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 子3

引 子3

不一忽儿,金营中打马出来两个使者。一个紫袍人,自称“太师”;一个白袍人,自称“防奭”。防奭,即防御之意,是当时大金武官的一个职级。

这个紫袍人,就是燕人吴孝民;另一个,是纯粹土著的金国人。

大金派出的这两名使者极其精明,从后来的表现看,其智商一点儿不亚于大宋君臣。反观宋朝方面在派遣使者的问题上,却未免过于儿戏。朝中宰执畏惧金人、怕担责任的卑劣之举,太令人齿冷!

这样的国,不亡,还有甚天理?

两国使者在城上城下见了面,举鞭互相示意,遥为揖拜。郑望之约吴孝民晚间到城西何灌军帐中相见。当夜,郑望之与高世则缒城而下,进入何灌帐中。不一会儿,金使二人亦如约而至。

吴孝民开口道:“我们皇子郎君(指宗望)在赵州路上,截得贵国皇帝即位敕书,以手加额,万分释然,说:既然是上皇禅位,那便无可得争,便与他讲和罢了。如今大军来南,只似一场买卖也。”

这一段开场白,举重若轻,极富策略,几乎把大宋的两位使者侃晕。郑望之疑疑惑惑地问:“买卖?买卖之说怎讲?”

吴孝民言简意赅:“要割大河为界,更要犒军金帛。”

郑望之并非平庸之辈,张邦昌抓了他的差,阴差阳错之中也还算大宋的幸运。他一听,就明白了,当即反驳道:“如此,则不是买卖。譬如有人卖绢一匹,索价三贯,买者只答应给二贯五六百文。讨价还价后,又添一二百文,最终成交,如此才谓之买卖。今贵国既要金帛,又要割地,而却无一物与我国,岂可谓之买卖?只是强取罢了!”

郑望之接着又说了不少,也算是雄辩滔滔,但是吴孝民更不说话,只是要求入城。

郑望之没法儿,只好带着金使进了安远门,先到都亭驿歇息。都亭驿原是宋朝接待辽使的宾馆,辽亡,现在就用来接待金使。时约四更,一行人才到达驿馆。就在此时,钦宗亲赐的御笔传到:“适才知道郑望之已回,不知有何话语,一一奏来。”

看看此时天已快亮,双方使者连个盹儿也没打,就急忙入宫。两位金使,安排在崇政殿前的幕次(休息室)等候,两位宋使则赶到延和殿向钦宗汇报。

郑望之、高世则奏事完毕,便退下了。钦宗便来到崇政殿接见金使。

好个金使吴孝民,见了大国皇帝,不卑不亢,跪奏曰:“上皇朝与大金结约海上,又违盟誓,此皆已属往事。今日少帝陛下可与大金再立誓书,结万世之好。前些时日,你方李邺来议割献三镇事,皇子今天又遣我们来代行朝见之礼,皆出于诚意。今愿少帝陛下派遣亲王、宰相到军前送礼。我们皇子喜礼意之重,前日割地之议也许可罢。”

这番话,是站在大金立场上提条件,但是听起来,又好像很为大宋的处境着想,端的是外交上的高明语言。

他口中所称的“少帝”,就是指钦宗。史上记载,他是第一个把钦宗称为“少帝”的人,自此这个称呼也就流行开来,钦宗听了这番话,似乎没有什么主意,看了看宰执们,也都没有什么反应。于是只好同意大金开出的条件,请吴孝民先回都亭驿吃早餐,等这边选好了劳军大臣,再一同赴金营。

大金的这次外交折冲,没费吹灰之力。战场上得不到的东西,谈判桌上基本都可以得到。发兵南下,无非是图财,大金的上下,都嫌宋地夏日炎热,对占领河北的大宋国土并不十分热衷。如今仗虽然打得不顺,但通过谈判,同样也可以捞一笔洋财回去,且不必付出血的代价,这不是上天特别的照顾么?

李纲率领众军在城上浴血奋战,朝堂上却瞒着他搞卖国的勾当,作为城防总司令,他知道不知道这一情况呢?

他当然知道肯定会有猫腻!

“小人勿用”——皇帝要是真能做到这一条,那还能是皇帝吗?

据李纲后来回忆,初九日那天,金使前来谈判,是和朝廷先期派往大金谈判的给事中李邺一起来的。这几个人抵达城下时,天已昏黑。金使向守城士卒喊话,坚持要马上入城。李纲闻报,立即传令:有敢开门者斩!让那金使老老实实在城下等候了半夜,到初十日凌晨才放进来。

李纲这样做,不为别的,只为给大宋争口气!

大国之大,须有尊严,况且两日来连战皆捷,不摆摆谱更待何时?大宋,弯着腰做人的日子太久了!

初十日,钦宗召见金使完毕,李纲就知道了消息,急匆匆赶来,要求朝见。

钦宗干了亏心事,一听是李纲来了,头就有点儿痛。但城防司令来了,总不能拒见吧。

李纲上得堂来,开口就请求,自己要出任这次谈判的和议使。

钦宗一惊,当即表示不许,说:“卿正在治兵,不可。”他任命李棁作为此次谈判的正使,郑望之、高世则为副使。为表示对大金的诚意,让他们先带去慰劳酒水果品和一万两金,作为见面礼。

君臣们忙碌了一天,此时已是夕阳西下。李棁一行备齐了礼品,连晚饭也顾不得吃,就匆匆西出万胜门,奔金军大营去了。

古道。西风。瘦马。

——这情景,深深刺痛了李纲。就李棁这个在同知枢密院事职位上尸位素餐的家伙,能为大宋争来什么利益?数万将士血战两天的战果,可不要让这个窝囊废几句话就给输掉了!

等宰执们都退下去后,李纲独自留下,问钦宗为何不派自己出使。

钦宗说:“卿性刚,不可以往。”

李纲心里来气,说:“敌士气方锐,吾大兵未集,所以不可以不和。然而议和的办法得当,则中国之势遂安;不然,祸患未已。宗社安危,在此一举。臣之所惧,李棁柔懦而误国事。”

接着,他又向钦宗反复阐述不可割地以及不可许诺太多金帛的道理:“金人贪婪无厌,又有燕人狡狯以为之谋,所以金人在议和时,必大张声势,过分索求,以窥伺中国虚实。如朝廷不为之动,措置合宜,他自然就知难而退了。如朝廷恐惧,一切都答应,他知中国无人,就越发觊觎,我国之忧,怕是从此不了。臣以为,先定,然后能应安危之机。愿陛下思之。”

——先定,然后能应安危之机。

这话,是说到了要害处。

在宋金开始对峙之后,大宋君臣的种种做态,简直不像是国家管理者,尤其不像大国之主。其患得患失、首鼠两端、见利忘义的勾当,连市井小儿都不如。主政者如此没有“定力”,国家哪里还有尊严?

李纲的苦口婆心,钦宗也体会到了,他对李纲的观点颇为赞同。

李纲看看话已说到,便告退,继续去巡城。现在和谈虽然在进行,但金军仍在城外虎视眈眈。为防止意外,李纲又向钦宗提出,请派宰执分管汴京城四面城墙的防御。钦宗准许,命蔡懋安排宰执们,分别提举京城四壁守御使。

这个战时的安排,很有意思,一下把李纲提到了凌驾于众宰执之上的位置。四壁守御使,都要听他这个城防司令的。

李纲对议和使的担忧,不幸而被言中。以李棁为首的这个使团,果然有辱使命。当天一出城,开局就不是很顺。先是吴孝民催命似地催促使团赶紧出城,但是为等待准备酒果、黄金,等了好半天。上马出发时,太阳已落;出万胜门约一二里,天色就已完全昏黑了。途中,不巧碰上金军骑兵三两人。金兵不知来人是使者,还以为是宋兵偷袭,便乱放了一通箭。使团的随从一人死,四人伤,损失惨重。

好不容易才让对方弄清了情况,使团又继续前行,至深夜一更时,才到达宗望的驻地孳生监。

宗望态度傲慢地出来见使者,南向而坐,俨然帝王。大宋的使团团长与副团长,居然对之行臣子礼,北面再拜,膝行而前。简直是丢尽了国家的脸!

宾主随意聊了几句,宗望所言不及和谈,只是指责大宋为何背盟、为何接受大金叛臣、为何要给张觉封官等等。说罢,甩下一句“天晚,待明日相见”,就起身走了。

当晚,宋使者在孳生监歇息。在安排住宿时,大金的接待官员、太师萧三宝奴说:“我们皇子郎君此次走到半路,就有返回之意,只是纳闷南朝为何不遣使来求和?”

他说的这话,显然是宗望授意,旨在诱使宋使臣接受苛刻的条件,做出更大的让步。

郑望之答道:“朝廷已派遣给事中李邺去议和,但不知在甚处可逢大金人马,更不得消息。”

萧三宝奴说:“李给事,我们知道是上皇遣来,但我们皇子郎君说,不知今上意旨如何?”

郑望之说:“我们主上即位才十余日,上皇已南巡,朝廷仓卒间未及遣使,而贵军人马已到城下。”

三言两语之间,金人就摸准了宋使者的态度,知道来的不是什么硬货,便自去回报了。

第二天,宗望根本就不露面了,派遣了燕人王汭,向宋使传话说:“贵国京都,城破就在顷刻,我军所以敛兵不攻者,只是为贵国皇帝之故。若能存赵氏宗庙,则恩莫大焉。因此之故,若议和,贵国须拿出犒师之物:金五百万两,银五千万两,绢、彩各一百万匹,马、驼、驴、骡之属各以万计。尊我国主为‘伯父’。凡燕云之人在汉者,都要送还。此外割太原、中山、河间三镇之地,以亲王、宰相为人质,我乃退师。”

说完,他出示了一份清单,将上述条件开列得清清楚楚,交给李棁,让他送达大宋朝廷。

这场开封保卫战,若是大宋方面眼看要守不住,大金开出这样的条件还情有可原。一个败军之将,还敢狮子大开口,显然是摸透了对方态度的缘故。这时,大宋使者若词锋锐利,生死不惧,告诉宗望:今日已不复往日,大金根本没得可能啃下汴京,还有可能陷于各地勤王军的汪洋大海之中,那么,宗望断不敢如此狂妄!

可惜李棁胆小,他战战兢兢接过清单,不敢多说一句。过了好半天才说:“这里还有皇帝赐金万两及酒果。”宗望笑笑,也不答谢,只是让吴孝民把礼品接受下来。

宋使退下后,金人都笑之,道:“此乃一妇人女子尔。”

这是大金方面在开战后,第一次接待大宋的国家级代表。他们大致摸清楚了宋的谈判底牌。自此,上上下下都有轻视宋朝之心。

另有史料记载,正使李棁虽然窝囊透顶,但那位偶然被选中的副使郑望之,还算尽职尽责。在与萧三宝奴等人斡旋的过程中,多少还做到了据理力争。

他说:“女真本一小国,初以兵马强盛灭契丹,终能以礼义与中国通好,岂不为美?若一向恃强,务欲并吞,非至理。”

三宝奴说:“只是南朝多失信,须要一亲王为人质,此事古亦有之。”

说起这个,难不倒饱读诗书的郑望之,他说:“不错,如燕太子丹质于秦是也。然不知周、郑交质,其后终至交恶?诚然,为大计,质亦何妨,然而若以亲王为人质,万一有感风寒而致不测(意为万一病死),以人情言之,贵国亦不得不悔。此事怕是无益。”

三宝奴又笑道:“北朝以兵之所至为疆境,今已至汴京,皇子郎君只想画河为界。”

这是不声色地提出了一个最苛刻的条件。条件涉及了领土问题,郑望之分外谨慎,想了好一会儿才说:“朝廷自来与金国讲好,以燕山为界限,内郡及都城都不设守备,以示不恃强欺弱!若你们皇子必欲以河为界,此乃恃强有所索取。且南朝得北朝地不能守,前日燕山收复就是一例;北朝得南朝地恐怕亦然。此乃人情向背不同,还是朝廷为金国增加岁币为好。”然后,郑望之提出,岁币可增至银三百万两。

这与金国提出的条件相差了一大截,三宝奴不悦,冷笑道:“南朝得北朝地固不能守,北朝得南地岂守不得?古人即有守得者。”

郑望之说:“耶律德光到汴京,不及一月,如何谓之守得?”

三宝奴只是说:“还是有守得的。”

郑望之说:“北边种籽落得中原地,无如拓跋魏(指北魏)。然而自拓跋南侵,改为元魏,已百年有余,当时所立君长,犹如中国之人也。用中国之礼乐、中国之法度、中国之衣服,故中国之人亦安之。今大金岂可以拓跋为比?”

说到最后,三宝奴见郑望之嘴不让人,不禁哈哈大笑,说:“你我各自尽忠尽节,不过,你我为国家能说得成甚事?只是我军许多人马远来,总不成空手回去也。须知,大金人马不似南朝健儿逐月有钱粮发。”

郑望之也缓和下来说:“若是讲和,却存旧好,所有贵军,朝廷定会犒劳,但不知有多少人马?”

三宝奴答:“河东国相(即宗翰)二十万,皇子郎君这边三十万。如今讲和,我军便遣人通知河东军,此事朝廷不要迟疑,早早便了。这里许多军,久住必坏了你家人民田禾。”

郑望之说:“昨日得圣上的意思,若说及犒军,可许诺银三五百万两,即使此数亦不易出也。”

三宝奴嗯哼一声,说:“金人离家有六七千里,动辄一二年,须是每人得两铤银、一铤金方可!”

郑望之叹道:“太师开得这样大口,又要以河为界,好难商量!”

李棁一直在旁,一言未发。回到住处,想想大金的苛刻条件,吓得面如土色。这一夜,他都没睡好。

第二天一早,有一位叫韩宣徽的大金官员来看望,作了个揖,说道:“皇子郎君遣人去打城也。”

郑望之吃惊道:“既是讲和,何言打城?”

韩宣徽笑道:“且要耀兵。”

之后,宗望才约见宋使,对宋使笑说:“打城人适才已返回矣。”又云:“讲和事,我派人去朝廷理会。”

于是给了萧三宝奴、耶律忠、王汭一封国书和一件不封口的公文,并玉带、玉篦刀、名马各一为礼,叫三人与李棁、郑望之一同入汴京城。那个不封口的文件,就是索要的金银、绸缎、牛马数目。

当晚一更之后,一行人来到福宁殿门,李棁、郑望之入殿具奏。钦宗看了所进的大金国书,才知道大金开出的条件:除了金银牛马外,还要割让三镇(太原、河间、中山),以亲王一名为人质,等金军回军之日送到黄河边,并要宰相一名同往,参与交割地界。交割完毕,宰相可回。

钦宗看了,没言语,叫两位使者跟大臣们说仔细。

听罢汇报后,以李邦彦为首的一帮宰执大为震恐,连夜讨论,最后拿出了意见:割地及亲王为质的条件,全部答应。财物方面,拟在金人所提条件的基础上减半,拿出金八十万两、银二百万两、缎二百万匹;牛羊则按大金的要求给,即牛马五百头、羊一千口。据记载,这个方案,主要是出自李邦彦的主意。

十一日在崇政殿上朝,钦宗听了宰执们的意见,“默然无所主”。

如果采纳了这个意见,初八、初九两日将士们舍命得来的战果,就将一风吹掉。大宋将再次沦入耻辱的深渊!

这个卖国的方案,激怒了李纲。

他引用钦宗昨天赞同的“先定,然后能应安危之机”的看法,据理力争。他说:尊称金国国主为“伯父”以及归还金国叛臣这两条,倒也罢了,可以如其所欲,因为这两条实际上对大宋无害。但是犒师的金币,他们索要得太多,虽竭天下之财力不足以充其数,我看酌量给他们一些就行了。

大有问题的是割地条件。太原、河间、中山,是国家屏蔽,虽号称“三镇”,其实包括了十余个郡的领土,北部险阻都在这些地方,割之,又何以立国?此外,三镇还是三祖陵寝所在,子孙奈何将此地送人?

至于派遣人质的问题,即使宰相当往,亲王也不应当去,事关尊严,决不能答应。

李纲建议:莫如选择干练使臣,与之往返商议,给大金方面讲明白所以可、所以不可的道理。另外再告诉他们:金币之数,要用一些时间让有司核查数目,陆续呈报。以这些理由,滞留金军数日,待我大兵四集,金军以孤军深入重地,势不能久留,虽所得不满意,必求速归。然后朝廷与之盟约,再派重兵把他们礼送出境,彼辈自然就不敢轻视中国,其和可久也。

这些看法,充分考虑到了大宋的长治久安,很有见地。特别是利用谈判滞留金军,以待勤王大军前来向他们施压的主张,可谓绝妙。

可惜宰执皆不以为然,都说汴京城破,就在旦夕,肝脑尚且可能涂地,谈何三镇之有无或者金币之多少,这些都不足计较也。

凡卖国者,万事当前,考虑的就是自己的肝脑能不能涂地。祖宗留下来的国土,虽寸土寸金,在他们却是可不予计较的身外之物!割了就割了,送了就送了;万民的社稷国土,他们像倒垃圾一样,一个早上就可以偷偷摸摸给扔了!

钦宗在两种意见的争论中,没有了主意。李纲与宰执争论了两个多时辰,几乎气晕!据他回忆,此期间竟“无一人助余言者”。

——所有高官的肝脑,都比国家利益值钱!

李纲看看他一人实在无法战胜群儒,就愤而向皇帝提出辞去朝官不做,还是做个小官为好。他说:“陛下提拔我于小官之中,没几天就参与大政,臣亦受之而不辞,是考虑到臣之议论或于国家有补。今臣与宰执有异议,不能有所补,愿回到庶僚身份,也让我安心。”

钦宗当然不肯答应,劝慰道:“不须如此,卿只管去治兵,加固城守。我怕的是金人以和谈麻痹我,你们说的,可以慢慢商议。”

李纲接旨,不得不出,但是走了两步,又转身回去说:“金人所要的国土财物,宰执想一切许之,这不过是想脱一时之祸,不知将来有什么人能为陛下处理这大麻烦。愿陛下再考虑,将来后悔的话,恐怕就来不及了。”

出得宫来,上了城北壁,想想不妥,李纲又返回宫中,心存希望还可以力争一下。然而这时候,写给金国的“誓书”已经发出了,金国所提的条件,朝廷几乎全都答应了。

李纲能怎么样?我族之人干坏事,效率向来第一!

宰执们卖国卖得这样果断,是因为在他们脚下,有一个泱泱大国可以卖,而且足够他们卖上十年八年甚至一百年!

当天,钦宗做了这个卖国的决定,大概也于心有愧,特地下了一道诏书,说自己登上至尊地位以来,任重道远,但德行不够高,不能很好地领会天意,以致金人入寇,只能削地为盟。现有消息不断传来,敌方营垒遍布京城四郊,岂止是国土少了几百里!金人向我索要财物,催迫甚急。朕甚忧虑,连日来为同大臣们讨论对策,侧席而坐,夙夜不眠,顾不得身体安康。考虑到国家艰难,凡事宜从节省,所以决定自今月十一日起,避正殿(不在正殿办公),减常膳(降低伙食标准),希望以此举换得“上天助顺,万国效忠”,唤起臣民争相扶助我赵宋王朝的“不拔之基”,永远底定“太平之治”。

同时又下诏云:“大金所需犒军物数目浩瀚,朝廷竭力应付,即使是供祀宗庙(即太庙)的器皿,也不敢吝惜;至于亲王、内外百官之家,也已下达告谕,要他们尽数捐助。然而尚恐未能够数,如有忠义之民体谅国难,愿将私家所有助国用者,限近日向户部尚书聂山等处送纳。”

国家财力如何,宰执们心理不是没数。现在答应了人家巨额赔款,又拿不出来,只能以“自愿”的名义向百姓摊派,这里面的逻辑关联,很发人深省。

金人索要太多,高官们难道就不会说一声我们没有吗?为何要硬着头皮答应下来?如果是为百姓利益着想,如此搜刮,岂不正是荼毒百姓?所以大宋宰执们的“软”,决不是怕金军打进来祸害百姓,而是想用百姓的钱,换一个苟且偷安,好继续把自己的官做下去。

这是一次对全民的大搜刮,连诸王家里的金银绢帛,道官、乐官等文化帮闲官员平常所受的赏赐和家中现有金银,各宫观寺庙、各局各司以及开封府的公用金银,都要收上来。圣旨还强调:“若敢隐庇转藏,并行军法!”——当初要是在惩贪上有这么大力度,恐怕国家早就太平无事了!

在一片惶恐之中,亏得中书省还想到了一个细节,奏报说:“中山、太原、河间府以及下属各县,按照誓书议定,属于要交割的地盘。这三镇官员如有不肯听从朝廷命令、不肯交纳金银者,建议将他们任职的州府机构立刻转给金国。”

钦宗看了,批示道:就这么办!

在一派苟安、颓靡、委曲求全的气氛中,大宋的高层中惟有一人,在危难关头,显出了一股“威武不能屈”的骨气。

当时肃王赵枢和康王赵构恰好住在京师,钦宗退朝后,康王入见,毅然请行,自愿去做人质。他说:“虏必欲以亲王为质,自为宗社大计,岂能辞避!”

钦宗正为这事头疼,一听此言,不禁一怔。他不相信似地看看康王,如释重负,马上任命康王为军前计议使,令张邦昌、高世则为副使。任命一下,钦宗便命内侍把康王带去殿阁,见一见宰执。

得知康王毅然自赴险地,为国分忧,众宰执都不免感慨,同时也羞愧无语。有人劝慰道:“大金恐南朝失信,故欲亲王送到河,也无别的意思。”

康王正色道:“国家有急,死亦何避!”

一语掷地,闻者悚然!

这个康王赵构,在后来北宋国破家亡时,成为被历史挑选出来收拾残局的人,看来是有必然逻辑的。

康王受命之后,怕夜长梦多,大金又会生出什么变故来,于是天天催促早些成行,说:“此岂可缓耶!”

高世则在临行前上奏,要求使用亲王仪仗护卫,以增加使团的分量。他认为若示之以弱,就更为虏所轻侮。

这个奏本在宰执那里卡住了,大家怕这样做会激怒大金,就压下了没报给皇上。

李纲见康王为质的事己无可奈何,心里恨金国之极,决心扣留发给三镇的割让诏书,拖一段时间再说。他警告书吏们:敢马上发出者,斩!他想等四方勤王之师汇合之后,徐为后图,为保留三镇争取最后一线机会。

一方在拼命维护国家尊严,一方惟恐卖国卖得不彻底。这几乎谈不上是信仰的较量,而就是赤裸裸的人性的较量。

正月十一日,满汴京都贴出了布告。布告说:大金国重兵攻打京城,欲尽行杀戮,搬取财物(这是吓唬老百姓的说法,说大金要屠城,并无证据)。朝廷以生灵为念,遣使议和,只要金银犒师,人马方肯退回。朝廷将公家司库的财物和文武臣僚之家的金银都搜集上来,以应付大金,但仍不够数。为吾民免于肝脑涂地。号召在京士庶之家,将手头的金银权且借用给国家,限日落时分送到左藏库,如有隐漏藏匿者,处以籍没家财。同时允许他人告密,被告者所藏之物,一半赏给告密者。如富商交纳的数目多,可量才度用,安排为正式的文武官职。

卖国卖得如此雷厉风行、如此周密严谨,堪称奇绝!看来,“好事做得马虎,坏事做得精彩”,是自古已然。

此后半个月内,钦宗与宰执们以疯狂的工作态度敛聚金银,从皇帝的乘舆服御、宗庙供具,到六宫、官府的器皿“皆竭取之”,而后又向臣僚、庶民之家索取。

历史在这里又一次显出幽默和诡异。大宋蒙受如此屈辱,钦宗不能不对父皇统治时期的得失进行反思。堂堂大国,被一个边远小国逼得转身不得,二十岁出头的青年钦宗总有一股怒气想要发泄出来。他早年在亲王藩邸时,就知道百姓对“六贼”恨之入骨。其中的王黼还曾帮助郓王赵楷谋夺帝位。因此钦宗对“六贼”也是深恶痛绝。

现在,清算这批家伙的时机到了。国家要钱用,你们这些贪官也该做一次大贡献了!在这场空前的丧权辱国行动中,也开始了一场空前的惩贪行动。

十二日和十五日,钦宗连下两道圣旨,差专人会同开封府,拘押童贯、蔡京等“六贼”一党共十余人,明令对他们以及亲戚的家财“直取”入国库。

这次政治经济大清算,还殃及了池鱼。对前朝皇帝姘头李师师等一批娼优之家,钦宗也不放过,逐一点名,下令籍没家财。

十七日,殿中侍御史李擢上奏,请求对士庶纳金银数多者,先授以官,此举不但能示民以信,还可激励他人。钦宗照准了,一批民间献金的积极分子光荣地被封了官。

可是,搜刮到十九日,从宫廷、官府和民间搜来的财物,与大金索要的数目,还差得远。

翌日,钦宗就此事在福宁殿召见大臣。宰执因为搜来的金银数目太少,都惶恐谢罪。只有李纲傲然而立,“独不谢罪”。

当天,负责搜刮财物工作的中书侍郎王孝迪提出,过去的做法还是心太软,要搜刮就不能听凭老百姓自愿。朝廷困难,这次就索性让全民买单吧!他建议:欲尽括在京官吏、军民金银,以犒金军,就应“多揭长榜于通衢”,也就是在大街上遍贴布告,立下时限,让官民把家产全部送往官府。到期满还不送者,斩之。并允许奴婢及亲属人等及其他人告发,许诺把被告的一半财产赏给告发者。

这个布告,当天就贴满了全城,布告上说:百姓到今日,只有以金帛买命,否则虏入城后,必将“男子尽杀,妇女尽掳,宫室尽焚,金帛尽取”,那才是大难临头!布告明令:“自本月二十一日为限,除执政、侍从官、宗室、外戚将在家所有金银尽数送库外,其余士庶诸般人等,并于两日内,罄尽所有金银,立即送官!否则期满后,准许他人告密。”

王孝迪怕老百姓不听招呼,还在布告里好一通吓唬:“若因金银不足,和议不成,遂致家族不保,虽有财宝,何所用之!望士庶体谅朝廷忧民忧国之意,疾速前来送纳。一旦事定后,按贡献给予恩赏。如敢故违者,并行编配(发配充军)。”

布告一出,全城大扰。老百姓纷纷痛骂当局:“前有‘六如给事’,今又出‘四尽中书’,满朝皆国贼也!”

老百姓怨是怨,但怎能挡得住隆隆运转的国家机器?这次的搜查非常彻底,连僧道、尼姑、妓女、乞丐、福田院(养老院)老者都在搜查之列。期限满后,朝廷搜得金二十余万两、银四百余万两,“民间藏蓄为之一空”。

这期间,十七、十八两日,寒潮突至,汴京遭遇大风雪。城中柴米奇贵,物价飞涨,贫民无以度日,冻饿交加,毙于街头者比比皆是!

这些民间疾苦,现在都不在宰执的眼中了,他们一心只想平息大金军的怒气,惟恐金人感受风寒,除每日向金营输送搜刮来的财物外,还备了鲜果珍馔、御酿名酒,及时送到金营,供给宗望大将军赏雪御寒。

城外道上,黄衣使者络绎于途,所携物品都是宫府内的珠玉珍玩、珍禽奇兽。

——可叹堂堂大宋,屈辱至此,人间廉耻,扫地以尽!

李纲目睹宰执所做的种种,怒火中烧,再也忍无可忍。在福宁殿接受钦宗召见时,愤而上奏:“搜括金银限满,民力已竭,又准许告密,恐生内变。外有大敌,而民心内变,不可不虑!”

钦宗也意识到:若是把鸡杀光了,又该从哪里去取卵?于是说:“卿可去收榜,今后不准告密。”李纲奉命,便出宫亲自巡城,令士兵看到布告就撕,并向民众传达说“有圣旨收榜”。等回到行营司,又正式写了公文照会王孝迪。经过他的这一番努力,全城“人情乃安”。

惹起千古争议的“劫寨之败”

到了靖康元年的正月中旬,汴京一带的军事形势有了微妙变化。大宋朝的命运,在一派阴郁之中现出了一些光亮。

前不久,康王赵构在张邦昌的陪送下到了金营。因为城外局面复杂,一路走走停停,自日午出发,至夜晚时分才到达。当时路上胡骑交驰,但康王意气闲暇一如平日,这种“定力”给了金人以深刻印象。

——领导人有尊严,国家才能有尊严;领导人如果像小丑、像妇人、像戏子,国家自然是泥足巨人一个!

与此同时,李邺、高世则携带着和议书,随同萧三宝奴等赴金国上京(今黑龙江阿城)。

就在钦宗迫于金人压力,全面屈服了以后,从正月十五日起,大宋四方的勤王之师接踵而至,有时甚至一日到达数万人。这些军队,统统归李纲的行营司管辖。他在京城四壁分别设置了统制官,负责召集勤王军,“给刍粮,授器甲,立营寨,团队伍”,渐渐有了颇大的声势。这一时期的李纲,精神陡然高涨,“昼夜竭力,无少休息”。

当初勤王师还没到时,金军气势甚骄,横行城郊,旁若无人,经常解甲下鞍休息,自称“谁能为敌”。现在则开始心生惧意,游骑也不敢到处乱窜了。

在勤王军中,最值得一提的是种师道这一路。自从接到钦宗的勤王诏书后,检校少保、静难军节度使、京畿河北制置使种师道(种为姓氏时念“崇”chong)就率领陕西、甘肃边军赶来,准备在黄河以北堵住金军。武安军承宣使姚平仲,也领了七千人马昼夜兼程赶赴京都。

等他们到了洛阳,才知道金军已经渡河包围了汴京。

当时有参谋官劝种师道不要再前进了,暂时屯兵汜水关以观动静,方为万全之策。这位种老将军素负盛名,天下皆称“老种”,其忠君爱国的程度,世无其匹。他不能接受这种懦夫式的建议,说:“何为万全?我兵马不多,若延迟不进,虏必知情,则更无胜算矣。今当恃勇而进,使虏不测虚实。京师守军知勤王师至,见一骑,则振作百十倍,何忧金人不破?”

他随即派遣二十名勇士,披坚执锐,持腊丸书,急趋京城。京郊的金军游骑见二十个宋军骑兵不要命地杀过来,都以为后面有宋的大队人马,吓得纷纷避走。

二十勇士冲到城下,顺利进城,递交了装有军情通报的腊丸。城内军民知道种将军的勤王大军已到,无不欣喜若狂。

种师道为早日抵京,索性沿路张榜,号称百万,张旗击鼓而进,急行军至汴水以南。金军不知虚实,吓得纷纷移师自卫,增垒固寨。

到正月二十五日,鄜延的张俊、韩时中,环庆的汪洋、马迁,秦凤的种师中以及折彦质、折可求等勤王兵,先后有二十万人马汇集在京郊。汴京城内,人心稍安。

熙河经略使、名将姚古,从敌人最畏惧的“西兵”中挑选了五万精兵,从滑州出发,开至敌营背后待机而动。并与种师道等人约定时间,准备合力夹击。

宗望大将军此时顾不得赏雪了。他的远征军,现已被宋勤王军从四面围住,后勤保障线和归路都被切断,成了瓮中之鳖了!

兵无常势,水无常形啊!宗望暗自叫苦,连忙收拢部队,北移扎营,退守牟驼冈自保。

此时李纲颇为振奋,他考虑到:勤王部队应该有个统一的指挥体系才好,于是上奏:“勤王之师,集者渐众。兵家忌分,节制归一,事乃有成。愿陛下令师道、平仲等,听臣节制。”

钦宗很赞同,立刻御笔批示:“师道老而知兵,职位已高,与卿同官可也。”他的意思,是想让种师道为亲征行营副使,与李纲正副搭配。

李纲也正是此意,不由得叹服皇帝的这个安排实在是好。

但是宰执中马上有人捣乱,秘密上奏,以为不可。到底进了哪些谗言不大清楚,只知道钦宗听了进去——我族的领导者,自古以来就不习惯公开听证,而私心偏好小报告,这才有千百年来有无数窝囊废靠打小报告,就能做到高官厚禄!

钦宗随即改了主意,另外设置了一个宣抚司,负责统辖“西兵”及四方勤王之师,任命种师道为宣抚使、姚平仲为宣抚司都统制。同时,又把负责守卫汴京的前、后军拨给种师道指挥。这样,行营司所统辖的部队,就只剩下左、右、中三军而已。

不仅如此,钦宗还屡次申饬:两司不得互相侵权。京城内外的三十余万大宋军队,就这样被一分为二,不相统属。而且宣抚司方面要采取什么行动,都属机密,不得向行营司通报。

临敌打仗,这样削弱自己力量的做法,究竟有何道理?让人闹不懂。难道是担心李纲军权大了,可能会造反?

李纲不能不“窃忧之”,但也没有什么办法。

可以说,吾国的“二十五史”中,有很多领导者的败亡,就是自己闹败的;有很多领导者的死,纯粹是蠢死的!

就在勤王之师渐至的时候,大宋仍然直不起腰来。在递交给金国家的“誓书”(和议书)里,正式承认了宋金两国的新型关系——自称“侄大宋皇帝、伯大金皇帝”,并通告本朝臣民,以后诏书把原来的称呼“金国”改称“大金”,于二十二日起正式实行。

到了这个时候,宋廷为遵守和谈协定,每日仍向金营输运大批金帛、名果、珍膳、御酿,“品数甚众,其价不可胜计”。

李纲心疼国家财富这样毫无意义地流失,每每有所争谏。他认为,勤王大军力量已渐强,我方完全不必再遵守屈辱的城下之盟。他说:“此不足以为德,而恰恰诱发了金人的贪心。虽说皇上恭俭,视珠玉如粪土,但金人有了贪心,势必贪得无厌,何日可休?”

可是,群臣忽然仿佛都得了“言必行,行必果”的真传,异口同声称赞这是皇帝信守诺言的美德,坚决反对李纲的建议。他们是怕一旦毁约,又将惹怒了金国,不好收拾。然而这话又不能明说,于是就给钦宗戴高帽子——若想让领导干坏事,这样做最为有效。这也是我国官场典型的“潜规则”之一。

如此,金人也就越加放肆,索求无所忌惮,以至于向宋廷索要妓女、乐工、珍禽、驯象之类,宋朝方面“无不从之”。

金人索要金银的压力越来越大,钦宗也有些不堪,便召见郑望之,吩咐道:“虏索要金银太多,安得充数!不过,宫中珠玉倒是很多,卿等可往金营试探,看看可否以珠宝充折金银?”

郑望之等人奉命等到了金营,王汭迎出来说:“不知诸位为何事而来?皇子郎君现因打球得了感冒,若有建议,待日暮时相见。如果是讲犒军金银的事,我方已有一位使者去谈了,因此不用再议。”

郑望之便把钦宗的意思说了。

王汭说:“这事谁敢插嘴!不过,我们皇子郎君亦确实喜爱此等物品,前日见高世则所执笏,十分精美,便借去看,极爱。你们回去后,可以试着送些珠宝来,也许可行。”

郑望之说:“今无成命,万一送来后贵方不接受,望之那就是欺君罔上了。奈何?”

王汭笑了,说:“这个我也不敢做主,只是好意告诉你们,可以一试。”

郑望之等回到城里,时已过午,马上入宫做了汇报。钦宗想了想,说:“把宫中所有珠玉,都聚到宣和殿,尽数送去!”

一直到勤王之师来得越来越多,“西兵”将帅基本都到齐了,钦宗的胆子才开始壮起来。此时,他听说金人仍在城北掳掠,屠戮如故,以至城外后妃、王子、帝姬的坟墓都被发掘殆尽,不禁大怒,“始赫然有用兵之意”。

二十三日左右,京城大雾四塞。钦宗召集李纲、李邦彦、吴敏、种师道、姚平仲、折彦质,开了个御前会议,讨论如何用兵。

李纲奏曰:“金人之兵大张声势,其实不过六万人,又大半皆是奚、契丹、渤海等部落。我勤王之师集城下者二十余万,已是金军数倍。彼已孤军入重地,正如虎豹自投於陷阱中,应以计取之,不可与之争一朝一夕之力。如今之良策,莫如扼关津、绝粮道、禁抄掠,分兵以收复京北州县。待金人游骑出,则击之,并以重兵临近贼营,坚壁勿战,恰如汉代周亚夫围困七国一般,待其粮草乏、人马疲,然后我军将帅发檄文,声称索回誓书、收复三镇,以声势迫其撤军。待金军过河时,中渡击之,此必胜之计也。”

钦宗听了,觉得确实是个好计!

种师道这时候也入见皇帝,奏道:“臣以为议和不是个办法。金军若想拿下京师,谈何容易?京城周长八十余里,如何可围?城高数十丈,粮食可支用数年,不可攻也!若在城内筑寨,而城外严兵拒守,以待勤王之师,不逾数月,虏自困矣;如其退,即与之战。依臣之见,三镇之地也不宜割让!”

老将军豪爽,直言不讳反对议和。钦宗这时候也是个“主战派”了,听了这意见,不仅不认为是冒犯,反而觉得很有道理,就叫老将军去和李邦彦商议一下,种师道见了李邦彦,便质问道:“师道在西边,不知京城高坚如此,御备有余。当时相公为何便讲和?”

李邦彦挤出一个苦恼人的笑,说:“国家没有兵啊!”

种师道说:“不然,凡战与守,自是两回事。战虽不足,守则有余。若论守城,京师数百万众,不都是兵么?”

由于两人的路数和心思完全不同,因此商议来商议去,竟数日不决。

李纲与种师道两人的主战意见,在钦宗的赞同下,最终占了上风。大家的认识基本取得一致:预定在二月六日,分兵进发,占领战略要地,扼住金军要害。之所以定在这个日子,一是因为阴阳家说,这一天利于出师;二是届时姚古、种师中的队伍也将开至,宋军的兵力将占绝对优势。

这里顺便提一句,这个即将到来的种师中,也大有名气。他是种师道的弟弟,人称“小种”,素以老成著称,岳飞初出道时就曾是他的部下。种家一门三代,都是西北名将,赫赫有名。

事情至此,可以说天道已开始照顾大宋了,宋军只要如期发动,彻底端掉宗望大军,也不是不可能的!

可是,就在这时,宋在战略部署上出现了自我混乱。种师道现在的副手、熙河(在今甘肃)统制姚平仲提出了“和,则不必战;战,则应从速”的主张,要求提前出击。

本来,种师道的思路是:金军虽然捞到了大批珠宝,但粮食却不多,甚至士兵都以牲口饲料做军粮。这样必不能持久,撤军北还之期,指日可待。到时,宋军依李纲计策,出奇兵进行追踪、包围、打击,估计可以全歼金军。即使走脱一部,等其溃逃到真定、中山二镇,也会被当地驻军拦截,仍会被全歼。

而姚平仲年轻气盛,认为完全不必那么谨慎。

这个小姚,是名将姚古的养子,幼年时即勇武异常,屡立战功。在徽宗时代,因被童贯压制,不曾有进京朝见的机会。但钦宗在当太子时,就久闻他的大名。

御前会议之后,钦宗在福宁殿单独召见了姚平仲,两位“愤青”谈得十分投机。钦宗对小姚十分欣赏,当场给了厚赏,并许诺如果一旦破敌,当晋级为节度使!

姚平仲是个头脑简单的武人,李纲对他的评价是“志得气满,勇而寡谋”。这小子认为,这大功可以自己独得,于是就准备于二月初一晚间,和陕西将领杨可胜率步骑兵一万人,去劫金人营寨。

他打算生擒宗望,拿老贼去换回康王赵构。

这个计划,是经钦宗批准的。

年轻的皇帝,现在已是全国最大的激进派了。他嫌种师道太老成持重,不够创新,屡屡督促种师道早一点儿出战。但种师道一再讲明利害,坚持要等到种师中的部队开到再说。

钦宗等不及了,决定绕开这个老家伙!

这次行动,在历史上有太多的扑朔迷离之处。它对北宋末年局势的急转直下,有重大的影响,是大宋命中注定的一劫!

据李纲的回忆录《靖康传信录》上说,种师道对此次偷袭行动事前毫不知情——“虽种师道宿城中弗知也”。这一点,可以确证;否则老将军死也会反对的。

那么李纲本人是否知情或者赞同呢?从《靖康传信录》上看,李纲似乎也并不知情,因为他回忆:当天自己因病请了假,正躺在行营司动弹不得。

但是,后世有不少学者对这一说法持有异议,他们认为:李纲不仅知情,而且很赞同这个方案,同时还受钦宗之命,亲自主持了这次行动,是战场的最高指挥官!他之所以在《传信录》里隐瞒了这一点,是出于“为尊者讳”和其他考虑。所谓“为尊者讳”,是他不愿把此次行动的发起人钦宗的愚蠢给揭出来。

实际情况如何,这里只能存疑了。

这个行动,本是由钦宗与姚平仲两人约定,于二月初一半夜时分实施。但是很奇怪,如此高度的机密,竟然在正月二十八日(行动前一天),就传遍了整个汴京,成为百姓街谈巷议的话题。人们汇聚街头,奔走相告,就等着看金军的狼狈相。

钦宗更是成竹在胸,初一当晚,觉也不睡了,端坐在福宁殿等候佳音。他还命人在封丘门的城楼上布置好了御座,只等捷报一来,就驾幸封丘门,在城上举行献俘典礼,嘉奖三军,同享胜利喜悦!

他又下令,让行营司的属官方允迪,先行登上封丘门,起草好宣布大捷的告示,到时好向军民宣读,以免措手不及。同时又叫人在开宝寺旁边竖起三面红旗,上书“御前捷报”四个大字,赫然醒目。

开封城内,这一夜的前半夜,一片热闹、激动、期盼。人声鼎沸,有如节日!

“愤青”小将姚平仲,就在这种必胜的气氛中,跨上一匹青骡,器宇轩昂地率领一万兵马出城了。他命令部将王通,率五百人的敢死队跑在最前面,务求直踏敌营,杀他个人仰马翻!

约在五更时分,长夜将逝,天色未明,正是一般人睡得正酣的时候。这一彪敢死队沿孟阳河疾行,夺桥过河,向北奔袭,从金大营的西南角杀入。

宋兵的气势也真是了得,一时之间人喊马嘶,炬火照天。

——可是,这是一座空营!

勇士们来不及多想,立马冲进了紧邻的第二座大营。

这里,仍是连个鬼都没有!

夜色深浓,敌营一派寂静。宋兵的喧嚣也平息了下来。怎么办?

此时,哪怕是个平民百姓,只要是看过几页《三国志》的,都会意识到:不妙,这是中了埋伏了!

还犹豫什么?惟有一跑了之!能不能活下来,就看跑得快不快了。

可是,我们这位骄傲的小将,根本没把金人放在眼里。“西兵”向来是金人的克星,我们就是堂堂正正地在路上走,谅他们也不敢动手!他下令,不怕,冲进第三营,他金兵总不会钻到地底下去吧?就算是钻到了地下,也要统统把他们给赶出来。

可是诸位看官你想,那宗望一心想拿下汴京城,这次一入宋境,情报工作就做得相当好。加之种师道抵京后,京城防卫有了保障,已开了一些城门,供百姓出入谋生。那金军的哨探,就更容易混进城来。结果,宋军的劫营计划,只瞒了负责城外防守的种师道,却瞒不过金军的哨探,甚至连偷袭部队具体的出发时间都被探知。

金军大营那一边,早做好了准备,只等宋军来送死。三座大营四周,挖了不少陷阱、濠沟。此外,还有铁骑数万,都藏在营外。

就在王通率敢死队冲进第三座大营时,只听一声号炮响起,登时箭如雨下,金军伏兵从四面跃起,铺天盖地般杀来!

五百宋军壮士虽然是抱定了有去无回的决心,怎奈夜幕下连辨别方向都难,更谈不上杀敌了。一抬脚,就纷纷滚落陷阱和濠沟。侥幸活着的,也有一半以上身负箭伤。

西兵将领陈开不幸中箭身亡,另一位将领杨可胜马坠濠中,被金军俘获。

先锋王通见战也无益,只得率三百名残部,拼死杀出大营。出得营来,只见主帅姚平仲正率领后续的万余人马,在与数倍的金军激战。

那小将姚平仲,鲁莽是鲁莽,在生死关头却也不含糊,已是遍体带伤、力不能支了,还想率军杀进大营去接应前锋。

小姚将军一看王通血人似地逃了出来,知道前军已全然失败,不由长叹一声道:“我有负圣上所托,还有何面目回去见李、种二将军?”

说罢,猛抽了胯下青骡两鞭,竟然单骑向京西的板桥方向去了。

——他跑了!

可怜万余精锐宋军,被金军伏兵一顿乱砍,支持不住,潮水般地朝后退。渐渐地退到了京城脚下,眼看就要全军尽没。

据李纲回忆,这天半夜时分,钦宗派宦官送来了亲笔手谕,说是“平仲已举事,将成大功,卿可率行营司兵马,出封丘门为之应援。”

李纲看了条子,心里叫苦:小姚提前偷袭和增援之事,事前并未做策划,现在黑灯瞎火的,如何去集合行营的几万人马?他立刻写了一个手札,讲明自己在病中,仓促间无法调集军队。可是,就在须臾之间。宦官前后来了三拨,以军令逼迫李纲赶快调兵。

李纲不得已,只得连夜调集手下的左、右、中三军,忙了小半夜,至黎明时分,大军才出了封丘门,来到城外的天驷监。

李纲把三军分别做了部署,中军埋伏在城门东北,左右两军驻扎在景阳门一带,都是为接应姚平仲做准备的。如果姚平仲传回消息说“得手了”,三军立刻作为第二梯队冲上去;如果万一失败,则可接应姚部安全回城。

可是等李纲把军队布置好了之后,只见偷营不成的宋军溃兵漫野而来,远处大队金军追赶过来,扬起漫天黄尘!

京城又要重陷危机!

好在李纲还能稳得住,似乎早有心理准备。他先抽出一部分兵力,分别去帮助范琼、王师古解围。主力部队则进至幕天坡,与金兵展开激战,斩获颇多。金军被李纲打得晕头转向,稍做休整后才缓过神来,又集中力量攻击守城的中军。

李纲再次组织反击。他亲率将士登城抵抗,命令禁军神箭手一顿猛射,逼退了攻城的金军。当晚,他没回家,就住在了城外的军营里。

“姚平仲劫寨之败”这件事,到此也就告一段落。姚平仲只身逃跑,隐身江湖,多年以后才浮出水面。

劫寨奇谋,可惜大败亏输。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宋军惨败后的溃散之势,被李纲迅速稳定住了。

汴京军民终于被激怒了

现在,我们可以来检点一下“姚平仲劫寨”这一仗的成败得失了。

这一仗,偷袭肯定是失败了,没有达到动摇金军、进而驱逐之的目的。但是,由于宋军大多是抱着决死的信念出击的,打得比较勇敢,且有夜色做掩护,所以实际损失并不大。事后清点,“所折不过千余人”,为总兵力的十分之一。而偷营时杀伤的敌军人数,也与此相当,因而金军并未占到什么便宜。

此外,黎明时分,行营统辖的三军在幕天坡阻击金军,斩获千余人,本身伤亡不过百人。这样算来,宋军在歼敌数字上还算是打了胜仗。

可是,中了人家埋伏,说起来太难听了,没有任何人敢说这不是败仗。

即使如此,客观地说,这个败,也不过是小败,而且是缘于保密工作没做好。这只是个战术上的失败,跟宋金战略上的强弱对比,关系不大。

但是,这一败,对宋军收复失土的信心打击却很大。天下无敌的“西兵”首次被金军打得如此狼狈,对各方面都不好交代。

还有就是,主战一派自种师道大军开到,就在朝中占了上风,投降派虽然无可奈何,但都憋足了劲儿要等着看笑话。这一败,恰恰给了人家口实,今后的舆论将极不利于反攻复土。

将门之子姚平仲,首战小有失利,为什么就只身从战场上跑掉了?因为他深知:这一败,祸闯大了!

首先主战派领袖种大将军,就决饶不了他。种师道抗战有决心,但却是个稳健派。他主张二月初六发动,小姚居然连五天都等不了,不听节制擅自出击,把抗金的大好形势给断送了,老将军一怒之下,不宰了他才怪!

所以,后世有人说:小姚的逃跑,怕的就是种师道要按军法砍他的脑袋。

他之所以跑得那样快,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他深谙“愤青皇帝”钦宗的行为方式:打胜了什么都好,如果打败了,就会绑了带兵将领,送给金人作为求和的筹码。

对这位乳臭未干的皇帝,愤怒得快,也屈服得快,有什么事干不出来?

他一跑了之,麻烦就推给了主战的种、李二人来承担。

宋军偷袭惨败之后,种师道认为事情还有可为,当天就上奏钦宗:“今日虽败,明晚再袭,出其不意,金兵定然难防!”

李纲也认为:“胜负乃兵家常事,朝臣无须过虑,也不应互相埋怨。”

可是,宰执们可不这么看,台谏也是一片哗然。他们故意哄传:“西兵勤王之师和行营兵,全部为金人所歼,无复存者!”

张邦昌、李邦彦甚至闻姚平仲败而大喜,在都堂置酒高会,庆贺偷袭失败!

历朝历代,坏事干尽的奸相,为数可谓不少;但是他们大多都知道:自己的荣华富贵是与国运连在一起的。国家军队打了败仗,他们总还认为不是好事,有的还千方百计地隐瞒。像北宋末年这样,当朝的最高行政官,闻听自己军队失败而欢欣鼓舞,真乃空前绝后!

高薪养廉百年,养出的就是这么一批无耻之徒!

曾几何时,大兵压境之际皇帝召问,这帮家伙缄口无一词,有如木偶。而此时主战派稍有挫折,他们则如喜鹊登枝,高叫“大势去矣”!有人在朝议时主张:都是李、种惹的祸,应把这两个祸首明正刑典,以谢国人!有人叫嚣:应把两人绑赴金营,交由金人去处置!

钦宗这时候也被吓破了胆,由“愤怒”转为“震恐”,紧急下诏,是一道死命令:“不得进兵!”

金营那一边,对大宋君臣的心态,早已摸得透透的。宗望便派了使者来,说:“你们用兵,是将帅所为,不是皇上的意思,请继续和谈为好!”这是宗望在顺势而为,这样既离间了主战派与钦宗的关系,又给了钦宗一个屈服投降的空间。

宰相李邦彦闻言,按捺不住,上前对金使说:“用兵乃大臣李纲与姚平仲主谋,非朝廷之意。”

宰执们当即作出决议,把李纲绑起来交给金使,死活去他娘的!

反而是这位金使的态度堪可玩味,他坚决“以为不可”。

为什么金使会拒绝大宋高层的这个建议?不得而知。也许是金人多少还有些武人的豪侠心肠,认为战场上没能战胜的对手,以阴谋取之,不大光彩。总之,金人在这事情上表现出了政治上的光明磊落,反衬出大宋宰执的一副猪狗嘴脸。

金人的态度,宋朝君臣当然不敢违抗,虽然人家不接受替罪羊,但我们自己对李、种的惩罚决不可免。于是,钦宗下诏,罢免了李纲的尚书右丞和亲征行营使两个职务,以蔡懋代之。

而后,他还是怕刺激金人,干脆撤销了亲征行营使司,让蔡懋仅以守御使的名义总揽兵事。

对种老将军也不留情面,罢免了其宣抚使的职务。

两位主战派大将,就这样无辜地被夺掉了军权。大宋朝廷的这个姿态,就是准备全面屈服,永不言战——你要什么,我给你什么,只须留下我命一条!

二月初三早上,李纲尚在城外防守,忽然得到皇上的“止兵诏”,心知情况有变,便整军入城。然后,到崇政殿求见钦宗。

等他走到殿门时,才听说已有诏下,罢了他的官,求见皇帝也见不成了,便黯然退下,来到官员的待罪之地——“浴室院”听候处分。

这边蔡懋接任后,立即统计部队损失。出乎他意料的是,报上来的结果与传闻大不相同。行营兵损失才百余人,西兵及其他勤王之师死伤千余人,其余的兵员都在。钦宗一看这结果,也大为震动,这才知道:日前朝议上所传闻的“全军覆没”,都是胡说八道。

当晚,钦宗便有亲笔诏书下来,对李纲进行了慰劳,又赐银五百两、钱五百贯以示嘉奖。同时让吴敏转达了“即将复用”的意思。

皇帝知道自己前几天是被宰执们蒙了!

李纲感泣谢恩之后,本应再图振作,但是经这一折腾,他心也凉了,只想上书乞求解甲归田——贪生怕死的,高官稳坐;奋勇抗敌的,乌纱落地;这叫什么世道?这样的朝廷,这样的国,真是万万爱不得了!

第二天,也就是二月初四日,李纲、种师道被罢官的消息在京城传开来,军民闻知,无不悲愤莫名。

在我们后人的印象中,大宋朝是历史上最窝囊的一个王朝,好象大宋军民也是一群比较窝囊的人。

其实不然!

就一个群体来讲,中国历史上有过卖国的君臣(统治者),却从来没有卖国的人民。即使是看起来比较柔弱的大宋军民,骨子里也是相当刚烈的。只不过钦宗、李邦彦之流,从来就没把百姓的意志看成是与国家有关的事罢了。

二月初五日,汴京军民积蓄多时的对卖国君臣的愤怒,终于大规模爆发了!

这天一大早,宣德楼前的御街上,除了禁卫军之外,几乎没有任何闲人。

这是一个春阳高照的早晨,一切似乎都很正常。疲惫的金军仍被挡在高墙之外,一筹莫展。城内的达官贵人,一如既往地在过着精英式的生活。

然而,就在一片寂静之中,站岗的禁卫军忽然听到:有一种异常的声音,从街南传来。

这声音,低沉、威严、宏大——是无数人踏出的脚步声!

卫兵抬头远望,惊恐地发现,御街南端走来了浩浩荡荡的一大群人。

看上去为数有上千,全是书生或太学生。

青衫一片,人头涌涌。平日看似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一旦聚集起这么多人,以这种沉默的方式走向中央禁区,竟然会有如此震慑人心的力量!就连平日见惯大场面的哨兵,也不由瑟瑟发抖!

书生,也要造反么?

这当然不是造反。中国古代的知识分子,即使被逼迫得走投无路,也没有群体造反的事发生过。他们所要的,不过是一个体制内的公平!

这是太学生陈东,发动了书生千余人,今日要来伏阙上书,也就是请愿。要向皇帝申明,李纲和种师道两位大人无罪,不当罢官!

那么,这陈东是何许人也?

假如有人要写《儒学发展史》,这是一个绝不能绕过的人物。假如把中国古代真正践行了儒家思想的模范人物列个排行榜的话,陈东与李纲一样,都应列入前十名之中。

舍身取义,杀身成仁。这才是儒家思想的最高境界。

他们已经达到了这种境界。

在他们的前面,是汉代“党锢之祸”中的清流人士;在他们的后面,是明代宁死不屈的“东林党人”。

陈东、李纲,可以说是儒家人物群在先秦以后的三座高峰之一。

现在我们就来了解一下这个奇峰崛起的陈东。陈东字少阳,镇江丹阳县(在今安徽当涂县东)人。他向来性格耿直,不畏权贵,疾恶如仇。

早在徽宗朝蔡京当权时,陈东在太学里就敢指名道姓地痛骂蔡京。当时无论是官员还是知识分子,都对蔡京心存畏惧,朝野一片百鸟压音。陈东的言行就显得十分特异,太学的同学们送了他一个外号,叫做“狂生”。

在疯子当道的世界里,思维正常的人反倒要被目为“狂人”。这种黑色幽默,在历史上不知疲倦地反复上演,一直要演到人心完全麻木为止。大家都跟着疯了,也就太平和睦了。

但是陈东不能疯,他是从心底把儒家思想看成是真理的少数人之一。他的想法很简单:国有奸臣,正直之士怎能装聋作哑?

一次,他在亲友举办的宴会上,又破口大骂蔡京、李邦彦的贪婪无耻。同席之人怕受牵连,都面色大变,纷纷掩耳避席而去。最后,满桌客人只剩下了他一个。请客的主人当然不能走,却早已吓得瘫倒在地。

陈东通过贡试进入太学之后,正是金军步步进逼时。他一直非常关心国事,曾三次上书指斥奸臣,反对向金国妥协。最后一次上书,是在金军快要抵达汴京时。

他给钦宗讲了“六贼”猖獗的最大危害:“臣听说上皇已巡幸亳州,蔡京、朱勔父子及童贯等统兵二万从行。臣深虑此数贼遂引上皇南渡,万一变生(即另立中央),实可寒心。东南之地,沃壤数千里,郡县千百;中原诸般物产,可取之不尽。其风声气俗,素尚侈靡,人所动心。其监司郡守、州县之官,皆数贼门生,一时奸雄豪强及市井恶小,无不附之。童贯在讨方腊时,曾收买人心,又听说他私养死士,自为之备。臣曾于前不久上书言六贼罪恶,贼心自知,不免反怨朝廷,于是鼓动上皇南行。臣恐数贼南渡之后,必借上皇之威,乘势窃国,振臂一呼,群恶响应,离间陛下父子,事必不可收拾,则东南之地恐非朝廷所有,其为患,岂是北方夷狄所能比哉!望悉追数贼,悉正典刑。另派忠信可靠之人,扈从上皇。”

对“六贼”挟持太上皇另立中央的担忧,不是没道理。这话点出了钦宗的心病,所以钦宗对陈东的看法“深以为然”。六贼后来的命运,也大抵就此注定。

可是当朝宰执李邦彦、白时中等人,在钦宗那里恩宠未衰,气焰正熏天。陈东在太学里不管不顾地评议时政,同学们就不免为他担心,大多数人都疏远了他,以免招祸。陈东一仍其旧,把国事当作自家的事,就是上刀山、下火海又能如何?

此次听说李纲、种师道被罢,他又来了倔脾气,准备写第四道奏章,并打算联络同党,伏阙请愿!

有好心人赶快跑来,以过去李彪、陈朝老上书言事而得罪的事做例子,劝陈东少说为佳。

少说,确实是个好办法,个人可以毫发无损;但是如此一来,我们就将世世代代生活在魍魉世界里,连个堂堂正正的人都做不成。有的人也许觉得这没什么,但也有的人就是宁死也不愿苟活!

——青天在上,圣人作则,凭什么不让我们说真话?

太学的头头风闻学生可能要闹事,立刻紧张起来。祭酒(校长)谢克家把学生们集合起来训了一通话,还规定了几条临时纪律,不准上街,不准请假外出,干脆把学校大门上了锁。

大门锁上了,但思想却是锁不上的。陈东当晚赶了个通宵,写好了奏章。等到五鼓时分,天色已亮,他联络了七、八个同学翻墙而出,前往宣德楼。一路上,又碰到同学雷观、高登,也是要去伏阙上书的。在离宣德楼不远处,又遇到了也想去请愿的进士张柄。

一行人就在街头开了个小会,决定联合行动,造成声势。

太学生要上书为李纲、种师道说情的事,立刻传遍了全城。军民奔走相告,情绪高涨。这时候恰恰是钦宗君臣们一向不以为意的“民意”,要来扭转历史前进方向了。

民意固然只是一种意念,平日里看它,并没有什么力量。但它是干柴遍布大地,可不要让它遇到火星儿!

太学生上书这件事,就是一颗暗夜里的火星儿。

没过多久,闻风而至的读书人就达到了千人。当诸生到达宣德楼前广场之后,汴京军民“不期而集者数十万人,填塞驰道街巷,呼声震地”。有人还爬上东华门,擂响了“登闻鼓”(供诉冤者用的鼓),因为用力过猛,以至把鼓都敲破了。

太学里也按不住了,学生们砸碎了门锁,一拥而出。有几百人跑到宣德门前广场,声援陈东!

此时,城外金军攻城正急,牵制住了守城的正规军和民兵,否则还会有大批军民赶到。

整个汴京,沸腾了!

人们在街上,不管认识不认识的,都击掌誓约:“今若不见李右丞、种宣抚复起,死不罢休!”

此时正是早朝时间,诸生伏阙请愿的事迅速通报了上去。钦宗也很聪明,知道要平息这突发事件,须得正人君子出面才行。他立刻派知枢密院吴敏、耿南仲出面劝谕。

两位国防部长面对的是他们从未见过的场面,他们虽然威望很高,但处在民众的汪洋当中,不能不感到自己就像水滴一样渺小。

广场上,一片呼声震耳欲聋——“我们要见李右丞!我们要见种宣抚!”

这是盛世之末的另类盛大景象!

待得早朝散时,百官退朝,从东华门迤逦而出,恰好走过阕前。

衮衮诸公,峨冠博带,仍像往日那样器宇轩昂。他们完全没有料到阕前此时是怎样的场面,更不能想象大宋的民心是何等模样!

打头的一个,正是当朝红人李邦彦。

广场在瞬息之间忽然安静了下来。

身穿大红官袍的李邦彦,在这一瞬间并没有意识到他是处在怎样一个危险场合中,依然面带傲慢,内心充满了扳倒李纲与种师道之后的得意。

几万人、几十万人的请愿,又能怎样?

草芥一堆!

难道不知道这是谁家天下?

但是,也就是在呼吸之间发生的情况,让他立刻感到天旋地转!广场上忽然爆发出巨大的声浪——

“老贼!恶人!你怎做得宰相?”

人群潮水般地向他涌来,冲乱了井然有序的退朝队伍。

帝国官场的威严、权力巅峰的威慑力,在愤怒的民意面前荡然无存!众人围住了帝国最高行政长官,历数他卖国求荣、陷害忠良的罪恶。

李邦彦做梦也想不到,他这辈子还会经历这种场面,一下子竟呆住了,面如死灰。

整个帝国的政治精英几乎全部在此,就站在第一宰相身旁的不远处,可是他们有什么办法能平息这事变?

这是绝对正义的审判。

绝大多数的官僚们并不明白:民意,可一欺再欺,但不可三欺四欺永无止境。当民意被逼得爆发时,精英们惟有惶然无措!

京城军民越说越来火,终于按捺不住,有几条汉子冲到李邦彦跟前,打掉了他的官帽子,扯住他的束发,狠狠地扇起耳光来!

这是正义的宣泄,如江河开闸,无可阻挡。广场上的百姓激动万分,后面的人纷纷朝前拥,要亲手惩治这个天下第一卖国贼。由于前面的人太多,挤不上去,后面的人就拾起地上的瓦砾砖石,向老贼身上投击!

一时之间,砖如雨下,万众齐呼——

“打!打死这奸贼!”

民众也没有放过其他几个奸相,他们抓住蔡懋、王孝迪、赵野等人,高声斥骂,饱以老拳!

几位大佬在一瞬间官帽落地,官袍碎裂,披头散发,狼狈不堪!

李邦彦见势不好,心想再延宕下去,吾命休矣。他瞅了个空子,拼死挣脱出来,看准了不远处有一匹灰马,便窜了过去,翻身上马。

民众紧跟着拥了过去,死死抓住他的两只官靴,不让他逃脱。

李邦彦此刻,头脑中只剩下了最原始的求生欲望。他发疯似地抖了抖双脚,挣脱了靴子,光着脚,策马狂奔,跑回了朝堂。

民众们一拥而上,把朝堂团团围住,高声呼叫,非要打死他不可!

奸贼,你进得去,就出不来!

众人还抱有最后的法制观念,没有冲进中央禁区,但是在群众的汪洋大海中,朝堂门口的一排禁卫军,脸色苍白,手中的矛戈就如小树枝那样软弱无力。

李邦彦知道朝堂内现在也不安全,暴民们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冲进来。他急中生智,找来一件女式衣服穿上,叫手下备了一顶女式小轿,用一条黄绸内裙当作轿帘,挡得严严实实,从后门溜出了朝堂。

好在宋代礼法森严,正派男子对女人一般都“非礼勿视”,暴民们虽然冲动,但没人去骚扰一顶女轿。

混出了朝堂,李邦彦才觉得逃出生天,但他还是不敢回家,怕暴民们在路上把他认出来,索性就躲进了启圣院。启圣院原是一座官舍,因为是太宗皇帝的诞生地,所以后来建成了神庙,有尼姑看守。

李邦彦也顾不得男女之大防了,躲进了老尼姑的禅房里,动也不敢动——好在尼姑不算女人。

蔡懋、王孝迪、赵野等人被民众打得鼻青脸肿,好不容易挣脱出来,也都四散逃命了,谁也没敢回家。

大快人心事!

民众的壮举,也激励了一部分正直的官员。代理开封知府被民众的情绪所感染,打马来到陈东面前,执鞭作揖道:“诸生之举,忠义两全,令人不胜钦敬!”

在稍稍远一点儿的地方,站着陈公辅、冯楫、张焘、万元若、余应求等一批官员。他们特地前来观望,也表示了一种支持。

钦宗这才知道事情不好,吓出了一身冷汗:外患未已,怎么又添了内乱?他得知过去百依百顺的老百姓,如今竟成了暴怒的狮群,不由得既惊惶又困惑,赶紧派了内侍宦官去取陈东的奏章来看。

看了奏章,又了解到了广场上的形势,钦宗无奈,只得放缓口气,让民众先散去再说。内侍赶紧又出来宣读圣旨:“太学生上书,朕已观阅,全是忠义之论,甚好!所议合理,照准施行。群众可立即散去,各自回家,静候朕对官员升降有所处置。”

但是群众看不到实践检验,都不肯离去,仍是呼声震天。内侍吃了一吓,掉头就跑。

钦宗没法儿,又召集大臣商量对策。李邦彦躲起来不露面了,却有蔡懋和李梲跑回来,溜进了皇城。这两人挨了民众一顿羞辱,迁怒于李、种二人,在钦宗面前当然要少不了发泄一下。

蔡懋说:“陈东一向与朝廷相悖。陛下每出一旨,他必非议一番,此均有案可稽。本应下狱究治,然终未决断。今日又蛊惑众人在禁地闹事,实为大逆,臣以为应派兵卒弹压。”

李梲也添油加醋道:“伏阕学子中,多有与李纲有牵涉者,彼等先后同学,亦同气相求。今日之变显系李纲促成。他遣陈公辅等人,与太学生及军民人等勾结,图谋不轨!”

“哦!”钦宗大吃一惊。“证据何在?”

李梲说:“臣派人去察看,见陈公辅在众人之后,面露微笑,指指点点。陈公辅乃李纲故旧,他在阕前抛头露面,显系李纲指使。”

好在钦宗对李纲的为人还有所了解,没有被这诬告所迷惑。他叹息一声道:“朕也派人去察看过,阕前不止陈公辅一人,前后有几十人,如何认定系何人指使?伏阕士庶军民约有数万,李纲如何能在一日之内勾结这许多人?此说必遗笑天下。今日之乱,如何缓解为当务之急,卿等且用心,闲话休提!”

李梲诬告碰了钉子,仍是不死心,又道:“陈东乃首恶无疑,首恶一除,事乃定矣!”

殿前司主管王宗濋这时也进言道:“太学生以布衣身份而要挟朝政,当尽行诛戮,不容宽恕!”

王宗濋是“国舅”,也就是钦宗的舅舅,人称“王殿帅”。他出面说话,很有些分量。

钦宗心有所动,便派王宗濋和开封尹王时雍到现场去,把陈东等人监视起来。如有机会,可下手除掉;如不易下手,就不要蛮干,以免激成更大事变。

王时雍得了上方宝剑,便耀武扬威来到广场,对诸生斥责道:“想威胁天子么!为何不退去?”

诸生应道:“以忠义胁天子,不胜过以奸佞胁天子么!”说着,众人一拥而上,抡拳就打,王时雍登时吓得抱头鼠窜。

殿帅王宗濋见众怒难犯,知道不能来硬的了,便回宫向钦宗奏道:“事已至此,无可奈何,只能顺势而为了。”

这时候广场上的事态还在扩大,知枢密院吴敏向群众劝说道:“李纲用兵失利,不得已罢之,待金贼稍退,即令复职。”

诸生听了,很感欢欣,纷纷谢恩欲退,但周围军民仍不肯退,密密麻麻的人群将吴敏和诸生围在核心。

有父老泣涕道:“登城固守以活我国人者,李右丞也。进逼虏营卫我国人者,种枢密也。危社稷、弃国人、罢我右丞枢密以资寇者,李邦彦、李梲、蔡懋也。谏官御史无一言抨击,幸而有赖诸公奋不顾身,仗义执言以卫我国人,还望诸公有个结果之后再罢手。与其死於夷狄之手,还不如触逆鳞而死於君父之手!人之有欲,天必从之。请诸公稍候,待宣召李右丞、种师道后再离去不晚!”

诸生便对前来劝阻的耿南仲说:“先生前日向天子进言,言无不行;今军民之意,欲复用李右丞与种宣抚,望先生言之。”

耿南仲说:“我当求见皇上,以诸生之意奏上。”

但民众对官员的诚信度已大有怀疑,怕耿南仲这是诈言,不过想脱身而已,于是拉住他的马不放他走。

时近正午,民众情绪愈加激动。东华门上鼓声如雷,震天动地;群众“山呼震响,声闻数十里”。人们把宫殿前的禁区栅栏一古脑推倒,碎裂木板散落一地。

广场上的危急情况,令钦宗如坐针毡,看来不请李纲出来也真的不行了!他叫宦官赶快去宣李纲和种师道进宫,商量对策。

李纲接旨后考虑到,现在局面如此复杂,他不想被指为“幕后策动者”,因此“闻命惶恐,固辞不敢行”。怎奈前来宣召的宦官络绎不绝,催促甚急。不得已,他只好随宦官出了浴室院,上马入宫。

一行人由东门街出发,上了驰道,直趋东华门。一路上,无数军民拥塞道路,几不可行。

这边吴敏、耿南仲见群众情绪已完全失控,马上就要冲击宫禁了,情急之下,两人便大声疾呼:“勿闯宫禁,已有圣旨宣召李右丞!”

在场百姓听到,一片欢呼!众人掉头向浴室院方向拥去,要迎接李大人官复原职。

这边宫中并不知道李纲已经出发,还在一拨一拨地派出宦官催促。其中有个叫朱拱之的内侍,阴差阳错地成了群众抗议活动中的头一个祭品。

他平日也是个作威作福的主儿,今日被群众抗议的场面吓得发抖,奉旨之后,迟迟不敢出宫。拖延了许久,才骑马低头溜出宫,想偷偷摸摸从人群中混过去。

待他到得浴室院,立刻就被人认出:这不就是过去霸道得很的“朱公公”么?他是最先得旨宣召李纲的,结果后发之使已经先到了,他才跚跚来迟。民众知道这一情况后,嫌他奉诏之后出来得迟缓,新恨与积怨一起爆发。

有人突然喊了一声:“朱阉,今日容他不得!”

众人跟着一阵鼓噪,用力向前,把朱公公拽下马来。暴怒的人们一拥而上,把他的头发全部扯光,又争相去割他身上的肉。眨眼之间,可怜的朱爷爷就千刀万剐、尸骨无存了。

就在这时候,一位身份不明者忽然站出来,矫诏说:“有旨,杀内侍无罪!”

那场合,已不容人们分辨真伪。一句话,就引燃了更大的怒火!

军民愤恨执宰误国,引狼入室,“骂以国贼,众口一音”。他们刚才没逮住奸相李邦彦,现在把怒火都撒到了只知哄着皇帝吃喝玩乐的宦官身上,认为这帮没卵的家伙“蔽塞君上聪明,怀奸招乱”,众人“愿以死为国家除萧墙祸根,人人踊跃”。

狂怒的人群冲向奉命传旨的宦官、御乐、承宣等宫廷人员,痛殴太尉张道济以下二十七人,当场殴毙二十余人,“皆裂其尸、碎其肺肠、揭之竿首。号于众曰:此逆贼也。”

开封尹王时雍闻变,在禁城内急得直跳脚,屡次派人出去制止。可是无效,百姓已经杀红了眼,“虽以军法弹压不能禁也”。

钦宗更加惶恐,知道自己若再不出面,骚乱可能会演变成造反。最后只得硬着头皮登上宣德门,向民众传旨抚谕。

看见皇帝出面,众人才稍微平息下来,都竖起耳朵听天子有什么话说。王时雍趁机派士兵数十人围定了民变领袖陈东,又命刽子手数人不离左右,随时准备一刀剁了他。殿帅王宗濋也派出殿前兵,在广场上来往巡视。但陈东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挺身于斧钺之间,面不改色。

王时雍虎假虎威,遂高声宣布:“太学生以布衣敢劫天子,当行诛戮!”

然而,钦宗仍没有受他左右,马上派了宦官宣谕:“民变情有可原,陈东可免死。”

城下百姓听到皇帝还算说了一句人话,都雀跃不止,纷纷呼喊:“金人攻城急,乞召李纲退贼!”

钦宗立刻表示:顺从民意,召李纲复用为尚书右丞,尽兼旧职,仍兼提举京城四壁守御使。

李纲此时好不容易赶到,入见皇帝于福宁殿阁子,泣拜请死。君臣在今日这个背景下见面,钦宗也忍不住流泪。稍后,便有旨下,恢复李纲原职。李纲固辞,钦宗只是不允,命李纲赶快登上城墙西壁,履行守御之责。

李纲奉诏,出东华门,走到右掖门一带,将皇上意图向大众宣谕,安抚军民。

众人看见李纲出现,都齐声呼喊:“右丞,且与百姓做主!”

李纲此时抑制不住心潮澎湃,大声回应道:“纲已在此,即登城守御矣!百姓不足忧,速归家照管老小!”

百姓们闻言,皆以手加额称庆。此时,大家又得知:种师道将军也平安回到了家中。于是众人认为请愿目的已经达到,当晚就渐渐散去了。一场惊心动魄的骚乱,就此平息。

李纲安抚好民众之后,钦宗又在福宁殿召见了他,命他同时节制勤王之师,并把所有守城的民兵放遣回家。

这最后一项措施的用意,实际是为下一步和谈做铺垫,李纲是后来才知道的。

李纲登城之后,马上部署,严加守御。金兵在白天还有众多靠近城墙者,听说李纲大人又登城了,竟“奄忽遁无一人”。

当晚钦宗又下诏说:“士庶伏阙上书,愿用李纲、种师道。朕已亲览,深谅尔等忠义,令纲与师道复职,并传宣抚谕。若更乘时恃众乱行殴打,令纲、师道以军法从事。”

钦宗的这个诏令,还算是比较讲策略的,既承认了请愿是忠义之举,又明令禁止骚乱进一步扩大化。

果然,当夜又有京城浮浪之徒聚众闹事,杀死宦官数十人并毁其家,尽取其金帛。然后把搜出来的私藏甲胄弓箭送至官府,自以为有功,要求领赏。这样的暴徒,竟有千余人之多。城中百姓颇为不安,都担心有更大的变乱要发生。

李纲不能容忍趁火打劫者,次日,就让属官传令:要领赏的,请到守御使司报到,一手交物,一手领钱。如此把歹徒全部引诱到一处,向他们宣称,凡是首倡者均有赏,请自报姓名。歹徒们推举出二十余人,“审问得实,悉皆斩之,余者逐去”。

当天李纲还下令,斩了一批趁乱杀伤军人的歹徒,也有二十余人。此后,京城的治安才算稳定下来,无人敢再作乱。

对金国方面,李纲复出后,立刻采取了强硬态度。弱国无外交,一个国家的声望,是打出来的,而不是念子曰诗云念出来的。此前,割让三镇的诏书,被李纲扣下,没有发往金营,李纲被罢后,钦宗派资政殿大学士宇文虚中带着诏书前往金营,又应金人要求,派遣肃王赵枢去换回康王赵构,派遣沈晦、路允迪、程瑀、秦桧为“割地使”,携地图前往三镇,完成交割事宜。

此时的秦桧,官职仅为职方员外郎,在政治态度上是个无可非议的主战派,他后来的那些大奸大恶,还没有露出任何苗头。

他这次出使,与他当时的政治信念相背,而且是做“总割地使”张邦昌的属官,其心情之恶劣可想而知。他负责的这一路,具体地点是河中一带。好在,等他们几人分别到达指定地点后,河北诸将得到了钦宗决心抗战的密谕,都不理睬割地的事。于是,几位“割地使”无功而返,多少减轻了秦桧内心的负罪感。

李纲复职后,一反投降派的软弱,重振守城宋军的声威。复职当晚,因为金兵已经离城很近,正忙着准备攻城装具,于是李纲就住在了咸丰门上,彻夜指挥城防。

在李纲罢职的一段时间里,城防是由蔡懋负责的。这个蔡大人一上任,就命令撤下了协同守城的“保甲”,认为这些民兵都是李纲的崇拜者,绝不能用。

城外金军得知李纲被罢,气焰陡张,原本都不敢近城,现在常以数百名骑兵为一股,自北而来,向东而去,一路向城上守军放箭,密集如雨。

蔡懋这个史上罕见的卖国贼,竟然号令将士:“金人近城,不得施放有引炮,只能放空炮,也不得施放床子弩。有违者,皆杖之!”

有个士卒面对金兵的挑衅,气极,擅自放箭还击。蔡懋大怒:“坏我和议大事,怎生了得?”命人将该士卒拉下去,打了五十军棍,直打得皮开肉绽。并再次严令:“不得向金人放一箭、投一石!杀伤一金人者,偿命不贷!”

古今中外,在敌对的战阵上能发出这样的军令,真是匪夷所思!若是敌我实力悬殊,战至最后,统帅发出解散令、撤退令甚或投降令,都是可以理解的。但是此刻,蔡懋手上有兵有将、有枪有炮,士气也正旺,却公然发布“不抵抗令”,真乃无耻之尤!

之后不久,又有大股金兵来攻,将士请示蔡懋如何办,蔡懋有令:“不得还击,只要金人不爬上城来即可。”

听到如此混蛋的军令,一军士气极,说道:“既已讲和,为何又来攻?既射我,为何又不得还击?”于是,不顾军令,发炮痛击敌军,一炮击毙数敌。其余士兵受到感染,也纷纷还击,将进攻的金兵击退。

蔡懋见状,比杀了他亲爹还要恼怒,下令将带头还击的军士斩首军前。自此,将士心灰意冷,再有金人进攻,都袖手观之,城陷只是时间早晚的事了。

这样令人气闷的局面,就是汴京爆发大规模民众抗议的背景——好端端的国家,为何总是这些只图个人私欲、毫无爱国之念的狗官当道?

李纲登城后,发布的第一道命令就是:“施放自便,能中贼者厚赏!”

将士闻之,无不欢欣鼓舞。

当夜,城上连发霹雳炮射击金军,金军士卒皆惊呼乱窜!

次日,又有一股金兵靠近城边,被守军乱箭射退。

此时,有人举报,那个早先在黄河渡口不战而逃的禁军将领梁方平,想投靠金人做内奸。李纲便把这位长腿将军叫到帐中,下令捆起来交给御史审问。此外,为避免宦官通敌,凡是在城上守卫的内侍,都打发他们回宫去了。

此时的汴京,对宗望大将军来说,又是一座不可摇撼的铜墙铁壁了!

他做了父子皇帝之间的调解使

轰轰烈烈的汴京保卫战,至此已渐近尾声。金国方面不知是出于什么考虑,向大宋提出:要求改派越王赵偲为人质,换回康王赵构。也许是金人嫌康王太聪明,怕他把金国的军事秘密全都探听了去。

钦宗考虑到越王是自己的叔叔,从礼法上讲,不便于派长辈去做人质,于是便派了肃王赵枢和他的女婿去做人质。

康王归来后,钦宗大喜,给了不少赏赐作为酬劳。这一时期的康王,表现相当不错。他素来就有胆量,且膂力过人,箭法娴熟,进了金营之后毫无惧意。在金营待了几个月,中间还遇到过姚平仲劫寨的事,好在都平安无事。劫寨那天晚上,赵构随时可能被金人拉去杀了泄愤,但他“恬然无所惊怖”,居然也就挺了过来。

康王回到汴京的时候,国人皆喜,争相上街观看。

据当今史家研究,李纲的《靖康传信录》是在晚些时候写成,里面把姚平仲的劫寨,写成似乎是姚擅自发兵攻金营。而实际上,劫寨是钦宗点的头,李纲总揽,姚平仲只不过是个具体执行者。而《靖康传信录》里,仅仅写了姚平仲冒险失败,并没有过多涉及钦宗和李纲自己,这首先是为给钦宗遮丑,同时也考虑到:一旦劫营成功,可能康王就会被金人杀死,即使安全度过这一晚,也有可能在事后被拉出去宰了。

所谓劫营计划,其实是一个不顾康王死活的冒险计划,到将来,其主事者极有可能被清算。

这是钦宗的软肋,也是李纲的软肋。因此回忆录在写到这一段时,就不免含糊其词。

金人方面,这次攻坚战打了一个多月,人困马乏,想攻进汴京几乎无望。尤其是劫寨后的那天早上,在封丘门与宋军接战失利,使宗望心有惧意。现在,既然有肃王为人质,又得了三镇割让之诏,收获也算可观。他便不等宋朝把犒军银两交足,就匆匆宣布撤军了。

宋金两国的交兵,说来很有意思,打的时候双方势同水火,不打的时候又相互彬彬有礼,跟一般的敌国大不一样。宗望决定撤兵后,还派了使者进汴京告辞,钦宗也尽了一番地主之谊,在军中赐宴给使者。

二月初十日,金人终于退兵。十二日,钦宗下诏大赦天下。

历经三十三天的汴京保卫战,在“惨胜”的气氛中徐徐落下帷幕。虽然金军在走时,掳掠甚多,但大宋军民还是喜极而泣。

——这条千疮百孔的船,总还算是没有翻!

三天后,钦宗在延和殿召见宰执,李纲上奏,对金军撤退后的对策提出了很好的建议。他说:“过去我朝与辽的澶渊之役,大辽虽与我盟约而退,但我犹遣重兵护送其出境,是因恐其无所忌惮、肆行掳掠也。金人退兵今已三日,听说打算系浮桥渡河,一日而毕。我何不仿效澶渊之例,遣大兵护送之?”

这个建议如果实行,有两个好处:一是防止金军再次扰乱沿途,二是以大军跟踪金军出境,在心理上对金是一个巨大压力,起码是扬了国威,能延缓金下一次挑衅的时间。

众宰执却以为不可,都说现在出兵跟踪为时过早,会激怒金国,还是缓缓再说。李纲鄙视这些鼠目寸光的大佬——再等几天发兵,就不是示强而是示弱了!他再三请求立刻发兵。

钦宗倒是认为李纲说得有理,便准许了他的请求。当日,李纲就派遣姚古、种师中、折彦质、范琼等将领,带领十万大军,数道并进,紧紧咬住金军跟进。李纲还嘱咐众将说:“若便利可击,即击之!”金军撤退,归心似箭,不可能再与宋军纠缠,只要他们有违约的地方,就痛打一顿,决无错误。这时候,是不能跟他们讲君子之风的!

李纲对众将分析道:金军撤退时,抢了不少东西,辎重甚多,光是掳掠的妇女就不计其数。如此骄兵,击之可胜。将士们听了,都踊跃而行。

这本是可以扳回一局的举措,但是,大宋方面又是自己人跳出来捣乱。那个躲过了群众运动的奸相李邦彦,担心诸将若因此立了功,在声望上将会对自己有损,于是便密奏钦宗道:“我与金构和,乃百年大计,岂能失信?诸将阻击之议,是为自图立功,贪图一日之胜,而坏国家长远之计,因此万万不可!”

钦宗这个少年皇帝,又被这和平言论所迷惑,同意了李邦彦的馊主意。李邦彦便叫人在河东、河北及黄河两岸,遍竖大旗,上书:“奉旨,有擅自攻金营者,依军法立斩!”

各路大军跟踪金军到了赵、邢(在今河北省)一带,形势相当好,把宗望搞得很狼狈。但是,此时他们突然接到三省下来的命令,内容是说:诸将只管护送,不得妄动,不得挑起争端。现京师空虚,恐生意外,各路大军须尽快回师。

将士们接到退兵令,无不惋惜,都痛骂李邦彦是误国奸贼!

东路的宗望在宋大兵逼迫之下撤走了,但是西路的宗翰还在搞鬼。他听说宗望得了大批财物归国,心生羡意,便也遣使向大宋索要金银。宋此时腰板已硬,当然不答应。不仅如此,还扣留了宗翰的使者。

宗翰没尝过宋军的厉害,立刻来了脾气:你不给,我就来抢!他带兵绕过尚未攻下的太原南下,很快就攻破了隆德(今山西长治),逼近高平(今山西晋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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