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陷落往昔篇
第4章陷落往昔篇
FallintoYesterday
如果可以,
我想把时光折叠起来,收进透明的瓶子,
每当阳光穿过,我就能陷进往日七彩的记忆里。
你,依然是我生存的信念;
我,仍旧是陪伴你的光。
Forgetting6:没有苏一,只有酥心糖
一个人成熟的标志,大概就是“接受”吧。
因为你见过太多的力不从心,就学会了接受命运的不公;你遭遇太多的事与愿违,就学会了接受生命的无常。所谓对世事的淡然从容,其实亦是对人生的无奈。
但对蓝桉,我永远无法接受现在的他。
Q说:“苏一,你得成熟点儿,别把自己搞得太累。”
我无言以对。
在曼德高中的这段日子,我慢慢适应了这里的环境。这里的学生大多少不了一点点傲慢,但毕竟是孩子,内心都足够真诚。
一进十二月,圣诞的味道渐渐浓了。
曼德高中在礼堂大门前,立起一棵高大的圣诞树。傍晚的时候,校长主持了一个小小的亮灯仪式,许多学生都来参加。我站在人群里,被身边那些十几岁的简单和快乐感染了。
圣诞树亮起的一刻,校园里响起了一片欢呼声。
忽然身旁有人问我:“你知道这是什么树吗?”
我侧头看,是千夏,不知什么时候,她站在了我身旁。
我说:“是松树吧。”
千夏摇了摇头,说:“是枞树。”
“以前没有注意过。”
千夏牵了下嘴角说:“枞树是伊甸园之树,它代表人类遗失的快乐。它再美,也只属于过去。”
我有点儿不知道怎样答。千夏总有种超越同龄人的成熟感,或者说,她与所有人都格格不入。她的脸,被闪烁的灯光,映出奇异的光彩,可是眼神里,却停着永恒的淡漠。
她忽然说:“你觉不觉得圣诞树就是个悲剧,光耀一次,就会被拉去当柴火。”
我说:“怎么说也夺目过一次,总比直接被拉去当柴火好点儿。”
“你真这样觉得吗?”千夏反问我,“没有过快乐,怎么会知道痛苦。一棵生来只知道做柴火的枞树,被砍的时候是快乐的。只有被人装饰赞叹过的枞树,才会死得很悲哀。”
我有点儿惊讶,她才十六岁,却有这样灰暗又冷峻的思想。
我忍不住想起自己。其实,我就是棵被拖出伊甸园的枞树吧。享用过快乐,就必须收下痛苦。
我说:“你才多大就说这样的话,你应该多点正能量。”
千夏“嗤”地轻笑一声,说:“我就是来找你传达正能量的。下个星期六,爱心社团去做义工,别的老师都不愿意去,请你陪同,可以吗?”
我当然不能拒绝,同意了。
就在这时,我的电话在衣袋里响了起来。
是Q打来的,她焦急地说:“苏一,你在哪儿呢?”
“我在学校。”
“你有没有见到蓝桉?”
“没有。他怎么了?”
“他失踪了!”
Q的话,让我所有的神经都惊跳起来。他跳到湖里的那一次,让我怕了。我很怕他再做出不在乎生命的事。
我赶到“小白”的时候,Q和梁叔都出去找蓝桉了,只有梁姨守在别墅里等。我问她蓝桉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梁姨说:“蓝先生一直在房间里画画,后来Q小姐去叫他吃饭的时候,发现他不在屋里。我们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这段时间,蓝桉十分迷恋画画。在墙上画,在纸上画,有时就会睡在画室,醒来再接着画。尽管那些画看起来,就像小孩子的涂鸦,但仍能感到里面满藏着情绪。有阴郁的黑色、激扬的红色、宁静的蓝色、明烈的黄色……那些大面积的色块碰撞在一起,仿佛在还原着他大脑中残留的影子。
我在画架上看见了蓝桉离开前画的最后一幅画,深蓝色的背景下,几个瘦长的黑色三角,直刺上去。
这会是什么呢?
我仔细地看着,在脑子里回想着有关蓝桉的一切。那样尖锐、那样暗黑,那应该是教堂的尖顶吧。蓝桉长大的圣贝蒂斯教堂,就有这样高耸锐利的尖顶。
我连忙拿出手机,给Q打电话。我说:“Q,蓝桉会不会去了圣贝蒂斯教堂?”
Q愣了一下说:“你在门口等我,咱们这就去。”
夜晚的公路格外空旷。Q开着车子,一言不发。
不知什么时候,天空开始飘雪了。细小的雪花在车灯的光柱里飞舞着,像我的心绪一样,乱成一片。我无声地祈祷着蓝桉千万不要出事,他受的磨难已经够多了。
我的神经早已脆弱得不能承受他任何的意外。
我说:“Q,这么远,蓝桉不会来吧?”
Q没有回答,只是把车子开得飞快。
到达圣贝蒂斯教堂的时候,雪下得更大了,把整座城市都淹没在白色里。教堂的尖顶像披着雪袍的神明,透着威压。
Q和教堂里的人太熟了。她一进大门,就问更夫说:“蓝桉是不是来了?”
更夫点了点头说:“是啊,你不知道吗,下午就来了。”
Q头也不回地向教堂跑去,一路跑上了教堂的阁楼。
我记得这里——蓝桉小时候被关禁闭的地方。后来,他常把自己关在里面,思考问题。
Q来到门前,敲门说:“蓝桉,你在不在?”
我气喘吁吁地追上来,推开了她。
我哪有心思仔细问呢。
我要看到蓝桉,完好无损的蓝桉!
我用力拉开房门,老旧的木板发出“吱呀”的摩擦声。
蓝桉真的就在里面!他竟倚坐在地上,睡着了。暗弱的天光从高高的气窗里漫进来,像团幽蓝的雾气。
我走进去,摇醒蓝桉说:“你怎么睡在这儿?”
蓝桉迷蒙地睁开双眼,好像完全不知发生了什么。Q也跟了进来。蓝桉看见她,伸手让Q拉他起来。
Q扶起蓝桉,转头对我说:“今天咱们就住这儿吧,明天再回去。”
我点点头。雪这么大,夜路不安全。
我说:“Q,蓝桉不会是一个人来的吧?”
Q侧头看了我一眼,说:“一会儿我叫人给你安排房间。”
看来Q是不想说了。
我看着她和蓝桉走出阁楼,一直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可是,放心之后,却也藏着一丝晦暗的失落。
我明明就在他身边不是吗?他却把手伸给了Q。
Q和蓝桉的脚步声,渐渐淡远了。我一个人留在阁楼里。
这是我第一次到蓝桉禁闭的小世界。这样狭小幽暗的空间,真不知道七八岁的他,是怎样熬过一个又一个的七天。
我在蓝桉刚才坐过的地方坐下来。冰冷的地面,依然保有一点他残留的体温。
我懒散地叹了口气,为自己感到一丝难过。
我再用力地爱他,又能怎么样?
他不会再想起我了,永远不会再记得我是谁。不论我多努力,对于他,都是无视的零。
忽然,我在夹角的墙面上,发现了一些淡淡的刻痕。那大概是用硬物画出来的。我仔细辨认着,画的依稀是个穿着裙子的小女孩儿,梳着羊角辫。
我一瞬怔住了。
这是蓝桉童年时刻上去的吧。我在女孩儿飘飞的裙角上,看见歪歪扭扭的三个字——酥心糖。
我一动不动地望着,眼泪静默而汹涌地冲出眼眶。
怪不得,蓝桉一直视我为透明的。原来活在他心里的,早已没有了长大的苏一,只有穿着太阳裙的酥心糖。
是她,陪着他度过了一个又一个黑暗的夜晚。
而不是离他而去的,再不回头的我。
就在这时,一缕赞美诗的歌声,从院子里飞出来,近似于男童的声音,在雪夜里显得格外清澈。
我站起身,走出门外,倚着长窗,向外张望。
一个瘦长的男孩儿,正站在院子的中央。银白的积雪,映衬着他单薄的身影,像一个逃逸出冥界的幽灵。
他是谁?
会不会是那个Q不愿提起的人?
我飞奔着跑下楼梯,冲出教堂。
可是院子里早已没有了人影,只有雪花纷纷扬扬地撒下来,发出轻微的窸窣声。
Forgetting7:活在往昔
周六,我很早就去了学校,陪学校的爱心社团去做义工。临出发前,我才知道,为什么没有老师愿意去,因为他们服务的地方不是什么养老院或是孤儿院,而是市精神卫生院。
黄色的校车里,除了我以外,只有十六名学生。千夏坐在最后一排,不与任何人说话。事实上,我总觉得千夏不该属于“爱心社”。在她身上,看不到一点儿义工的热情与亲和。
其实,对她最好的形容,还是一个字——冷。
她没有朋友,也不需要朋友。她的身世,讳莫如深,没有人知道。她背的书包,不是Prada,就是MiuMiu。记得一次,我去检查宿舍,一只黑色香奈儿2.55,就随手扔在床上。贵族学校统一校服,也有弱化学生贫富差距的意思,可是千夏以每周一款的更新速度,挑动着那些富有小孩儿的神经。
这一天,秦依瑶也来了,她是爱心社的副社长。她走到我面前说:“苏老师,你不准备说点儿什么吗?”
我问:“说什么啊?”
“说说注意事项,我们可是去精神卫生院呢。”
后面的千夏走过来,在我旁边的座位坐下来:“你不是早就准备好了吗?想说就说,何必麻烦苏老师。”
秦依瑶尴尬地笑了笑:“千夏,我不理你,你最好也别惹我。”
千夏别过头,好像多说一个字,都是浪费。
旁边一个叫孟格的男生哈哈笑起来,他说:“秦副社长,有话你就说嘛。说得好,以后你就是社长的接班人了。”
秦依瑶脸上有点儿挂不住了,她从包里拿出一张纸说:“既然苏老师没有准备,那我来说说吧。”
“嗤”的一声,孟格笑出来,他嘟囔着说:“官迷。”
秦依瑶翻了他一个白眼,继续说:“第一,必须听从指挥,不能乱走,特别是重症病区,会有一定的危险性;第二……”
秦依瑶一条一条地讲着,千夏转过头,对我说:“苏老师,你好像不想参加这次活动呢?”
我微怔了一下说:“也不是。”
“那你为什么看起来很不开心?”
“我……”我为难地说,“其实,我有一个朋友,在那里。”
是的,那里有我一生最好的朋友——谢欣语。
谢欣语入狱后,精神状况越来越差。洛小缇和Q找了最好的律师,帮她申请了保外就医,转到精神卫生院治疗。
说实话,我有一点儿怕见谢欣语。因为每一次见她,我的心就如同刺进一把冰锥一样疼。
我不相信,那就是谢欣语。
她曾经那样聪明、漂亮、骄傲、夺目……如今却只能靠臆想存活。
那天,我一进卫生院的活动室,就看见了谢欣语。她安静地坐在椅子上,单薄的身体沐浴在淡金的阳光里。她的身旁,摆着一把空椅子。她时不时地转过头,对着空气,喃喃低语。
她嘴角微笑的弧度里,流露出无限的满足。
因为在那把空掉的椅子上,坐着她一生最爱的男孩儿——唐叶繁。
其实,我宁愿医生不要治好她,她就可以永远无忧地生活在她圆满的世界里。
千夏站在我旁边说:“她就是你朋友?”
我点点头。
“她看起来挺好的。”
我无奈地说:“只是看起来。”
那一天,卫生院组织学生先和病人聊天。能来参加活动的病人,情绪基本都很稳定。也许是久不见生人的原因,大多特别健谈,有的说着,就会跳起舞来。只有谢欣语不一样,她见到我,也没特别惊讶。
她说:“小一,你来了,这些都是你同学吗?”
我点点头,没有告诉她,其实他们都已经是我的学生了。时间带着所有人,飞奔着离开了少年时代,只她一个人固执地活在往昔。
她忘掉了唐叶繁负爱而去的绝情,忘掉了自己因爱生恨的凶残。大脑帮她筛选过的记忆,只有美好、快乐、永爱、不变,把奔流不息的时间,永远凝固在十八岁之前。
我说:“欣语,你最近都在干什么呢?”
“还能干什么,就是做题。马上就要高考了,你不急吗?叶繁真是理科的脑子,总是比我先做完。”
我不知道怎样接下去,只能拉着她的手,听她讲。她忽然很神秘地说:“对了,和你说个事。昨天叶繁和我kiss了。他终于不像一块木头了。”
说着,她的脸就红了。
我紧紧地咬了咬嘴唇,把眼泪逼成笑脸,说:“真的?看来他是真心喜欢你呢。”
这就是为什么我不想来见谢欣语的原因。
面对她,我总是脆弱不堪,却又不得不坚强。我必须陪她把戏演下去。
可是,我没有疯掉。我无法若无其事地把她和唐叶繁惨烈的结局,演绎成美好。每当我对着空气说“哥,你要好好对欣语啊”,心脏就会缩成一团,痛到窒息。
很快,活动就进入到第二个环节。学生准备了节目,开始表演。谢欣语从前就不喜欢这些,现在也一样。她拉我坐在最后一排,继续和我絮絮不止地说着她和唐叶繁的事。
突然,一缕清澈的小提琴声,响了起来。
我和谢欣语一瞬愣住了。
因为那旋律真的太熟了——舒伯特的《小夜曲》。
那曾是唐叶繁最拿手的一首曲子。
我循声望去,是千夏。她拉琴时的样子,像是另外一个人,冷然中透出一抹柔软的温度。
谢欣语定定地望着她:“你觉不觉得,她像一个人?”
是唐叶繁吧。
谢欣语跟着旋律,轻声哼唱起来,眼睛里跃动起莫名的光彩。她忽然说:“小一,你知不知道,在我们很小的时候,我就遇到叶繁了呢。”
我摇了摇头。
谢欣语说:“那时候,他甚至都不知道我叫什么。”
谢欣语的眼神,忽然放得好远,仿佛一瞬穿越了时光的屏障,飞去了我们的童年。
Forgetting8:独家珍藏
是我和蓝小球睡在地下通道的那一晚,谢欣语也在那座城市里流浪。冥冥之中,我们每一个人都在彼此的生命里交错又远离。
那一天,谢欣语的父亲谢金豪,参加供应商举办的答谢宴会,谢欣语和妈妈常月芬也一起来了。
对于六岁的谢欣语来说,参加这样的宴会,还是件很兴奋的事。不过,某些“大人物”的致辞,她真不爱听。于是,她趁妈妈不注意,偷偷溜出了宴会厅。这家酒店有太多好玩的地方,比如整面墙都在“哗哗”流水的瀑布,通往大堂的走廊,还有蜿蜒流过的小河,金色和红色的鲤鱼,悠闲地游来游去。
后来,她就迷路了,站在一模一样的走廊里,找不到回宴会厅的路。不过,很快她就遇到了一个和她一样受不了致辞,偷跑出来的人——爸爸谢金豪,只是他还带着一个妩媚陌生的女人。
谢欣语悄悄躲在一棵盆景的后面,看着他们进了房间。她很快就明白发生什么了。电视剧里太多这样烂俗的桥段,演过一万遍。她跑过去,记住了门牌号码0612,然后找到楼层的服务员,带她回到了宴会厅。
常月芬正站在门口,焦急地四处张望,一见她就说:“你去哪儿了?怎么自己乱跑?”
谢欣语神秘地对妈妈招了招手,用非常小非常小的声音说:“妈妈,我看见爸爸有外遇了。”
常月芬脸色一变,说:“别胡说,小孩子懂什么外遇。”
“真的。我看见他和一个女人进了另一个房间。”
常月芬沉默了一会儿,说:“欣语,爸爸在谈生意。这件事,咱们回去说吧。”
谢欣语不懂。在她幼小的世界里,只有界线分明的白与黑。做对了,要受到表扬;做错了,就该批评。她想不出妈妈为什么要不了了之。
那天的饭,她吃得都有点儿不知滋味了。
晚上,谢金豪一直没有回来。常月芬带着她,很早就睡了。可她怎么睡得着呢?她看了看睡熟的妈妈,穿起衣服,去了0612的门前,等着爸爸出来。
可是没有,一直没有。
最终,谢欣语失望了。大概全世界的小孩儿,表达对家长不满的方式,都是离家出走吧。她决定离开这个不可理喻的家。
然而这座城市这么大,谢欣语踏出酒店,真不知道自己该去什么地方。她走进离酒店最近的一条地下通道,这样可以尽快脱离妈妈可以企及的视线。于是,她就在通道里,看见了刚刚吃饱睡着的酥心糖和蓝小球。
酥心糖紧偎在蓝小球的肩膀上,垂着晶亮的口水,像一只白痴的小虫子。那些因为找不到妈妈的烦恼,都在睡梦里清除得一干二净。
谢欣语静静地站了一会儿,从她的Mickey钱包里,拿出一百块钱,放在酥心糖的口袋里。
那是她所有钱的一半。
记得从前我问过她:“那时我们又不熟,为什么要帮我呢?”
谢欣语说:“也许,是因为我很羡慕你吧。我羡慕你自由,有蓝小球这么真心对你好的朋友,有一个当你是全世界的妈妈。”
命运就是这么奇怪,两个平行轨迹的女孩儿,交错在这条短短的地下通道中。一个因为找不到妈妈,迷失在城市里;一个因为厌恶父母的行径,要逃离自己的家。
不过,谢欣语从没告诉我,就在那个夜晚,她命运的轨迹,也曾与另一个人交叠过。
已是深夜,整座城市都淹没在初夏潮润微凉的空气里。谢欣语一个人漫无目的地走在陌生的街道上。一缕幽幽的小提琴声,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那是从一个小区里发出来的,委婉中透着生涩。
谁会在夜里拉琴呢?
谢欣语循声走过去,在一处花坛的旁边,看到一个正在拉琴的男孩儿。看样子,也就和她一般大。
男孩儿看见她,停下来。
谢欣语说:“这么晚了,你怎么还在这里拉琴呢?”
男孩儿用琴弓指指身后的楼房,四楼的窗口,有隐隐的争吵声传出来。谢欣语大概明白了,一定是他的父母在吵架。
男孩儿说:“这么晚,你怎么也在外面转呢?”
谢欣语说:“和你差不多,只不过,他们都已经不会吵了。”
“大人都好烦是吧?”
谢欣语点点头:“是好烦。真不明白他们不喜欢对方,为什么要在一起,还把我们生下来。”
男孩儿说:“你知道,怎么才能不烦吗?”
谢欣语摇了摇头。
“就是快一点儿长大,到你喜欢的地方去,一个人,就开心了。”
谢欣语无语地笑了。对于六岁的她来说,长大还是一件非常非常遥远的事。
男孩儿说:“别难过了,我给你拉首我新练的曲子。”说完,他就搭起小提琴,拉起了舒伯特的《小夜曲》,悠扬的琴声,回荡在夜空里,拂散了谢欣语心中的郁结。
只是曲子还没拉完,四楼的窗子就打开了。一个男人站在窗口说:“叶繁,上来,半夜拉什么琴!”
是的,那个男孩儿就是唐叶繁。他对着爸爸点了下头,然后从衣兜里拿出三十块钱,放在谢欣语手里说:“出了小区的门,往左走有一家麦当劳,二十四小时的。你去那儿吧,别到处乱跑,太危险了。明天早晨,我再去找你。”
谢欣语原本不想拿他的钱,可是唐叶繁已经转身跑走了。她握着那三十块钱,心里就有了微小的温暖。
她一个人去了麦当劳,买了一份套餐。她想,那个叫唐叶繁的男孩儿一定会来的吧。
可是,有一个人比唐叶繁来得更早。
那是清晨六点,满城找了一夜的常月芬,终于在麦当劳里看见了谢欣语。常月芬骂了她,然后强拉起她,走出门外。
谢欣语不想离开,但她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好一边走,一边回头。
晨曦从楼与楼的缝隙间射出来。人行道上,是来往匆忙的人群。晚樱一夜散去了最后的花瓣,散落在地上。忽然一个男孩儿,背着书包从谢欣语的身边跑过去。
是唐叶繁。
谢欣语多想叫住他,告诉他“我等了你一夜呢”。
可是,妈妈已经拦到了出租车,把她塞进了车里……
千夏的琴声,停止了。活动室响起了掌声。
谢欣语看着我,眼睛闪着轻灵的光芒。她说:“小一,你能想到我初中的时候,再次见到叶繁的心情吗?他已经不记得我了,但我从没有忘记他。我觉得一定是上天给我机会,让我们在一起。”
她转回头,对着空气说:“你说对吧?叶繁。”
那一刻,我仿佛真的看见唐叶繁就站在谢欣语的身旁,恬然温柔地抚摸着她稀疏枯黄的长发。
现在的谢欣语一定是快乐的吧。
即使虚幻,她也得到了她想要的幸福。
就在这时,走廊里传来一阵女生慌乱的尖叫,把所有的欢乐都惊散了。
Forgetting9:无比信赖
我和护士,一路循着尖叫,跑过去。那声音竟是从重症区里发出来的,一个女生被关在了里面。
是秦依瑶!她疯了似的惨叫着,双手用力地拍打着门上的玻璃窗。她的身后,几个行为失常的疯子,拍手哈哈地大笑着,还有一个流着口水的女人,揪着秦依瑶的头发,时不时地撕扯着。
然而重症区的大门上了锁,管理的医生不知去了哪里。
我慌神了,大喊着:“谁有钥匙,快开门!”
很快,一个中年大叔跑过来,拿出一把哗哗作响的钥匙。我大声对秦依瑶说:“不要怕,没事的。”
可我心里怕极了,生怕她会出意外。
大叔越着急越出错,试了几把钥匙都不对。旁边的医生看不下去了,抢过钥匙,终于把门打开了。
秦依瑶惊慌失措地冲出来,跌倒在地,决口的眼泪,把妆都冲花了,黑色的眼线,在脸上画出惊悚的花纹。
我抱住她,她的身体,发出剧烈的颤抖。
孟格从人群里探出头,说:“哟,第一条不就是千万别进重症区吗?”
虽然秦依瑶的性格令人生厌,但此时奚落她,实在有些落井下石。我拿出老师的腔调说:“闭嘴,说什么风凉话。”
秦依瑶终于在极度的慌乱中恢复过来,她倚靠在我怀里,手指颤抖地指着千夏:“是她,是她把我关进去的!”
千夏没有说话,手里拿着小提琴,一声不响地注视着秦依瑶。
千夏的脸上,挂着一抹淡淡的笑,大而澄澈的眼睛里,透着轻蔑与怜悯。她站在阳光里,却像是裹了团阴暗的黑雾,散放着冷然的气息。
秦依瑶被千夏的样子震慑住了,伸出的手,又缩了回来。
孟格在一旁说:“你疯狗啊,别乱咬人。刚才千夏在表演节目,我们都看见了。说点儿靠谱的。”
我扶起秦依瑶,对孟格不客气地说:“你闭会儿嘴会死啊!”
第二天,我在校长室里受到了批评。
校长说:“不用我说,你也应该懂的,这里的学生,身份大多不一般,做事必须考虑周全。”
我默默听着,没有反驳。这次的确是我失职,秦依瑶离开,我竟然没有注意到。
秦依瑶在家里住了一个星期才回来。她回校的那天,我去宿舍找她。秦依瑶的父亲是开珠宝连锁店的,生意做得很大。她是独女,性格难免骄纵。但经历了上一次的事件,她收敛了许多。也许是因为那天我维护了她,她对我变得亲近了。
秦依瑶坐在我身边说:“苏老师,那天谢谢你。”
“是我应该和你说抱歉的。”我说,“那天,你怎么会去重症区呢?”
秦依瑶抿着嘴,犹豫了一会儿说:“你要相信我好吗?”
我点点头。
“我原本是在洗手间补妆的,把手机放在了洗手台上。后来……隔间的门打开了,千夏低着头从里面出来,拿起我的手机就走了。我叫她,她也不停。我当时很生气,追她的时候,就没注意别的。我看见她进了走廊尽头的一扇门,也跟着进去了。可是,里面没有她的影子,我这才发现自己进了重症区。我想离开,门却锁住了。”
秦依瑶回想起那一幕,脸上依然有惊恐的表情。
我问:“你看清是千夏了吗?她当时正在表演呢。”
“我是没看到她的脸,可你说那天穿着校服,又留着黑直长发的女生还有谁呢?”
这件事,我也觉得十分蹊跷。之前,我重回过精神卫生院,调看过当天的监控视频。的确像秦依瑶说的,她跟着一个穿校服的女生,走出了洗手间。但离奇的是,那个女生不论走到哪里,视频的画面都会受到干扰,“刺刺”地跳闪起来。我始终都无法看到那个女生的脸。
那天从秦依瑶宿舍离开的时候,她对我说:“苏老师,你觉不觉得,千夏挺神秘的?”
我故意淡化说:“也没什么吧,她就是不太喜欢和别人交流。”
可是在我心里,却觉得千夏的确是个令人捉摸不透的女孩儿,在她身上似乎有着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
不久就是圣诞了。
曼德高中举办了盛大的派对,但是我没有参加。
因为我有蓝桉。
24号的晚上,天气干冷晴朗。Q在“小白”的客厅里,立起一棵圣诞树,密绿的针叶里,挂满了彩球和彩灯。大大小小的礼物盒子,欢乐地堆在圣诞树脚下。客厅里放着圣诞的歌曲,低低诵唱着安美平和。
蓝桉似乎也感受到美好的气氛,不再躲在他的画室里涂鸦,而是坐在圣诞树前,看那些明明灭灭的彩灯。
Q说:“以前,我们在孤儿院的时候,最期盼的就是圣诞节。因为一年,只有这一个节日。”
Q很少说起孤儿院的事,或者说,从来没有。她对他们的过去,讳莫如深。
我们陪着蓝桉坐在地毯上,吃梁姨拿手的巧克力年轮蛋糕和香蕉小松饼。
我说:“我呢,就是过春节。一年只有那几天,可以痛快地吃肉。”
Q轻声笑了,说:“你可真不美好。”
“他也一样啊。”我看了眼蓝桉,“他总是和我抢肉吃。”
Q问:“那时候的蓝桉一定很开朗吧?”
“开朗算不上,但特别有主意。有一次,我妈带我们来省城,把我们放在游乐场里,没回来。”
“她不要你们了?”Q插口说。
我摇了摇头说:“不是,后来我才知道,她是来听我爸宣判的。结果出来的时候,她昏倒了。她整整昏迷了一天。”
“那你们两个小孩子,怎么找到她的?”
“有蓝小球,还用担心吗?”
是的,那时的蓝桉,就有着超越年龄的镇定与睿智了……
记得,那天清晨我们在地下通道里醒来的时候,发现了一份惊喜——当然是谢欣语放在我衣袋的那张一百块钱。
我们先去早点铺,美美地吃了油条豆浆,然后开始寻找妈妈。蓝桉在书报亭买了一张地图,趴在花坛上研究起来。他学着柯南的样子,抚着下巴想了想说:“如果你妈不是专门想把我们扔掉……”
“我妈不会不要我们的!”我激动地说。
“别打岔。”蓝桉继续推理,“她一定是要办什么事。那么,你觉得她会把我们放在一个离她办事地点很远的地方吗?”
我摇了摇头。
“那说明她一定在公园附近啊!”
“那她为什么没回来呢?”
“如果你妈不是专门想把我们扔掉……”蓝桉再次重复了一遍我不想听到的话,又说了一个我更不想听到的假设,“那一定是出意外了。”
“呸!呸!呸!我妈才不会出事呢!”
蓝桉冷冷地说:“骗自己好玩吗?”
我没词了。因为这是最合理的推断。蓝桉说:“如果你妈真出了意外,最有可能去的地方就是……”
我也想到是哪儿了,只好不情愿地说:“医院。”
蓝桉在地图上,围着公园画了一个圈,说:“这附近只有三家医院。你妈叫什么来着?咱们打电话,找找看。”
那一天就像蓝桉推想的那样,我们在第二家医院里,找到了妈妈。
我常想,也许就是从那时起,我变得无比信赖蓝桉的吧。他那么小,却总是无所不能。好像不论我身处怎样的困境,只要有他,一切问题就不复存在了。
可是现在呢?
我看着身边的蓝桉,心底只剩浅浅的无奈。
Forgetting10:爱之习惯
圣诞节的晚上,我留宿在“小白”。卓尔亚湖的夜晚,总是很静,只有湖水缓缓拍岸的声响,从窗外传进来。
我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也许是因为说起了从前,因此我与蓝桉的过往,像无法中断的电影般,在脑海中飞掠而过。
我翻身起来,想去一楼的酒柜里找一点酒。此时已经是子夜一点了,“小白”里只亮着昏暗的壁灯。忽然“咔”的一声,蓝桉卧室的门开了。蓝桉穿着睡衣,睡眼惺忪地从卧室里走出来。
我讶然地说:“蓝桉,这么晚,你怎么起来了?”
蓝桉却没有听到我的话,梦游似的走到走廊尽头的窗台上,轻轻一跃,跳上了窗台。
没想到,他跑酷的技巧,仍然还在。
他侧身蹲在窗台上,手指有节奏地敲击起玻璃。
Q也出来了。她看着我询问的眼神,无奈地摇了摇头说:“有时候,他就会半夜起来,蹲在窗台上敲窗子。问他,他也说不出为什么。”
而我听着那熟悉的节奏,记忆仿佛从遥远的时空刺来,那般锐利地疼。
他是来找我的吧。
曾经,蓝桉就是这样蹲在我四楼的窗子前,轻轻地敲着。
尽管现在的他,早已不记得我是谁,但他竟然还记得爱我的方式与习惯。
我走到他面前,轻声说:“蓝小球,你是来找酥心糖的,对吗?”
他从窗台上跳下来,一言不发地看着我。
我说:“我就是酥心糖啊。你真的不记得了吗?”
他微微皱起眉,像是很厌烦我打扰他似的,推开我走了。
那一刻,我终于崩溃了。我再也无法装作平静从容地接受他的无视,他是我一生中最爱的男人,可是他却再也想不起我。
我追上去,用力拉住蓝桉,说:“你不要走,蓝桉,我求求你不要忘了我。我们经历了那么多,终于可以在一起,你为什么要忘了我?”
而蓝桉却被我突来的歇斯底里吓到了。他像受惊的野兽,奋力甩脱我的手。可我不管不顾地抓住他,大喊着:“你看着我,我是苏一,我是酥心糖!”
然而我怎么可能抓住蓝桉呢?
他即便像个孩子,也依然强悍。
他猛地抽出手臂,“啪”地给了我一个响亮凶狠的巴掌,仓皇地逃回房间。
我被他打倒在地,心仿佛也跟着摔成了粉末。
我倚靠在墙角里,连放声哭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有泪水不可抑制地流过脸颊。
悲伤总是来得猝不及防。你以为已经把自己裹得密不透风,但它总能找到软弱的缝隙,刺出带血的伤。
身后有轻微的脚步声走过来,我没有转头,只是哑声说:“Q,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儿。”
可身后传来一个温软的男声:“哎,酥心糖。”
那个细弱陌生的声音,有种奇异的熟悉感。
我心里一惊,猛地转回头,却发现走廊里,空无一人。只有黄色的壁灯,在黑暗里聚拢着一团暗淡的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