爱丽丝说话要容易得多。他把整个故事说了一遍,尽管以前说过,但想着这样可以让她保持清醒,一点儿也没意识到她的目的恰恰也是让他保持清醒。

“你说她住在什么地方?”

“耶利哥,克拉汉姆街。现在肯定也被淹了,楼下肯定是。希望她听了我的话,把书都搬到楼上了。”

马尔科姆心里想,如果到了早上,港口绿地这边的水能像湖水一样平静,太阳出来照在水面上波光粼粼,牛津的建筑都像刚刚粉刷过一样,在蓝天下熠熠生辉,那到市中心去找乔丹学院就不难。划船过去该多快活呀!在运河般的街道上泛舟,把船系到二楼的窗棂上,去看那些千奇百怪的景象和倒影,路上顺道就能找到可以提供莱拉需要的东西的地方。现在还得找点奶给她喝,从马尔科姆把她从费内拉修女怀里抓出来,莱拉啥也没吃过,只啃了点饼干。这都过去多久了?还得弄点干净的水给她喝,河水里面都是翻搅上来的泥沙和动物尸体,动物们的灵魂肯定在水下哭嚎,他都能听到它们的叫声了——“哈!哈啊!哈啊啊!”

爱丽丝在踢他的脚踝。“马尔科姆!”她恶狠狠地小声叫,“马尔科姆!”

“嗯,我醒着呢——什么声音?是他吗?”

“闭嘴!”

马尔科姆竖起耳朵听。那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不会有错,可是它在哪儿呢?雨还没停,风刮过四周光秃秃的树枝,一会儿呜呜低鸣,一会儿尖声呼啸,马尔科姆从自然界这些乱糟糟的声音中听出来有个声音不一样,它很有规律:是船桨拍水的声音,桨架很久没有上油的嘎吱声,还有土狼的叫声,盖过了所有这一切,似乎在嘲笑博纳维尔他自己,嘲笑洪水,嘲笑马尔科姆,嘲笑他做的一切都是无用功。

接下来他就听到了博纳维尔的声音:“闭嘴,你个狗玩意儿!闭上你的臭嘴!恶心人的噪音!把他妈那条腿也咬断,咬去!啃去!闭上嘴!不许再他妈叫!”

他们越来越近了。马尔科姆的手摸到瑞士军刀,悄悄把它打开。他准备先刺精灵再刺人。船桨就在他脚边——要是他使劲挥出去,也有可能把精灵先打落水,然后人就手无缚鸡之力了——不过也可能他还没挥出去,博纳维尔就先把桨夺走了……

那声音慢慢变小了。

马尔科姆听到爱丽丝舒了一口气,她好像一直屏着气的。莱拉活动了一下,在睡梦中发出猫叫似的呜咽声,爱丽丝赶紧堵住她的嘴。马尔科姆当然什么也看不到,但听上去像是爱丽丝把手捂到孩子嘴上,然后孩子满意地舒了口气。不过马尔科姆心想:这声音很小,只有坐在小船里面的人才能听得到。

“他走了吗?”爱丽丝小声说。

“应该是。”马尔科姆小声回答。

“他有灯吗?”

“没看到有。”

“他就在黑暗中一直划?”

“呃,他疯了。”

“不过他没看到我们。”

“他不会放过我们的。”过了一会儿马尔科姆说。

“他也休想得到莱拉。”爱丽丝立马接着说。

“那当然。”

马尔科姆仔细听。没有桨声,没有说话声,没有精灵的笑声。博纳维尔的船跟他们走的方向一样,都是跟着洪水的方向顺河而下,可是水下什么都有,黑暗中也不知生出来多少难以预测的漩涡急流,谁知道他最后能到什么地方呢?马尔科姆身上的每一寸肌肤都极度渴望黎明的到来。

“给。”爱丽丝小声说,他弯腰上前接她手里拿着的饼干。

马尔科姆慢慢地嚼着饼干,每一片碎屑都咽下去了才咬下一口。饼干里的糖分慢慢地渗透到他身体里,让他恢复了一点儿力气。他记得有一整盒饼干,够他们支撑一阵子。

但他已经疲惫不堪,那点糖分根本不够。他的头垂得越来越低,爱丽丝没说什么,莱拉继续睡,很快他们三个都进入了梦乡。

一线微弱的灰光透过煤丝布照了进来,马尔科姆醒了。他冷得浑身发抖,船都跟着晃起来了。哗哗的雨声终于停了,至少小船还平稳地浮在河面上。

马尔科姆小心翼翼地解开离他最近的那截油布,掀开一角往外看。透过光秃秃的树枝,他看到灰茫茫的一大片水从左到右涌进原本是港口绿地的开阔空间。他还能看到远处城市的尖顶。除了水什么也没有。地面不见了,河岸不见了,桥也不见了。所有的一切都浩浩荡荡地奔涌向前,悄无声息,却势不可挡,逆流划回家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他检查了一下树枝、缆绳的结和树的情况。实际上,小船停的位置很不错,他们运气不错,至少是有点运气。老修道院的塔楼周围是一圈树,他们正处于树冠中间。他之前判断的位置信息一点儿都没错,只是从树顶上往下看时,风景完全不同。他想不起这地方叫什么了,只记得它是在港口绿地往南的路上。洪水的冲击力被这里的树一挡就分散了,这样小船才没被冲散架卷走。

不过他们还是得赶紧离开。看着那片波涛汹涌的水,马尔科姆的心在颤抖。他的小船,面对这洪水的冲击……风平浪静的河面、静止的死水潭和较浅的运河是一回事,这完全是另外一回事。

可是必须走。他大概目测了一下他们所在的位置和草地那边牛津的房顶之间的距离,估计了一下自己能驾着小船在汹涌澎湃的洪水中走多远……中间隔着这么一大片水,牛津城离得很远。

他打起精神,卷起防水油布,找到船桨。他一活动,船跟着晃了起来,把爱丽丝摇醒了,她把莱拉抱在胸前躺着,两人围了一条湿透的毯子。孩子还在睡。

“你干吗?”爱丽丝小声说。

“越早行动就越能早点把她打理好。至少雨是停了。”

爱丽丝掀起油布往外看了看。“太可怕了,”她说,“你划不过去。咱们在什么地方?”

“差不多在宾西路附近。”

“好家伙,外面就像该死的德国海一样。”

“没那么大。而且一旦到了建筑物中间就容易多了。”

“你要走就走吧。”她说着把油布又放下了。

“莱拉怎么样?”

“全尿透了,很臭。”

“呃,那我们赶紧走吧,没必要等到太阳出来。”他伸手去解绳结。绳结比他打的时候近了一些,所以水位一定是又高了一些。

“我干什么?”爱丽丝说。

“好好坐稳。会有点晃,如果你吓得乱动的话,情况就会严重十倍。只要坐稳就好。”

他能感到她眼里的轻蔑,但她什么也没说,找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坐好了。被拉拽了一个晚上,马尔科姆打的单套结变紧了,不过他来回几下就解开了。这就是单套结的好处,总能解开,虽然拉结要快一些,马尔科姆又想到了拉结。好吧,下次。

缆绳一松,小船就摇晃着从树边漂走了。马尔科姆马上就后悔没把防水篷布多往上卷一点:他几乎看不到前面。

“我得把油布雨篷拉开,”他说,“不用全拉开,我能看到前面就够了。”

“你早就该……”

“我知道。”

她没继续说。马尔科姆很容易地就解开了篷布的系扣,心里默默感激制造它们的吉卜赛工匠们。爱丽丝伸手把防水雨布往她那边拉了拉,这样他就能看得清楚多了。

马尔科姆拿起桨,试探着把小船划到开阔的地方,水流马上就把船裹住了,冲得它转了个圈,船尾调到了船头的位置。马尔科姆知道自己错了:不能做没把握的尝试。他把桨戳进水中,把船头调转回来。还好爱丽丝听了他的话,稳稳地坐着,并且一句话也没说。接下来马尔科姆努力想在水中挤出一条路,横穿奔腾的水流,但只是白费力气。他能看到耶利哥的房顶、圣·巴拿巴的钟楼、费尔出版社的古典式大楼,还有牛津市中心的教堂尖顶和塔楼,可是它们都遥不可及,只能任由洪水带着小船前行。

好吧,集中精力保持稳定,希望能避开水下的障碍物。

实际上,一想到会碰到水下的什么东西,马尔科姆就感到太可怕了,赶紧不去想了。小船在水里打着转往前走,像根小木棍一般飘摇不定。洪流无情地裹挟着他们朝城市冲去,但一点儿也不平稳舒适,因为各种建筑物会打断水流,形成很多漩涡翻腾涌动。马尔科姆没法保持小船平稳,他只能保证不翻船,希望在宽街和乔丹学院附近能找到一块平静点的水域。顺流直下到伦敦去的想法似乎变成了天方夜谭:乔丹学院——庇护所——安全——这些才最要紧。

大片大片的水从港口绿地漫过来,挤进耶利哥棋盘格子似的狭窄街道,从宽阔的圣·吉尔斯大道奔涌而出,与班伯里和伍德斯托克路那边涌来的更猛烈的洪流汇到一起。这时候马尔科姆和爱丽丝能看到有人在洪水中挣扎,有的人被冲走了,拼命想把头露出水面,有的人驾着小船想营救那些快被淹死的人,有平底船、小划艇等,有的人扒在圣·玛丽·莫德林墓园的树上,还有一些人被拉到贝利奥尔或是圣约翰学院开着的窗户里面去才获救。街上混杂着绝望的哭叫声、相互鼓励的呼喊声、巷子里汽船马达的轰鸣声,还有洪水拍击古老的石头建筑声。马尔科姆准备拐进宽街,他还没调整好,小船“美丽野人”就被卷进了湍急的水流中,差点翻了。

爱丽丝惊叫一声。马尔科姆使出浑身的力气把桨戳在水中,努力让小船保持竖直,代价是错过了拐进宽街的弯儿。他还没来得及做什么,船就已经进了谷米市场。

“舰船街!”变成鹰的阿斯塔喊道,马尔科姆也大声回答:“我知道——我在努力——”他正努力把小船朝圣·迈克尔学院北门塔楼的方向划,这座塔在一条小路的角上,那条小路直通乔丹学院。

可是路被堵了,塔楼倒了一部分,街道入口的地方积了一大堆石头,洪水冲过石头,泛起白沫。只能继续往前走了,希望能拐进市场街,可是那里也被堵上了:一辆往帐篷市场去的蔬菜大马车翻了,撞在街角的商店上。一盒盒白菜洋葱浮在水面上,拉车的马夹在车辕中间淹死了。这条路也不通。

洪水继续无情地裹着他们朝卡法克斯的交叉路口冲去,马尔科姆又一次努力使小船向左拐进哈伊大街,然后好拐进特尔街,从那边接近乔丹学院,可是小船像块软木塞似的,没有前进多少。洪水把他们甩过交叉口,到了圣·奥尔代茨大街,那里是下坡,水流速度更快了。

“行不通。”爱丽丝大喊。

马尔科姆听到莱拉在哭,她不是害怕,是比较稳定的哼哼,嫌船不停地颠簸,又冷又湿不舒服。

“我们马上找个地方停下,为了莱拉。”他大声喊道。

周围全是倒塌的墙壁、破碎的窗户、坏掉的房门、连根拔起的树木等,在水中疾驰而过。有一个人驾着一艘发动机船,想要驶向一扇楼上的窗户,那里有个穿着睡衣的灰发女人在求救,她的小猎犬精灵疯狂地吠叫。福利比桥已经全被冲没了,泰晤士河已经不再是一条河,变成了一片汪洋大海,从右到左灰蒙蒙的一片水流湍急,气势汹汹地要把“美丽野人”完全吞没,但马尔科姆有时间准备,他奋力把船桨戳到水中,使它刚刚好朝下面平坦的地方驶去。

这片地区是城郊的一些街道和小商店,很快鹰眼阿斯塔就大叫:“左边!左边!”她和本一起在小船上方飞行。

这一次没有什么东西阻碍他们了,马尔科姆把小船划进洪峰主流旁边的一条小街,那里的水流要慢些。

“我准备靠近那个绿十字,”他大声喊道,“那是家药店。看看你能不能抓住——那有个支架——”

爱丽丝坐起来,四下看了看,把莱拉换到另一边,照马尔科姆说的伸出手去。他们现在走得不快,抓住那个支架,让小船靠着房子停住不难。马尔科姆探身出去,仔细观察支架是怎么固定在墙上的。

“感觉结实吗?”

“反正不松。”

“好,你松手,我来抓住它,咱们就把船系在这里。”

爱丽丝松了手,小船在绿十字下面缓缓移动,马尔科姆赶紧抓住支架,以防万一他还是打了一个单套结,因为他的手指打这个很熟练,他放心。他们正好在楼上的一扇窗户旁边。

“我要砸玻璃了,”他说,“挡住她的脸。”

他挥了一下船桨,碎玻璃“哗”的一声落到房内,要在平时,这声音会显得很响,但现在被洪水的声音盖过了,几乎听不到什么。他心里想,正常情况下他会感到内疚,但是让莱拉在外面受冷受冻会让他更内疚。

“我进去。”马尔科姆说,但爱丽丝说:“不要!等等。”

马尔科姆不解地看着她。

“先把玻璃都敲掉,不然你会被划成碎条条。”她解释说。

他听明白她的意思了,沿着窗框把每一片玻璃碎片都敲进了房间里面。

“里面是空的,”他说,“没有家具,什么也没有。”

“可能是听说洪水来了,叫了搬家公司吧。”

马尔科姆很高兴她又变得尖酸刻薄了,这才像她的样子。

清理完窗框上的玻璃碴儿之后,马尔科姆小心翼翼地站起来,两只手搭在窗框上,先伸进一条腿去,再把另外一条腿放进去,人就进去了。

“把莱拉给我。”他说。

爱丽丝得挪到小船中间,这可不大容易,而且莱拉又扭又叫,这当然不起什么好作用,不过经过一番调整,最后阿斯塔变成鹰,叼着小燕子潘,爱丽丝抱着裹在毯子里的莱拉,马尔科姆把她接进了空屋子。

“天哪!莱拉,你臭得跟一座农场似的了,”他说,“这臭得,绝对一流,没的比。好了,我们马上就把你洗干净。”

“我们?”爱丽丝说,她现在也已经进来了,站在马尔科姆旁边,“我可真喜欢这个词。你负责的是打结,洗她的人是我。”

“这药店不错,”马尔科姆说,“希望他们也卖吃的。看,那边有间储藏室。”

储藏室就如同一个宝库,里面有全套的婴儿用品,还有各种各样的药物,甚至还有饼干和各种果汁。

“我们需要热水。”爱丽丝毫不兴奋地说。

“水罐里可能有。我去看看。”马尔科姆说,他看到一个小卫生间,突然感到自己很想上厕所。他发现抽水马桶可以用,水龙头也出水,甚至还有一股温水。他赶紧告诉爱丽丝。

“好,”爱丽丝说,“现在去找些尿布来,那种一次性的。咱们先把她洗了,换上新尿布,然后再喂她。要是你能想办法烧点热水,那就更好。不过别喝。”

空屋子的壁炉里有木头、引火柴和纸,马尔科姆找了找,看有没有炖锅什么的好烧水,一边赞美这位有远见的店主,他店里存的东西可真齐全。楼下肯定有各种各样的家用器皿,但洪水已经涨到了楼梯最高一级台阶,没办法下去取。幸运的是,他们把东西都存在了楼上,没放到地下室去。楼上竟然还有间小厨房,里面有煤气炉和一把水壶,不过炉子坏了。

马尔科姆取出小刀,一遍又一遍地在引火器上锉,每次都打出一些零碎的火花,点不着炉子里的纸。

“你在干什么?”爱丽丝边说边扔过来一盒火柴,“白痴。”

马尔科姆叹了口气,擦着了一根火柴,很快炉子的火就烧起来了。他在水龙头下给壶灌满了水,提着它放到火苗上。

爱丽丝给莱拉清洗、换尿布的时候她一直在叫,不过只是一般的生气,不是因为痛苦。她的小精灵原来是一只毛发凌乱的老鼠,现在变成了一只小型的斗牛犬,也一起吵吵闹闹,直到爱丽丝的灰狗精灵把他抱起来摇了摇,莱拉被惊了一下,才气愤地闭上了嘴。

“这就好多了,”爱丽丝说,“现在别闹,等那小子热好了水,我马上就喂你饭吃。”

她把莱拉带到小厨房,放到滤水板上,马尔科姆在一旁鼓捣炉子的小火苗。壁炉里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放水壶,他只好自己提着加热,就得拿湿毯子把手包上,不然就烧着了。

“至少这样能把毯子烤干。”他对阿斯塔说。

“要是店主来了怎么办?”他的精灵说。

“我们给婴儿换尿布喂吃的,没有人会不允许吧,除了博纳维尔。”

“晚上那会儿确实是他,对吧?”

“嗯。他一定是疯了。真疯了。”

“咱们真的要一路把她送到……”

“嘘。”马尔科姆左右看了看,爱丽丝还在别的屋子里给莱拉换洗。“对,”他小声说,“现在必须这么做了。”

“那为什么不告诉爱丽丝?”她小声回问。

“因为她不会答应的。她会留下来,把咱们出卖了之类的。还会带走莱拉。”

火现在烧得很旺了,手和脸感受到的热气让马尔科姆意识到自己身体的其他部分有多么湿、多么冷。爱丽丝在他身后说话的时候他正在换手,浑身不自在。

“我要的水呢?”

“哦……马上就好了。”

“水开后得多烧一会儿。把细菌都杀死。然后晾凉。这么说还得等会儿才能给她冲奶粉了。”

“她怎么样?”

“哦,不那么臭了。不过小屁股到处都发炎了。”

“这里一定有药膏什么的……”

“嗯,有。好处就是这是家药店,不是什么鬼五金店。别把水弄洒了。”

水开了,马尔科姆的手感觉跟烤焦了似的。“你能弄点冷水过来吗?”他说,“我得再把毯子打湿。我的手要烫伤了。”

爱丽丝出去拿进来一罐水,小心翼翼地把水倒到毯子上,他的手马上觉得更疼了、更脆弱了。他把水壶拿开,四下看了看。

“怎么了?”

“我得找个好用的东西来撑着水壶。”

他其实不用到远处去找。炉边的一小堆木头里面就有一块厚度适合用来撑水壶的,正好一半在火里面一半在火上面。

“要是倒了的话……”

“我知道,”他说,“你在这里看着它一会儿。”

马尔科姆站起身,去看莱拉,发现她躺在地上舒服得很,小拳头里握着一块饼干。阿斯塔舔了舔小狗崽潘特莱蒙的头,逗得莱拉咯咯一阵笑。

马尔科姆在旁边的一间储藏室里找到了他想要的东西:一支铅笔。他在楼梯平台那里的墙面上写下:戈德斯托鳟鱼酒馆的马尔科姆·帕斯戴德会赔偿我们造成的所有损失。

写完之后,他找到一摞新毛巾,拿到打破的窗边,探出身去,把小船里面擦干。

“现在来把你弄干。”他对小独木舟说。

雨已经停了,但空气还很潮湿,风抽到水面上不时地掀起浪花。水位还一点儿也没下降。

“嗨,我们才在这里待了半个小时。”阿斯塔说。

“要是能把船藏一下就好了。要是博纳维尔从街头经过,他一眼就看到了。”

“可是他从来没在白天看到过这船,”阿斯塔说,“夜里漆黑,他可能会以为我们坐的是平底船。”

“嗯。”马尔科姆一边说,一边把四周的遮篷全固定好。

“来,马尔科姆,”爱丽丝叫道,“过来。”

“什么事?”他边说边把身体从窗户那收回来。

“坐到那个凳子上,别动。”她说。

“为什么?”

她已经把锅从火上拿下来了,所以水肯定已经开了。爱丽丝一只手里拿着一块湿毛巾,另一只手把马尔科姆的头转过来转过去,轻轻擦拭他的脸,动作不粗暴却很坚定。她一开始擦马尔科姆就明白为什么了。

“嗷!”

“闭嘴!带着脸上这么多划伤,你看上去好可怕,而且可能会感染细菌。别乱动!”

马尔科姆忍住刺痛,咬紧牙关。擦拭完已经干了的血迹后,她又轻轻在上面擦了点抗菌药膏。

“别扭来扭去,没那么疼。”

其实很疼,但他做梦都不敢说,只能咬紧牙关忍住。

“好了,”她说,“不知道需不需要贴两块胶布……”

“贴了也会掉的。”

“随便你。现在把凳子让出来,我得喂莱拉了。”

她像费内拉修女那样试了试水的温度,然后撒了些奶粉摇匀。

“把奶瓶给我。”她说。

马尔科姆把奶瓶和橡皮奶嘴递给她。

“什么东西其实都应该消消毒。”她说。

马尔科姆去抱莱拉。潘变成了一只小雏燕,所以阿斯塔也变成了一只鸟,这次是一只绿色的金翅雀。

“你把饼干都啃完了?”他对莱拉说,“那你就不用喝奶了,给我喝吧。”

小家伙活力十足,马尔科姆的妈妈肯定会这么说。马尔科姆把孩子递给爱丽丝,就又到窗边去了,因为一想到妈妈,他突然觉得很无助,抑制不住眼泪。

“怎么了?”爱丽丝觉出他不对劲。

“刺痛。”

他把身子探出窗外,想看看其他建筑物里是否有动静,一点儿也没有。有的窗户拉了窗帘,有的没拉,但是都没有亮灯,除了湍急的水流声,什么声音也没有。

过了一会儿,他真的看到有什么东西在动。阿斯塔先看到的,她倒抽一口气,变成一只小猫逃到他怀里,然后马尔科姆也看到了。那东西顺着街面朝他们漂过来,不断地撞到房子临街的墙面上,软塌塌的毫无生气,大半都浸在水中。是一个女人的尸体,头朝下浸在水中,已经淹死了。

“咱们该做点什么?”阿斯塔小声问。

“什么也做不了。”

“我说的是应该做点什么?意思不一样。”

“那么……我们应该把她拉上来放好。算是对她的尊重吧。说不清楚。可是如果店主回来,发现店里有个女人的尸体……”

有一阵子,那可怜的死人好像努力要挤到商店门面和小船中间。马尔科姆不敢去拿船桨把她拨开,好在最后水流还是把她冲走了。马尔科姆和阿斯塔不看了,因为感觉那样很无礼。

“人死了之后,精灵上哪儿去了呢?”阿斯塔小声问。

“不知道……也许她的精灵很小,比如是只鸟儿,就待在她的口袋里还是什么地方……”

“没准儿他被落在后面了。”

想这些太可怕了。那个死去的女人已经漂出去有些距离了,他们又回头看了她一眼,努力去想些别的事。

“储存东西,”马尔科姆说,“咱们得往船上装东西,能装多少装多少。”

“为什么?”爱丽丝气势汹汹地问,她就站在他们身后,正抱着莱拉让她放松一下。马尔科姆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过来的。

“万一咱们没法再回来呢。”马尔科姆平静地说,“你看到水流有多猛了,万一咱们被冲到下游既没有商店也没有房子的地方呢。”

“我们可以就待在这里。”

“那样的话博纳维尔会找到我们的。”

她想了想。“嗯,也许会。”说完拍了拍莱拉的后背,孩子打了个大大的响嗝。“他到底要弄到莱拉干什么?”

“也许是想杀了她。报复。”

“报复什么?”

“她的父母吧。我也不知道。反正……”

“反正什么?”

“那个庇护的事情……咱们可能没法把她送到乔丹学院去了,即使能走到,也没办法成功,因为必须用拉丁语说句什么话,我也不知道那句话是什么。所以……”

爱丽丝仔细打量着马尔科姆。气氛发生了变化。

“怎么了?”他说。

“你根本没打算去乔丹学院,对不对?”

“我当然要去……”

“你没有!我还猜不透你的心思,小杂种!”

爱丽丝突然上前,从他衬衣口袋里把那张白色的卡片抓了出来。她反正面都看了一下,把卡片甩到地上,气得脸都涨红了。

然后她就使劲踢马尔科姆的腿。怀里抱着孩子,她只能踢腿,这会儿莱拉也感受到了爱丽丝的怒气,害怕极了。马尔科姆赶紧跑开。

“你只是自己瞎猜……”

“我瞎猜!你就是这么打算的,是吧?嗯?我看到你在船上看这东西了,你以为我睡着了。你想带着我好照顾孩子。你个浑蛋猪头。我竟然还信你了。”

她不停地踢他,她的精灵也咆哮着要抓住阿斯塔,阿斯塔轻易地变成一只鸟,飞到他够不着的地方去了。爱丽丝气得脸色发白,灰蓝色的眼珠子瞪得很大。马尔科姆只是往后退避,抓起凳子。

“你拿那个干什么,嗯?打算往我脑袋上砸?我倒要看看你敢不敢!你要敢砸,我马上把你打昏。我放下莱拉就把你他妈的胳膊砸断。看你还能不能划你那该死的船——嘘,嘘,小东西,别哭。爱丽丝只是生那边那个浑蛋废物的气,不是生你的气,宝贝。把他妈那凳子给我放下,你个浑球。我还没喂完她。炉子里再添根柴,然后给我滚得远远的。”

马尔科姆照她说的做了。爱丽丝坐下来把奶瓶放到莱拉嘴里后,马尔科姆说:“想想昨天晚上发生的事,咱们没的选择,根本没有别的路可走。咱们去了鳟鱼酒馆,结果门都锁了,因为他们以为我安全地在楼上待着呢——他们听不到砸门的声音——没地儿可去,没有其他保证安全的法子,只有小船,只好上船,然后……”

“闭嘴。别他妈叨叨。我要想想怎么办。”

“咱们不能待在这里,他会发现我们的。”

“闭嘴!”

有什么东西从他额头上流到他右眼里了。是血,划伤的地方迸开了。他拿手绢擦了擦,手绢跟其他所有东西一样,也是湿的。然后他就躲到储藏室去了。

“最后她肯定会明白的。”阿斯塔小声说。

“对,可是……”

“而且咱们知道她脾气不好。”

“嗯。”

实际上,他们俩都有点动摇。爱丽丝的愤怒比水里的女尸更难面对,比想到杰勒德·博纳维尔会找到他们还难面对。

马尔科姆走到货架旁边,可是他什么也看不到。他没法思考往船上囤东西的事,也没法考虑任何事,他的脑子跟洪水似的搅成一团。“咱们得跟她解释。”他小声对阿斯塔说。

“你觉得她会听吗?”

“至少莱拉还在她腿上……”

他找了一瓶橘子汁,拧开瓶盖。

他把橘子汁拿给爱丽丝,她厉声说道:“拿这个干什么?”

“当早餐。”

“滚。”

“你听我说,听我解释。”

她只是愤怒地瞪了他一眼,没说话。

马尔科姆继续说:“莱拉不管在哪里都有危险,反正在牛津是没有任何安全的地方。即便修道院是安全的,修女们还都活着,至少也已经有两拨人想要抢走她了。首先就是博纳维尔,我不知道他究竟想干什么,但他想要莱拉,并且人已经疯了,暴虐狂。他连自己的精灵都打,我认为就是他把自己精灵的腿打断了,所以她才少了一条腿。咱们不能让莱拉落到他手里。然后还有那个……”

“儿童保护办公室。”阿斯塔提醒他。

“儿童保护办公室。我跟妈妈说到他们的时候你也听到了,你的精灵……”

“没错,”爱丽丝说,“畜生。”

“还有学术庇护,对,我晚上告诉你的。”

“对,假如真的有学术庇护,并且能渡过这样的洪水,回到乔丹学院,人家也不会让我们进去。这个想法就到此为止了。”

“但还有阿斯里尔勋爵。莱拉的爸爸。你记得吧,我跟你说过……他是反对教会法庭的,而且显然他很爱莱拉,这一点毋庸置疑。所以我想咱们应该把莱拉交给他,除了他没有人能保护她了。儿童保护办公室的人还会到修道院去,而且洪水过去,修女们会忙着清理重建,没办法好好照顾她,恐怕本内迪卡塔修女也没法子。还有博纳维尔。他那么……呃,那么疯狂,已经完全失控了,他随时都有可能抢走她。还有卡塔琳娜修女,她会把莱拉交出去……”

爱丽丝考虑了一下说:“你爸爸妈妈呢?他们为什么不可以照顾她?”

“他们光酒馆就忙得不可开交了。而且教会法庭的人还会来。你认识博特赖特先生吧?乔治·博特赖特?”

“他怎么了?”

“有天晚上,教会法庭的人到酒馆要抓他。别人都不敢反抗,只有他站出来,可是根本没法反抗教会法庭。要是他们想把酒吧搜个底朝天,他们就会真搜,谁也不敢拦。然后还有圣·亚历山大联盟,有人会告诉那些孩子莱拉在酒馆,如果他们是联盟成员就会去举报。”

爱丽丝“嗯”了一声,把奶瓶放下,抱起莱拉拍她的背,说:“好吧,那还有她妈妈呢。”

“她是教会法庭那边的,就是她创建的圣·亚历山大联盟。”

爱丽丝站起身,慢慢地踱来踱去。潘特莱蒙变成一只小雏燕,开始叽叽喳喳地说话,莱拉与他对话,阿斯塔也加入了他们的谈话。爱丽丝的精灵现在是一只大獒犬的样子,他趴在火炉旁,睁开一只眼睛看了看。马尔科姆没说话,也一动没动。爱丽丝转过身来说话了。

“那你怎么找到他,这个阿斯里尔勋爵?”

马尔科姆捡起她扔在地上的卡片,说:“这是他的地址,我就是看了这个才想到的。反正吉卜赛人肯定知道,如果咱们能碰到吉卜赛人的话。而且他是个名人,应该不难找。”

爱丽丝哼了一声。“你这个火星人。”她说。

“我真没见过火星人。”

“那你滚去照照镜子去。”

马尔科姆没吭声,感觉这样应该更安全些。爱丽丝走到窗边,大致看了看外面。

“给我拿条毯子。”她说。

马尔科姆找了一条毯子,展开后围到她肩上。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她说。

“因为一切发生得都太快了。”

“但你一直在计划,你早就把东西放到船里了。”

“我没想到要走,还没开始打算。我不知道洪水会来得这么快。要是知道的话,我可能就会带上费内拉修女了,因为我不可能又照顾孩子又划……”

“费内拉修女?我刚才叫你什么?火星人?你就是个彻头彻尾的蠢蛋。”

“呃,总得有人……”

“只能是我,没有别人能行。”

“那你为什么要踢我?”

“因为你没告诉我,或者说没问过我。”

“我只是晚上才想到的,小船系在树上那会儿。”

爱丽丝回到炉火边,把最后一块木头放了进去。“那现在是什么打算?”她说。

“继续顺流而下,躲开博纳维尔,去找阿斯里尔勋爵。”

眼角的血又流出来了,他必须再擦一下。马尔科姆把手在裤子上蹭了蹭,裤子现在几乎已经干透了。

“坐下,抱好莱拉,”爱丽丝说,“我去找块创可贴,随便你怎么说,眼睛里总往外流血,要把我逼疯。”

她这次的动作要轻柔多了。贴完之后,她把那包创可贴和一管消炎药递给他。

“你可以先把这些放到小船里去。要是有毯子和枕头就多搬点,昨天晚上冷坏了。还要多放些纸尿裤,还有火柴,还有那口锅,所有的饼干……”

她一口气说了好多,列了那么多东西,要都装上了船肯定很沉。不管她说什么,马尔科姆都认真地点头。

“好了,那就赶紧开始。”她说。

于是马尔科姆就开始干了。他按重要性把东西排了序,先收拾了毯子和枕头,然后是纸尿裤、婴儿奶粉和莱拉用的其他东西。爱丽丝看样子不打算帮忙,他也不敢问,所以每次他都抱着一大把东西,弯腰到窗外把船拉拢,把东西放下去,然后自己再爬下去,把东西整整齐齐地装好。他在船头那里放了好几条毯子,好让爱丽丝坐得舒服,还能抵挡船舱底下的水透上来的寒气。他还放了几个枕头在那里给她靠。

“她真奇怪,”他们到了外面后,阿斯塔小声说,“整个晚上都在受罪,她其实可以发发牢骚的,但她一声没吭。”

“不过我还是觉得她要是没踢我就好了。”

“可是她也帮你处理伤口了。”

“嘘!”

马尔科姆看到街道尽头有人活动,接下来就清楚了:是一艘敞篷小船,里面有两个人,都不是博纳维尔。一个人在划船,另外一个观察前方,他一看到马尔科姆在小船里,就跟划船的人说了点什么,那个人就转过身来看。

“嗨!”其中一个冲他们喊道,“你们在干什么?”

马尔科姆没回答,而是冲着窗户喊:“爱丽丝,把莱拉抱过来。”

“怎么了?”爱丽丝问,但马尔科姆已经转过身去了。

敞篷船越来越近,那人划得很快。等他们走近,不需要大声喊话的时候,马尔科姆说话了:“我们有个婴儿需要照顾,只好进这里去,因为她要冻僵了。”

爱丽丝出现在他身旁,也看到那两个人了,他们现在离得已经很近,伸手就可以抓住他们的小船。

“你们想干什么?”她说,怀里抱着莱拉,孩子差不多已经睡着了。

“只是检查是否一切正常,看有没有人做不该做的事。”没划桨的那个人说。

“你们有个婴儿?”划船的人问。

“是我妹妹,”爱丽丝说,“洪水来的时候,我们家的房子要塌,所以我们跑到小船上了。可是我们一整个晚上都在外面,她冻坏了,我们只好停下,找个地方喂她点吃的,换块尿布。要是屋里有人,我们肯定会先问问的,可是没有。”

“你在往船里放什么?”另外一个人问马尔科姆。

“毯子和枕头。我们准备想办法回家,因为爸爸妈妈会担心的。可是万一又要在船里过夜呢……”

“你们为什么不就待在这里?”

“因为爸爸妈妈呀,”爱丽丝说,“你没听到吗?他们会担心的。我们得想法尽快回家。”

“到哪里去?”

“你们是警察,还是什么人?关你们什么事?”

“桑德拉,他们只是关心这些地方的安全,”马尔科姆说,“我们住在沃尔沃科特,昨天晚上顺着港口绿地一路被冲下来了。我们准备想法子穿过城里回去,可是万一我们又被困住……”

“你们叫什么名字?”

“理查德·帕森斯。这是我姐姐桑德拉。婴儿叫爱丽。”

“昨天晚上你们的爸爸妈妈到哪儿去了?”

“昨天奶奶生病了,他们去看她了,洪水来的时候他们正好不在。”

划船的人在控制船桨,好让小船在水面上保持不动,他对另外一个人说:“别管他们了。没问题。”

“你们知道这是偷盗吗?你们的行为?”另外一个人说,“知道这算抢劫吗?”

“这不叫抢劫。”爱丽丝说,但马尔科姆接过话茬儿说:“我们只拿了活命必需的东西和给婴儿吃的东西。洪水一退我爸爸就会来付钱的。”

“要是你们进了城,”划船的人说,“能找到市政厅的话——你知道市政厅在哪儿吗?圣·奥尔代茨那里?”

马尔科姆点了点头。

“那里有个急救站,有很多避难的人,也有很多能提供帮助的人,你们需要啥在那里都能找到。”

“谢谢,”马尔科姆说,“我们会去的。谢谢。”

那两个人点了点头,划船走了。

“桑德拉,”爱丽丝用极其轻蔑的口吻说,“你就不能想个好点的名字吗?”

“不能。”马尔科姆说。

十分钟以后,他们又出发了。爱丽丝浑身包裹得暖暖和和的,坐在船头,怀里抱着又干净又干爽的莱拉,她吃饱喝足了,睡得正香。“美丽野人”吃水很深,从马尔科姆开始载本内迪卡塔修女去邮局以来,它还从来没有装过这么多东西,但小船带着全新的热忱英勇向前,像强有力的骏马回应主人的缰绳一样,积极回应船桨的推动。马尔科姆心想:情况还不算太糟。他们还都活着,向南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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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二章《黑暗物质.4,洪水中的精灵》(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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