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章 童谣
第138章童谣
夜色如昼,灯火如烟。
“师兄你就行行好拿着咯······回头分你两口。”某个怂蛋手持两根糖葫芦,在他面前晃来晃去。
楚子航默默伸出已经挂满袋子的胳膊,接过其中一根,好似捧着一挂高香。
“师兄啊你对食物这么无感吗······难怪对妹子也无感。”夏弥扭头往前跑,白色裙角微微跳荡,在灯火里格外耀眼。
楚子航想说些什么,她已经跑得没影了。
像只森林里的小鹿,在水边停驻的那一刻,只是为了欣赏自己的倒影。那一刻的美好,她以为只有自己懂得。
他忽然不记得了,当初是个怎样的开始。
走出夜市,微红的天光流过远处的山峦。树林的暗影铺天盖地而来。远处传来水声。
【我是说,如果当初那天没有下雨,如果那个图书馆没有上锁,甚至,如果你晚一分钟出现,未来会不会统统清零?
我们所有人穿梭在流逝的时间里,无数条道路指向无数个结局。牛顿在生命最后找到了神,而我只是经过无数偶然和悖论,经过你。你站在黑暗尽头,身后花开成雪。】
鞭炮声消散下去,辛香的气味缠绕着夜色,从窗子外面流淌过来。
“师兄你看这个像什么?我好不容易才剪出来一个完整的诶。”夏弥兴致勃勃地把一堆零碎的小纸片摊在他面前。
“像一串······石头。”
“······师兄你已经不只是对食物无感了啊,这是糖葫芦!”夏弥张牙舞爪。
他们在窗子旁边站了两个小时,剪着某种······类似窗花的东西。
夏弥丢下纸片,一蹦一跳地出去了。
——说真的,什么什么节啊,都是吃货觅食的借口!
楚子航脸上掠过一丝笑影,然后捡起了夏弥丢下的剪刀。灯光温暖,他修长的手指握着剪刀,就像握着细细的缝衣针,在红纸之间来回穿梭。红色碎屑如花瓣纷纷坠落,红纸一点一点镂空,渐渐浮现出一个女孩微笑的轮廓。
“嗨嗨!”窗外有人大叫。
他轻轻地向外望去,眼神还有一点余温。
世界忽然明亮起来,绚烂的流光游过,像是深海里发光的剑鱼。
女孩隔着玻璃窗远远地看他,满城烟花。
他想到很多年前的一夜。
屋檐低小,两家邻居围在一起,看外面的烟花。食物的热气,女人的笑骂和家长里短,爸爸们的牌桌,孩子安静得不像孩子,坐在屋檐底下。可能是外面的草场让他们忽然觉得辽阔吧?还是他们想找到烟花落尽之后到底去了哪里?他们是不是想爬上房顶去好好地找一找,又被妈妈匆匆地赶下来?没有答案。只有当初少不经事的温柔目光,与外面寂静的长夜,一点一点地凝固,最后嵌在回忆的镜框里。
前尘隔海。烟花依旧。
——我只不过是忽然想到,在重逢之前的,那么长的日子,你又在哪里?
而很多年以后,你我各自孤身一人。
【概率学让我们每个人的不存在成为可能。】
学期将近末尾,行将毕业的楚子航师兄坐在卡塞尔学院的教室里。
由于开设的课难度太高,老教授的课堂已经没什么人了。头发花白的老绅士仍然神色自如,画上板书的最后一笔,走下讲台,微笑着对楚子航:“楚子航同学,你能告诉我,你觉得概率学有什么用么?”
楚子航沉默了片刻,站了起来,直视老教授的眼睛:“我是觉得,它让我们每个人的不存在成为可能。”
他的眼睛余光里是空荡荡的教室,窗外鸟声寂静。他面向老教授,深鞠一躬。
飞机飞过漆黑的天空,万丈霓虹在脚下匍匐。钢铁大桥像是金色的巨鸟,横卧在水上,现在就像是一片金色的羽毛。
最后出现在视野里的,是城市顶端闪灭的红色星火——被焚烧过后的丛林。
他想起了那句话,想到茫茫云雾背后,一双目光朦胧的眼睛。
【一年将尽夜,万里未归人。】
巴黎,大雪满城。
钟楼敲响零点,广场上的玫瑰抛向空中,烟花满城,男男女女在雪花中相拥亲吻。城市的梧桐伫立在雪中,上下皆白。
楚子航把车开得很快,飞速穿越那些绚烂的流光。无数梧桐飞掠而过,缓缓重合成一个。
手机响了,一条新的短信进来,妈妈又在咋咋呼呼:“子航啊新年快乐要多吃点啊不要乱熬夜妈妈不能跟你过年了······”附了一张图,照片里的,一堆红色窗花,背景是上城的烟火。
最上面那一张剪纸,是女孩的轮廓。
他一直觉得,太美的东西总是稍纵即逝。
像寒冬里太稀缺的暖夜,像那些拥抱着灿烂奔赴死亡的烟火。
像他们脆弱的生命,总是经不起悲欢离合,聚少离多。
风雪连三夜,万里未归人。
海底的细沙,忽然在脚背上燃烧起来——太阳。曼陀罗从太阳的手中散落,掉在我疼痛的双脚上。我在烈日底下,身体和太阳一起旋转。
水慢慢地清洗我,用水和比水更多的泥沙。
我把太阳安在眼睛里,向河水里眺望——一双双赤裸的脚。有一双是我的,它很痛。
尼罗河的每一粒沙子都在叫我。我慢慢地挣脱躯体。尼罗河变成了我的躯体。
我向全世界流去。
我不能承认我对这个世界充满了渴望,躁动得没有尽头的渴望,我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已经像个正常人一样等着火车。每一个人都提着箱子,举起自己的脚,跨过火车和站台之间的那道缝隙。我跟在他们后面,学着他们的样子抬起一只脚。我忽然想到,如果踩空了,那种轻飘飘地坠落到死亡里去的感觉是什么样的。在那个瞬间,我想那种感觉想得要发疯。在空洞的车站里,我重新感觉到来自地底的孤独。
当我还是龙的时候,我像是被暴晒的铁轨一样横陈在空荡的天空下面,等着一阵巨大的轰响从我身上碾过去,跟暴雨和烈日一样。我天生就想要动荡,即使动荡的尾巴上嵌着寂静的牙齿。
当我稳稳地走过火车与站台的缝隙的时候,我明白这是我得不到的。我坐在一列笨拙的火车上,它正摇摇摆摆地爬过田野。成群的植物被切割得四四方方的,挂着驯顺的微笑。我想烧起一把大火,烧掉他们身上奴隶的皮,于是他们啸叫,他们自由地哭泣。
然而田野一片寂静。
他知道我望着窗外已经有两个小时之久。我慢慢地转过来,面向他。天黑了,我们的眼睛一样昏暗。火车开进黑暗里的时候,它们又一齐亮了。
我看着他的眼睛。
他的眼睛充斥着陌生的寂静,一列火车冲进海洋,水花消失之后的那种静。我们是如此陌生,我们的眼睛里都一无所有,所以都感到一阵释然。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不明白应该怎样去“生活”——我是说,像个人一样活着。我每次醒来都像是开始了一段新的梦。我是夏弥还是耶梦加得?还是别的什么东西?什么都不是,只是宇宙里的一把尘埃?也许下一个瞬间我睁开眼睛,会发现自己置身于漆黑的宇宙里,几颗星球在身边孤寂地旋转,发出火车压过铁轨时的喀喀声。我有时会把脚下的马路当作一片荒原,上面沟壑纵横,巨兽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这些我都说不出口。
我嫉妒他,我渴望掠夺他。他是一具冰冷的青瓷,我要撕碎他的壳,把里面的灵魂捏成粉末……
“你叫什么名字?”他的眼神渐渐地凝固起来,像露变成了霜。
我知道,就算我把利爪插进他的心口,他也仍然会那样看我,像破碎的瓷器一样看着我。
我头一次明白,原来暴戾在这个柔弱而的世界里没有多大用处。
“你叫什么名字?”我在睡梦里又听见了这个声音,温和而萧索。
我沉默了很久,轻声回答:“不,我不知道。”
我感到一阵模糊而轻快的痛苦,像一片云从意识的海底掠过。这时,一只手从背后伸过来,把我推进混沌的黑暗中。
我下一次醒来的时候大约是在驯兽场。
那是一头象,我认得它。龙大概会记得那些个头不小的家伙,这个世界里渺小的东西太多了。可是现在它看起来大得多,我还不到它的脚掌那么大。
它挪动着肥厚的脚掌,沙尘溅在我脸上,一颗一颗滑下来。
像是一只冰冷的爪,屈辱刮擦着我的额头——这细皮嫩肉裹着的额头!我仿佛看到愤怒的大火向我的喉咙倾泻。一阵重生般的喜悦灼烧着我的全身,推着我离开地面,推着我翻过铁丝网,从空中一跃而下。
它无动于衷地扇乎着一双耳朵,而我静静地伏在地上。
这时我听到大地微微震动,羔羊似地呼唤着我的手掌。我俯身下去,摩挲它,抱紧它。我变成了一支细弱的白羽箭,脱离了弓,忘情地向前飞去。
那头象正向我走来,像个蹒跚学步的婴儿。
忽然有什么轻柔的东西覆在我的手背上。它骤然紧绷起来——他的手。弓一般的拉力,引着我靠近他。
你的清醒呢?我在心里嗤笑。
他的双臂忽然伸向我,触碰了我,最后揽住了我。他像是抱一束花那样抱我起来,离开弥漫的烟尘。
我对这类把戏并不陌生。人类是喜欢亲近的动物,他们的身体没有盔甲也没有鳞片,那么柔软,轻易就贴在一起——让我恐惧的是,我的身体和他们的一样柔软,只是更加苍白。
我常常梦见大地在歌唱,它的声音响彻云霄。在某个远方,风激烈而炽热,吹过呐喊的裂谷,海潮在大地之下吟唱。它们曾经在我的摇篮边回响,我恍惚觉得自己来自地心。
地心被血脉包裹,血流在我脚下涌动。岩浆吐出的热气,透过重重岩石和泥土,暖着我的手掌。
那是一种类似“家”的滋味。
在梦里,大地为我唱着童谣,我赤着双脚,沿着铁轨向前走去。
我走了很久,天色由暗复明。穿过一条漫长的隧道之后,我遇见了一面镜子。
镜子里的双脚浸满了泥泞,我不动,它们却越过镜子向我走来。我们面对面站着,脚趾贴着脚趾。一对透亮的眼睛注视着我,在乱丛丛的睫毛掩盖下,它们像是丛林深处的湖泊。
“芬里厄。”我轻声呼唤他。
“姐姐。”男孩歪歪头,嘴角残留着干涸的血迹。
他的胳膊骤然箍紧了我,几乎捏碎我的骨骼。列车冲出隧道,我们同时破碎了,他野蛮的血液倾泻到我的身体里。我的残躯贴着大地,大地的血脉如藤蔓般探进我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蓬勃生长。
重生后的我仍然面对着重生后的他——大地占领了我们的身躯,重新勾勒了骨架和血肉。现在我们是龙。
我从梦中醒来时窗外一片昏暗。
沿着上城的地铁一直走,你就会看到我——我是你的兄弟。有个声音这样说。
我与龙形的芬里厄重逢了。他迟钝,贪食,愚昧,就像自然本身。当年的我把他囚禁在地铁尽头的尼伯龙根,然后走进了人间。渐渐地,我忘了他,也忘了我自己是为何而来。
我在黑暗的铁轨上徘徊。
我掀开窗子跳进出租屋,里面比外面更黑。我点起灯,望着镜中浑身赤裸的自己。我的身体犹如白色的花蕾,洋溢着人类的气息。那人类男孩的手触到它时,它轻微地打着颤。
我伸出手去,贴在自己的心口上——透过平静无波的肌肤,那颗心正轻轻地颤动着。
窗台上的手机屏幕忽然亮了,一条新短信进来,上面清晰地写着“楚子航”。
在深夜里,我反复梦见一个声音在我耳畔说,“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那声音轻柔得像首催眠曲。
我的心在战栗,我的全身在战栗。
我揭开窗帘,外面的车灯漂移在暗夜中,一束雪亮的光线扫过我的全身。
真的,我忘了我自己为何而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